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樓的功能(1 / 1)

恩格斯說:“以通奸和賣淫為補充的一夫一妻製是與文明時代相適應的。”從這個意義https://上講,娼妓的產生,可以說是一種世界性的曆史現象。不過,中國的娼妓問題,似乎還多少有一些自己的“特色”。比方說,不少人逛妓院,目的不一定是要和妓女睡覺。有的人不過隻是在那裡坐一坐,喝一杯清茶,吃兩塊點心就走;也有的經常來和妓女聊天,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卻並不發生性的關係,好像兩個知己的異性朋友。此似乎匪夷所思,然而又卻是事實。那麼,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在性以外,又有什麼吸引著男人們呢?這就必須略說一下中國古代妓女和妓院的情況了。中國古代的妓女,總體上可以分為兩大類,即“藝妓”和“色妓”。“藝妓”係由“藝伎”演化而來,主要提供藝術娛樂服務;“色妓”則是比較純粹的“賣淫者”,靠出賣色相和肉體過日子。從娼妓的發展史看,先秦至六朝,大約以藝妓為主;唐宋兩代,大約是兩妓並存;到了明清,藝妓已屬鳳毛麟角,基本上是色妓的“一統天下”。總之,藝妓和色妓,是兩類不同的妓女。藝妓和色妓,不但服務內容不同,而且她們本身也有雅俗之彆。一般地說,有資格當藝妓的,不但有貌美,還要有才華;不但要有天賦,還要受訓練,有的簡直就堪稱“藝術家”。比如北魏妓女徐月華,是一個箜篌演奏藝術家。有一次,她“徐鼓箜篌而歌,哀聲人雲,”街上的行人聽了,都停下腳步來欣賞,一會兒功夫,門前就擠滿了人。又如南齊錢塘名妓蘇小小,是個詩人,曾寫過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出自妓女的詩——《西陵歌》。《西陵歌》雲:“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這首詩,描寫了一個妓女和她心中“白馬王子”的戀情,含蓄雋永,樸直優美。正因為蘇小小有些詩才,所以後世不斷有人寫詩懷念她。直到清朝,蘇小小墓也還是有名的古跡,有些文人還對她低徊不儘、憑吊不已,可見其影響與魅力之大。色妓當然沒有這樣的“檔次”和“魅力”。好一點的,憑著年輕貌美,或許還能坐門宰客。差一點的,便隻好鵠立街頭,翹首拉客。這些妓女,一到傍晚,就徘徊在茶館酒樓門前,勾引嫖客,兜售自己,謂之“站關”。拉到了客人,講好價錢,就回去上床。來無情,去無意,純粹的金錢與肉體的交易。明清以後,所謂“娼妓滿步天下”,便主要是這一類的色妓。妓女有色藝之彆,妓院也有高下之分。最高級的妓院叫“青樓”。“青樓”這個詞,原本指豪華精致的樓房,有時則作為豪門高戶的代稱,比如“南開朱門,北望青樓”既是。朱門是紅漆大門,青樓是青漆高樓,朱門外把守著家丁,青樓內大約就蓄養著倡伎吧?所以到了南梁時,就有了“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劉邈)的詩句。不過這裡說的“倡妾”,估計也還隻是家妓而已。到了唐代,“青樓”就漸漸成了煙花之地的專指。所謂“對舞青樓妓,雙鬟白玉童”(李白),所謂“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李商隱),以及“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指的都是妓院。當然,也隻有達到“星級”標準的妓院,才好叫做青樓。不過中國人的本事,是從來不怕自吹自擂和相互吹捧。比如在宋代,不管是官不是官,都敢稱“官人”,故有“客官”、“看官”等稱呼。所以,到後來,即便一般妓院,也慢慢地妄稱“青樓”了。青樓上的妓女,一般是藝妓,也有色藝雙絕,兩種服務都提供的。但無論如何,吟詩誦詞、彈琴唱曲,仍是最主要的節目,也是青樓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沒有藝術興趣和藝術修養的客人,一般是不會光顧這裡的,因為那會使他們白花許多“冤枉錢”。