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忍受(1 / 1)

邊緣 格非 1341 字 2天前

長陽是通往西北邊陲的一座重鎮。自古以來,它作為傳說中絲綢之路的一個驛站坐落在荒涼的那曲河邊。我們的攻城部隊將這座城池圍困了整整三個月。突擊部隊一連四次攻進了城內,又一連四次被對方從城裡擠了出來。在雙方形成的拉鋸戰中,我們所在那個團又接到了一項特殊的使命。我們奉命扛著鋤頭和鐵鍬埋伏在城外那條護城河的河灣裡,等到戰爭中止的間隙(往往是月光下的深夜),去城外開闊的沙礫地裡掩埋屍體。攻城戰漫長而又殘酷,原先的攻城部隊已損耗殆儘,後續部隊必須源源不斷地從外地調來。那些剛剛被招募來的士兵一看到遍地的屍體就會兩腿哆嗦,他們往往舉著槍在那片沙地上像陀螺一樣打著轉轉,胡亂地打了一陣槍後就走散了,根本挨不到對方的城牆。負責攻城戰役的司令長官為此傷透了腦筋。“死幾個人本來不算什麼,”這位司令官有一次借著酒興說道,“不過,這種場麵會讓敵人笑掉大牙的。”掩埋屍體的主意是司令部的一個參謀想出來的,他建議道,對於那些膽小怕死的莊稼人來說,最重要的問題是,必須使他們確信:打仗根本不會死人。這個任務很快就落到了我們三營的身上。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們已經將城牆外的沙礫地種麥子似的翻了個遍,那些埋人地下的屍體使這塊本來僵死的土地重新恢複了彈性。它像棉胎一樣柔軟,踩上去晃悠悠的,一些地方不時地冒出幾縷腐漚的血水。攻城戰一次比一次激烈,屍體也像沙子一樣越積越多,我們不得不將那些屍體用毛驢馱著,拉到離城牆很遠的水溝裡去掩埋。掩埋屍體的任務並不像我們原先想象的那麼簡單,它常常使我們累得胳膊脫了臼,還要提防城樓上不時打來的冷槍。最糟糕的難題莫過於那些身負重傷的士兵。有時,我們剛剛將他們在地裡埋好,他們就會拱開鬆軟的泥土,像脫殼的蟬蛹一樣自己爬了出來,除非我們用大量的泥土將他們壓住。可是,在這個荒涼的沙礫地裡要找到一撮泥土可真比淘金還難。長陽城被攻陷的第三天早晨,我在城中的一座由廟宇改建而成的醫療所裡又一次見到了仲月樓。他比以前更瘦弱了,幽暗的臉上像是正被某種病痛折磨著。不過,在我們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和往常一樣沉靜,嘴角掛著笑容,時常說一些令人開心的舊事。有時,他也會和我談到一些相對來說比較嚴肅的話題,譬如曆史、《紅樓夢》等等。我們偶爾也下一兩盤棋,在靜默中打發掉一大段時間。這天下午我去那座廟宇看他的時候,他正在廳堂的一張香案上給一個受傷的士兵做手術。看到我進來,仲月樓將嘴上戴著的一隻大口罩拉了下來,便於跟我說話。那個士兵躺在香案上,半睜著雙眼,微微喘息著,看起來傷得不輕。我看見他小腿上的傷口已經化膿了,被子彈擊中的綁腿四周,血塊已經凝結住了。仲月樓開始熟練地解下他的綁腿。綁腿的布帶每一層都被淤血和泥漿弄得硬邦邦的,撕開時發出“茲茲啦啦”的聲音。仲月樓抬頭看了我一眼。“上回在戲院門口碰到的那個女人後來怎麼樣了?”他說。“沒怎麼樣。”“沒怎麼樣是什麼意思?”仲月樓慢慢地解著那條綁腿,士兵的腿抽搐得非常厲害的時候,他就停下來,讓他喘口氣。“我讓她到床上去,她不乾,就是這樣。”“給她錢了嗎?”“給了。”“彆那麼快地給女人錢。”仲月樓轉過臉來對我說,“有時你對她們太好了,她們反而會看輕你的。”我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我想跟他談一些彆的什麼。我想告訴他,幾天前在城外護城河邊埋掉的那些死人如今纏上了我,我常常在睡夢中看到他們藍瑩瑩的臉,看到城牆上掛著的慘白的月亮,營地裡一簇簇的篝火,看到那些埋入地下的士兵突然從沙地裡伸出手來,我用鐵鍁將它們砍斷,它們隨後又像雨後春筍般地重新長了出來。“那可真是一個好女人。”仲月樓說。他已經將那條綁腿解了下來。他將它拎在手裡看了看,隨手扔到了桌邊的一隻裝滿棉球和肮臟紗布的竹簍裡。然後,他讓身邊的一位護士將那個傷兵的褲子脫掉。