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的月亮,又肥,又白,又大,真美啊!”這是在他們到達麗江的當天晚上,上官雲霓硬拽著任秋風出來看月亮時,說的話。“星星。你看那星兒,一顆,一顆,滿天,滿天,銀釘兒一樣,多亮。哪一顆是你,哪一顆是我,你說?”任秋風跟上官雲霓結婚了。兩人是秘密結婚,連家裡的老人都沒有告訴。是呀,時間在那兒趕著,肚裡的娃兒一天天在成長,就跟白娘子似的,再不結就顯形了,那多丟人哪!為此,上官曾哭了好多次。她太委屈了,一個楊柳細腰的美人,也就偷了幾次嘴,肚子就鼓起來了。她能不傷心麼?!她哭著非要讓任秋風還她的青春,賠她的美麗。可青春能賠麼?美麗能賠麼?……後來好歹算是辦了證。說是旅行結婚,結果也成了象征性的。麗江是去了,可他們在麗江僅待了三天,在麗江古城轉了轉,連玉龍雪山都沒上,就回來了。麗江還是很美好的,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天,畢竟有柔情蜜意的時候。不說白日裡那相互依偎走在石板路上的感覺,就僅是晚上,望著鱗次櫛比的小街,還有那一盞一盞的小燈籠,上官拉著任秋風聽肚子時的纏綿,就很難忘。她說,“你聽你聽,他叫你呢。你摸摸他麼。”任秋風就摸,摸著他說:“你彆讓我摸,我一摸就不好了。”她說:“你壞,你壞死了。我就讓你摸。”他說,“好,我摸。這娃兒,就跟敵人一樣,擋著我不讓我前進。”她說,“你壞吧。不就是你做下的事情麼?你說,你是不是嫌我醜了?我挺一肚子,很醜,是吧?”他說,“你不醜,一點也不醜。你沒見那老外,還跟你‘哈嘍’,一個勁兒回頭看你。那會兒,我真想上去揍他。”上官撒嬌道,“是麼?真的麼?要不是這肚子,回頭率才高呢。——唉,醜就醜吧,醜也是你的,我跟定你了。”可說著說著,愁意就上來了,上官歎一聲,“要不是他,我就上了玉龍雪山了,那多好。哎呀我太慘啦,這個小東西害死我了!”任秋風故意說,“那,咱把他殺了?”她說,“你敢?”他說,“好,我就給自己樹一個敵人吧。”她說,“哼,我知道,你才舍不得呢。”按上官的想法,本是可以多待些日子的。麗江多好,天藍得像洗過一樣,水清得有一群一群的魚兒在遊,還有古色古香的小街,悠悠的石板路……可她的妊娠反應太嚴重了,吃什麼吐什麼,吃“餌塊”吐,吃“豆燜飯”吐,吃“過橋米線”還吐,辣的就更不能沾了……再加上雲南那邊紫外線強,上官又怕曬,一路上走走停停再吐吐,無論走到哪裡,手裡總提著一個嘔吐袋,你說這還有什麼意思?任秋風呢,心裡一直記掛著商場的事情,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也是不可能多待的……就這麼一個美好的蜜月,僅浮光掠影地呆了三天,兩人還不時鬨些小彆扭,這蜜月有苦意拌著,殺了不少樂趣。回來後,上官就沒法再上班了。可想而知,她心裡是多麼憋屈。父母那裡,也總得說一聲吧?於是,兩人又一塊分彆去了雙方的父母家,上官的父母自然是嚴厲批評了任秋風,說我們的女兒不說“千金”吧,也是嬌生慣養的。怎麼能這麼草率?最後還是偷偷塞給了女兒一個存折。任秋風的父母當然也是批評自己的兒子……離婚不說,結婚也不告訴家裡,像話麼?最後,也算是認下了這個既成事實,讓媳婦住到了家裡。不管怎麼說,這婚事雖然是先斬後奏,總算是有了交待。爾後,按任秋風的想法,這就告一段落了。可上官不依,說是總得請同學吃頓飯吧?不然,偷偷摸摸地,這算什麼?!於是,任秋風勉強應了。兩人商量來商量去,一再地縮小範圍,就請了齊康民,江雪,小陶三個人。然而,這頓飯卻吃得有些彆扭。上官認為,這“彆扭”主要來自江雪。這頓飯本就帶點後補婚宴的性質,所以訂在了一家名叫“春江花月”的餐館,以示喜慶。在餐館二樓的一個包間裡,眾人自然是紛紛向任秋風和上官雲霓表示祝賀。齊康民跟任秋風是“發小”,又是上官的老師,自然是當仁不讓地坐了主位。齊康民這人,講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他送的禮物是他親自用毛筆書寫、爾後又請人裝裱過的十六個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陶送的是一套中檔的床上用品,有枕套,床罩、被罩。禮品最貴重的,當屬江雪。她送的是一高檔的童床,這童床是可以升降、折疊的,移動的。既可以當童床、也可以當童車,價值2000多元。在喜宴上,齊康民的祝酒詞是:“這個任秋風,從偷書到偷人,他都是有一套的。我們商學院的一枝花,讓他給挖走了,我很傷心哪!我再送你四個字:好好待她。秋風啊,從今以後,你就低一輩兒了,你是我學生的家屬,你明白麼?好,喝酒!”任秋風笑著說,“明白,明白,你也不用倚老賣老了,我敬你一杯。”陶小桃的祝酒詞是:“上官,祝福你。祝你永遠美麗。任總,祝你們百年好合。”上官聽了,差一點掉下淚來,她說:“謝謝。”輪到江雪的時候,她的祝酒詞隻有四個字:“早生貴子。”在飯桌上,由於上官怕吐,她很少動筷子,大多時間是看他們吃……這麼一看,就看出了些講究。