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鳥感覺到這是一個女孩的名字。菊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根鳥也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父親說:“隻能到菊坡以外的林子去打聽誰家丟了一個叫紫煙的女孩兒。”當天晚上,根鳥父子倆就提著小馬燈離開了菊坡,一路打聽下去。可是走了許多地方,直到天亮,也未能打聽到誰家丟了孩子,甚至誰也沒有聽說過有個女孩叫紫煙。天快亮時,根鳥父子倆拖著疲倦不堪的身子,又回到了菊坡。根鳥一覺睡到了下午太陽即將落山。他坐在門檻上,掏出口袋裡的那根布條,默默地看著。布條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仿佛寫字的人當時在顫抖著手。根鳥猜測,那是用樹枝蘸著一種草汁寫的。他覺得這是一件確實發生了的事情。他在反複看了布條上的字之後,將布條放回口袋,走出院子,走到村前的大路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從遠方而來的過路的陌生人。他要向他們打聽有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叫紫煙的女孩。大路空空,偶爾走過一個人,也是他所認識的菊坡人,或是與菊坡鄰近的外村人。根鳥又跑到大河邊上。他要大聲問任何一條過路的船:“你們聽說過有一個叫紫煙的女孩嗎?”然而大河也是空空的,隻有無聲向前流動的河水。根鳥的身後是一架正在轉動的風車,永遠的吱吱呀呀的聲音,使他覺得永遠也不能得到一個他所希望的回答。他大概隻能在心裡揣著一個謎團,而無望地走動在菊坡,直到將它漸漸淡忘。眼下,已進入秋天,菊坡這地方到處開放著菊花。黃的、紅的、藍的、白的,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菊花或一片片,或一叢叢,或三兩株,空氣裡滿是它的香氣。這是菊坡最讓人迷戀的季節。在這樣一個季節裡,根鳥照理應是歡樂的。但現在的根鳥無法歡樂。他的眼前總是那隻神秘的鷹和那根令人心情不安的布條。他既不能看到四處開放著的菊花,也聞不到它們的香氣。他顯得有點呆頭呆腦的。天色漸晚,坡上的老牛在呼喚遠走的牛犢回到它的身邊。在大河中央遊著的鴨子,也在向岸邊的鴨欄慢慢遊來。從村裡傳來大人呼喚小孩歸家的聲音。竹林裡,飛來許多準備歇宿的麻雀,唧唧喳喳的喧鬨,意味著不久就是它們宿眠後的鴉雀無聲。河那邊的景色漸漸變得虛幻,村裡的炊煙也漸漸在暗淡下來的天色中,不易被覺察了。根鳥想著峽穀中那個叫紫煙的小女孩:有人救了她嗎?怕是還沒有。她不能回家,她隻能獨自一人呆在峽穀裡。對她來說,夜晚實在太可怕了。夜裡,根鳥無法入睡。他穿上衣服,緊縮著有點怕涼的身子,走出院門。他在門檻上坐下,望著似乎很荒涼的天空。幾顆涼絲絲的星星在朦朧中閃爍,向他訴說著遙遠與孤寂。門前水溝邊的蘆葦叢裡,一兩隻螢火蟲,發著微弱的亮光。夏天已去,它們還在勉強地堅持著。但變得淡而無力的亮光在告訴人,它們不會再堅持多久了。小山那邊是一片草地,大概是牧羊人無法忍受這夜的清靜與寂寞,在哼唱著。那單調的聲音被拉得很長,似有似無地傳過來。聲音是潮濕的。夜晚的菊坡,讓人多愁。父親的咳嗽聲響在他的身後。“夜深了,睡覺吧。”父親說。根鳥依然坐著。“這事情不一定是真的。”“是真的。”“你怎麼知道就是真的?”“我知道它是真的。”“就不會是一個小孩使壞主意,耍好心的人?”“不是。”“我打了這麼多年獵,也沒有看到過一隻白色的鷹。”“可我看到了。就是一隻白色的鷹。”“就算是真的,又能怎麼辦?”“……”“她家裡的人,總會搭救她的。”“她家裡的人,不知道她掉進了峽穀裡。”