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蜂房(1 / 1)

邊緣 格非 1126 字 2天前

那年春天,母親時常在抱怨她的頭發。她說,那些頭發一到春末就會像鴨子脫掉的腺毛一樣大把大把地掉落在枕頭上。看著她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總是疑心自己的頭發也會在一夜之間掉個精光。那天早晨,母親照例坐在梳妝鏡前,一遍遍地梳理她那又黃又少的頭發。父親端著一碗蜂蜜走上樓來。“你是從哪裡弄來的蜂蜜?”母親說。“從花兒的蜂房買來的。”“你的臉怎麼啦?”父親用一塊手帕捂著臉,沒有說話。我看見他的眉角上給蜜蜂蜇起了一個大包。母親詭譎地笑了一下。父親尷尬地站在衣櫥的邊上,不知道應該走開,還是繼續留在這裡。“你不要有事沒事總往蜂房裡鑽。我的頭發就是全都掉光了,也不稀罕她那點蜂蜜。”太陽的光線從樹林中照射到窗前,很快就蒸發乾了空氣中的霧和濕氣。一隻蜜蜂順著桌沿慢慢蠕動,由於它的身上沾滿了露水,它便使勁擺動著肥肥的肚子,翅膀嗡嗡地振動著。母親朝它看了一眼,用木梳一下就將它敲扁了。我和父親都嚇了一跳。“這些該死的蜜蜂……”花兒的蜂房在村西裁縫鋪的隔壁。村裡的人說,那些蜜蜂是從花兒的娘家帶過來的,它們像人一樣有著聰明的靈性。她那年嫁到麥村來的時候,那些蜜蜂就跟著她的轎子一路翻山越嶺,嗡嗡喧鬨著來到麥村。那時,麥村的棉農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蜜蜂。村裡的老人回憶說,那些蜜蜂像狗一樣忠實於主人,像鸚鵡一樣懂得人的語言,像鴿子一樣馴良,飛得再遠也不會忘記回家的路。它們不像麥村一帶土生土長的青鋼蜂,每當暴雨過後,就會成群結隊地襲擊人畜。春天來臨的時候,樹上的花朵開得滿滿當當的,花兒就會將她的蜂箱搬到屋外的陽光下麵來,搬到運河對岸的油菜花地裡去。我時常蹲在河邊,看著花兒的身影在燦爛花叢的背景中走來走去。看著她用勾杆將蜂板網挑出來,讓那些球集的蜜蜂尋著花香飛入菜地和棉花地的深處。那個季節,父親和徐複觀先生常常坐在河邊的樹叢中釣魚。和我一樣,他們時常抬起頭來,朝運河對岸的油菜地裡兀自張望,往往一看就是好半天。他們當時所說的話我一直到現在依然記憶猶新,好像它的餘音還滯留在空氣裡。父親的嗓音像蜜蜂的叫聲一樣軟綿綿的,徐複觀每說一句,他便低聲地附和。“你看她的腰有多細。”“她的屁股又肥又圓。”“想想看,”徐複觀提醒父親,“要是她坐在澡盆裡洗澡會是怎樣一副樣子?”父親立刻爽朗地大笑起來。他也許覺得再這樣談下去,和他讀書人的身份就有些不太相稱,便又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開始談論起花兒的丈夫,一個整天呆坐在桃樹下的癱子。在靜謐而晴和的陽光下,我突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傷心。我感到即便是父親談起那個癱子的時候,心裡依舊掛念著花兒。徐複觀更是餘興未儘,他常常使話題重新扯到花兒的身上,用猥褻而陰暗的語調議論起女人身上最隱秘的部分。那個癱子正害著癆病,他平常很少出門,在村中我們很少看到他。一年一歲經冬複春,他佝僂著的腰一寸寸地彎下去。咳嗽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好像從來不跟人搭話。村裡的那些自以為高明的女人常常預言說他活不過當年的端午,可是到了第二年的端午節他依然活著。事實上,他比很多健康的同齡人都活得長久。他的媳婦死後很多年,在我離開麥村的前夕,我仍然看到他蜷縮在門前的那棵桃樹下,想著他的心事。我十歲那年,第一次有機會來到了花兒的蜂房。那天下午,我正在運河邊打水漂,看見花兒在裁縫鋪門前的一棵楝樹下朝我招手。我當時並不知道她叫我去乾什麼,我昏昏沉沉地朝她走過去,沒有理會棗梨園中傳來的母親的叫喚。我的心怦怦直跳,涼風從我發燙的臉頰上吹過,我一邊往前走,一邊想著待會兒怎麼和花兒說話。我跟在花兒的身後,走進了她的那幢土屋的大院。牆角、屋簷下和樹叢中到處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蜂箱。蜜蜂像秋後的飛蝗一樣密密麻麻地在院子裡飛舞著。麇集在杏樹和桃樹上的蜜蜂將枝條都壓彎了。我們進門的時候,花兒在我的頭上蒙上了一隻針眼細密的網罩,領著我繞開那些蜂箱,來到了她的內房。我又聽見了那個癱子從隔壁傳來的咳嗽聲。屋子外麵,蜜蜂喧鬨著,在窗框的紗簾上撞來撞去。屋子裡光線有些陰暗,陽光透過紗簾照進來,將房子的牆壁襯得紅紅的,也染紅了花兒的頭發、臉和耳郭。當我明白花兒將我叫到她房裡的真實意圖時,我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花兒讓我蹲在一隻花白瓷碗旁往裡撒尿。我不知道她要那些尿有什麼用。“我沒有尿。”我對她說。“那就等一會兒。”花兒耐心地看了我一眼。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裡,花兒問了我很多事,其中有一大半是關於我的母親。她稱呼我的母親為姐姐,並一次次詢問我,我的母親為什麼突然不愛搭理她了。我撒完了尿,花兒將瓷碗端起來聞了聞,隨後將它倒入一隻盛滿紅棗的沙缽裡。然後,我得到了藏書網應有的報償,她讓我吃了足足三湯匙的蜂蜜。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平淡無奇的下午卻是那樣地令人難忘。蜂蜜的味道和冰糖極為相似,但是它卻像橄欖一樣回味無窮,散發著那個春天特有的鮮花的氣息。那天下午,花兒也顯得特彆高興。我一直相信她紅紅棉襖裡藏著什麼秘密,就伸手在她身上偷偷地摸了一下,絲質的浮綢立即發出指甲劃過後留下來的輕微的響聲。不過,這次花兒沒有生氣,她反而溫和地朝我笑了一下。花兒總是快樂的,臉上成天掛著笑容,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村裡人人都愛跟她說話。我們剛剛來到麥村的時候,甚至連一向鬱鬱寡歡的母親也不例外。那些日子,我時常看到村裡的一些男人用輕薄的話挑逗她:“花兒,讓我嘗嘗你腿上的蜜吧。”“花兒,晚上到我的鐵匠鋪裡來,我給你身上的大勺子裝個柄怎麼樣?”當時,我並不明白這些話是下流的,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在人們日複一日的玩笑聲中,花兒笑著笑著,忽然有一天,死亡的念頭一下就纏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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