在嘻嘻哈哈之中,仿佛是不經意間,江雪用筷子夾起的菜,總是放在任秋風的碟子裡,一小塊排骨或是剔了刺的魚;而齊康民如果覺得哪個菜好些或放得遠,就會夾起來放在江雪的碟子裡;小陶呢,不著意什麼,看到素些的,會給上官夾一點;偶爾也會夾起菜放在老師的碟子裡……這表麵看來,並沒有什麼,可那筷頭動來動去,伸伸縮縮,卻是很有些含意的。特彆是那道主菜:紅燒圓魚。上來的是一隻老鱉,老鱉大補,這誰都知道。可這是任秋風和上官請客,自然是讓客人吃。於是,上官主動地拿起筷子,把那隻蓋在最上邊的鱉蓋放在了齊康民的碟裡,說:“老師吃吧。”可齊康民卻夾起那隻鱉蓋,順手放在了坐在他身邊的江雪碟裡,自嘲說:“這東西讓我吃有點可惜,老鱉的裙邊膠質豐富,可以美容,江雪替老師吃了吧。”可江雪卻又把那鱉蓋夾起來放在了任秋風的碟裡,說:“還是老總吃吧,新郎倌,也該補補了。”眾人一笑,上官也不好說什麼了。爾後,上官夾了一隻蝦,在自己碟子裡剝好,放在了任秋風碟子裡;接著她又夾起一塊魚,放在了齊康民的碟裡,著意說:“老師,你吃。”小陶是南方人,她給小陶夾了一隻糯米蒸的藕匣;給江雪夾的卻是一隻螃蟹。上官說這東西要注意,彆夾了手。江雪說,沒事,我不怕。上官說吃這東西,南方人都用鉗子,專用的。江雪說,是麼?看來,各有各的道。上官說道亦有道。江雪說道可道非常道。兩人說著,也笑著……上官還不時地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呼眾人,“吃啊,你們吃。”等酒宴結束後,上官雲霓挽著任秋風的膀子,悄聲提醒說:“對江雪,你要警惕。”二男人對女人,一旦警惕了,就變成了一種關注。江雪在管理上極為嚴格。每天清晨六點,她就準時站在了商場的大門口,直到夜裡十點鐘所有的人走完,她才最後一個離開。在業務上,她也早已熟練了,不管是進貨還是銷售,她都非常內行,那目光灑到那裡,一陣風,腳步就到了那裡,一、二、三,準確地說出各種貨物的數量、質量及銷售的情況,把一個大商場管理得井井有條。這一下就省了任秋風很多心。讓任秋風感到奇怪的是,彆看她小小年紀,整個商場沒有一個人不怕她的。每每她往哪兒一站,就連商場裡有名的刺兒頭,見了她也是服服帖帖的。有一次,一個部門經理說他們那兒的貨發錯了,不是六十件,隻有五十九件。江雪一皺眉頭說,不對,是六十件,我查過的。你去找。果然,查來查去,最後在一個箱子裡的塑料袋下邊翻出來了。那部門經理伸了伸舌頭,服了。一個大商場,上萬種的貨,她怎麼就記住了?不過,凡是需要拍板的事情,她都會及時地向任秋風請示,獲得批準後她才辦理。這一點,更是得到了任秋風的讚許。采購這一塊,權力很大,本是江雪管的,突然有一天,她卻主動讓出來了。她找到任秋風說:“任總,我給你提個意見。”任秋風說:“你說。”江雪說:“進貨渠道這一塊,上頭打招呼的人也多,你能不能親自把把關?”任秋風知道,就銷售這一塊,一天下來,就夠她忙的了。這本是上官管的,她一懷孕,江雪二話沒說就接過來了。於是他說,讓小陶兼上如何?江雪說不行,她太軟頂不住。任秋風想了想說,好吧。進貨這一塊,直接找任秋風的人也很多。可他畢竟沒有具體管。接手之後才知道,自從“金色陽光”在全國出名之後,各種各樣的供應商、代理商、推銷商就蜂擁而上。這仿佛是一支奇特的隊伍,前赴後繼,無孔不入,花樣翻新,妙趣橫生,令人大開眼界!自此,幾乎是每天上午,任秋風就被這樣的人包圍著。他的辦公室門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列,等待著他的召見。你根本想不到他們會是些什麼人,也想不到他們會給你說些什麼,但目的是很明確的,就是要把他們推銷的貨物放在這個名牌商場的貨架上。說來,這也是很讓人驕傲的。這天上午,排在第一個的是一位小個子男人。他一進門就先是鞠躬、微笑:“任總,我在這兒都等了三天了,我讓你看看我的‘人’。”任秋風不明白:“人?什麼人?”他就雙手遞上一張名片,說:“我是從湖南來的,姓火,人可(何)火。我讓你看看‘人’。我們那兒的‘列入’……”任秋風一拍腦袋,笑了,說:“肉吧?”那人說:“對對,人。我的‘列入’是很有名的。”任秋風說:“你的肉?”他點著頭說:“我的人。我的人。”任秋風說:“這不行。我們商場進的貨都是名牌產品,像金華火腿呀、四川的湖南的這個這個……都是名牌產品,一般我們是不進的。”他說:“我是‘新’的,‘新’的。有很多道工序……”任秋風吃了一驚,“肉還有新舊?”他說:“新的,的確是新的……”說著,他又拿出一張產品說明。任秋風接過來一看,笑了:“臘肉,熏製的,對吧?”他連連點頭說:“對,對。”他說我這個人(肉)很不一般的,是土家族的古老方法新(熏)製出來的……先烤,用七種花柴烤,爾後再置火坑上新(熏),將雞(桔)皮、香高(蒿)十多種中藥新(熏)出來的……任秋風說,“你有衛生檢疫局的證明麼?”他說:“有哇,有。下次,下次我帶來。”任秋風說:“那不行,你得經過檢疫。”他靠上前去,附耳小聲說:“這樣行伐,我給你兩成的回扣,行伐?”任秋風臉一沉說:“什麼話?你先去辦。下一個!”下一個是推銷俄羅斯產品的。這是一個看樣子有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個子高高挑挑的,披一雪白的羊毛大披肩,臉上帶著嫵媚的笑:“任總,你去過俄羅斯麼?”任秋風說:“沒去過。”她說你真應該去一趟。