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還有一類極易招來閒話的人,這就是“孤男寡女”。所謂“孤男寡女”,就是指那些大大超過了婚齡的單身男女,以及喪偶或離異後沒有再嫁或續弦的已婚失偶男女。他們在總體上可以歸為三類,即獨身男女、寡婦和鰥夫。對待這三類人,中國人通常的態度並不完全相同。對於鰥夫,人們普遍持一種同情態度。所謂“鰥”(guan),原指“老而無妻”的人,特指喪偶的老年男子,泛指一切失偶的男人。在中國人看來,這是最不幸、最值得同情的四種人之一。這四種人是:鰥、寡、孤、獨。鰥是喪妻之人,寡是喪夫之人,孤是喪父之人,獨是喪子之人。要言之,即鰥夫、寡婦、孤兒、獨老。孟子說:“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就是說,這四種人,是最需要幫助的。所以周文王施仁政、搞救濟時,總是先從他們開始。中國人還認為,一個人,如果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或喪夫),晚年喪子,那就是不幸中之最不幸者,也是最最值得同情的人。這種同情是很自然的,也是很人道的。因為對於任何人而言,家庭成員的喪失,都不能不說是一種不幸。孩子失去了父親,就無人“撫養”;老人失去了兒子,就無人“贍養”;妻子失去了丈夫,就無人“供養”;丈夫失去了妻子,就無人“調養”。家庭是殘缺的,心靈是受損的,生活是困難的,當然讓人同情。然而,這種同情卻並不均等。就拿對待同是喪偶的鰥和寡來說,態度就大不一樣。對待鰥夫,人們是即同情又諒解。鰥夫續弦,以免“中饋空缺”;鰥夫不續弦,人們也認為“無可厚非”,因為這可以解釋對亡妻恩愛不忘,是“重情之人”,或者解釋為怕後娘虧待子女,是“慈愛之父”。對待寡婦,態度就不同了。新寡之時,人們是深表同情的。過了一段時間後,人們的眼光,便開始變得冷酷而挑剔,要看這個寡婦再嫁不再嫁,守節不守節。如果再嫁,人們便會大搖其頭:“一女不事二夫,”寡婦豈可再嫁?若告以生存困難,也難得諒解:不就是怕沒飯吃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嘛!隻要意誌堅定,有什麼守不住的?如果守節,也不一定能換來滿堂喝彩,因為人們還要觀察,還要考驗,要看她到底“守不守得住”。這種懷疑的目光,總要等到這寡婦已成老婦,斷然是沒有再嫁可能了,才有可能變為敬重,但此時的寡婦,隻怕早已心如死灰了。這種懷疑也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守節極難。第一難是“生存難”。在中國傳統社會,一個寡婦,要獨自支撐家庭,是很困難的。首先經濟上就很困難:既不能坐吃山空,又不能拋頭露麵,外出謀職,則生活何以為繼?其次是人身權、財產權沒有保障。在中國傳統社會,家庭私有財產是屬於男人的,女人沒有產權。丈夫一死,如果又沒有兒子,則家產就有可能被視為“無主公產”而遭劫掠,甚至連自己也會“身不由己”。比如祥林嫂喪夫後,便被婆婆賣掉,想守寡也守不成。明末名士錢謙益死後,族人便要瓜分其財產,幸得柳如是拚死一搏,才得保全,而柳如是這樣有膽有識的女人,又能有幾個?第二難是“精神苦”。有一首民謠唱道:“小寡婦,十七八,掀開珠簾沒有他。靴帽蘭衫床邊掛,煙袋荷包沒人拿。關上門,黑古洞;開了門,滿天星。擦著火,點上燈。燈看我,我看燈,看來看去冷清清。”明代馮夢龍《情史類略》中還記載了一件事,說是有一位被表旌的寡婦,壽高八十,臨終時招其子媳到床前囑咐說,以後我們家,倘若不幸有人年輕守寡,一定要迅速把她嫁出去,不要守,因為“節婦非容易事也”。說完,伸出左手給大家看,掌心有一塊大疤。老太太告訴家人,這是她年輕守寡時,“中夜心動”,隻好以手拍案自忍,不慎誤觸燭台所傷。可見青年寡婦,內心何等壓抑,寂寞又何等難耐。這種精神上的痛苦,無疑隻有過來人,才體會得到。清人沈起鳳《諧鐸》中也有類似記載。可見寡婦的精神苦悶與性壓抑,已一再被引起注意了。第三難是“性騷擾”。正因為人們深知寡婦幾乎無不處於性壓抑和性苦悶中,因此不少好色之徒,便不免起了趁火打劫、趁虛而入之心。在他們看來,寡婦都是叫春的貓,隻要一勾引就會上手的。