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等等靈魂 李佩甫 5795 字 2天前

近來,陶小桃心裡隱隱有些不快。這不快是針對江雪的。江雪當上副總後,開初,她還為老同學高興。可是,沒多久,江雪的口氣就不一樣了。動不動的,就說你要向我彙報工作。彙報就彙報唄,臉板著,就像誰欠她錢似的,一點笑容都沒有。都是老同學,乾嘛呢?這中間又發生了一件事,兩人的心裡,都各自生了嫌隙了。這是一個匿名男人惹下的禍恨。近段時間以來,每到星期六,總有人送玫瑰花來,一送九朵,用透明玻璃紙包著。花是通過保安轉交的,也不留名,隻說讓他轉交一個大眼睛的經理。前兩次,小保安誤以為是給江雪的,就送到江雪辦公室去了。江雪問,是一戴眼鏡的?保安說是,江雪也沒說什麼。到了第三次,保安才知道,他弄錯了。那花是送給小陶的……按說,錯就錯了,可小保安不曉事,就把這話給江雪說了。江雪聽了,勃然變色,說:你乾的什麼事?把花抱走!第二天,江雪見了小陶,就叫住她說:“小陶,你這樣,很不好啊!”小陶說:“怎麼了?”江雪鄭重地說:“上班時間,談情說愛的……影響不好。”小陶不高興了,說:“誰談情說愛了?你把話說清楚。”江雪說:“我也是為你好,希望你注意!”小陶說:“我注意什麼?你說清楚!”江雪說:“有人往商場送花,你不知道?”小陶說:“送花怎麼了?我又沒讓他送。誰稀罕!”就這麼言來語去的,話越說越多,不經意間,就傷了自尊了。這在小陶心裡,也許還不算什麼。可對江雪來說,“誰稀罕”三個字,就傷她傷得太重了!這天早上,陶小桃來得本不算太晚,至少還有七八分鐘才上班呢。可是,當她跨上台階的時候,突然發現幾個保安正圍著一個人推推搡搡地嚷著什麼。她是公關部經理,這事是不能不管的。於是,她就下了台階,朝西邊的那幾個保安走去。保安圍的人是李尚枝。保安是新聘的,並不認識李尚枝,見她在停車場的旁邊拉了一道繩子,就跑上來乾涉她。李尚枝不聽,李尚枝隻管綁繩子……她說:“我總得吃飯哪!”保安上去把她綁的繩子給拽了,於是他們推推搡搡地,就吵起來了。小陶走上前來,說:“住手。你們這是乾什麼?”幾個保安忙說:“陶經理,你看,她非要在這兒綁根繩子,說是看自行車。”小陶說:“這是咱商場的李師傅,你們彆管了,我來處理。”幾個保安還是不走,他們怕受批評。小陶就對李尚枝說:“李師傅,你這是……”李尚枝還是那句話,“我總得吃飯哪。”雖然已是初春了,天還是有些冷,小陶看李尚枝脖裡圍著一條舊圍巾,鼻子凍得唏唏嗦嗦的,有些不忍,就對保安說:“綁就綁吧。這事,沒你們的責任,我直接去請示任總。”幾個保安看她這樣說,也就罷了。然而,等小陶再登上台階,走到大門口時,值勤的江雪把她攔住了,說:“你遲到了。”小陶說:“我沒遲到。你沒看見?我處理點事。”江雪說:“規定是死的。按規定,沒進這個門,就算遲到!”小陶氣了,說:“好好,就算我遲到了。”江雪仍沉著臉說:“遲到……次,罰款五十。這是警告性質的,下次注意!”這時,圍在門口的一些營業員都嚇得伸了伸舌頭……小陶很委屈,很不痛快。可她沒再說什麼,進了門,就直接匕樓去了。可是,怎麼能這樣呢?就算不是同學,就算根本不認識,可同一個單位的,你明明看見她來了,你那怕叫她一聲呢?可你就硬要記她遲到!這是乾什麼,殺雞給猴看?小陶雖然這樣想了,可她還顧不上這些……當緊的是,她要找到任總,說說李尚枝的事。小陶一氣上了五樓,推門進了任秋風的辦公室,說:“任總,李尚枝的事,你要管一管。”任秋風正在看報表,隨口說:“誰?”小陶說:“李尚枝,就是商場的那個勞模。她在大門西邊綁了根繩子,要在那兒看自行車。