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古城江寧,我的記憶斷斷續續、模糊不清。但我依然記得母親那張恬靜的臉龐在映人窗口的落日中緩緩移動。在來到麥村的那些日子裡,她是那樣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安寧的空氣,以至於石榴花的香氣也會使她鬱鬱寡歡。每當她獨坐窗前,默默轉動著一隻水杯,目光越過樓下寂靜的花園;或者躺在夏日的庭院裡,在悄無聲息的午後沉沉入睡,我似乎感覺到繽紛陽光的每一個空隙中都蘊藏著安寧的種子。現在慢慢地回想起來,對母親來說,她的好時光是在遷徙的途中突然中斷的。那個春末的霏霏細雨使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時間好像突然出現了某種偏差,對於這個陌生地域的強烈的不適使她心灰意懶。如果說過去的年月中,她曾想方設法使自己得到安全,像蠶繭一樣把自己層層包裹,那麼,在她的彌留之際,她是那樣希望打破寂靜,她像一個淘氣的孩子那樣夜複一夜地怪叫著,讓我們將她從一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希望她錯誤而扭曲的一生很快得以糾正。相形之下,父親的優雅也並不見得如何高明,由於他過度地沉湎書本,他的臉上時常泛現出書頁般呆板的氣息。在那個下雪的冬天,儘管母親拚命反對,他還是讓小扣將我帶到他的跟前,他一麵朝牆上狂吐著鮮血,一麵怔怔地看著我。他也許曾經打算跟我說些什麼,可最終又改變了主意。在越河勞改農場的那些日子裡,四周壁立的高牆阻斷了我和外界的聯係,一個多月來,我感到麥村在我的想象中漸漸走遠,踅入了一個陰暗的角落。開始的幾天,我們好像是被人投進了一隻倒扣著的鐵鍋裡,整天見不到陽光,慢慢地,我甚至一度不知道自己是置身於何處。通過無邊的暗夜中忽閃忽滅的星辰看到了過去,浸沒在舊時藍瑩瑩的月光中,嗅聞著記憶之中的花草和樹木枯萎的香氣。後來我才知道,我們的這所農場實際上是隱伏在一片山坳裡,四周光禿禿的,看不到流水和樹木,除了每天按時飛來的一批烏鴉之外,聽不到鳥鳴。那些皂黑色的烏鴉每天傍晚的時候,就會成群結隊地越過圍牆的鐵絲網,飛過農場的院內,它們黑壓壓地棲息在一座瞭望塔的鐵架上,棲息在工棚和房舍的屋頂上。它們呱呱地叫著,帶著一種冰涼的寒意。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產生了對烏鴉的好感。實際上它們也屬於一種善良的鳥類,同人們所珍愛的畫眉與鴿子沒有什麼不同,隻是由於它們形貌醜陋,既不會像麻雀那樣遭人憐愛,也不會像凶猛的兀鷲和禿鷹那樣使人害怕——它們仿佛生來就是一件無用之物,在成百上千種鳥類的世界中占據了一席最為糟糕的位置。有時,我感到自己就是一隻烏鴉,甚至隻不過是它在天空中投下的一縷陰影。有一年,農場在斷糧的時節,看守們曾經用衝鋒槍將它們打下來煮了吃。一天晚上,我分到了一隻瘦小的烏鴉,它的雙足被槍彈炸飛了,身上的羽毛還沒有拔淨。我一聞到它的肉香,就禁不住嘔吐起來。其他的犯人也跟我一樣,每天傍晚都在等待著那群烏鴉從對麵的山頭上飛過來。有時碰上大雨,它們遲遲不來,倒使我們感到有些不習慣。對於那些戴金絲眼鏡的知識分子或者曾經煊赫一時的地主富農們來說,勞改農場無疑是一座地獄。他們既無法適應這個荒涼山區乾燥的氣候,同時,對於每天例行的炸山采石也日益感到單調而厭煩。當然,對於他們來說,最可怕的莫過於他們並不知道時間將最終把他們帶往何處。夜深人靜的晚上,在巡夜的警犬一聲聲淒厲的吠叫聲中,他們總是喋喋不休地給我講述他們失去的歲月,講起昔日錦衾玉饌的優遊時光。有時,我也曾偶爾跟他們說起我過去的一些故事。那些我所親身經曆的往事由於受到時間泉水的浸潤和滋養,往往帶有一種夢幻般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