所以寡婦的門前,總是少不了色狼的騷擾和糾纏,而她們又往往缺少自衛的能力,彆的男人也不敢前來保護(怕有奸夫嫌疑),豈不是隻好任人欺辱,或者每天晚上都嚇得半死?第四難是“是非多”。在許多人看來,寡婦八成是要“偷漢”的,尤其是年輕的寡婦。“年紀輕輕的,哪裡就守得住呢?當然……”所以,寡婦的閒話往往特彆多。隻要言行稍有不慎,便會立即招來物議,渾身是嘴都說不清,而且根本就沒有申訴的餘地。因此不少的寡婦,都會選擇殉夫,以免後來被人閒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魯迅先生在《我之節烈觀》中說:“節烈難麼?答道,很難。男子都知道極難,所以要表彰他。”“節烈苦麼?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表彰是表彰了,但這種“慷慨”,又是何等地自私!寡婦門前是非多,單身男女的門前,是非也不少。首先,在中國人看來,一個男子或女子,大大超過了婚齡,居然不結婚,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道理,他們難道不懂?一定有什麼蹊蹺,沒準還會有什麼“貓膩”。當然,按照常規,人們首先會來表示關心過問,極其熱心和不厭其煩地一個又一個地給他們介紹對象。這種關心和過問,不能不說是一種“好意”。前已說過,鰥寡孤獨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值得同情的人。獨身男女雖然嚴格地說還不算鰥寡,但實際上和鰥寡也沒有什麼兩樣,至少可以算做是“準鰥寡”。再說,年輕時不結婚,老子何來得子?所以還應該算做“候補獨老”。這就要關心,要過問,要幫他們找對象。不這樣做,就是沒有“同情心”,也沒有“人情味”。獨身男女們周圍,總是集結著一大群“熱心人”,道理就在於此。但是,當熱心人連連碰壁之後,熱心便會變成懷疑甚至憎惡:他們這樣遲遲不肯婚嫁,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孤芳自賞?是不是孤傲自大?是不是孤高自許?是不是孤僻自愛?否則為什麼一個人在那裡稱孤道寡,不像我們這樣成家立業?是不是故意和我們作對?故意顯示自己“與眾不同”?故意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故意不給我們麵子?否則為什麼我們介紹的對象,你一個也看不上?如此推理下去,便會產生一種憎惡感,視獨身者為怪物,甚至以一種陰暗的心理,懷疑、猜測,甚至認定他們不是性無能,便是性冷淡,否則“貓兒哪有不吃魚的”?至少是,大家都結婚過小日子了,某某卻堅持一個人獨來獨往,便不能不讓人感到彆扭,因為他竟如此地“不合群”。你既然自外於國人,自絕於群眾,那就休怪我們不客氣了。所以,堅持獨身,拒絕他人介紹對象者,便往往被視為“孤僻”,在單位上會被孤立,甚至檔案裡沒準也會“記上一筆”。至於閒話,自然更是免不了的。單位上,社區裡,居然有了一位“獨身主義者”,這可是一件新鮮事,本身就具有“新聞價值”,豈不有嚼舌頭之理?一般地說,這類閒話大體上有以下程序:先是把某某拒不婚嫁的消息傳播出去,以引起注意。這裡麵,自然少不了他們押拒絕過多少次“介紹”的統計數字。至於數字的準確性,那是沒有人去證實的。然後,便是提出“他們為什麼不肯結婚”的問題,並展開廣泛的討論。這場討論很可能是深入持久地進行下去,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獨身男女多半是有問題”。有什麼問題呢?結論性的意見也無非是兩種,一種是他們生理上有問題,一種是他們道德上有問題。伴隨著這兩種結論的,是各種“事實”和“謠言”的廣泛傳播。比方說,某男和某女經常去醫院,或某男某住處經常有陌生女子或男子出入。話說到這裡,聽的人都會心領神會,接下去便是鬼笑鬼笑。他們的意思,其實也很明顯:某男常去醫院,一定是去治療陽痿;某女偶爾去了醫院,則多半是去墮胎;家中常有陌生男女出入,自然是通奸了,當然也可能是嫖妓。否則,他們為什麼不肯結婚?如果不是生理上有毛病,那就一定是為了“亂搞男女關係”的方便。這種議論不但對於當事人會造成心理上的壓力,便是他們的親屬,也會覺得吃不消。因為閒話總會傳到他們的耳中,而在中國,一個人的子女、親屬老被人說閒話,是極沒有麵子的事。