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桑林在桔麓山下的一處山坳裡。我們從江寧遷移到麥村以後的第三年秋天,父親出錢從一位桑農的手裡買下了它。那些年,我們家的生活還算闊綽,母親養蠶純粹是出於她個人的某種嗜好,出於排遣無事可做的鬱悶。她將家裡最寬敞的一間廂房騰出來做蠶室,從村裡的篾匠那裡定做了一隻又一隻蠶匾,然後便一頭紮進了她自得其樂的勞作之中。似乎是擔心彆人分享她的歡樂似的,蠶室裡的一切事務,她從不讓父親和其他人過問,隻是到了四月份的春天,才支使我們去桔麓山下采摘桑葉。這年仲春,天空一連幾天陰雲密布,雨水漣漣。廂房裡的蠶蟲在綿綿春雨中餓死了大半,所以,這天天剛放晴,我和小扣就背著竹簍,踩著泥濘不堪的道路,來到了桔麓山下的桑林裡。我們坐在山中的一處樹樁上,等待著陽光將桑葉曬乾。這個午後的天地是如此之新,漫山遍野的梨花吸飽了雨水,沉甸甸的枝條在風中搖晃,山上衝刷下來的雨水挾帶著樹葉和紅色的泥沙在樹籬間謔謔流淌,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啁啾著,撥弄下一些水滴,掉在我的臉上。空氣中到處都是鬆脂和新鮮植物的葉脈散發出來的清香。我們沉默無言地坐在那塊樹墩上。暖烘烘的陽光使人昏昏欲睡。我看見在桔麓山下的一條溪流邊,一個放牧的老人躺在水邊,頭上蓋著一頂破舊的草帽,看樣子已經睡著了。在更遠處的一條曲折的小路上,兩個過路的行人趕著毛驢,悄無聲息地在稀疏的樹籬間穿行。我突然感覺到,在這個春天飄滿空氣的香味中,似乎還隱藏著一種什麼味道,它是那樣的模糊而遙遠,像是早已被我遺忘,又像是一直潛伏在我的腹內。我這樣想著,一股轉瞬即逝的氣流掠過我的心底,流遍了我的肌膚,又突然消失。猶如消逝的光陰一樣,我不知道它最終流向了何方。我想再次通過回憶體味它帶給我的震顫,但它早已無影無蹤,它留下的感覺使我的腸子緊緊地糾纏在了一起。當小扣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提著竹簍獨自走進桑林的那一刻,我才又一次感覺到它的存在,並且我好像在搖曳的桑葚的枝條上看到了它。整整一個下午,在采桑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小扣采桑時剪刀發出的“哢哢”聲從不遠的地方傳來,它有時和樹上小鳥的啼鳴難以分辨,這種聲響使我心煩意亂。我在稠密的桑樹林裡鑽來鑽去,卻怎麼也看不到小扣的身影,當我趕到傳來剪刀聲響的地方,那種聲音又在一個更遠的地方響了起來。有時我感到它好像來自四麵八方,它使我一度辨不清方向。過了一陣,剪刀的哢哢聲突然停了下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小扣。她正蹲在桑林的一座墳堆邊解手。同時,她也看到了我,我看見她驀然站起身來,慌慌張張地提起褲子,滿麵驚駭地看著我。我朝她走過去,想跟她說些什麼。我想告訴她我隻是想挨著她,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它使我感到安全,但怎麼也無法啟齒。也許是我當時那種近乎無賴的神情使她感到了害怕,她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她雙手緊緊地拽住褲子,身體不知不覺地朝後挪動著,最後撞到了一棵桑樹上。她當時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使我立即改變了主意,另一種模糊的念頭漸漸占了上風,我意識到我正在做一件我一直想做而從未如願的事。“不,不,你不能做這樣的事。”小扣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聞到了她深藏在腰肢和腿彎裡的汗津津的氣息,聞到了桑林裡棕紅色的濕土散發出來的芳香。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雙手牢牢地揪住腰上的布帶,她手腳冰涼,氣喘籲籲。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就不再與我為難了。山坡上的青草地裡開著一叢一叢的繡絨花,紅紅的花朵在風中輕輕顫動,花叢中蜿蜒流過的九九藏書網一條纖細的水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小扣一前一後地往回走,始終隔著一段距離。每當我停下來等她,她也隨之放慢了速度。當我們快要走到村口的時候,她才在蒼茫的暮色中緊走幾步趕上了我。她走到我身邊,將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彆人吧?