保安不讓,吵起來了……”任秋風怔了一下,接著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腦袋,說:“嗨,我怎麼把她給忘了?這這這,太不應該了。前一段是忙昏了頭了……這樣,我馬上處理。”說著,他把手裡的報表收在一起,放在了文件夾裡,又問:“小陶,江雪當了副總,你覺得咋樣?”小陶遲疑了一下,支吾說:“沒,沒啥呀。”任秋風說:“下邊呢,有什麼反應?”小陶說:“好像……也沒,聽到什麼。”任秋風直言說:“上官有些想法,我已經給她談了。你呢,我沒有找,主要是看你心地善良,為人寬厚……其實,你們幾個乾得都不錯。江雪身上有股狠勁,但她也有缺點……咱用的就是她那股狠勁。”小陶不想提江雪,就說:“任總,李尚枝的事……”任秋風說:“你去吧。我一會兒就下去,親自找她談。這事都怪我,太對不住人家了。”小陶見他這麼說,就下樓去了。不料,在三樓的拐彎處,她又碰上了江雪,江雪正在那兒等著她呢。江雪一見她,就問:“你跟任總說了?”小陶沒好氣地說,“說什麼?我說的是李尚枝的事。”江雪說,“罰款的事,我也是沒有辦法,你彆計較。那錢,我替你出了。”小陶說:“那倒不用。江雪,我有一點不明白,你明明看見我來了,為啥還要這樣呢?”江雪突然小聲說:“小陶,你就幫姐姐一次吧。我這副總,有人不服,我也是想拿這事鎮一鎮。”小陶就是這樣,心善,耳根子軟,從來都是把人往好處想。聽她這麼說,一下子就釋然了。她說:“行了,隻要你當得順順當當的,罰我就罰我吧。”江黴說:“你不生氣了?”小陶說:“我生你什麼氣?一個屋住那麼多年,我要生你的氣,早就氣死了。”江雪說:“老妹兒,我要再批評你,你彆當回事,咱倆是心裡近。”小陶說:“好好,我知道了。”小陶是個很明朗的人。她心裡是從來不存事的,既然江雪這樣說了,她心裡的那點疙瘩也就完全解開了。兩人分手後,她心咀一高興,居然哼起歌來了。她一彈一彈地走著,嘴裡小聲哼著:你不曾見過我,我不曾見過你,年輕的朋友一見麵,比什麼都快樂……江雪默默地望著她,不知怎地,她突然有些嫉妒……她怎麼就、那麼單純?怎麼就、那麼快樂?怎麼就、那樣容易相信人?但這會兒,那歌,就像鋼絲一樣,一束一束地紮在她的心上!就在這時,任秋風從樓上下來了。江雪攔住他說:“任總,有個事,給你說一下。”任秋風說:“啥事,說吧。”江雪說:“陶小桃遲到了十分鐘,你看,罰不罰?”任秋風說:“罰,當然罰。就是我遲到了,也要罰。不但罰,還要在會上公開點名批評!”江雪說:“那好。我本來想替她墊上……”任秋風批評說:“墊什麼?這個人情是不能講的,要嚴肅紀律。”二李尚枝圈下的那個繩圈裡,已紮下兩輛自行車了。李尚枝站在那裡,她頭上的圍巾鬆了,露出了一些花白的頭發,臉上的紋路也漸顯歲月的印痕,有很多不順心的日子就在那印痕裡一道一道網著。她手裡袖著一個花布做的兜兜,那兜裡裝的是她夜裡用硬紙盒剪的、上邊寫有號碼的車牌。初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兩眼細眯著,卻還是有點冷。那陽光,離她還是太遠了。於是,她在那個用繩圈起來的一塊地方,來來回回地走動著。當有人走來的時候,她還是像練習一樣地笑一笑,隻是她的牙不夠了。任秋風從台階上走下來,遠遠的,他望見那裡站著個係方格圍巾有點憔悴的女人。他匆匆走過去,站定了,說:“李大姐,真對不起,前一段太忙,說要去看你的,一直沒有去……”李尚枝說:“你忙你的。你忙你的。”她說著,該掛牌掛牌,該交車交車,也不看他。任秋風再次說:“大姐,我鄭重地給你道歉。前一段實在是太忙。我說話是算數的,我現在正始通知你,回來上班吧。”