護士猶豫了一下,朝桌邊走過來。“你一定是太心急了。”仲月樓對我說。“也許是吧。”“你不要一上來就要脫人家的褲子。開始的時候,你要像對付一個小孩似的哄著她,跟她說一些好聽的。”護士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那個士兵的褲子脫下來。他光溜溜的小腿靠近腿彎的地方,有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四周的皮肉已經潰爛。屋子裡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腥臭味。我聽到了熟悉的馬蹄聲,一行馬隊從廟宇前空曠的石板地上走過。最前麵的那匹馬好像受了點輕傷,走起來一瘸一拐的,馬蹄敲擊著石板,石板連接處的縫隙中冒出一串串淤積的泥水。馬上的那些士兵在強烈的陽光下顯得無精打采,他們的身體在馬背上左右搖晃著,不時抬頭朝這邊張望。馬匹的皮毛黝黑發亮,腿彎裡汗涔涔的。“一上來你要跟她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仲月樓接著說,“譬如說說你過去的一些什麼事,說說天氣,唱戲的戲文什麼的,但就是不能說戰爭,它就像一堆臭狗屎一樣,人人聽了都會感到膩煩的。另外你在跟她說話的時候,手可不要閒著。”他一邊用棉球給那個士兵的傷口消毒,一邊將粘在傷口上的沙粒和草莖用鑷子揀出來。儘管仲月樓做得非常細心,那個士兵的腿還是不住地顫抖著。“然後,你開始摸摸她的小臉、脖子什麼的,”仲月樓好像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他講述的氛圍裡,“乾這種事,你得有耐心才成。要是你開始碰她她就拒絕,你不要強迫她,停下來,換一個話題跟她聊聊,重要的是,你得讓女人在甜言蜜語中失去警惕。”我對他的講述越來越感到煩躁。但一時又找不到另外的話題。仲月樓用棉球擦著手,準備從傷兵的腿裡往外取子彈。那個士兵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他痙攣的身體將香案弄出了一串吱吱嘎嘎的聲音。仲月樓用一把鑷子從那處傷洞裡伸進去,試著將那枚彈頭夾出來,有幾次差一點獲得了成功,但每次快要弄出來的時候,彈頭又像泥鰍一樣滑了進去。仲月樓抬起袖管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等到女人的身體開始發軟,你才可以撩開她的裙子,然後撫摸她。隻要你有耐心,女人到最後終會支持不住的。”仲月樓自言自語地說著。站在一旁的護士好像早就感到不耐煩了。她提醒仲月樓,那個躺在香案上的傷兵說不定已經死了。仲月樓沒有搭理她,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門外。太陽已經偏西了。我看見幾個僧侶手持念珠,目不斜視地從寺院的一道圍牆邊並排走過。即便是在戰爭期間,這座寺院例行的佛事依然沒有中止。低沉的鼓聲時隱時現地從寺院的深處朝這邊傳過來,其中夾著肅穆的吟唱和噅噅的馬鳴。躺在香案上的傷兵此時已不再動彈,風從門洞外吹進來,撩起佛像前的一縷縷香灰,在廳堂裡彌散開。“我想他的確已經死了。”仲月樓說。他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張香案邊,好像拿不定主意是否需要將士兵腿裡的彈頭取出來。過了一會兒,他沮喪地脫下兩臂的藍布袖套,走到門邊,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掏出一根煙鬥。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很久也沒有將火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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