“你怎麼知道的?”“我知道。”“再說,這孩子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就掉進峽穀了。不一定活著了。”“她還活著。”“這是你心裡想的。”“她肯定還活著。”“活著又能怎麼樣?誰知道那個峽穀在什麼地方?”“總會找到的。”“天涼了,進屋吧。”“明天,我去縣城。”“縣城裡也沒有峽穀。”“我去看看城裡有沒有尋人啟事。誰家丟了人,都在城裡貼尋人啟事。城裡人來人往的,消息傳得快。”第二天一早,根鳥就去了三十裡外的縣城。根鳥都有兩年不來縣城了。街上跑著馬車、人力車、自行車,一街的鈴聲。街兩側,是大大小小的商店、客棧與飯鋪,還有許多手工藝人擺的攤子。雖是一個小城,倒也繁華與熱鬨。根鳥無心去觀望這一切。進了城門之後,他就一路靠著街邊走,眼睛直往牆上瞧,看有沒有尋人啟事。倒是不斷地能看到一些尋人啟事,但十有八九,都是尋找一些因精神不正常而走失了的人,而其中又以老年人居多。根鳥很執著,走完一條街,再走一條,走了豎街又走橫街。不管那些是早已貼上去的或是剛剛貼上去的,也不管是不是尋人啟事,隻要是張紙,根鳥都要走向前去看一看。人們都很忙,又各有各的事,誰也沒有去注意這個行為怪異的少年。中午,根鳥走不動了,就在一棵梧桐樹下坐下來,然後掏出早晨從家裡帶來的一個大紅薯哢嚓哢嚓啃起來。他的目光顯得有點呆滯。這是一個身體疲倦且又被一團心思所糾纏的人所有的目光。啃完紅薯,他疲乏地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他在睡夢裡隱約覺得頭頂上方有一種枯葉被風所吹之後發出的聲音。他微微睜開眼睛,就著梧桐樹乾,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這時,他看到了梧桐樹乾上貼著的一張紙,正在風中掀動著一角。他起初隻是不抱任何希望而呆呆地看著,但隨即跳起,將臉幾乎貼到那張紙上看起來:“七月十日,十三歲的小女早晨出門,從此就不見歸來。小女紮一根小辮,長一尺有餘,身著紫色上衣、湖藍色褲子,圓口鞋,紅底黃花。有一對虎牙,左耳有一耳環。有知下落者,盼聯係,當以重金致謝。”根鳥一把將這張尋人啟事揭下,隨即向人打聽去蘭樓鎮的路。在去蘭樓的路上,根鳥一直腳步匆匆。“我說這事不是假的。”他為自己在父親麵前堅持住了自己的看法而感到高興。“我差一點就和父親一樣那麼去想。”他為這種僥幸,而感到猶如被涼水潑澆了一般,不禁全身激靈了一下。“就是她,就是紫煙,十三歲……”他想撒腿跑起來,但已跑不動了,“她還活著,她會活著的,峽穀裡有的是充饑的果子……”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那根布條,布條隨即在風中飄動起來。傍晚,根鳥來到了蘭樓。根鳥打開那張尋人啟事給人看,隨即就有人將他帶到鎮西頭一個院子的門口。“朱長水,有人找。”那個將根鳥領到此處的人敲了敲院門說。院門打開了。“我就是朱長水,誰找?”“我。”根鳥連忙說,“大叔,你家是不是丟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是的。”“我知道她在哪兒。”“在哪兒?”“在峽穀裡。她去采花,掉到峽穀裡去了。”根鳥將那根布條遞給那個叫朱長水的漢子。朱長水看完條子,笑了:“我的小女兒已經找到了,但不是從什麼峽穀裡找到的。她是在棉花地裡,被摘棉花的人發現的。”不知為什麼,根鳥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望。他的手一鬆,那張失掉意義的尋人啟事飄落到地上。“這個掉進峽穀的女孩肯定不是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也不叫紫煙,叫秀雲。”