更何況,保不住還會有人“好心地”來提醒他們:“你們家閨女老不嫁人,可不是個事呀!”留下“問題”讓你自己去想。其實不用想,做父母或作兄嫂的,也都知道自己的子女、弟妹如果總不婚嫁,問題會有多麼嚴重。因為按照中國人的邏輯,一個男子不肯或未能婚娶,無非是三個原因,一是陽痿不舉,二是作風不正,三是欠缺能力,比方說事業無成,相貌不好,人緣太壞,地位太低等,無論哪一種,都足以讓其父母親人大丟麵子。老姑娘的長期不嫁,問題就更嚴重了。她往往會被視為“沒人要的貨”:或是賤貨,或是醜貨,或是破爛貨。否則,一個年輕貌美的“黃花閨女”,哪有嫁不出去的道理?這種心理壓力,誰也承受不了,其父母就更承受不了。“某某人家的閨女沒人要,看來隻好內部處理了。”這種議論,就不但讓人受不了,而且簡直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了。於是,父母家人便隻好也向獨身男女施加壓力,逼他們早日完婚,以絕後患,以杜閒言。其實,一個人的獨身,原因是很複雜的。有一時難以找到稱心如意伴侶的,有經濟條件家庭條件不允許的,有為了事業寧肯犧牲個人生活的,有見結婚者未必幸福而畏於此道的,也有對此根本沒有興趣抱定宗旨決意獨身的,不一而足。應該說,這是純粹的“個人問題”。公民有結婚的自由,也有不結婚的自由,社會對此,應一視同仁地不予乾預。然而,中國社會卻隻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講男女也有獨身的自由。因此,一個男子或女子如果決計獨身,便不能不另外給自己找一個“正當理由”,比如為了“練童子功”,甚至乾脆剃了頭發,去當和尚尼姑。其實,即便當了和尚尼姑,也不頂用的。道理很簡單:和尚尼姑也是閒話的對象,因為他們也是“孤男寡女”。中國的“葷故事”中,有兩類題材是久演不衰的,這就是“寡婦偷漢”和“僧尼通奸”。因為在中國的“俗人”們看來,這兩類人,性要求最強烈。阿Q就曾提出這樣的“學說”:“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麵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裡講話,一定有勾當了。”《水滸傳》也有這樣的“理論”:“唯有和尚色情最緊。”其理由是:“唯有和尚家第一閒。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裡好床好鋪睡著,沒得尋思,隻是想著這一件事。”所以,中國的閒人們,便特彆關心寡婦和僧尼的私生活,也特彆愛看關於他們的戲,比如《小孤孀上墳》或《火燒紅蓮寺》。當然,僧尼們因為長期過著禁欲的生活,心理上存在著性壓抑和性苦悶,也是事實。過去有一首人僧人所作之詩雲:“春叫貓兒貓叫春,聽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此誠為其心理之寫照。僧尼與俗家私通或僧尼互通之事,當然也有發生。唐人劉言史有詩雲:“舊是豔質如明玉,今日空心是冷灰,料得襄王悵惘極,更無雲雨到陽台。”這樣調情的詩,竟是送給尼姑的。女道士王靈妃贈給男道士李榮的詩中,竟有“此時空床難獨守,此日彆離卿可久”的句子。詩雖為駱賓王代作,但“情”卻無疑是王、李二人的。閒人們之閒話僧尼,其實倒並不在於他們確知僧尼有多少私通偷情之事(應該說多數僧尼還是守戒的),而僅僅在於他們是“孤男寡女”。中國文化認為,世間一切事情,都是成雙成對的,各個形成一種對應關係,比如天地、日月、晝夜、陰陽。人也一樣,也必須成雙成對,比如君臣、父子、夫妻。成雙成對才靠得住,獨往獨來便讓人不放心。因為“獨立”便難免“失衡”。大家心裡不平衡,相信他們自己心裡也不平衡。何況,僧與尼雖然都是“獨身”,但放在一起卻也“成對”,則世俗之人,便難免要將他們“配對”,而且認為十分“相配”。同樣的,鰥夫和寡婦,也是“缺配”之人,倘若將他們“配對”,便能取長補短,互通有無。因此,如果一個和尚和一個尼姑說了話,或一個鰥夫和一個寡婦說了話,人們就會認為他們之間一定有了“好事”,而種種“閒話”,便會應運而生,到處飛短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