李尚枝扭過身去,一邊給人掛牌,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原想著,我就是樹。可我不是樹,我隻是樹葉,樹葉一落,就跟樹沒關係了。”任秋風說:“大姐,我知道你有意見……”李尚枝說:“我沒意見。我能有啥意見。我隻怪我命不好。”這時,有一個取車的來了。這女人從皮夾裡掏出卜塊錢遞過來,李尚枝說:“有零錢麼?我沒錢找你。”那人說,“沒有。你看,我沒帶零錢。”李尚枝說,“沒有就算了,你走吧。”那人說,“謝了,下次吧。”任秋風就追著她說:“大姐,上班吧。我已經安排好了,讓你管倉庫。你心細,會管好的。”可李尚枝仍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人,就是命不好。小時候,正長個兒呢,碰上了三年自然災害,腰細得一把粗,餓得哇哇叫。再長長,快該上中學了,又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字也沒認幾個。再後來,又是上山下鄉,一去八年,整天想著煉一顆紅心呢,牙碰掉了幾顆,心還沒煉好,這就又回來了。談戀愛吧,都快三十的人了,一臉的樹皮,誰要呢?好不容易找一主兒,又趕上了計劃生育。計劃就計劃吧……這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呢,就又趕上下崗了。想想,這糟心事,一事一事全都讓我趕上了。我咋就這麼背呢?!”任秋風聽了她的話,心裡也不好受,追著她說:“大姐,上班吧。我知道,你不容易。我說了,你是勞模,誰不安排,你也要安排。”這時,李尚枝轉過身來,正對著他說:“我最怕人家說我是勞模。這會兒,這勞模就跟那流氓無賴一樣,算是訛住你們了……”任秋風說:“怎麼能這樣說呢?這樣說是不對的。大姐,你是給國家做過貢獻的。”李尚枝歎一聲,說:“算了,任總,我認命了。”任秋風說:“大姐,你看,天這麼冷,你在這兒站著……多不好。還是上班吧。”李尚枝卻很執拗。老實人,要是鑽在了牛角尖裡,是很難出來的。她倔倔地說:“上班?我也想上。可下崗的,也不光我一個人,你能都讓她們回去?”任秋風說:“這個,坦白地說,我做不到。”李尚枝說:“這不結了。光我一個人回去,人家還是會搗脊梁骨。那‘勞模’的名號,就真成了無賴了!算了,你也彆費這個心了。我知道你忙。你能把商場重新搞起來,搞這麼紅火,也不容易……”說著說著,任秋風有些不耐煩了:“大姐,你怎麼——不聽勸呢?”李尚枝說:“你看,我膽小,你也彆嚇我。”任秋風說話的聲音重了:“大姐,你也沒想想,你在這大門外扯一繩,讓外人看見,會怎麼說?人家會說,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勞模’的?”李尚枝說:“這一點你放心,我決不丟你們的人。這是我自願的,任誰說,我也不會怪到你任總頭上。”任秋風說:“大姐,你真不回去?”李尚枝固執地說:“這輩子,我該賣的,賣了;該獻的,也都獻了……就這張臉,你讓我留著吧。”任秋風站在那裡,久久地沉默著。他沒有想到,一個下崗職工,居然這麼難對付。當然,她說的也都是事實。就個人命運來說,她有足夠的理由抱怨。可是,當一個巨大的齒輪開始轉動的時候,一個螺絲釘(也許是很好的螺絲釘)由於型號不對,被廢棄了。你就很難說,這是對,還是不對。這會兒,任秋風就是這樣想的。這有點居高臨下,是居高臨下,誌向高遠的任秋風,又怎麼可能不居高臨下呢?任秋風終於說:“大姐,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要是執意不回,也就算了。人各有誌麼,我也不勉強你。