這樣,我們遠東國際貿易公司包了,你來往的路費我們全包,請你去一趟俄羅斯。那裡真值得一去!說著唱起來了:深夜花園裡四周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著,突然問,我唱得好麼?任秋風說,你的產品是什麼?她說我跑遍全國,你這裡是最好的,一流的。我做邊貿的,就想把最好的貨放在你的商場裡。任秋風說,“你代理的產品是什麼?”她再次嫵媚地一笑:“你這裡需要什麼,我就可以給你帶什麼,我可以給你搞一個俄羅斯專櫃,怎麼樣?”說著,她從提著的包裡一件一件往外拿,先擺出了一套“俄羅斯套娃”,爾後是桌布、軍用望遠鏡、大披肩、圍巾、不鏽鋼小勺……一擺一片。任秋風一笑:“專櫃,我們這兒已經有了。”她扭了一下身子,昵昵地說:“你讓他撤了,你讓他撤了麼,啊嗯?”第三個一進來就鬼鬼祟祟的。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包袱,圓滾滾的。他的眼睛很小,鼻子上有一個小肉疙瘩,他每說兩句話,就要摸一下那肉疙瘩。他說:“任總,你是見過大世麵的,錢不咬手吧?你要是怕錢咬手,我就走了。”任秋風一擺手說:“出去出去。”他說你聽我說完麼,你得讓我把話說完。我彆的事沒有,我就是給你送錢來了。日本不是有日立麼?我這是國立牌電視。我電視的牌子就叫“國立”。你隻要讓我進場,彆的事你就彆管了,咱五五分成。我隻對你一個人,這行吧?你放心,這電視明說了,是假的,是以舊翻新。但看三個月決無問題。咱就給他來個保修三個月,三個月以後,就不是咱的事了。我決不讓燙你的手!現在的人,隻認假,不認真;隻認小道,不認大道……任秋風伸手一指:“出去。”第四個人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他進門就先行了一個軍禮,說:“老營長,還認識我麼?”任秋風趕忙站起來,“你是?”他說咱是一個團的。我是三營,叫王先龍。任秋風一聽,說:“噢噢,你,你怎麼來了?”他說我複員了,來看看老首長。先說,我可沒什麼事,就來看看你。任秋風笑了:“有事你說。”他說其實也沒什麼事,一點小事。咱那些戰友說你這金色陽光都國際上有名了?!這可不簡單哪。你弟妹在家辦了個服裝廠,大小也算是個鄉鎮企業。她讓我……任秋風截住他的話,說:“先龍,咱這兒進的可都是名牌產品。”他說:“明牌。就是明牌。咱那西裝就叫個‘明牌’。”任秋風說:“先龍啊,彆的事都好說,這個事我不能答應你。”他說你試試麼,你先賣賣試試。任秋風說:“你這不是讓我砸牌子麼?這不行。”沒想到,這位卻身子一出溜,依著辦公桌跪下了。其實他下跪時悄悄把重力放在了一條腿上,那手垂下時,在右腿下墊了一個小黑包,他不想跪臟褲子。他說老首長,隻有你能救我了。不瞞你說,你弟妹急得都快上吊了!那西服是做出來了,可都壓在那兒賣不動……任秋風趕忙說:“起來,你起來。這像什麼話?”他說驢把人都日死了,我起不來了。任秋風怔怔地望著他,沉思片刻,伸手把幾個兜全摸了一遍,從兜裡掏出五百塊錢,放在他麵前,說:“這五百塊錢你拿上,要是願留下,就在這兒乾吧。這也是破例。彆的,我就幫不了你了。”第五個,這人是溫州的。也是小個,倆眼賊亮,拿的是一百二十顆扣子。進來後,他什麼也沒說,就把扣子一排一排地攤在桌上。他說這扣子全是我一個人琢磨出來的。這十二顆是“風係列”,這十二顆是“花係列”,這十二顆是“水係列”,這十二顆是“鳥係列”,這十二顆是“書係列”,這十二顆“獸係列”,這十二顆是“扇係列”,這十二顆是“果係列”,這十二顆是“竹係列”,這十二顆是……任秋風看了,說:“不錯,你很有創意。”他說:“有創意是有創意,我房都賣了,我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還一分錢沒賺呢!”任秋風說:“行,往下你就會賺到錢了。東西不錯,你可以進商場。”這溫州人感激涕零地說:“任總,你真是我的恩人哪!”第六個,是推銷保健品的。這人走進來時,先把他所有的證件攤在任秋風的辦公桌上,像是要他驗明正身。爾後,他向後招了招手,說來吧邦德。邦德進來了,是一條狗。他是牽著一隻狗來的。這狗不好帶,進門時,他是把它裝在一個皮箱裡提進來的。他說任總,這狗的名字叫邦德,也叫007。你隻要喊它,它都會答應你,可見它是多麼靈性。接著,他就拍拍狗的頭說,邦德,向任總問好。那狗就“汪汪”叫兩聲。他說向任總敬禮,那狗果然就把前爪舉起來,給任秋風行了個禮。任秋風說,“你牽隻狗乾什麼?”他不說狗了,他說我們的企業可不是一般的企業,我們是特大型企業,總投資一億六。光養這十二條做試驗的名犬,就花了一千萬!一般的商場,我是不會帶邦德出來的。你們是名店,我們企業也是想創牌子階段,所以我把邦德帶來了。我們的產品主治孤獨症、焦慮症、失眠症,有特效。邦德是腦神經特彆堅強的狗,可就這麼一小支,隻要它喝了,用不了幾分鐘就會呼呼大睡。我現在就試給你看……說著,它從提著的包裡拿出一個精裝的盒子,從盒子裡抽出一個小玻璃管,管裡裝的是粉紅色液體,他讓那狗喝了。爾後又拍拍那狗的頭,說臥,那狗就臥倒在地。他說躺,那狗就順勢躺下了。停了不一會兒,那狗果然打起呼嚕來了。他說:“任總,就這麼神奇!”任秋風探了探身子,有點詫異地問:“人可以喝麼?”