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西樓的住處,一扇陳舊的窗戶正好對著屋外榛樹的一片濃蔭。在清晨或者傍晚的時候,它總是陰暗的,天氣晴朗的中午,陽光就會透過樹叢照到我的床頭,它暖烘烘的,帶著樹葉的清香和秋季被蒸發開來的淡淡的糞味。通過這扇窗戶,我日複一日地注視著眼前這片一成不變的空間。在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間,它總是空空蕩蕩的,在薄暮時分,往往有幾個婦女穿著俗豔的服裝到井台邊去打水。偶爾也會有一兩隻小鳥從河邊飛過來,在榛樹的枝頭顫動著,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就像一棵楝樹上成熟的果實,在秋風中殘喘,仿佛隨時都會掉落下來。我一遍遍地翻看床頭的一本發黃的舊書,或者長時間地靜坐在窗前,在凝滯的空氣中浮想聯翩。在我的一生快要走完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自己隻是經曆了一些事情的片斷,這些片斷之間毫無關聯,錯雜紛亂。就連歲月給我留下的記憶也是亂糟糟的,我在回憶起從前的時候,不得不從中剔除掉一些令人不快的部分,而留下一些無可遺憾的畫麵。即便這樣,這些美妙而純淨的畫麵也無法使我對自己的一生做一個簡單的歸結,比如歸入某種意義,或者是某種人的類彆。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跨上一隻木盆漂向河道時的情景。我看見河岸、樹木遠離了我,在木盆邊流過的嘩嘩的水聲中,我突然有了一種無所依傍的感覺。木盆在水麵上旋轉,我伸出手,卻抓不到任何東西,甚至我的嘴裡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看見父親在漂滿槐花的河裡大叫著朝我遊過來,我立即就哭了起來。在小扣的晚年入泥土,是她僅有的一種安慰。所以當她的子女很不耐煩地用當時流行的唯物主義思想開導她的時候,她便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固執回敬他們:“人死了,用火一燒,那靈魂還不要跑到美國去啦!”她那做木匠的兒子立刻就笑了起來:“到了美國還不好嗎?我們想去還去不了呢!”小琴告訴我,在她的祖奶奶臥病在床的那些日子裡,她成天都像一個孩子似的哭泣著。她常常一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家人不得不哄騙她,他們已經在桔麓山上替她選好了一塊墓地,並扶著她到山下的梨樹林裡去看看。小扣站在開滿梨花的山坡上久久不願離去,最後她歎息了一聲:99lib?“我真恨不得現在就在這裡挖個洞鑽進去。”小扣死的那天,正好碰上夏初的第一場暴雨。幾天以後,她的屍體被裝上一輛手扶拖拉機,送到縣城去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