你再考慮考慮,隨時可以找我。”李尚枝說:“任總啊,謝謝你了。你也彆再操我的心了。我在這兒,掙多掙少的,是我的命。再說呢,有我在這兒戳著,你不也……好說些?”任秋風扭頭走了兩步,可他還是覺得有些彆扭……你在這兒戳著,正因為你在這兒戳著,就會有人說閒話,就會有人罵娘。是啊,商場裡五光十色,萬般絢麗,門外卻立著這樣的一個女人。這又該怎麼說?任秋風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退回去,對李尚枝說:“大姐,你還算是商場的職工,要是渴了,咱那兒有開水。”李尚枝忽然眼一濕,說:“任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等任秋風上了台階,幾個保安見老總黑風著臉,就圍上來說:“任總,咋,把她收拾了?!”任秋風說:“收拾啥。看車,也是方便群眾嘛。”眾人說,那是那是。三愛情是可以激發靈感的。當一個人心裡有愛的時候,她就會顯得無比燦爛。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現,都是愛的展示。這就像是一朵花,它得了雨露而滋潤,由滋潤而鮮活,由鮮活而生動,這就越加地激發了她的創造力。在金色陽光,上官雲霓又開創了“活體廣告”的先例。最先,這並不足她有意做的。她是銷售部的經理,大多時間都是穿商場製服的。隻是有一天,她的脖子上打了一個領結,這個領結的係法極為彆致,顯得與眾不同。從內心說,她隻不過是想讓那個人多看上一眼。可是,卻不斷地有顧客問,你的領結真好看,在哪兒買的?她驕傲地說,對不起。不是買的,足我自己做的。在商場裡,似乎隻有一個人知道這領結係法的來曆,這是江雪。江雪碰上她的時候,說這是“坎·貝爾式”。上官笑笑,什麼也沒有說。是的,內奧米·坎貝爾是巴黎的時裝名模,人稱黑珍珠。她的年薪是四千五百萬美元。應該說,上官是受了這位世界名模的啟發。第二天,上官卻又換了一種領結的係法。這是一個十字結,就像是一個微型的小十字架,係在脖子上,更顯得出人意外。江雪見了,又說這是“史蒂·芬妮式”。上官還是笑笑。史蒂,芬妮也是世界十大名模之一,簽約法國的名牌夏奈爾,還常常在《花花公子》上露麵。見江雪這樣說,上官心裡就有些上勁。她心裡說,你都知道。我倒要看看,你還知道什麼?於是,第三天,她從商場裡買回了一個扣子。這隻扣子是她精心挑選的,她把這隻小小的金屬扣子綴在了一條細線一樣的絲帶上。那絲帶是淡紫色的,似有若無;扣子卻是動感的,閃著一棱一棱的弧光,特彆迷人。爾後,她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把它係在了脖頸二。也就是這麼一隻黑紫色的扣子,把她那細白的、玉一樣的脖頸襯得高貴大方,美輪美奐,就像是《天鵝湖》裡的公主一樣。自然的美麗是掩飾不住的,不管綴上什麼,都是一樣的雅致,曼妙。江雪見了,怔了旺,再沒有舉出什麼例子來。她隻說:呀,真好。上官覺得她還是勝利了。人一勝利,腦海裡就會迸發出一連串的小火花。就是受這個思路的啟發,當一個營業員抱怨說,有一種價格很貴的服裝賣不動時,她靈機一動,說讓我穿上試試。於是,她就找了一套比較合身的細羊絨套裙,穿在了身上。這套新款的春裝標價兩千二百塊,看上去是有些貴了。可上官穿上後,效果非常好。她隻不過在樓上樓下連著走了幾趟,奇跡就發生了:僅一上午,那個櫃台就賣出了十二件!這麼一來,隻要是來了新款,所有的服裝櫃台都爭著讓她試穿,為此還鬨起了矛盾……於是上官把她們召集在一起,開了個會。她在會上說,美不僅僅足長相。它是一種品位,是一種修養,甚至說,是一種眼光和態度。