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從東驛回到麥村的最初幾年中,我曾經見到過徐複觀幾次。那時,他靠行醫和帶幾個私塾弟子的收入在村中過著悠閒的生活。在綿延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六年的那場大饑荒中,為了躲避饑餓和瘟疫,他像一隻漂泊不定的鷓鴣一樣從麥村消失了。他在我鄉行醫多年之後,在一九五一年的冬天回到麥村。當時,原先在麥村一帶東遊西蕩的貨郎在解放後成了麥村第一批工作隊的隊長。他那時正為籌建中的麥村識字學校忙得焦頭爛額。徐複觀的突然回村使他喜出望外。到了第二年春天,運河南岸那座破敗的祠堂略經修葺後就成了麥村最早的識字學校,也就是後來麥村小學的前身。徐複觀成了它的第一任校長。我和另外一名年老的琴師作為臨時教員,也偶爾到識字學校代幾次課。識字學校的創辦不僅使宋村長感到迷惑不解,同時也遭到了村裡大部分棉農的反對。他們白天在棉花地裡忙上一整天之後,晚上的識字課就成了額外的負擔。他們一次次找到工作隊的路隊長,要求他下令關閉識字學校,以讓他們晚上能睡個安穩覺。其中一名婦女向路隊長抱怨說:她在課上識的字一到夜深人靜的晚上,就會從她的腦殼裡蹦出來跟她說話,而且常常打起架來……人們的抱怨並沒有使路隊長固執的信念受到動搖,相反,他對識字學校的熱情與日俱增,他不僅嚴格地規定了上課的時間,而且一到傍晚,他就帶著一批工作隊員挨家挨戶上門去催。晚上上課的時間,村裡的婦女常常帶著絨線和鞋底來聽課,她們一邊做著針線,一邊嘰嘰喳喳地高聲談笑著,而男人們則一律趴在桌子上睡覺,往往兩堂課上下來,他們的第二遍覺也差不多睡醒了。這所農民夜校被迫解散是一年以後的事。那年夏天,徐複觀常常將一名描紅出格的年輕姑娘獨自留下來,手把手地教她寫字。我一連幾天看見她眼淚汪汪地從徐複觀的房間裡跑出來。一天深夜,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這個姑娘留在徐複觀的祠堂裡一夜未歸。第二天一早,當她哭哭啼啼地來到路隊長的辦公室時,路隊長和村上的幾個乾部正在吃飯。她抽抽搭搭地向路隊長敘述了昨晚發生的事。路隊長聽後並不驚慌,而是反過來問她:“怎麼會呢?他都那麼大年紀了。”姑娘一下子就急了起來:“這個老雜種力氣可大了,他將我按在床上,三下兩下就把我的褲子給扯下來了,雨下得又大,我怎麼叫也沒人聽見。”“他這麼大年紀,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路隊長緊鎖著眉頭,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子,自言自語地說道。“他沒乾那樣的事,是用手摸……”屋子裡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們開心地笑了起來,將飯都噴到了牆上。“他把我的腿都抓破了,不信你們來看。”姑娘說著,就要脫褲子。路隊長立刻嚴肅地製止了她:“同誌,要注意影響。”這年夏天發生的事迫使貨郎放棄了識字夜校的計劃,但對於徐複觀的處理卻又一次表現出了他慣常的那種息事寧人的作風。當宋癩子帶著一幫年輕人準備去祠堂將徐複觀抓起來的時候,路隊長隻是淡淡一笑:“不就摸了兩下大腿嗎?算了吧。”這一年的初秋,麥村識字夜校正式改為麥村小學,我依舊在那裡代課。在那段安寧而悠閒的日子裡,路隊長常常抽空到學校裡來看看,偶爾也會聽上一兩次課。他的一條腿在以往的戰爭年月中曾多次受傷,因此,一到陰雨天就到學校來讓徐複觀給他紮金針。一天下午,在由祠堂的一間祭祀廳改建而成的辦公室裡,我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文。徐複觀端著一杯茶朝我走了過來。我們雖然共事多日,但彼此之間很少說話。徐複觀在我對麵的一隻竹椅上坐了下來,開始東拉西扯地和我拉起了家常。起先,我們兩個人都感到拘謹和不自在,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處於一種自言自語之中。