他說:“當然,這就是治人的。”這就像是一個小型的、隻為一個人演出的舞台,每天都有各種各樣令人忍俊不禁的劇目上演。那或是喜劇或是諧劇鬨劇,或是小品或是相聲大鼓書,一出一出都是讓你樂的,你臉上不樂肚裡樂,肚裡不樂心裡樂,這一切就是為了胳肢你,怎麼舒服怎麼胳肢。也有讓你生氣的時候,那是奉承得不是地方,或是媚得過了火;你罵他了,他誇你原則;你不原則,他誇你厚道;你不厚道,他誇你聰明……統共是一個求字,商人在求人時,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的。在這種時候,你不知不覺地就成了一個具有生殺予奪大權的人。好,是你一句話。不好,也是你一句話;要,是一句話。不要,也是一句話。你就是標尺,你就是準則,你就是那個隨時可以說NO的人。那麼,要怎麼樣你才恩準說一句YES呢?再往下,那就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了。有私下裡送禮的,送錢的;有讓你試聽、試看、試吃、試穿、試玩的……對這些人,任秋風就像是商海裡的島嶼,還是能對付的。雖然一日日拒絕著那海一樣的奉承……在這方麵,任秋風可以說是堅如磐石。可他腰疼了。過去,他從從未腰疼過。現在他的腰又酸又疼。腳上穿的皮鞋,也有些夾腳。這一天,江雪讓人抬進來一個新式的皮轉椅。她說:“你是老總,這事關一流商場的形象,我不能不管。”這轉椅是最新產品,帶按摩的。任秋風沉著臉說:“這不好。”江雪說:“你起來。這也是細節。你說過,細節決定成敗。”任秋風再沒說什麼,默默地,就讓她換了。待他坐下後,江雪又說,“抬起腳。”任秋風跳起來,說:“乾什麼?”江雪又說:“不乾什麼,穿新鞋,也可以走老路。”說著,她把一雙圓口的禮服呢布鞋放在了任秋風的腳前。任秋風穿上後,覺得又軟又輕,腳上很舒服,就再沒說什麼。這一段,在工作上,兩人可以說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三如今的金色陽光,已成了中原的一個品牌,名揚四海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不知道的時候,誰也不睬你,一旦影響出來了,媒體就會蜂擁而上,就是一個屁,也要給你擠出來,說是,響亮的。最早,上官雲霓在中央台做的那個廣告,已是家喻戶曉;後來,“飛機撒獎券”又是一個高潮;再加上一連串的商業策劃,一係列的營銷策略……就這樣一波一波地,把金色陽光推上了雲端。緊接著,是海外媒體的報道,美國、香港等各家華文報紙都對金色陽光做了大肆吹捧。香港一家報紙還專門評述說,僅金色陽光的品牌效應,就值三千萬。後來又有一家報紙說,不隻三千萬,是一個億!於是,三十八歲零九天的任秋風,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國“十大新聞人物”;成了全國“九大改革家之一”;成了省裡的“商業協會副會長”;成了“人大代表”等等等等。還有一“名犬協會”,幾次想拉他掛個名,被他堅決拒絕了。雖然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在這種時候,任秋風還是冷靜的。他幾乎不接受任何媒體有關個人的采訪。市裡的很多會議,他大多都不去參加,總是派江雪或是小陶代他出席……實在避不開的時候,他也常常是騎一自行車,便裝出行,以最低的姿態出現在人們麵前。夜裡,站在五樓上,對著滿城的燈火,他常常背誦毛澤東最喜歡的那個古人的名句:“蟯蟯者易折,皎皎者易汙;陽春白雪,和者蓋寡。”以此來警示自己。可榮譽就像雨一樣,來得太密集。天要下“雨”,誰又能擋得住呢?任秋風當然知道,金色陽光雖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這隻是第一步。要想有更大的發展,必須進一步爭得上級領導的支持。說來,上級領導還是支持的。參觀的、視察的,一撥一撥地來……這天,連市長都親自給任秋風打電話,說要跟他談談。市長親自打電話,任秋風當然不能怠慢,他騎輛自行車就去了。也許是為了給市長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任秋風是穿著他那身舊軍裝,挎著那個部隊裡用過的挎包去的。可就這麼一“艱苦樸素”,出問題了。當他騎車趕到市政府門口時,門崗卻攔著他不讓進。門崗是個年輕人,先是給他敬了一個禮,說:“站住,乾什麼的?”任秋風說:“我找人。”門崗說:“找誰?”任秋風說:“市長。”不料,那門崗笑了,說:“來這兒的,十個人九個都說找市長。去那邊登記去。”任秋風說:“是市長約我來的。”門崗很嚴厲地說:“那也得登記。”就在這時,他身邊有一輛一輛的小轎車開過去了。那小車看車號有些還是縣份來的,可個個都橫,連招呼也不打,唰唰一輛,唰唰一輛,直開。也有個彆騎自行車的,到門口一滑,大咧咧就進去了,卻偏偏攔著不讓他進。任秋風就有些生氣。可生氣歸生氣,畢竟市長見他,登記就登記吧。於是,他推車走回來,把車一紮,來到了大門旁的一個登記室。登記室裡坐著的是一個中年女人,這女人眼裡有玻璃花,眼光有點邪。他說市長約我,我登個記。玻璃花女人眼皮都沒抬,說證件?