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發難的多半是妻。這也很好理解。因為丈夫納妾,受到損害和傷害的,首先是妻;而妻妾之中,最有地位和權力的,也是妻。依禮,丈夫納妾,須經妻的批準,然而隻要有可能,妻們的態度也都很一致,就是“不批準”。所謂有可能,也就是三條件:一、丈夫是個守禮的人,能堅持“納妾須經妻批準”這條原則;二、妻家來頭大,丈夫和夫家不敢得罪;三、妻為人較厲害,丈夫怕老婆。如果妻生有兒子,則反對丈夫納妾就更有力量。因為丈夫納妾,無論其動機如何,打的旗號,往往是“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如果妻已生有嫡子,夫再想納妾,就少了一個“正當理由”。所以,懷頭胎時,妻們無不盼望能生個兒子,以便確立自己在家庭中不可支援的地位;夫們則心思不一,有的還會巴望妻子生個女兒,以便自己能以“正妻無出”為由,弄他幾房姨太太享用。當然,如果夫很強霸,那麼,不管妻同意不同意,也不管妻有否子嗣,他都可以照樣納妾;同樣,如果妻很強硬,那麼,夫想納妾,也就永遠隻是夢想而已。抗拒丈夫納妾而最為有力者,大約在漢魏六朝。比如東晉的謝安,喜歡歌舞音樂,每以妓女相隨,後來竟動念要納妾,無奈其妻劉夫人立場十分堅定,堅決不予同意。豈但不同意,實際上謝安連口都不敢開。謝安的侄子外甥們知道了,便到劉夫人那裡去做工作。做工作的辦法,是談詩,說《詩經》寫得真是好呀,關雎、螽斯,都有“不嫉之德”。劉夫人當然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便問:這詩是誰寫的?眾人答,是周公寫的。劉夫人便點頭說,這就是了!周公是男人,當然這樣寫。如果是周婆做詩,你看她怎麼說!智哉劉夫人也!真是一語中的,一針見血!什麼“不嫉之德”,全是為男人著想的,何曾想到過女人的權益和情感?諸侄碰了這個釘子,再也無可奈何。而謝安雖然位高權重,居太保職,贈太傅銜,但也同樣無可奈何。由於漢魏六朝時,妻們的妒性都很強烈,夫們不少都夫可奈何,劉宋的明帝沒有辦法,隻好叫虞通之撰寫了一本《妒婦記》,希望能做點教育工作。虞通之所撰《妒婦記》一書,記載了不少類似劉夫人拒絕同意謝安納妾的故事。不過,最出名的“妒婦”,還是段成式《酉陽雜俎》中的劉伯玉妻。劉伯玉妻姓段,字明光,是西晉太始年間人。劉伯玉這人,看來有點莫名其妙,很喜歡在妻子麵前朗誦曹植的《洛神賦》,朗誦完了,還要大發感慨,說是“娶婦得如此,吾無憾焉”!終於有一天,段明光女士忍不住了,說夫君為什麼要如此抬舉水神而輕視我呢?我要是死了,還怕不會變成水神?當天晚上,段女士便投河自儘。死後七天,托夢於劉伯玉,說夫君不是愛水神嗎?我現在就是水神了。夢醒後,劉伯玉幡然覺悟,從此終身不敢過河,而段女士自沉之水,也就被當地人稱為“妒婦津”。據說,年輕漂亮的女子一過“妒婦津”,河上便會驟起風波,而衣陋貌醜者過河,河上便風平浪靜。所以,當地有一句民諺,說:“欲求好婦,立在津口;婦立水旁,好醜自彰。”段女士是妒及死人,荀太太則是妒及男人。據南朝沈約《俗說》雲,荀介子為荊州刺史,而荀太太為了監視丈夫,竟整天呆在丈夫書房裡,來了客人便躲到屏風後麵去。有一次,一位年輕貌美的桓參軍來訪,公事說完了,又多說了幾句閒話,不料荀太太竟在屏風後麵叫起來:桓參軍呀,你會做人不?公事都談完了,怎麼還不走?弄得桓參軍好生狼狽,隻好拔腿就走。有時,老婆醋性太大,還會驚動皇上。比如劉宋明帝朝尚書右丞榮彥遠的妻因為吃醋,大打出手,傷了尚書大人的臉。明帝問:“我為治之,如何?”榮彥遠隨口答道:“聽聖旨。”結果,皇帝當晚就賜藥,把他妻子殺了。另外一位大臣劉休的妻子也是酸性頗大的人,明帝便親自賜妾與劉休,並打了劉休正妻王氏二十板子,又命令劉休在宅子後麵開一間小店,讓王氏到店裡去掃地。