門外,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這幫小兔崽子,又欺負我家秀雲了。”朱長水正說著,一個小女孩氣喘籲籲跑到了院門口。她用手指指巷子,但沒有語言,隻是在嘴裡嗚嚕著,意思是說,有人在追她。朱長水走到院門口,隨即,雜亂的腳步聲遠走了。“是個啞巴。”根鳥在心中說。啞巴見到了一個陌生人,躲到門後,然後慢慢將臉探出來,朝根鳥傻笑著。笑著笑著,從長了兩顆虎牙的嘴裡流出一大串口水來。“還是一個傻子。”根鳥走出朱家的院子,走進巷子裡。身後傳來一聲:“謝謝你,孩子!”根鳥回到菊坡,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父親一直守候在村口。他看到根鳥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沒有迎上去,而是依舊蹲在那兒抽煙。猩紅的火光一明一滅,在告訴根鳥,父親一直在等他。根鳥吃力地走到父親的麵前。父親讓他走在前頭,然後一聲不響地跟著。回到家中,父親去給根鳥熱了飯菜。根鳥並不想吃東西,隻是有氣無力地用筷子在飯碗裡撥弄著。父親說:“彆去找了,沒有的事。”筷子從根鳥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趴在桌上睡著了。根鳥醒來時,已是次日的正午時分。根鳥問父親:“菊坡的四周都有哪些峽穀?”父親回答道:“這些峽穀我都知道。菊坡四周沒有太高的山,峽穀也不深,一個人即使不小心掉下去,也是能夠爬上來的。最深的峽穀,是薔薇穀,在東邊。”根鳥朝門外走去。“你又去哪兒?”“薔薇穀。”“你不會有結果的。我打了幾十年的獵,就從未見到過這一帶有白色的鷹。我已經向村裡年歲最大的人打聽過,他們也從未聽說過有白色的鷹。”根鳥猶豫地站住了。“我總覺得那鷹有點怪。”“可它確實是一隻鷹。”“誰知道它是從哪兒飛來的呢?”根鳥又朝東走去了。“這孩子,死心眼!”父親歎息了一聲。根鳥走到了薔薇穀。他站在山頂上,往下一看,隻見滿山穀長著薔薇,仿佛是堆了滿滿一峽穀紅粉的顏色。他往下扔了一塊石頭。他從很快就聽到的回聲判斷出這個所謂的最深的峽穀,其深度也是很有限的。他在山頂上坐下了。有一陣,他居然忘了那個叫紫煙的女孩,而隻把心思放在那滿山穀的薔薇上。濃烈的薔薇香,幾乎使他要昏昏欲睡了。從峽穀的底部飛起一隻鷹,但那鷹是褐色的,就是那種司空見慣的鷹。根鳥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能有一隻白色的鷹從峽穀裡飛起來,或者是有一隻白色的鷹從天空中落到峽穀裡。當然,這是永遠也不可能的,菊坡這一帶確實沒有白色的鷹。根鳥打算回家了。但就當他轉身要離開時,心裡忽起了一種呼喚的欲望。他先是聲音不大地呼喚著:“紫煙——”聲音微微有點顫抖,還帶了少許羞澀。但,後來聲音越喊越大,最後竟然大到滿山穀在回響:“紫——煙——”有時,他還大聲地向下麵問道:“紫煙,你聽見了嗎?有人來救你啦!你在哪兒呀?”他馬上就要離去了。他用儘全身力氣,作最後的呼喊,這呼喊一半是出於為了救出那個叫紫煙的女孩,一半則僅僅是因為他想對著這片群山大喊大叫。他太想大喊大叫了。他覺得心裡憋得慌。根鳥突然栽倒在山頂上。一個滿臉胡楂的漢子氣呼呼地站在那裡。暈眩了一陣的根鳥終於看清了這漢子的麵孔:“你……你為什麼打我?”“你這小兔崽子,你在招狼嗎?我在那邊的林子裡捕鳥,你知道嗎?你把鳥全部驚飛了!”根鳥覺得鼻子底下濕漉漉的,用手擦了一下,發現手被血染紅了。“滾!”那漢子道。根鳥爬起來。“滾!”那漢子一指山下。根鳥向山下走去。他估計離那個漢子已有了一段距離了,又突然地大喊起來:“紫——煙——”一邊叫著,一邊向山下撒丫子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