他一怔,四下摸摸兜,啥證件?玻璃花女人說工作證身份證都行。他說對不起我忘帶了。玻璃花說那不行,任秋風再次強調說,同誌,是市長約我來的。這玻璃花抬眼看了看他,說省長也不行,得有證件。任秋風說時間來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注意。玻璃花女人說你一老轉,怎麼一點規矩也不懂?不行就是不行。這時候,任秋風的火就躥上來了,他說這樣吧,你現在就給市長打電話,你打一電話看是真的還是假的?!那玻璃花女人斜了他一眼,你以為誰不誰都能給市長打電話?你以為你是誰?!立時,任秋風的語速慢下來,他一到了語速慢的時候,就是他炸毛的時候,他說:“我不去了。今兒就是省長見,我也不去了。這行了吧?!”任秋風氣衝衝地走出來,騎上車就走。他心裡氣,騎得猛,一拐彎,又冷不防重重地摔了一跤!這就更他媽的了……等他回到了商場,市長這邊的電話追過來了,市長說秋風同誌,怎麼回事?我請不動你?任秋風說我三點一刻準時到的,你的門崗不讓進,怎麼說都不行。市長笑了,市長說你是大名人,他敢不讓你進?我得批評他們。這樣吧,你等著,我現在就派車去接你。於是,任秋風又一次來到了市政府。這次,他是坐市長的奧迪車來的,進門時,門崗不但沒有阻攔,還陡然間站得倍兒直,一個勁地敬禮!任秋風本想搖下玻璃看看那人,可他沒有那樣做。爾後,他在秘書的引領下進了市長的辦公室。市長很親切地握住他的手說:“秋風同誌,見你一麵不容易呀。來,坐坐坐。”等任秋風在沙發上坐下來,市長說秋風同誌,我聽說你是騎車來的,好啊,艱苦樸素是對的。可有一條,不能影響工作。像你們這麼一個全國知名的單位,工作用車,還是要配的。我請你來,是要告訴你,你們的材料我看了,很好,很有啟發。我們要搞商貿城,你是走在最前邊的。我已經說了,要通令嘉獎!說說,往下,你有什麼打算?任秋風彙報說:“市長,下一步,我們的初步設想是搞連鎖經營,這在中國還是首例。準備在三年之內,搞十五家金色陽光連鎖店。從京津滬開始,爭取走出國門……”市長認真聽了彙報,爾後說:“好啊,好。有膽略有氣魄!我就兩句話,我希望你們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你現在是國內的老大了,以後也可以走出國門麼。要敢想。要敢於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我看,巴拿馬也可以插上金色陽光的旗幟麼,美利堅合眾國也可以給他插上一顆釘子麼。”任秋風很激動,他很認真地記下了市長的話。出了市長的門,在過道裡,任秋風又碰上了抓商業的皇甫副市長。皇甫副市長沒有架子,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說:“老任哪,你不簡單哪,香港報紙都登了,現在身價是一個億呀!你可是咱市裡的名片,飛機上掛噴壺,響遍全國。我看了你們的材料,你們要搞連鎖?好啊,大膽搞,搞起來。有些事情,也可以先走一步麼,大膽嘗試……有作為才有地位麼。有什麼困難,你可以直接找我。”任秋風聽了,忙問:“股份製我們可以搞麼?”皇甫市長暗示說:“我沒說可以搞,但可以試。試,你懂麼?”任秋風說:“明白了,謝謝市長關心。”爾後,任秋風想,既然兩位市長都見了,也見見局長吧。於是就去了廖局長辦公室。廖局人更爽快。一見他就批評說:“你這個家夥,見市長去了吧?我在窗戶這兒早看見你了,騎一行車,人家不讓你進,是不是?日他豆,你裝什麼廉政?回去趕緊給我配車!淨耽誤工作。”任秋風笑了笑,又把給市長彙報的情況,給局長彙報了一遍。局長一邊聽一邊插話說:“十五個?十五個不行。不行不行。能不能搞大一點?比方說,三十個,五十個。我是打個比方,一個孩子是養,兩個孩子也是帶,你得長個豹子膽!螞蟻日象——大弄!”任秋風說局長說的有道理,我們再考慮考慮。臨走時,局長又叫住他:“老任啊,現在有個說法,要學會鑽政策的空子。你會麼?”任秋風笑了。局長說:“你一笑我就明白了,你會。”走的時候,局長要派車,任秋風堅決拒絕了。他說,“精神”吃的太多,他要走走,好好消化消化。這一路,任秋風是步行回去的。他太激動了!渾身上下像是掛滿了炸藥包。他的腰太硬了,硬得就像是紮滿了彈簧,碰一下就是活力。當他走到大門口時,他竟忍不住對那門崗點點頭,一再微笑。那門崗見人多了,那門崗覺得自己並不認識他,有點詫異。可見這個人氣宇軒昂的,一直對他友好地微笑,迷瞪了一陣兒,也終於像遇上老熟人一樣,點點頭,笑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任秋風突然覺得自己寬了。不知怎的,他覺得自己身量變寬了。這有些好笑,走著走著,他怎麼就寬了呢?他看看自己,毫無緣由,他寬了。媽的!這叫什麼事?他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望著那一輛輛在馬路上行駛的大大小小的汽車,望著那擁擠的騎著自行車趕路的人,望著他們眼裡露出的忿恨,心裡竟生了一種理解和釋然。天近黃昏時,街燈亮了,當他走在路邊上,看見有一戴白帽的男人站在炭爐後,用他那粗啞的假新疆嗓音高喊:“羊肉串,羊肉串嘍!……”不知為什麼,他掉淚了。