為什麼非讓我穿?為什麼光我一個人穿,你們為什麼不穿?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美,你要把自己的美展現出來。你穿上隻要美,隻要好看,你就成了一個廣告,活廣告。這多好呢?顧客一看你穿的效果,也不用多說什麼,她自然就買了。每一個櫃台的營業員,都可以穿嘛。營業員亂紛紛地說,服裝是賣的,我們能穿麼?上官說怎麼不能?這是活體廣告。從這天起,金色陽光就開創了營業員做活體廣告的先例。各個櫃台的營業員先是經過討論,爾後都把新進的、有個性特點的服裝穿在了身上……效果極好!任秋風聽到彙報後,也極為讚賞,說很好,做“活體廣告”,這是一個創舉。所以,這年春上,在一個淡季裡,服裝竟成了最為熱銷的商品。於是,整個商場都紛紛效法,開始了新一輪的營銷熱潮。一次,在一個私下的場合,任秋風對上官說:“你的眼光是一流的。”上官就不客氣地說:“我的思路也是一流的。”任秋風開玩笑說:“你這個人不能表揚。”上官嗔道:“你這個人不能批評。”他說:“是麼?”她也說:“是麼?”他說:“什麼是麼?初見你的時候,你沒這麼調皮。”她玩起了繞口令,說:“你說什麼是麼什麼?初見你的時候,你也沒這麼霸道。”可任秋風還是說了實話。他說:“實話說,隻要一看見你站在那裡,我心裡就有底了。”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足可以讓上官心裡幸福好幾天。她是太愛他了,她心裡的愛意充盈在每一個細胞裡。所以,每時每刻,她都願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麵展現在他的麵前。其實,在熱戀中的上官,是害怕表揚的。她內心太驕傲了。她不需要這些。她隻想獻出一份愛心,她隻要她心愛的人知道就行了。彆的,她什麼也不圖。在沒人的時候,她就對任秋風說,你得獎勵我。任秋風說怎麼獎勵?她就悄聲說,你親我一下。任秋風朝窗外看上一眼,說這可是上班時間。上官說,那下了班你也沒親我呀?真是的。上官是“金色陽光”的形象大使,這是公認的。同時,她也是一個標尺。她隻要站在那裡,就會給商場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隻要上官站在那裡,有人就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那刺是無形的,也是有形的,那是在比較中產生的銳利。是含在空氣裡的萬根銀針,仿佛殺人於無形之中!哪怕是相隔兩層樓呢,它都會有一種輻射作用。是啊,她太光鮮了,這種光鮮是很刺激人的。江雪每每遇上她的時候,心裡就會長出牙齒來。那透骨的寒意得用心死死地咬住才是,要不,就會有一種東西“咯答答”亂響!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就是覺得那牙一天一天在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在哪裡?春天,街邊的柳樹生芽了,一苞一苞的,隻是那芽兒還小,一米粒兒一米粒兒地初綻,假以時日,它會抽絮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又在哪裡?有一天傍晚的時候,江雪在樓道裡碰上了上官。她先是緩緩走著,看上去猶猶豫豫地,像是在想什麼。看見上官時,就突然加快了步子,走得很匆忙。她手裡拿一文件夾,就那麼隨手揚了揚手,說:“嗯,又該排班了。”說著,就走過去了。上官說:“你等等,排啥班?我排在了幾號?”江雪說:“你還排麼?