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判決(1 / 1)

邊緣 格非 1300 字 2天前

我是一個神經過於敏感的人,因此,我不能容忍彆人(比如杜鵑)也表現出這樣的敏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之間本來就不多的談話變得越來越少。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警覺地張開著,用來應付隨時可能降臨的災難。這年夏天,麥村成立了基乾民兵連。他們白天在桔麓山下打靶,到了晚上就在村頭的樹林挖防空洞。由於長期以來看不到報紙,聽不到新聞廣播,我不知道當時的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重大的變故。一天上午,桔麓山下打靶的槍聲突然停止了,到了中午,村裡的氣氛就一下變得緊張起來。人人都繃著臉,乾部們顯得焦灼不安,在棗梨園進進出出。我來到河邊,看到兩個小孩正在河灘上玩耍,他們看上去像是一對兄妹。男孩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顯露出巨大的恐懼,他哆哆嗦嗦地告訴妹妹:“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特務,會雙手使槍,像電影裡的武工隊一樣。”女孩立刻就嚇得哭了起來。晚上,杜鵑很早就將木屋的門關上了,又用兩根木頭將門抵住,然後用一種神秘的眼神盯著我。“偷沒偷?”她小聲問我。“偷什麼?”我反問她。“槍……”她咽了一口唾沫,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個字。我瞪了她一眼,沒有搭理她。這似乎增加了杜鵑對我的懷疑。“你要是偷了,就將它拿出來,”杜鵑說,“我把它拿到灶膛裡去燒了。”我笑了起來:“槍是鐵做的,你怎麼燒得掉?”杜鵑聽了我的話,立即就叫了起來:“你還真偷啦?”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弄清楚整個事情的原委:昨天上午基乾民兵在訓練的時候,突然發現少了兩支五六式自動步槍,同時失竊的還有五六十發子彈。這個消息立即驚動了公社武裝部和縣委。槍支失竊後的第二天中午,縣公安局的汽車就開到了麥村。在這件事情的緝查過程中,他們首先將懷疑的對象縮小到村裡的幾個五類分子身上。我被幾個武裝民兵帶到大隊部按指印的同時,另一些人則將我和杜鵑居住的木屋裡裡外外搜了個遍,連那隻醃白菜的夜壺也沒有放過。那些日子,杜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有時,她靠在牆上打個盹,腦子裡還在想著那兩支槍。兩個星期後的一天,我看見杜鵑興衝衝地從村裡跑回屋來,許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高興,她氣喘籲籲地跑進屋,由於過於激動,立刻就在門邊癱倒了。“槍找到了……”杜鵑興奮地告訴我,隨後便哭了起來。事情很快被查明了,偷竊槍支彈藥的是村裡的一對孿生兄弟。他們趁著槍械庫看門的老頭到竹林裡解手的工夫,在月亮下翻窗而人,盜走了槍支。那時,他們隻是出於一種純粹的好奇(也許是想用它到樹林裡去打鳥,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等到縣公安局的人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開始對他們實施緝捕的時候,這對孿生兄弟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恐懼。他們在桔麓山的一個山洞裡藏了三天三夜,當公安人員搜山的時候,他們又趁著夜色逃到了生產隊的一所倉庫裡。第六生產隊的一名會計首先發現了他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將那所倉庫圍得水泄不通。當這對孿生兄弟端著槍,一前一後地從倉庫裡走出來的時候,把門外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公安局的局長正有條不紊地指揮突擊隊員進入指定位置,副局長手裡拿著一隻話筒準備朝他們喊話(而那隻話筒似乎壞了)。“喂,喂喂,把槍放下!喂,喂喂喂……”這對兄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麵,在強烈的陽光下,一雙雙眼睛遠遠地看著他們,使他們既感到害怕又顯得驕傲。弟弟首先感到支持不住了,他用誰都可以聽見的聲音喊了一句:“哥,咱們投降吧。”也許正是“投降”這兩個字激起了哥哥心底裡盲目的自尊,他狠狠地盯了弟弟一眼:“窩囊廢……”隨後他們幾乎是哆哆嗦嗦地開了槍。在場的那個生產隊的會計目睹了整個事情的過程。他事後告訴我,那對孿生兄弟趴在倉庫門外的一頭碌碡後麵,劈劈啪啪地放起了槍。和電影裡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第一排子彈就將手拿話筒的副局長放倒了,子彈把榆樹的樹葉打得飛了起來。後來,在他們倆準備換子彈的間隙,公安人員撲上去將他們抓獲了。“他們換子彈的速度太慢了……”會計極為惋惜地說,“其實,他們可以輪流換子彈……”公判大會是在半個月之後的一天下午舉行的。我被帶去陪鬥。公判會場上到處都擠滿了人,從外村趕來看熱鬨的人隻能遠遠地站在棉花地裡,或者趴在草垛的頂上朝這邊張望。縣公安局的局長戴著一副墨鏡,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為了紀念剛剛犧牲的戰友,他的左臂佩戴著黑紗,這給公判大會增添了一種肅穆的氣氛。公判大會剛剛開始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這對孿生兄弟的母親,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突然從人群中擠到了主席台前,一把拽住了公安局長的褲子,同時號啕大哭起來。她淒慘的哭聲使台上的人一時顯得不知所措。我聽見那個做哥哥的瞪了母親一眼,低低地罵了一句:“不要臉!”隨後老太太爬上了主席台,在局長的麵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同時聲淚俱下:“我就這麼兩個兒子,你們打死一個,給我留下一個吧!”公安局長畢竟經驗豐富,他沒有理會這個老人,而是用一種很不高興的眼神掃了坐在旁邊的宋癩子一眼:“怎麼搞的,麥村群眾的覺悟怎麼這麼低?”宋癩子趕緊討好似的笑了一下,他繞過主席台,走到老人的身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替她撣掉身上的塵土,接著用溫和而低沉的語調在她耳邊說道:“你以為我們當真要槍斃你的兩個兒子嗎?不會的,我們隻是想嚇唬嚇唬他們,不當真開槍。”“我看他們已經讓你給嚇唬得差不多了。”老太太精明地看了宋癩子一眼。當時,她的小兒子正篩糠似的在主席台的一側瑟瑟打抖,他腳下的門板發出一連串有節奏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宋癩子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你不要再這樣無理取鬨,待會兒惹惱了局長,他一發急,說不準當真就把你的兒子給斃了。”老太太立刻就不吱聲了,她將信將疑地離開了主席台。公安局長滿意地朝宋主任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將食指伸到嘴裡,蘸了點唾沫,翻開一頁卷宗,念起了宣判詞。公判大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會場上早已出現了一股不耐煩的喧嚷之聲。這時,我看見兩名身背鋼槍的解放軍戰士將那兩名罪犯推推搡搡地帶到了桔麓山下的一塊蘿卜地裡,人群隨後就跟著掩了過去。這對雙胞胎就像當初結伴從村中走過時常常招徠行人好奇的目光一樣,今天,他們又一次成了人們目光注視的焦點。弟弟緊緊地拽著他哥哥的衣服,身體依然在痙攣般地戰栗,他的哥哥則用他那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女人一般的嗓子朝人群怪叫了一聲:“毛主席萬歲!”隨後槍聲就響了。人群中立即響起了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後麵的人不斷地朝前麵湧去:“打死了沒有哇?”“打死了,打死了!”前麵的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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