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根鳥變得不是絮絮叨叨,就是不管乾什麼事情都會不由自主地愣神。吃飯時,吃著吃著,他便忘記了自己是在吃飯,筷子雖然還在夾菜、往嘴裡扒飯,但心思卻全不在夾菜與扒飯上,菜和飯也都進嘴了,又全然覺察不出它們的味道,仿佛菜和飯全都喂進了另一個人的嘴巴。這種時候,他的兩眼總是木木的,眼珠兒定定的不動。而有時,不管是有人還是無人,他嘴裡就會唧唧咕咕地嘮叨,可誰也聽不清楚他嘴裡到底是在說些什麼。父親常常默默地看著根鳥。根鳥也很少能覺察到父親在看他。菊坡的孩子們覺得根鳥有點怪怪的,便離他一定的距離,不聲不響地注意著他。他們發現,夕陽中,坐在河坡上的根鳥,用一根樹枝,在潮濕的地上,不斷地寫著兩個字:紫煙。不久,他們在學堂裡又發現,先生在講課時,根鳥用筆在本子上同樣寫滿了這兩個字。他們並不知道這是一個女孩的名字,隻是覺得這兩個字,在字麵上挺好看的。不久,孩子們又從坐在銀杏樹下的根鳥嘴中,聽到了這兩個字。那時的根鳥,目光幽遠,神思仿佛飄遊出去數千裡,在嘴中喃喃著:“紫煙……”隻重複了兩三次,隨即,就剩下一個默然無語的根鳥。這天上課,戴老花鏡、雙目模糊的老先生終於發現了根鳥的異樣。先生講著講著不講了,朝根鳥走過來。根鳥並未覺察到先生就立在他身邊,依然一副心思旁出、靈魂出竅的樣子。孩子們都不做聲,默默地看著同樣也默默地看著默默的根鳥的先生。教室無聲了很長時間。“根鳥。”先生輕輕叫喚著。根鳥居然沒有聽見。“根鳥!”先生提高了聲音。根鳥微微一驚:“哎。”“你在想什麼?”“紫煙。”“什麼紫煙?紫煙是什麼?”根鳥仿佛於昏睡中突然清醒過來,變得慌亂,一臉的尷尬。他結巴著,不知如何回答先生。先生作了追問,但毫無結果,說了一聲:“莫名其妙!”便又走到講台上繼續講課。與根鳥最要好的男孩黑頭,終於知道了秘密。那天,根鳥又坐在河堤上用樹枝在地上寫那兩個神秘的字,一直悄然無聲地站在他身後的黑頭,用一種讓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問:“紫煙是什麼?”“紫煙是一個女孩。”黑頭看了一眼依然還在用樹枝在地上畫著的根鳥,悄悄往後退著。他要將這個秘密告訴菊坡的孩子們。可是,他退了幾步,又走上前去,還是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貼在根鳥的耳邊問:“紫煙在哪兒?”“在大峽穀裡。”“大峽穀在哪兒?”“在我夢裡。”“夢裡?”“夢裡。”黑頭在根鳥身邊輕輕坐下,輕得就像一片亮光,讓根鳥毫無覺察。“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根鳥回憶著,回憶著……當時,西方的天空正飛滿橘紅色的晚霞。根鳥還在那裡絮叨,黑頭已經悄悄地走開了。他把知道的一切,很快告訴了好幾個孩子。這天中午,根鳥正坐在院門檻上托碗吃飯,忽聽有人在不遠處叫道:“紫煙!”根鳥立即抬起頭來張望。“紫煙來啦!”黑頭大聲叫著。“紫煙來啦!”很多的聲音。根鳥放下飯碗,衝出村子,衝上大堤。這時,他見到了一支長長的隊伍。這支隊伍由許多的男孩與女孩組成,浩浩蕩蕩的樣子。“紫煙!紫煙……”天空下,響著很有節奏的呼喊聲。根鳥站在那兒,目光迷茫。“紫煙!紫煙……”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大風從荒野上猛勁地刮過來。根鳥朝隊伍走去。隊伍像一股潮水,也朝根鳥湧來。這時,根鳥看到了隊伍中一個被人用竹椅抬起來的女孩。她的頭上戴著花環,羞澀地低著頭。風吹動著那些花朵,花瓣在風中打顫。因為她是被高高地抬起著,因此顯得既高貴又高傲。“紫煙!紫煙……”根鳥衝上前去。但當他離那個戴花環的女孩還有十幾米遠時,他停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有一股羞澀之情襲住了他的全部身心。隊伍卻加快了步伐朝根鳥奔來,不一會兒,就將那個女孩抬到根鳥麵前。隊伍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得能聽到河水發出的微弱的流水聲以及水邊蘆葦葉磨擦的沙沙聲。黑頭對根鳥輕聲說:“那是紫煙。”根鳥漸漸抬起頭來。