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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鳥 曹文軒 2101 字 2天前

根鳥感覺到不再被那個心思糾纏著,是在這天下午。當時天氣十分晴朗,大河邊的蘆花正在明亮而純淨的秋陽下閃亮。幾隻大拇指大的金色小鳥,站在蘆葉上,輕盈跳躍,並清脆地鳴叫著,那聲音直往人心裡鑽去。從遠處駛來一條大船,白帆高揚。船駛近時,從船艙裡走出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那女孩兒一頭黑發,穿著一件小紅褂兒,站在雪白的風帆的下麵。不知道她心裡為什麼高興,她用胳膊抱住桅杆,用細聲細氣的腔調唱開了。唱的什麼,根鳥聽不清楚,隻是覺得她唱得很是動聽。船從他眼前駛過,往遠方駛去,那小女孩的歌聲也漸漸遠去。等大船隻剩下一星點時,根鳥的心情就忽然地爽然了,仿佛一個被重擔壓迫著的人,卸掉了一切,赤身站在清風裡。他心頭有一種讓他激動的解脫感,於是,他衝著大河,把一首童謠大聲地喊叫出來:“天上七顆星,”“樹上七隻鷹,”“牆上七根釘,”“點上七盞燈,”“水上七塊冰。”“一腳踩了冰,”“拿扇扇了燈。”“用手拔了釘,”“用槍打了鷹,”“烏雲蓋了星。”他的脖子上青筋暴突。喊了一首,仍覺得不過癮,衝著大河撒了泡微微發黃的尿,又把另一首童謠喊叫出來:“青絲絲,綠飄帶,”“過黃河,做買賣,”“買賣遲,買賣快,”“亦不遲,亦不快,”“先打琉璃瓦,”“後上太行山。”“太行山上幾座廟,”“一排排到三座廟。”“什麼門?紅漆門,”“怎麼開?鐵打鑰匙兩邊開,”“開不開,拿棍彆,”“彆不開,”“天上掉個大火星來,”“叭叭開開啦。”“您的城門幾丈高,”“三丈五尺高,”“騎馬帶刀,”“往您城門走一遭……”根鳥在叫喊時,並沒有係褲帶。那褲子就全堆在腳麵上。褲襠裡的那個小家夥,挨了河上吹來的涼風,緊縮得很結實,樣子小巧玲瓏,就很像那些在蘆葦葉上鳴囀的小雀子。父親早就在一旁的大樹下偷偷地看著。此刻,他的心情與兒子的心情一樣。兒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遠是順合著兒子的心情的。眼看著根鳥的叫喊沒完沒了,他叫了一聲:“夠了!玩一會兒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飯,然後我們一道去西窪看社戲。”根鳥趕緊提起褲子,臉一紅就紅到耳根。晚飯後,根鳥扛了一張板凳,和父親一道來到西窪。剛剛收罷秋莊稼,這裡的人們一個個都顯得很清瘦。春耕夏種秋收,風吹雨打日曬,似乎無止境的勞作,將這些人的心血以及他們的肉體都消耗了許多。現在,終於忙出頭了。他們忽然覺得日子一下子變得好清閒。且又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年頭,這就讓他們覺得這日子很舒服,很迷人。他們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樣,周圍的村子,都排下日子,要一場一場地演社戲,一場一場地樂,直樂到冬天來到這裡。祠堂前的空地擠滿了這些清瘦的人。眼裡頭都是自足與快樂。台子就搭在祠堂前麵,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來。五盞大燈籠,鮮紅地亮著。演戲的在後台口不時地露出一張已塗了油彩的臉來。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著。吹拉彈打的,早坐定在戲台的一側了。根鳥和父親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鴉鴉的一片人頭。鑼鼓家夥忽然敲起來了,鬨哄哄的場地仿佛受到了驚動,一下子安靜下來。戲一出接著一出。都演得不錯,讓人心動,讓人發笑,讓人掉淚,讓人拍巴掌叫好。人們將過去的、現在的一切煩惱與不快都暫且忘得一乾二淨,就隻顧沉浸在此刻的幻景裡。他們願意。根鳥呢?根鳥大概比這滿滿一場人中的任何一個都要開心。許多日子裡,他心裡一直不得安寧。那隻鷹,那根布條,已經把這個平日裡不知憂愁、不被心事糾纏的男孩弄得鬱鬱寡歡、呆頭呆腦,還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紅燈籠,在根鳥看來,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紅燈籠要亮,要讓人覺得溫暖。他看得很認真,一副癡迷的樣子。