中檔的妓院叫“酒樓”。這裡提供的服務,主要不是“聲色之美”,而是“口腹之樂”。酒樓的烹調和器皿都極其講究,而且有衣著華麗、年輕貌美的姑娘陪酒。美酒佳肴,鮮湯甜點,弦管笙歌,鶯聲燕語,徹夜不息。當然,樓上也另有密室以供他用。一到晚上,這些酒樓便會“大紅燈籠高高掛”,讓人一看便知那是燈紅酒綠的“紅燈區”。低檔的妓院叫“瓦舍”,是政府經營的廉價娼館。至於民營的下等妓院,恐怕連瓦舍都不是,而隻是一間破板壁房,叫“寮”;甚或隻是一條破船,好聽一點叫“舫”(高級的“花舫”則例外)。明代還有一種叫做“窯子”的地方,是連“妓院”都不夠資格叫的,也許隻能叫“娼窩”。一般是貧困小民,找一間破窯,弄幾個丐女,裸臥其中,讓過路人觀看。看好了,挑一個,投錢七文,便可一泄其欲。所以,後來人們也將妓院蔑稱為“窯子”,將妓女蔑稱為“窯姐”,將匆匆行淫稱為“打釘”,起源就在這裡。窯子和瓦舍事,我們可以不去管他,因為那比較簡單。青樓和酒樓就不一樣了。人們到那裡去,並不僅僅隻是為了性的需求。青樓的主要客戶,是比較闊綽的文人士大夫,也有比較儒雅的商人和武夫。他們到那裡去,主要是為了獲得鬆馳和寧靜,放鬆一下自己的身心,享受美酒佳肴和音樂歌舞,或者舞文弄墨,吟詩作賦。即便在那裡過夜,也是為了在溫香軟玉中得到一種休息,以便把煩人的政務、擾人的功名和誘人的利祿暫時忘卻,體驗一種“寵辱皆忘”的境界。事實上,青樓就是為此而設計的。首先,青樓的選址就十分講究,既要在市區,方便客人往來,又要不喧鬨,以免影響情緒。一般選在可以鬨中取靜之處。最好是通衢大道之旁一小巷,曲曲彎彎給人“小徑通幽”之感。門前最好有楊柳,取“依人”之義;窗外最好有流水,含“不儘”之情。宅內的建築,也十分考究。廳堂要寬,庭院要美,前後植花卉,左右立怪石,池中泛遊魚,軒內垂簾幕。室內的陳設,更是精致,須有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望之有如“藝術沙龍”,決非“肉鋪”。進入這樣的所在,首先便讓人心曠神怡,病氣、晦氣、疲勞之氣,都會被掃得乾乾淨淨。其次,菜肴、點心、瓜果、餐具、酒盅、茶杯,都要十分精致而潔淨。高檔的青樓,都有特級名廚主理,服務也極其周到。菜是清淡的,酒是清淳的,茶是清香的,器皿是乾淨的,再由一雙雙纖纖玉手捧了過來,鶯聲燕語,款款待客,全無俗人酒席上的吆三喝六,狂呼亂叫,能不是一種特殊的享受嗎?第三,最重要的是,是這裡有色藝雙絕的姑娘。這些姑娘們都受過特殊的訓練,一個個楚楚動人,儀態萬方。儘管作為妓,她們終歸是要“賣身”的,但高級的青樓妓女,也並不輕易獻身;而不少客人到此,也相當地客客氣氣。因為和這些青樓女子見麵、交談,聽她們宛轉的歌曲,看她們清新的字畫,性緊張便能得到極大的緩解。況且,修養極高的妓女,其自身的氣質,也常會使人有不敢褻慢之感。比如宋代的徽宗皇帝趙佶第一次去東京名妓李師師家,就是又喝茶,又吃水果,又看風景,又吃夜宵,又香湯沐浴,折騰了老半天,才見到李師師一麵。聽了一支曲子後,連手指頭都沒碰一下,就回宮去了,而萬歲爺還感到“意趣閒適”,十分滿意。青樓不但是放鬆身心的好去處,而且也是欣賞藝術的好地方。事實上,在沒有劇院、影院、歌廳、舞廳的時代,青樓是一個重要的藝術場所。儘管中國曆來就有國家歌舞團,但那是專供皇上享用的,一般民眾難得一睹風采。正所謂“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民間人士要想欣賞比較高雅的歌舞,便隻好到說起來並不高雅的地方去。古代的妓院,稍微上一點檔次的,都能提供音樂舞蹈服務。不同之處,也許僅在於中低檔的隻有淫詞豔曲,高檔的則有清音雅聲罷了。當然,客人如果高興,也可以“卡拉ok”一番,有人伴奏,有人伴唱,有人伴舞,有人喝彩,這可是家裡麵享受不到的樂趣。有一個故事是廣為人知的,儘管它並非發生在青樓,但卻與妓女有關。這個故事說,有一天,唐代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同行,在天寒微雪中來到旗亭。正巧,有十幾個梨園伶宮和四個藝妓也在這裡會飲。