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她勉強地笑了一下,隨後,她貼著我的耳邊悄悄地說出了一句使我終生難忘的話。“是誰教會你乾這樣的壞事?”在緊隨而來的那個潮濕的夏季,小扣的身影總是混雜著簟席的汗酸味一直伴隨著我。那件事情以後,儘管我們有好長一陣子見了麵都彼此害羞,而且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回避我,但是每天我都能在棗梨園井台、閣樓的過道和客廳的飯桌上看到她。在吃飯的時候,我們的目光常常碰在一起,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在她臉上掠過的那種紅暈仿佛珍藏著我們之間無人知曉的秘密,它立即使那個四月的下午突然呈現在我的眼前。它是那樣的清晰,日複一日,曆久彌新,以至於當小扣吃完飯離開飯桌很久之後,它還久久地停留在暗紅色的燈光裡,滯留在無邊無際的空氣中。我時常在想,在小扣的身上,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牽動著我的身心?在我的耄耋之年,小琴的到來和離去總是在我的眼前複現出當年小扣的身影,我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對於過去年月蒼老而清新的記憶常常使我禁不住淚流滿麵。我似乎感覺到,小扣高出我六七歲的年齡給她帶來了一個成熟女人所特有的誘惑力,可在當時,小扣從未想到利用它。一直等到那樁婚事突然降臨,她才警醒過來。她曾一遍遍地告訴我,未來的新娘臉上長滿了麻子,她至少已經有四十歲了,頭頂禿謝,滿嘴黃牙。她異想天開的小小詭計儘管在我的身上依舊產生了不小的作用,但在母親固執己見的嚴厲態度麵前毫無用處。在那個濕漉漉的季節,我每天都被一種失魂落魄的情緒包圍著。我一次次對自己說,我對小扣的欲望是卑下的,令人羞恥的,但這種想法並沒有能阻止我越加頻繁地撥開她的門扉。每當我悄悄地翻過一道道矮牆,來到她熟睡的床邊,她總是重複著那句至少說過五六遍的話:“今天可是最後一次啦。”可是,真正的最後一次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晚上,在屋簷下靜謐而遙遠的泄水聲中,我們躺在床上,怎麼也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麼。她柔順而瘋狂地向我展示出她所有的秘密,使得那個雨天的夜晚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到在那種事情上,她並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樣幼稚、單純,而是極為熟練,這種印象給我帶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第二天一早,母親就讓九斤和尚將我叫到了她的臥室裡。我一看到她當時那副滿臉憂容的樣子,就猜到她已經知道了我和小扣之間發生的事。母親久久地看著我,好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說,而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過了一會兒,她以一種我早就料到的平庸的口吻開始了和我的談話。“有些事你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小扣在輩分上比你大一輪,按照村裡的風俗,你還應該叫她姑姑。”我用鞋底磨蹭著鋥亮的螺紋磚,沒有吱聲。母親的話儘管不著邊際,可是我還是聽懂了她話裡的全部含義。“小扣在棗梨園的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起先是照料你生病的父親,然後是照料你。”母親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將父親牽扯進來。接下來母親出人意料地替小扣說了一連串的好話,這類話我是第一次聽到,我的腦子裡依然保留著母親將小扣的頭朝牆上撞時的情景:牆壁上發出“砰砰”的聲音,石灰稀稀拉拉地掉落下來……最後,母親又將話題集中到了父親的身上,我越是害怕,她越是頻繁地提到他。我們之間不到半個時辰的談話在我日後的歲月中留下了這樣一個頑固的印象:她利用父親的可怕幽靈在我和小扣之間劃出了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界限。這條界限終於使我昨夜在小扣臥房裡發出的堅定的誓言頃刻之間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