你彆排了,夜班,挺熬人的。”上官說:“夜裡我也可以值啊。”江雪說:“算了,那啥,你彆值了。”上官說,“我值。人家能值,我為啥不能?”江雪說,“那,下個月吧。下月給你排。”上官說:“這月是誰?”江雪說,“讓我看看。這月麼……這月小陶。”上官就說:“彆讓小陶值了。小陶住在家裡,大學路離這兒遠。我替她值吧。”江雪說:“這合適麼?”上官說,“這有啥不合適的?你跟小陶說,我替她值了。”爾後,上官一個月的夜班值下來,就值出了一些事故。四上官病了。她是突然得病的。那天,任秋風到市裡開會去了。由上官具體負責的一次大的營銷活動剛剛開始啟動。在會上,上官正發言呢,講著講著,不知什麼原因,她突然猛一扭頭,趕忙去掏手絹,待她從兜裡掏出手絹捂在嘴上……已經吐了。這時,主持會議的江雪趕忙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她喝了沒兩口,卻又吐了。江雪悄聲問她:“你怎麼了?”她說:“沒事,沒事。”可是,不一會兒,她就站起身,跑洗手間去了。小陶跟著追到了衛生間,說你沒事吧?上官一邊吐一邊說,沒事。早上在街頭上喝了一碗豆漿,可能不乾淨。開初,上官並不知道她得的什麼病。她年輕,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依舊是樓上樓下跑,照常上班。可是,一天中午吃盒飯時,她又連著嘔吐了幾次,吐得苦膽汁都出來了,隻好上醫院去看。查的結果,說是懷孕了。拿到那個單子,上官哭了。她還這麼年輕,本是奔事業來的,可愛情剛開一頭,就種下了一粒種子……這可怎麼辦呢?上官一下子愁住了。這麼私密的事,又不能跟彆人去說。她本來想告訴小陶,可想了想,沒好意思說。小陶倒是對她挺關心的,連著問她:“你沒事吧?”她說:“沒事。就是有點不舒服。”小陶說:“你臉有點黃。”她說,“是麼?”小陶說:“真的,你臉有點黃。”聽小陶這樣說,她趕忙跑到換衣間裡,反複地照了照鏡子,也沒看出什麼,就再一次補了補妝,心裡卻有些打鼓。後來,小陶見她,又說:“你心裡肯定有事。”她說,“真沒事,可能是前一段有點累了。”可她心裡清楚,時間一長,這是瞞不了人的。而且,時間拖得越長就越被動。於是,當天晚上,她就把那單子拿給了任秋風。任秋風接在手裡,看了又看,說:“就這麼簡單?”上官雲霓一臉愁容,嗔道:“你還想多複雜?”任秋風開玩笑說:“是啊,毛主席說:始作甬者,其無後乎?”上官不好意思地說:“我都快愁死了。你還笑?”任秋風摸了摸腦袋,說:“這還沒怎麼著呢,就……”上官臉一紅,說:“還沒怎麼著?你乾脆把我嚼巴嚼巴吃了吧。”是啊,想想,是沒有多複雜。任秋風結婚九年,是種過“地”的。有句話他沒說出來的,也就三兩次……那種子,居然就種下了。他說:“真是塊好地。”上官雲霓紅著臉埋怨說:“你就壞吧。都怪你。”可性這東西,對上官來說,就像是偷嘴人的“點心”,吃過一次,就有些饞。後來,在江雪當上副總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竟連著給排了一個月(本是十天一換)值夜的帶班經理。夜裡,值班經理也不過是四處查看一下,也就沒有多少事了。上官呢,轉著轉著就轉到了任秋風那裡(他仍是寢辦合一)……感情已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親一下,或是抱一抱,夜深人靜,孤男寡女,那火就著了。任秋風是喜歡孩子的,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渴望著能有自己的孩子。