一個大男人,走在大街上,他默默地掉淚了,他是感動得掉淚了。回到商場,任秋風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站了很久……一張宏大的藍圖在他腦海裡逐漸形成了。他把江雪叫來,對她說:“從工作考慮,還是進輛車吧。”江雪說:“早該這樣了。”任秋風說:“今天,見了市長……”江雪說:“進輛好的?”任秋風想了想說:“就,奧迪吧。”到了這時候,他才明白,在路上,他怎麼就寬了。四似乎是不經意間,江雪兼上了任秋風的生活秘書。這段,會議多了。任秋風出門時,也開始講究儀表了。有一次,出門開一個會,任秋風對穿什麼衣服拿不準,剛好看見江雪,說來,你給參謀一下。江雪就給參謀了一下。此後,不用再叫,江雪就主動參謀了。這女子眼光毒,一參謀就很到位。正式的、公開露麵的場合,都讓他穿西裝打領帶。西裝和領帶的搭配是很講究的,不能超過三種顏色。這些,江雪都給他安排得很得體。有時候,江雪又執意讓他穿便裝,結果去了以後,顯得非常自然、隨便。還有的時候,就讓他就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圓口布鞋,也很好,顯得樸素。慢慢地,任秋風很依賴她。如今,任秋風也常去那個叫做“黑井”的茶社。這是省城目前最好的茶社。最初,還是江雪介紹他去的。一天,江雪說,有幾名銀行家指名要見他,約在黑井茶社,他就去了。臨走時,江雪說,這些人都是見過大世麵的。穿軍裝太嚴肅,穿西裝又太板正,隨意點,你穿夾克吧。於是,他就穿著江雪給他挑的夾克去了。黑井茶社是進門就要脫鞋的。進門後,在大廳裡脫了鞋,穿著襪子走在那擦得錚亮的櫻桃木的地板上(如果你穿的是白襪子,樓上樓下走一圈下來,那襪底還是白的,它就這麼講究),在巴赫鋼琴曲的伴奏下,在曼妙的音樂聲中,人就像踩在羽毛上一般,飄飄的,腳很舒服。爾後,一階一階地上了二樓,那裡有隔成一間一間的日式茶舍。茶舍裡很安靜,巴赫的音樂似有若無,與環境非常協調,一間一間都互不乾擾,裡邊擺著一圈日式沙發,中間是一個茶幾,茶幾上放有精致的日式茶具。有穿和服的小姐布茶,為了不影響客人談話,進出都是默默的跪式。要是想出出汗的話,就上三樓。三樓是娛樂性質的,上邊有台球室、乒乓球室和棋牌室。玩熱了,還可以上四樓,四樓是桑拿洗浴中心,你可以泡一泡、蒸一蒸、搓搓背什麼的。這裡有很完整的一套服務設施。任秋風第一次來,是跟幾位銀行的行長見麵。他先是見了三位,一位是工商行的行長,一位是交行的副行長,還有一位任秋風自始至終也沒弄清他的身份,從氣度看,好像他本身就是“銀行”。當然,在以後的日子裡,任秋風就見得多了。這三位,工商行的姓薛,名叫薛民選。他的臉很大,胖胖的,身上隨隨便便地穿一件水洗布的純棉襯衣,卻一絲不苟地打著領帶。交行的這位姓千,這是世上很少的姓氏,人家都叫他“千行長”或“老千”,這稱呼是看關係的。他是個秀秀氣氣的“眼鏡”。第三位,姓郭,叫郭大升。看模樣是個很不講究的主兒,他胳膊上的汗毛很重,很像是黑猩猩。但是,他手腕上戴的那隻表卻引起了任秋風的注意,他戴是的“百達翡麗”。這是世界名表中最好的牌子,據說創立於一八三九年的“百達翡麗”是全球最優秀的製表商,就是他們為這個行業製定了技術標準的上限。任秋風也是乾了商業後才知道。從三人的默契度上看,他們的關係非比一般。這次見麵,是給了任秋風一些刺激的。雖然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可內心深處,卻留下了很深的印痕。四人見麵後,很簡單地握了握手,爾後就坐下來。薛行長說:“老任,喝什麼?龍井還是碧螺春?”任秋風說:“就龍井吧。”接著,薛行長又問:“老千,你哪?”老千說:“我苦丁,有點上火。”於是,薛行長就吩咐說,“那好,兩杯龍井,一杯苦丁,一杯普洱,老郭隻喝普洱。”待那跪進跪出的小姐把茶一一布好,爾後默默地退下,拉上了門,薛行長這才說,“老任,你的金色陽光如今已做到了國內第一品牌,這我們都知道。我們哥幾個把你約來,就是想聽聽,今後,你打算怎麼辦?實話說,我們是給你送銀子來了。”任秋風笑了笑,說:“有好幾家銀行,都說要給我貸款……”老千插話說:“我們不是貸款,我們是想參股。”任秋風說:“多少?”這時候,那姓郭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說:“你要多少?一個億夠麼?”任秋風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很突兀。可他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也不怕錢打了水漂?”老千說:“我們調查過你的情況,你是偵察兵出身,膽大心細,不會蠻乾。我們看重的就是這一點。實話說,這錢,不是公家的,是我們個人的。說白了,我們是想把錢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當然,能生錢更好。萬一砸了,那是我們的眼不好。是吧,大哥。”