明帝如此處置,不但因為他本人極其憎惡嫉妒,也因為妻們的嫉妒,已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倫常造成了衝擊,所以非治理整頓不可。其實,嫉妒在兩性關係中,是一種很常見的心理。然而,中國人卻把嫉妒全歸於女性(這兩個字皆從“女”,就是證明),甚至認為是女性不應有的心理,便不能不說是男性的霸道了。納妾一事,既然為封建禮教所容許,則妻之妒夫納妾,成功率也就不會很高。於是,妻們隻好退而求其次,在妾進門後,極力進行排擠、壓迫、摧殘甚至謀殺。這方麵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賈璉之妾尤二姐,實際上便是為王熙鳳所謀殺,其案情本身就可以單獨成為一篇。曆史上,正妻迫害、謀殺姬妾的事例也很不少。例如,漢武帝之後陳阿嬌無子,便千方百計詛咒、殘害那些生子的嬪妃。晉惠帝之後賈南風更為殘忍,她一旦得知某位嬪妃懷胎,就用刀剖開孕婦肚子,把孕婦和胎兒一並處死,這就簡直是駭人聽聞。當然,明火執仗殺人者畢竟不多,更多的還是搞陰謀。比如戰國時楚懷王夫人鄭袖見懷王寵幸魏國送來的美女,便對該女說,大王不喜歡你的鼻子。於是,該女每次見到懷王,便以袖掩鼻,希圖得到懷王寵愛。誰知鄭袖早向懷王進讒,說魏女嫌惡您身上的氣味。結果懷王大怒,下令割去魏女之鼻,而魏女也就從此失寵。如此看來,妻妾之間的矛盾,真可謂你死我活。惹事生非、挑撥離間、裝神弄鬼、以假亂真、落井下石、借刀殺人……,但凡政客間用得著、朝廷裡用得上的手段,在這裡也都有用武之地。實際上,中國古代的宮廷鬥爭和家庭鬥爭,原本就有極為相似之處,即都是爭奪一個男人的鬥爭,隻不過將相們爭的是國君,妻妾們爭的是夫君罷了。但是,目的卻都一樣,即排擠他人,獨享其寵。這是一場曠日持久而又勞神費力的鬥爭。不過,有條件納妾者,大多家庭殷實,妻也好,妾也好,都用不著下地乾活、紡織謀生。她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原本發愁日子沒法打發,便正好用來倒閒話、惹是非、捅漏子、搞陰謀。弄好了,可以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弄不好,也可以出出所、泄泄恨,至少也能開開心、解解悶。在那些人丁興旺、妻妾成群的大家族裡,除地位太低不敢參與、性格懦弱不願參與者外,其他人對這種內部鬥爭,大都十分地熱衷。不過,在這場鬥爭中,妻與妾的態度和手法又往往是不同的。一般地說,妻的態度和手法是“以攻為守”,即通過打擊、排擠妾來保住自己的地位;妾的態度和手法則是“以守為攻”,即通過不斷鞏固自己的榮寵來實現打擊妻的目的。因此,如果說“潑醋”是妻的常規武器的話,那麼,“爭寵”便幾乎是妾的基本方略。“寵”這個詞,本意是尊崇、榮耀、恩惠等。《說文》說:“寵,尊居也。”《字彙》說:“寵,恩也。”不過,“寵愛”這個詞,隻用於尊者對卑者的愛。比如,君愛臣,則臣為“寵臣”;夫愛妾,則妾為“寵妾”。臣妾受寵,當然難免引起嫉妒。所以一來二去,寵字便帶有貶義,而寵妾或寵姬也就難免和寵臣一樣,成為眾矢之的。其實,無論臣,還是妾,“爭寵”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臣之於君、妾之於夫,有如奴之於主,都是一種人身依附關係。這種關係,既不能解除,又不能顛倒,而臣與妾的生死榮辱,又全係於君與夫一身,不爭寵,又有什麼彆的辦法?更何況,妾與妻不同。妻的地位,受禮的保護。妻失寵,一般至多隻是受到冷落而已,一個虛架子和假體麵,大致上還是保得住的。如果她自甘寂寞,彆人也就無可奈何。丈夫升了官,封誥命的還是她:兒子結了婚,受跪拜的也還是她。這些大場麵,妾就上不了台盤。妾是沒有一點身份地位的人。一旦失寵,就“一無所有”,甚至有可能被妻掃地出門,所以妾非爭寵不可。