於是,他說,“生就生吧,我會給孩子一個‘身份’。”莫名其妙地,上官有些委屈,她說:“我不。”任秋風說:“那你說咋辦?”上官說:“就不。”任秋風吃了一驚,說:“你是想,做了?”上官已偷偷哭過幾次了。這會兒,她眼圈紅紅的,還是說:“不。”在上官,的確是太委屈了!她眼中的愛情,本是極美好的,是像詩一樣絢麗多彩的,曼妙的。她還有很多的遐想,很多的憧憬,很多的味味道道的東西,一切都正要展開,就要飛翔(雙棲雙飛)了……卻意外地有了果實。看來,就像亞當夏娃一樣,那禁果是萬萬吃不得的!吃了,責任就跟著來了。她是多麼地委屈呀!她流著淚說,“你說,我挺著個大肚子,多難看哪!羞都要羞死了。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任秋風安慰說:“好好,不要,咱不要。”上官喃喃地說:“乾脆,我成你身上的一條肋骨算了,也不受這份罪。”任秋風逗她,說:“肋骨?排骨吧?豬排還是牛排?”上官正愁著,經他一逗,“吞兒”笑了,說:“你才豬排呢。”“好好,我豬排,你牛排。”任秋風繼續逗她,接著又說:“人家說,頭胎孩子聰明。”上官用手在他的手背上一道一道劃著,說:“你咋知道?”任秋風說:“我當兵時,班長說的。”上官勾著頭,埋在他腿上,說:“還說啥?”任秋風說:“人生有一峰值,凡是情感最高點生的,必然聰明。”上官說:“淨胡說。”任秋風說:“真的。”上官歎一聲:“說呢,還是一黑戶。”任秋風安慰說:“那倒不會。咱馬上結婚。”接著他又說,咱也不用那麼張揚,你說是不是?她恩著,雖愁腸百結,可事已至此,也跟著說,不張揚。我最煩請客了,拜拜這個,敬敬那個,煩都煩死了。這是咱個人的事情。可想著一直還未浪漫,上官就有些心不甘。突然說,我一直想去麗江。要不,咱去麗江住幾天吧?任秋風說行,到時候,咱就去麗江,算是旅行結婚吧。上官還有些擔心,說:“她,要是不離呢?”任秋風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會吧。”五如今,苗青青也成了單身貴族了。隻從有了車,她的生活一下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腿,像是陡然間變長了似的,說去哪裡就去哪裡。這樣一來,社交麵寬了,眼界也高了,好像整個城市在她的腳下已不算什麼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有車沒車,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沒車時,騎一自行車上下班,對那坐轎車的,就恨得牙癢;有車了,走在路上,就對那騎自行車在馬路上竄來竄去、不遵守交通規章的,很有些微詞,說個個土匪一樣,不要命了?沒車時,路是寬的;有了車,那路就顯窄了。人呢,像是一下子加大了人生的寬度,從車裡出來,就顯得很占地方。這時候,車就不僅僅是一個交通工具,那變化是全方位的。從穿戴上說,過去,騎一自行車,風塵仆仆的,也就不那麼講究。現在,有車了,風刮不著雨灑不著,冬有暖風,夏有冷氣,你從車裡出來,穿什麼戴什麼,也都得考慮考慮了。從化妝品來說,過去苗青青是不大講牌子的,現在有車了,社交活動多了,去的場合也多,見識了一些穿著、化妝品都很講究的女士,說起來都是什麼什麼牌子好,是法國的、日本的或是美國的?是資生堂、是歐萊雅還是嘉寶?……也就不知不覺地跟著講究起來。比如一些生活上的細節,過去是從不注意的,現在就不一樣了。從嘴裡嚼的口香糖到飲料的牌子,是“益牙木糖醇”還是“牽手”,是“露露”,還是“久久”牌酸奶;車裡聽的音樂是“喜多朗”還是“老柴”……這都是有些說頭的。