任秋風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你們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可他仍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也知道,香港的報紙已經登了,金色陽光的品牌效應,就值一個億。”老郭眼很亮,老郭說:“老任,你不要有什麼想法。錢是乾淨的,是我們從股市上走來的。”說這話時,他的臉有一股黑氣。任秋風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我知道。”薛行長說:“是啊,老任,我們就想聽聽你下邊的打算。”任秋風說:“當然是搞連鎖。目前國內還沒有連鎖,我準備搞一個連鎖帝國。三年建三十個金色陽光連鎖店,年銷售額三百個億!”實質上,這隻是他的初步設想,並沒有周密、詳儘的計劃,可當著這些人的麵,他不能太讓人小瞧了。薛行長問:“老任,你的資金來源呢?建三十個連鎖,你資金從哪裡來?”在薛行長的激發下,任秋風腦海裡臨時閃現了一個火花!他說:“有一本書你讀過麼?這本書的名字叫《蛋生蛋》。其中舉了一個例子,說美國有一個叫格頓的老板,他有一個加油站。他以這個加油站做抵押,建了兩個加油站;爾後又以兩個加油站做抵押建了四個,這樣,就像滾雪球似的,很快他的加油站遍布全國各地……”薛行長點點頭,說:“不錯,這個思路不錯。”老千也說:“有氣魄。我看行。”這時,任秋風說:“有多家銀行,連著找我,爭著要給我貸款。所以,你們的錢,對於金色陽光來說,不算什麼。”說了這話後,任秋風才覺得,他坐得穩了些。這時候,那姓郭的皺了一下眉頭,突然說:“怎麼,好像有哭聲?”老千說:“不會吧?放的音樂,巴赫的鋼琴曲。”薛行長也說:“有麼?我怎麼沒聽見?”任秋風說:“我也聽到了,是,隱隱約約的。”老千說:“不會吧?不會不會,這地方,開玩笑。”薛行長說:“也許是茶社裡那個小姑娘,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了?算了,不管他。老任,如果我們參股的話,能不能占大頭?”任秋風說:“不行。不管誰參股,最多也不能超過百分之四十九,這是國有。”老郭不緊不慢地說:“國有也可以變麼……主要在運作。”仿佛電石火花一般,這句話像是點醒了任秋風。他說:“是啊,也不是不可以考慮。”老郭說:“這事也不急,得細談,咱慢慢談。我知道,你任總現在是一億的身價……”一個億的身價,這話聽著舒服極了。你就是神經再堅強的人,也會覺得舒服。當然,他說的是“無形資產”。這就像是球王貝利在足球場上踢進了一個球!踢進去的這個球對社會有用麼?好像沒有,但它就可以值多少多少萬美元!就有人給!任秋風淡淡地說:“錢不是問題。”老郭又說:“你的思路的確不錯。不過……”說著,他突然扭頭對老千說,“真有哭聲,大乾,你去問問。”老千站起身來,說:“好好,我問我問。”說著,推門走出去了。片刻,老千走回來,他推開門,看著三人,笑了:“大哥,英明啊。真有。離這兒隔一條路,是動物園的後牆——是狼。”老郭詫異地說:“狼?”老千說:“狼。”薛行長遲疑疑地說:“動物園不離這兒遠著呢麼?……”老千說:“動物園大了。動物園門不在西邊麼?這是動物園的最東邊,挨著的是後牆。是狼,狼在哭。她們說,有時候,象也哭。”幾個人都釋然了。薛行長說:“是狼啊。狼哭什麼?”老千說:“那誰知道。”老郭說:“狼關在籠子裡,它能不哭麼?”老千說:“許是關得久了?”老郭說:“狼是有野性的。常年關著,也不是事。”薛行長說:“那象呢?像哭什麼?”老郭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說:“行了,不談了。換地方。馬上換地方。這地方不吉利。”聽他這麼說,任秋風笑了。老郭看了他一眼,說:“你不信?”任秋風說:“我不信。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不信這一套。”老郭站起身,意味深長地說:“你會信的。”薛行長跟著站起身,說:“老任,這樣吧,中午,哥幾個請你吃鮑魚。”任秋風也站起身,卻說:“各位,對不起了,有幾家銀行,還在辦公室等著呢。”老郭說:“那好,咱改天再談。”等三人走後,任秋風又獨自一人默默地在那兒坐了一會兒。他心裡說,一個唯物主義者,能怕狼哭麼?此後,這裡就成了任秋風常來的地方,凡有重大事情,都是在這裡談的。這裡既舒適安靜,還有一定的挑戰性。這天晚上,任秋風回到家時,已是夜半時分了。上官挺著肚子迎上去接過他脫下的夾克衫,突然說:“你走路的腳步比以前重了。”任秋風說:“是麼?”上官說:“是,以前你走得快。現在比以前穩了,重了。”任秋風說:“可能是有點累。”五近段時間以來,任秋風腦海裡常常會飄出這麼幾個字:——同誌,要警惕呀!他是很警惕的。離開那些人的時候,他也常常反思自己,不停地告誡自己:你千萬不能頭腦發熱!是呀,有時候,坐在辦公室裡,連任秋風自己都有些恍惚,怎麼突然之間,他就有一個億的身價了呢?當然,這說的是金色陽光,說的是無形資產。可誰來代表金色陽光呢?誰來代表無形資產呢?毫無疑問,隻有他。任秋風已有很多個夜晚沒有回家了。他正在草擬一個宏大的遠景規劃……商場本是沒有地球儀的,他讓采購人員專門去廠家訂製了一個最大的、有一人多高的地球儀!