過了一會兒,徐複觀突然問:“路隊長革命幾十年,現在住的是什麼房子?”我不知道他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便想了想:“在村東的一個佃戶家搭鋪。”“宋主任家住的又是什麼房子?”我說他住在河邊的一間棚屋裡。“你的棗梨園,有長廊,有天井,又有小樓,晚上睡著就不怕鬨鬼?”我沒有吱聲。徐複觀從桌邊站了起來,歎了口氣,隨手將一張新出的報紙遞給我。我把那張報紙在桌上鋪開,立即就聞到了一股清新油墨的香味。我看了開頭的幾行字,眼前一陣暈眩。我手裡捏著那張報紙,穿過祠堂陰暗的天井,走到了午後的陽光之中。我感到幼年時經曆的一個個噩夢般的夜晚現在又一次在我的心裡複活了。那個不安的陰影常年以來一直跟隨著我,它糾結在我的腸胃裡,順著血液一直流到我的心頭。我在想,時間並不能淹沒任何東西,相反,它像一根線串起粒粒念珠,使各種事物互相關聯,並不斷提醒人們的記憶。當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遷徙途中的那個風雨晦冥的雨季,我似乎感到一生歲月的經緯在那時就徹底弄亂了。我意識到,我掉到時間的窠臼裡,對它的抱怨和憤怒不僅無用,而且可笑。我走到運河邊的一塊玉米地裡,我的衣服都讓汗水浸濕了。有那麼一陣子,我簡直不想往前走,渴望找個地方躺下來。這時,我聽到了學校放學的鈴聲,它寂寞、單調,在懶洋洋的陽光中振動不已。半夜裡,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起徐複觀第一次在識字夜校上課時的情景。那是夜校開學的頭天晚上,村裡幾乎所有的人都來到了祠堂的大廳裡。課堂上燈光昏暗,人影幢幢。徐複觀走到講台上,一聲不響地朝人群斜睨了一眼,然後轉過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個“人”字。“你們認識這個字嗎?”課堂裡人群談笑的聲音立刻平息下來。徐複觀的嗓音衰老而沙啞,讓人不寒而栗,宛如一束帶著毛糙暈圈的光亮,在祠堂的頂梁和牆壁間回蕩著,就像是從一個陰森森的墓地發出來似的。“彆的字你們不認識不要緊,”徐複觀說,“但這個字你們一定要記住。滿腹文章的秀才照樣會餓死,可你們認識了它,不僅有飯吃,有衣服穿,還會有房子、金銀、珍珠、瑪瑙和棉花,你們什麼都不會缺……”我看見台下的那些棉農都被徐複觀肅穆的語調感動了,他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眼巴巴地看著屋頂,仿佛糧食和珍寶會隨時從天上掉下來。在淺淺的睡意中,我似乎看見那個字像一棵梧桐一下就長高了,並生出了枝丫,它的枝條濕漉漉的,宛若河底的水草輕輕飄拂,像繩子一樣緊緊地捆住了我的身軀,使我喘不過氣來。我在夢中的呼叫聲驚醒了杜鵑,她迷迷糊糊地將我推醒,打了個嗬欠,不久便又一次沉入了夢鄉。在漸漸發白的窗戶紙上,我呆呆地看著黎明的光線一點點變得明亮起來,聽著村裡報曉的雄雞在深巷裡傳來一聲聲啼鳴。在早晨暖烘烘的陽光中,我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在一個大雨滂沱的中午,我被人用繩子捆綁住,帶到了一個羊圈裡。我和兩隻綿羊在那間黑漆漆的房子裡被關了一天一夜,隨後被押上了一輛囚車。雨越下越大,我看見杜鵑在雨中奔跑著,手裡抱著一疊衣服,呼叫著追趕囚車。不一會兒,囚車在桔麓山下棕紅色的煤渣路上打一個“Z”字形的彎,杜鵑的身影便在我的視野裡消失了。我在做這個夢的時候,並不知道我已經提前進入了現實。一個月後的一天,我被一輛軍用吉普車押往百裡之外的越河勞改農場。和夢境不同的是,我被押上囚車的那天,正好是二月廿八,天空格外晴朗,杜鵑一大早就到觀音塘趕廟會去了。後來,我從越河勞改農場獲釋回到麥村的時候,曾經和一個測字的陰陽先生談起過這個奇怪的夢境。測字先生聽後哈哈一笑:“我們往往會以為夢是依照實際的事情畫出來的,其實,情況有時恰好相反,塵世隻不過是對夢的一種簡單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