然而,“寵”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寵是尊、是榮、是恩惠、是疼愛,怎麼不好呢?因為尊、榮、恩、愛,都是相對於卑、辱、怨、恨。如果是“男尊女卑”,或許沒有什麼話說。但如果同是女人,甚至同是姬妾,卻有的尊榮有的卑辱,有的得寵有的失寵,這口氣,就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這還了得?那失寵的三千佳麗,哪一個在心裡不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寵雖害人,卻又不可不爭。爭得了寵,尚有一日之尊榮;爭不到寵,就什麼也沒有。所以,爭得一天是一天。而聰明的姬妾,也都會在最得寵的時候,趁機向丈夫撈些好處,比如要一幢房子啦,多攢些私房啦,或者為自己的兒子討個封號,要塊地盤,謀個職事,留點遺產什麼的,以為自己的退路。沒有兒子和退路的,便在得寵時大肆揮霍,儘情享受,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固寵”。除了揣摩丈夫心理,儘可能地利用自己的容顏風姿、巧言令色,投其所好地去討好丈夫外,嚴防丈夫再納新妾,也極為重要。因為納妾者多喜新厭舊,要他們愛情專一是決不可能的,而新納之妾,肯定會“後來居上”。所以,一到這時,寵妾往往便會與失寵的妻妾們捐棄前嫌,握手言歡,結成新的“統一戰線”,共同來對付那一時半會還摸不著頭腦的“小娼婦”,而一場新的鬥爭便又會揭開帷幕。由此可見,姬妾製度是一種非常殘酷、腐敗、肮臟和不人道的製度。說到底,它隻有兩個內容,即男性對女性的欺侮玩弄和女性對女性的殘殺迫害。無論哪個內容,都是罪惡。所以,姬妾製度是人類兩性關係從野蠻走向文明過程中最不文明的東西之一。姬妾製度不但是對人性尤其是對女性的毀壞和摧殘,而且即便對於封建統治秩序,也不是完全有利的。妻妾相妒、嫡庶相爭,不但會破壞宗法禮教所崇尚的和睦安寧的生活秩序,弄得家無寧日,而且弄不好還會動搖國本。因為中國傳統政治體製是“家天下”製,皇族的“家務”就是“國務”,而帝位的繼承又繞不過妻妾嫡庶這類問題。所以,曆朝曆代,都有因皇帝鬨家務而弄得國無寧日的。最有名的,是明代萬曆朝的“立儲”風波。萬曆帝的正宮姓王。據說十分地知書達禮,淑靜端莊,深得萬曆生母李太後的喜愛,但與萬曆卻不投緣,一直受到冷遇,也一直沒有生育。皇後無出,皇帝也就沒有嫡子。依禮,“無嫡立長”,皇太子的位置,當屬皇長子朱常洛。但是這個皇長子有些來路不明,是萬曆帝到慈寧宮向李太後請安時,一時衝動,與太後一個宮女發生關係而生下來的。所以雖是長子,卻得不到疼愛,而萬曆疼愛的鄭貴妃之子朱常洵,卻又是皇三子。於是,在立儲問題上,萬曆皇帝便和朝中的“守正大臣”,打了十幾年的拉鋸戰,由此還引發了一係列的事件,而大明王朝的氣數,也被折騰得差不多了。姬妾製度既摧殘人性,又會給封建秩序帶來麻煩,何以又能維持數千年之久呢?原因當然很多,如論者常常說到的“私有製為萬惡之源”等等即是;此外如宗法製強調血統必須由男子繼承,多子多孫是福等也是。但有一點,卻是論者向所忽略的,就是中國傳統婚姻之無愛。中國傳統婚姻無愛,夫妻感情淡漠,而男子欲尋真愛,便隻有依靠姬妾。因為妻是父母指定的,媒人介紹的,能不能在婚後產生愛情,完全要靠運氣;妾卻是自己看中的,有的在婚前便已有感情,當然也就可靠得多。因此,古代男子之納妾,除了擺說(表示自己有地位)、誇富(有錢可以買妾)、娛情(以妾之美色技藝娛樂耳目)和泄欲外,還有少數人,則是為了體驗愛情。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當他們在妾的身上也體驗不到愛時,便會把目光轉向婢女,於是也就有了“妾不如婢”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