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綿綿的酣睡中醒來,正好是陽光灑滿窗前的早晨。有那麼一會兒,我的眼睛像是被樹膠粘住了,忘了自己身處何地。我感到自己仍然置身於仲月樓的醫療所裡,聽著他講述天氣,酒,一副棋局,女人。有時,我覺得躺在一隻梭子木盆裡,在童年飄滿槐樹花的河流上順著靜靜的流水駛入樹蔭的深處。棗梨園的衰敗、頹圮好像發生在一天夜裡,發生在一片遙遠的嘈雜聲中。透過窗戶,我看見一道道斷牆,毀壞的亭閣掩映在樹木的背後,再往前,就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成熟的棉鈴和晚稻田。在平坦而絢爛的田野裡,一棵棵向日葵稀疏地佇立在秋風中,有時,它們和守望莊稼的稻草人難以區分。院子裡樹嘯陣陣。那些當年栽下的樹苗現在長得又高又粗。我已經記不清哪些樹木是母親栽下的,哪些是小扣、杜鵑以及我自己栽下的。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女人,她們站在一棵棵樹下,一邊用鐵鍬給樹木培土,一邊靜靜地說著話。每天早晨,我都在仔細地分辨來自村裡的各種聲音。無論它來自哪個偏遠的角落,當它傳到我耳邊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種嗡嗡的喧響。現在,諦聽這些聲音成了我和外界聯係的一種方式。我是一個將死的人。在村人的眼中,我或許早就死了。幾乎對所有的人來說,死亡都是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事,因為他們害怕突然中止的生命會使他們失去尚未經曆過的一切樂趣。這種害怕有時還因為人們無法弄清消逝的生命最終歸入何處。這種情形有些類似於在鄉村常常可以看到的魔術表演,儘管人們確切地知道魔術師在一開始就設置了一場騙局,但人們還是唯恐遺漏掉這場表演的每一個細節。在鄉間,對死亡的恐懼和拒斥往往包含在一係列令人費解的禁忌之中,這些禁忌又慢慢地演化為一套極為古怪的風俗和禮儀。這種風俗仿佛給死亡劃出了一條界線,使人們的行為和語言都受到約束。由此我們便可知道,生死隻有一籬之隔,一旦跨越了它,生命的花朵即刻便會凋謝。現在,我麵前的這道藩籬已經被拆開了。死,附著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血液中流淌。我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當我在棗梨園北側的一間閣樓裡昏睡了兩天之後,村裡的人開始像潮水一樣湧進來看我。一批走了,又換成另外一批。在我朦朦朧朧的意識之中,我知道有些人已經來過好幾次了。他們輪番從我床頭走過,不時地按一下我的脈搏,將我的眼皮翻開來看看,將我的身體擺弄來擺弄去,然後用很有分寸的語調宣布了我的死亡。死了,死了。死了,死了。這種語調使人尷尬不安。它既不流露出欣喜,更談不上悲傷,就像對待一個羈旅他鄉的客人一樣,既不表示厭煩,也不提出挽留。如果不是一個鄉村醫生的出麵阻止,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提議在適當的時候將我埋葬了。如果說我在過去的年月裡曾對某一類人抱有恒定的好感,那就是醫生。儘管他的語調依然是冷冰冰的。在所有那些人中,唯一對我的死真正感到悲傷的是小琴。她的悲傷來自於善良的天性和少不更事。通常,一個願意和垂暮的老人相伴的少女,除了一副菩薩心腸之外,還必須多少有點遲鈍。在母親的彌留之際,有一次,她突然央人將我叫到了她的病榻前。她告訴我,幾天來,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她對我說,她終於明白人在死之前為什麼要忍受那麼多的痛苦的折磨,這種折磨帶來了厭煩,同時也減少了恐懼。任何一個長久地被病痛糾纏的人都會從內心激發起對死亡的好感,就像經由黑夜來到白晝一樣。她在跟我表述上麵的意思的時候,我看出,她是那樣地渴望消失,渴望走入死亡的黑暗之中,就像急急忙忙地要去趕赴一場盛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