不知什麼時候,場地上有了一陣小小的混亂。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棗》的小戲演不成了。這出小戲的主角是一個少年。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小穀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卻摔了一跤,將腿摔斷了。這出小戲已在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開心的小戲。聽說這出戲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樂意。尤其是那些孩子們,仿佛他們今天到這打穀場來,不是為了彆的,就是專門來看這出戲的。坐在前頭的幾個孩子為了表示不滿,就將墊在屁股下的草把拋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見,也將屁股底下的草把抽出,朝空中拋去。一些大人也跟著起哄,學了孩子的樣,也去拋草把。一時間,空中草把如蝗。拋了一陣覺得不過癮,就互相砸著玩。砸著砸著,大概有幾個孩子手重了,被砸惱了,嘴裡不乾淨,甚至互相廝打起來。台上的戲,撐著演了一陣,就不能再演下去了。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聲嗬斥,讓眾人安靜。“我們要看《青黑棗》!”一個禿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我們要看《青黑棗》!”其他孩子就跟著響應。後來,場地上就隻能聽見齊刷刷的三個字:“青黑棗!青黑棗……”很有節奏。主持人站在台口,罵了一句以後說:“《青黑棗》沒法演!青黑棗,青黑棗,狗屁的青黑棗!”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饒地喊叫。主持人簡直要衝下台來了:“你們還講理不講理?演《青黑棗》的小穀子把腿摔斷了!”“這我們不管,反正,我們要看《青黑棗》!”還是那個禿小子,把雙臂交叉在胸前,雙眼一閉說。主持人大聲吼叫:“小穀子腿摔斷了!”一個趴在一棵樹上看戲的孩子朝台上喊:“有個人會演《青黑棗》!”打穀場刹那間就靜下來。主持人仰臉向那個他看不清楚的孩子問道:“是誰?”“菊坡的根鳥!”那淹沒在樹葉裡的孩子說。這孩子提醒了眾人:“對了,根鳥也會演《青黑棗》。”“這一帶,演《青黑棗》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鳥!”主持人朝黑暗中大聲問:“菊坡的根鳥來了嗎?”眾人都回過頭去尋找。根鳥站在凳子上不吭聲,但心裡很激動。“根鳥在這兒!”有人一邊用手指著根鳥,一邊朝台上的主持人說。“根鳥在那兒!”“根鳥在那兒!”……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鳥到底在哪兒。主持人跳下了台子:“根鳥在哪兒?根鳥在哪兒?”“根鳥在這兒!”“根鳥在那兒!”主持人找到了根鳥,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鳥的腿:“孩子,幫我一把!”父親在根鳥的腰上輕輕拍了一下,根鳥就跳下了凳子。根鳥朝台上走,人群就閃開一條道來。根鳥心裡就注滿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後化妝去了。這出小戲說的是一個淘氣可愛的不良少年,翻牆入院偷人家樹上黑棗,被人追趕的故事。根鳥煥然一新,從後台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一雙眼睛,充滿狡黠與機警,並帶了幾分讓人喜歡的猴氣。他顫顫悠悠地唱著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一是為了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再一個是為了刺探四周的動靜。他的自問自答,讓台下的人笑得有點堅持不住,有一個大人笑得從凳子上掉下來,至少有兩個孩子從樹上摔到地上。他做著附耳於門上聽動靜的動作,翻牆入院的動作,爬樹摘棗往口袋裡塞的動作。忽然躥出一條狗來。他跌落在地。此時屋裡走出主人。他翻牆時,被主人抓住了一條腿。他在牆頭拚命掙脫,那主人拔了他一隻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牆頭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過來。