放在了他的辦公室裡。爾後,他每天都要站在地球儀前,看一看:美利堅合眾國,該從哪裡登陸呢?!為-了慎重,他也請教過很多專家,開過多次的專家座談會。可專家們一個個都像是撐船來的,很瀟灑、很飄逸,很蜻蜒點水。他們從宇宙觀到人類學;從馬克思到洛克菲勒;從有氧運動到貝貝裙;從海豚式管理到w形思維;從呼拉圈到羅斯福新政;從範蠡到比爾,蓋茨……說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爾後,吃了飯,擦乾了嘴上的油,收下一紅包(谘詢費)走了。這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已到了商場下班的時間了。可他下樓後,卻見商場的職工竟一個也沒有走!他們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小聲吵吵嚷嚷地像是在議論什麼。任秋風說:“怎麼回事?下班了,你們怎麼不走啊?”職工們一聽到老總的聲音,馬上就圍上來了。那些臉,就像是葵花向陽一樣,全都無比信任地望著他。他們圍著任秋風,亂嚷嚷地說:“任總,聽說商場要搞股份製,我們能不能人股?!”有的說:“任總,真的假的?我一親戚也想人股?他說錢能生錢!”有的說:“恐怕首先得保證商場的職工……任總,你說是不是?!”見群情激昂,任秋風笑著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們聽誰說的?再說了,入股是有風險的,你們也不怕錢打水漂?”眾人像歡呼似的,齊聲高喊:“我們相信任總!”這就是群眾的聲音。這些話聽了,真叫人熱血沸騰啊!可任秋風仍然抑製著自己的情緒,對眾人說:“回吧,都回吧。我會考慮大家的意見。”可是,回到樓上,他激動的心情仍然難以平複。領導這樣認為,群眾也這樣認為,看來,往前走是沒有錯的。做大,一定要做大,美利堅合眾國,為什麼就不能插上一顆釘子呢?!想到這裡,他渾身發燙,血很熱!就在這時,江雪上來了。江雪進了他的辦公室,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掉頭發了?”任秋風笑了,說:“你怎麼知道?”江雪說:“是打掃衛生的告訴我的。你要注意身體。”任秋風默默地,語速很慢地說:“咱那計劃,是第幾稿了?”江雪說:“第十二稿。”任秋風望著她,問:“你覺得,是不是太大了?能實現麼?”江雪沒有正麵回答,她隻是默默地望著他,望了一會兒,她說:“其實,你是想的。”這話像箭一樣,一下子射穿了他。任秋風好久沒有說話,他隻是愣愣地望著那地球儀。過一會兒,他說:“你這鬼丫頭,我想什麼?”江雪輕聲說:“一個商業帝國。沒有人不想。”任秋風沒有回答。他轉了話頭,默默地抱怨說:“抱的都是不哭的孩兒。”這是一句反話。他的意思是說,到時候……就沒人負責了。江雪卻說:“那你就大聲哭。哭了,才有人抱。”真是少有的默契!任秋風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變得這麼默契,這麼同步?是啊,有很多個夜晚,是他們在一起一遍一遍地起草這個宏偉的計劃,這個計劃也是在上級領導的關注下,層層加碼後完成的。如果能實現的話,那真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商業帝國了。接下去,任秋風又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說:“要你看,先搞?還是後搞?”江雪兩眼放光,說:“當然是先搞。”任秋風說:“說說你的理由?”江雪說:“你不是總嫌婆婆多麼?搞了股份製,所有的婆婆都成了‘宏觀’。這時候,董事會就是婆婆。婆婆變成了一份一份的,就等於沒有婆婆,小媳婦就再也不用受氣了。”任秋風第一次用讚歎的口氣說:“這個比喻,很恰當。”經過了那次“衛護”行動,江雪就覺得她跟任秋風近了許多。她眼裡一下子開出花來了,燦爛無比。她低聲說:“你彆誇我,你一誇我,我就軟了。”江雪軟不軟任秋風不知道,但聽了這句話他卻硬了。陡然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根棍,很難自製。七個月,他七個月沒有跟上官在一起了……心裡很燥。他想扭過身去,可他動不了了。江雪說:“你看我乾什麼?”他說:“你眼裡有螞蟻。”她說:“你也有。”他說:“你眼裡有很多螞蟻。”她說:“你也一樣。”他說:“你眼裡的螞蟻有芒兒,你的螞蟻在跳舞,都舞成花了。”她走上前去:“我知道你恨我眼裡的螞蟻。你把它挑出來,你挑!”“轟”一下,像著了火似的,任秋風這會兒什麼也顧不上了。他腳下仿佛是墊著什麼,一股神力衝天而起,他竟然一把把江雪抱起來,放在了沙發上。沙發很軟,也很有彈性,讓人鬥誌昂揚。突然,任秋風很驚訝地“咦”了一聲,說:“——桃花?!”江雪羞答答地,一聲不吭……當兩人坐起來的時候,同時都看到了那個東西——遠景規劃。它就在他們的身子下邊,沾了血。任秋風有些惴惴不安,他愣愣地說:“咱們是不是瘋了?”江雪說:“不,是一次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