那個女孩伸手取下花環,也慢慢地抬起頭來。當孩子們確定地知道根鳥已經完全看清楚了那個女孩的麵容時,全都笑了起來。那個女孩叫草妞,是菊坡長得最醜的一個女孩兒。孩子們的笑是互相感染的,越笑越放肆,越笑越瘋狂,也越笑越誇張,男孩女孩皆笑得東倒西歪。他們還不時地指指草妞和根鳥。根鳥蔑視地看了一眼醜姑娘草妞,然後走向黑頭。未等黑頭明白他的心思,他的一記重拳已擊在了黑頭那長著雀斑的鼻梁上。黑頭頓時鼻孔流血。笑聲像忽然被利刃猛切了一下,立即停止了。根鳥與黑頭對望著。黑頭的反擊是凶狠的。他一把揪住根鳥蓬亂如草根的頭發,並仗著他的力氣,猛勁將根鳥旋轉起來。根鳥越旋越快。黑頭見到了火候,突然一鬆手,根鳥便失去了牽引,而被一股慣力推向遠處。他企圖穩住自己,但最終還是摔下了河堤,摔進了河裡。所有的目光皆集中到水麵上。根鳥濕漉漉的腦袋露出了水麵。黑頭搖動著胳膊,那意思是說:“還想再打嗎?”根鳥用手抓住一把蘆葦,水淋淋地爬上岸來。他沒有去與黑頭糾纏,卻老老實實地蹲了下去。孩子們見今天的戲差不多已經演完,不免有點掃興,又觀望了一陣之後,便有人打算離開了。黑頭也轉過身去往家走。一直蹲在那兒的根鳥,望著腳下被身上淌下的水淋濕了的土地,在誰也沒注意的情況下,一躍而起,隨即身子一彎,一頭撞向黑頭。未等黑頭與眾人反應過來,黑頭已經被撞入水中。黑頭不會遊泳,揮舞著雙手,在水中掙紮著。孩子們以為根鳥會慌張的,但卻見根鳥隻是冷冷地看著可憐兮兮的黑頭,竟無一點恐懼。黑頭還在水中掙紮,根鳥卻朝家中走去。“黑頭落水了!”孩子們這才叫嚷起來。幾個會水的孩子便跳入水中去搭救黑頭。但最終,黑頭還是被兩個聞訊趕來的大人救起的。人群漸漸散去。幾個走在後邊的大人,一邊走一邊議論:“我看根鳥這孩子,腦子好像出了毛病。”“他祖父在世時就不那麼正常。”“怕是病。隔代相傳。”這天夜裡,大峽穀又一次出現在根鳥的夢裡——幾隻白色的鷹,在峽穀裡飄動,搖搖欲墜的樣子。陽光下,它們的飄動是虛幻的。峽穀裡有著強勁的風,它們在升高時,被風吹落下許多羽毛,這些羽毛仿佛是一些晶瑩柔軟的雪花。又是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但此時,它已在晚秋的涼風裡經受著無情的吹拂。那些扇形的、小巧玲瓏的金葉,開始落下,可能是風大起來的緣故,它們的飄落就顯得紛紛的,像是在下一場金色的雨。就在這金色的雨中,紫煙出現了。由於清瘦,她似乎顯得高了一些。她的頭發是散亂的,常被卷到臉上,遮住了一隻眼睛。她抬起胳膊去撩頭發時,衣袖因撕破了袖口,就滑落到了臂根,而露出一支細長的胳膊來。她似乎感到了風涼,立即將胳膊垂下,以便讓衣袖遮住裸露的胳膊。後來,她彎腰去撿地上的果子,風將垂下的頭發吹得不住地翻卷,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黑色的漩渦。公雞將啼時,她在涼風中,將雙臂交叉著抱在平坦的胸前,用一對似乎已經不再有恐懼與悲哀的目光,眺望著正在變得灰白的天空。菊坡的公雞鳴叫出第一聲。如潮水般湧來的大霧,一下子彌漫了峽穀,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但根鳥記住了在一切消失之前的頃刻,紫煙忽然轉過麵孔——一個十足的小女孩的麵孔,那麵孔上是一番孤立無援、默默企盼的神情。天亮之後,根鳥將兩次夢都告訴了父親。正在院裡抱柴火的父親,抱著一捆柴火,一直靜靜地聽著。當根鳥不再言語時,那些柴火嘩嘩從他的手中落下。然後,他還是空著雙手站在那兒。早飯後,父親開始為根鳥收拾行囊。而根鳥放下飯碗後,就一直在院子裡劈木柴。他不住地揮動著長柄斧頭。劈開的木柴,隨著哢嚓一聲,露出好看的金黃色來。劈到後來,他甩掉了衣服,露出光光的上身。汗珠仍然在他扁平的胸脯和同樣扁平的後背上滾動著。劈好的木柴後來被整齊地碼放在院牆下,高高的一堆。父親過來,從地上給根鳥撿起衣服:“天涼。”根鳥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的汗說:“這堆木柴,夠你燒一個冬天了。”這天晚上,父親在昏暗的燈光裡說:“你就隻管去吧。這是天意。”秋天走完最後一步。山野顯得一派枯瘦與蒼茫時,根鳥離開了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