他縱身一躍,跳下牆頭。接下來是一場逗人捧腹的追逐,隻見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於左右兩個後台口。一路上,他有說有唱,儘一個少年的天真與壞勁去戲弄那個上了年紀的主人。追到最後,那主人隻好作罷。這時,他坐到高坡上,擦著汗,沐浴著清風,用童音把一首動聽的小調儘情地唱了出來。小戲的最後,是他吃那黑棗——那黑棗一粒粒都未成熟,還是青果,吃在嘴裡,苦澀不堪。他齜牙咧嘴,但還在強撐著自己,口角流著酸水,朝眾人說:“青黑棗好吃!”掌聲中,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鞋,哼唱著下台去了。散場回到家中,把戲演瘋了的根鳥還在興奮裡。父親也很高興,對根鳥說:“這一回演得最像樣。”根鳥拿過一壺酒來,他願意父親現在喝點酒。昏暗的油燈下,父親的麵容顯得格外忠厚與慈祥,也顯得格外蒼老。他喝著酒,並發出一種舒適而快活的嗞嗞聲。喝著喝著,父親的臉就紅了起來——跟燈光一樣紅。他朝根鳥看著,眼睛裡儘是快慰。又喝了幾盅,父親的眼中便有了淚花。他朝根鳥笑著——一種苦澀得讓人心酸的笑。根鳥坐在那兒不動,靜靜地望著父親喝酒。當父親的眼睛汪了淚水,說話也開始不太利落時,他不但沒有去阻止父親喝酒,還往父親的酒盅裡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來。父親朝根鳥點點頭,搖晃著身子,又取來一隻酒盅。他顫抖著倒滿一酒盅酒,然後將它推到根鳥麵前:“喝,你也喝。”根鳥端起酒盅,用舌頭舔了舔,頓覺舌頭麻辣辣的,於是將酒盅又放下了。父親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舉在根鳥的麵前。根鳥隻好又拿起酒盅,然後猛然喝了一口。父親笑了,但隨即從眼角落下淚珠來。燈光下,那淚珠流過後,在臉上留下兩道粗重的發亮的水線。根鳥喝了一口酒之後,先是辣得滿眼是淚。但過了一陣心想:酒也就是這麼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覺得,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麼辣了。他甚至覺得喝酒就像他春天時在山坡野地裡玩火,看著火苗像小怪物一樣地跳躍,心裡很害怕,可卻又興奮不已地看著它們瘋狂地蔓延開去。不一會兒,他居然將一盅酒喝完了。父親唱起來。父親的歌聲九*九*藏*書*網很難聽,但卻是從心的深處流出來的。那歌聲在根鳥聽來,是一種哭泣,一種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根鳥也漸漸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苦起來。他的眼睛裡也汪滿了淚水。但他沒有唱,隻是聽著父親在唱。父親的歌聲,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涼風一樣飄動著。這個家,隻有他與父親兩個人。這已經有十三個年頭了。母親是突然消失的。那天,她說她要進山裡去采一些果子,沒有任何異樣,非常平常。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的失蹤,在菊坡人的感覺裡,是神秘的,無法解釋的。起初有過各種猜測,但這些猜測無一不是漏洞百出。過去十三個年頭了,每逢人們提起他的母親,依然會被一種神秘感襲住心頭。母親走時,根鳥才一歲。根鳥對母親幾乎沒有印象。他隻是模模糊糊記得母親的聲音非常好聽。對於這一點,父親搖頭否定:“這是不可能的。一歲的孩子不可能有這樣的記憶。”但根鳥的耳邊卻總是隱隱約約地響起一種聲音。那種聲音雖然遙遠,但他還是能夠聽到。父親守了十三年的孤獨,惟一能夠使他感到有所依靠的就是根鳥。父親忽然停住了唱,用擔憂的甚至讓人憐憫的目光望著根鳥:“你不會離開我吧?”根鳥這回覺得父親真是喝多了,將酒盅從父親的手中取下,說:“天不早了,該睡覺了。”他扶起父親,將父親扶到床上。父親躺下了。當根鳥要走出他的臥室時,他微微仰起頭來說:“根鳥!”根鳥回頭望著父親。父親說:“那件事情不是真的。”根鳥走回來,將父親的腦袋放在枕頭上,並給他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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