三詩人便相約說,我們悄悄地等著,看她們唱誰的詩多,誰就是大詩人。一會兒,一個藝妓唱道:“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大喜,引手畫壁說:“一絕句!”一會兒,又一個藝妓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日前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高適大喜,也引手畫壁說:“一絕句!”一會兒,第三個藝妓唱道:“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王昌齡更喜,又引手畫壁說:“二絕句!”。王之煥卻指著其中色藝最佳的一個說,一會兒她要不唱我的詩,我這一輩子都不和你們爭了。過了一會兒,最漂亮的那個藝妓果然開口唱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煥聽罷大笑,對高適、王昌齡說,哥們,怎麼樣?我說得不假吧!這個故事充分說明了,在沒有報紙、刊物、廣播、電視等傳媒的時代,妓女就是新文學作品最重要的傳播者之一。文人詩作一經名妓首唱,諸妓傳唱,便立即家喻戶曉,名滿天下。前麵說過的“評花榜”,是文人給妓女打分;而這裡說的“旗亭畫壁”一事,豈非妓女給詩人評職稱?詩詞歌賦靠妓女傳播,音樂舞蹈靠妓女表演,中國文學藝術的發展有著妓女的貢獻,中國文學藝術的繁榮有著青樓的功勞。精湛的藝術和精致的建築、精美的食品一樣,也是吸引人們來到青樓的原因之一。青樓還是重要的社交場所。中國人的社交叫“應酬”。應酬這個詞是由“酬酢”演變而來。“酬”是主人敬酒,是不夠的,還要有陪酒女郎。醇酒美人,缺一不可,而青樓則恰好兼而有之。青樓女子,訓練有素,既溫柔多情,又口齒伶俐,彈得琴,唱得曲,說得笑話,還能打情罵俏。雅俗共賞,葷素雜糅,效果極佳。所以,古人的社交活動,不少都安排在青樓,而對青樓女子口才的要求,有時還超過姿色。有兩個例子很能說明妓女的口才。大約是明宣德年間,三楊(楊榮、楊士奇、楊溥)當國,同任內閣大臣,人稱“三閣老”。有一次,三閣老有“應酬”,由一位名叫齊雅秀的妓女陪酒。齊雅秀為了惹人發笑,故意遲到。三閣老問她乾什麼去了,她說在家裡看書;又問她看什麼書,她說是看《烈女傳》。妓女看《烈女傳》,自然荒唐之極,於是三閣老大笑說“母狗無禮”。誰知齊雅秀答道:“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此言一出,聞者無不拍手叫好,拍案稱絕。原來,“公猴”諧音“公侯”。三閣老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當然是“公侯”。但“公侯”與“母狗”相對應,又怎麼聽怎麼是“公猴”。齊雅秀既戲弄了宰相,又不怕追究,當然極富巧智。如果往深裡一想,則不難想到,滿朝“公侯”,不過隻是“公猴”;“冠冕堂皇”,不過隻是“沐猴而冠”,那就真是鞭辟入裡,妙不可言了。如果說齊雅秀是巧智中略帶粗俗,那麼,郭時秀便巧智中略帶權謀。郭時秀是唐代名妓,與文士王元鼎感情極好。中書省參政阿魯溫也有意於郭時秀,有一次便半開玩笑地問郭:你看我和王元鼎比怎麼樣?郭時秀答:“參政,宰臣也;元鼎,文人也。經綸朝政,致君澤民,則元鼎不及參政;嘲風弄月,惜玉憐香,則參政不敢望元鼎。”這個回答實在太妙了。它既解釋了自己的感情(王元鼎是多情文人,自然比較容易討女人喜歡),婉拒了阿魯溫(您老人家是國家棟梁,自然不屑於兒女情長),又不得罪阿魯溫(國家棟梁自然比多情文人身份高,麵子大)。這樣的外交辭令,便是蘇秦、張儀之輩,隻怕也要自愧不如。有這樣才思敏捷、口齒伶俐的妓女作陪,社會活動能不生動活性、大見成效嗎?所以,自唐代始,許多禮儀活動都少不了妓女到場,而許多重大決策竟會在青樓酒店拍板。以上種種,便是青樓的功能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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