就在這天夜裡,一個大峽穀出現在根鳥的夢裡。當時是後半夜,月亮已經西墜,悄然無聲地在樹林裡飄忽。柔弱的風,仿佛也要睡著了,越來越輕,輕到隻有薄薄的竹葉才能感覺到它還在吹著。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遠處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就在這一片暗淡之中,那個大峽穀卻在根鳥的夢裡變得越來越明亮。這是一個長滿了百合花的峽穀。百合花靜靜地開放著,水邊、坡上、岩石旁、大樹下,到處都有。它們不瘋不鬨,也無鮮豔的顏色,仿佛它們開放著,也就是開放著,全無一點彆的心思。峽穀上空的陽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強烈的,但因為峽穀太深,陽光仿佛要走過漫長的時間。因此,照進峽穀,照到這些百合花時,陽光已經變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輕盈得能飄動起來的雨幕。一個女孩兒出現在一棵銀杏樹下。根鳥從未見過這麼高大的銀杏樹。它的四周竟然沒有一棵其他的樹,就它一棵獨立在天空下。粗碩的樹乾先是筆直地長上去,然後分成四五杈,像一隻巨大的手朝上張開著。小小的樹葉密匝匝,遮住了陽光。那個女孩從濃蔭下走出,走到陽光下。一開始,銀杏樹和那女孩都好像在迷濛的霧氣裡。根鳥努力地去看那個女孩,而那個女孩的形象總有點虛幻不定。但根鳥最終還是看清楚了她,並將這個形象刻在心裡,即使當他醒來時,這個形象也還仍然實實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記憶裡。這是一個身材瘦長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剛在依然清冷的春風裡栽下去的柳樹,柔韌,但似乎弱不禁風。峽穀裡顯然有風,因為她站在那兒,似乎在顫動著,就如同七月強烈的陽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岸邊樹木。她的臉龐顯得嬌.99lib?小,但頭發又黑又長,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覺得那雙眼睛,即使在夜間也能晶晶閃亮。她好像看見了根鳥,竟然朝他走過來,但走得極慢,猶豫不定,一副羞澀與膽怯的樣子。她幾乎站到了根鳥的麵前。“你是誰?”“我叫紫煙。”根鳥再繼續問她時,她卻似乎又被霧氣包裹了,並且變得遙遠。此後,根鳥就一直未能與她對話。他不時地看到霧氣散去時的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幾乎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銀杏樹襯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將兩隻手互相握在腹部,仰頭望著峽穀上方的天空,目光裡含著的是渴望、祈求與淡淡的哀傷——那種哀傷是一隻羔羊迷失在叢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時的哀傷。這是一個真正的峽穀。兩側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千丈懸崖。根鳥無法明白她從上麵落下後為什麼依然活著。是那些富有彈性的藤蔓接住了她?還是那條流淌著的穀底之河使她活了下來?根鳥發現,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擺脫的峽穀——一個無法與外麵世界連結的峽穀,一個純粹的峽穀。它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幾隻白色的鷹在峽穀裡盤旋著。它們與那天被根鳥所槍殺的鷹,顯然屬於同一家族。有時,它們會得到一股氣流的力量浮出峽穀。但,最終,它們又飄回到峽穀。有兩隻居然還落到了女孩的腳下。那些白色的精靈使根鳥感覺到了,它們是知道撫慰女孩的。根鳥擔心地想:她吃什麼呢?但,他馬上看到了峽穀中各色各樣的果子。它們或長在草上,或長在樹上,飽滿而好看。根鳥就這樣久久地看著她。雖然,她一會兒在霧氣裡,一會兒又顯露在陽光下。即使她在霧氣裡,根鳥覺得也能看清楚她。他還進一步發現,她的鼻梁是窄窄的,但卻是高高的,是那種讓人覺得秀氣的高。天快要亮了。根鳥有一種預感:她馬上就要消失了。他要走上去,走近她。然而,他覺得他的走動非常吃力,甚至絲毫也不能走近——他永遠也不能走近她。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馬上就會在根鳥的眼前消失,當遠方傳來公雞的第一聲鳴叫時,她突然再一次轉過臉來麵向根鳥。她的形象突然無比清晰,清晰得連她眼中的瞳仁都被根鳥看到了。然而,就是那麼一刹那間,她便消失了,就像戲台上的燈突然熄滅,台上的那個本來很明亮的形象,一下子便看不見了一樣。無論根鳥如何企圖再想去看到她,卻終於不能。他在一番焦急、擔憂、無奈與恐慌中醒來了。那時,天地間就隻有一番寂靜。根鳥最深刻地記住了這最後的形象。他聽到了一個從她雙眼裡流出的哀婉的聲音:救救我!窗紙已經發白。根鳥知道,不久,太陽就要從大河的儘頭升起來了。他躺在床上,還在回想著那個似乎很荒古的峽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