有了車,苗青青像是一下子邁進了白領或者叫單身貴族的生活圈。生活規律自然就跟著打亂了,夜生活也多起來。什麼茶會、舞會、聯誼會;做頭的,做臉的,做全身的……天天都有人約。去了,那男男女女都一個個衣冠楚楚,頭一次你隨意,往下你的衣服就得多備幾套了,不然那酒水萬一灑在身上,你就會顯得很尷尬。再說,見識了那些大款們一擲千金的場麵,你也不能太寒酸不是?還有呢,一個經常出入社交場合的、有品位有個性的漂亮女性,那奉承的、追逐的人還會少麼?這樣,你就像是整天在蜜糖罐裡泡著,那好話就像是拔絲蘋果,扯出來就是絲路花雨,沒個頭兒;也有批評的,說是批評也是打情罵俏式的暗誇,那幽默就像是天生的相聲演員,說出來至少是“不吐萄葡”式,有些段子還帶一點點小黃,也黃得很有分寸,不傷大雅,會叫你美得忍俊不禁!笑吧,你不笑,他就用話胳肢你,那話小羽毛一般,一次一次地搔著你心頭的癢癢肉兒,誇得你心花怒放,看你笑不笑?時間一長,你就覺得你就是七仙女下凡了,肯定是七仙女下凡。暈哪,飄啊,人就像是在雲彩眼兒站著,不知今夕何夕,立時就覺得你很可能是楊貴妃,身價百倍。到了這時候,到了這份上,你還看上誰呢,你誰也看不上。苗青青就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見到任秋風的。那天晚上,她剛把車停在院裡,就見任秋風在門口處站著,像是已等她很久了。苗青青從車裡走出來,順手按了一下車鑰匙上的報警裝置,滴兒一下,把車鎖了。爾後,像是沒看見他似的,“噔、噔”地走過去,灑一路“蘭蔻”的幽幽香氣,徑直開了門,進屋去了。任秋風站在那裡,愣愣地望著她。本想打聲招呼的,見她這樣,心裡一緊,也默默地跟著進了門。進門後,他更有些吃驚了。隻見苗青青把腳上的兩隻高跟鞋很隨意地一甩,就那麼光腳兒穿著絲襪,在地上“吧嘰、吧嘰”走著。接著,她竟從包裡掏出一盒女士型的“摩爾”煙,翹著手指點上,身子那麼一橫,整個人一團兒一蹴兒一枕兒,斜在了沙發上。這會兒,任秋風簡直像個要飯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連個座兒也沒有,就那麼傻傻地丫挺著。終於,任秋風摸了摸腦袋,說:“你回來得挺晚。”苗青青抽著那支摩爾煙,手指微微地翹著,一縷青煙從她嘴裡冒出來,淡淡地說:“回來早晚跟你有什麼關係?”任秋風說:“我想跟你談點事。”苗青青說:“有什麼可談的?”任秋風說:“那事,不是……說好了麼。”苗青青說:“啥事?”任秋風不想繞了,就直接說:“離婚的事。”苗青青側了一下身子,說:“——你把煙灰缸遞給我。”任秋風從桌上找出煙灰缸,遞了過去。她接在手裡,很優雅地彈了彈煙灰,爾後很隨意地說:“離唄。離。”任秋風心裡鬆了一下,說:“聽說,你提職了?”苗青青哼了一聲,說:“一個破主任,無所謂。”任秋風說:“總是好事吧。”苗青青說:“你不更好?大名人,一天到晚左擁右抱,美女如雲……聽說你找一小蜜?什麼時候請我吃喜糖啊?”任秋風矢口否認:“誰說的,沒這回事。”苗青青卻很調侃地說:“說說,說說。聽說你有不少故事?是跟那做廣告的女孩吧?眼光不錯嘛。”任秋風嚇了一跳!他想,苗青青是聽說啥了?不會吧。那,這女人的感覺也太厲害了。往下,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任秋風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說:“我有啥說的。咱們,已經這樣了。還是……辦了吧。”苗青青說:“離,當然離。這你放心。再怎麼著我也是一白領吧,高級記者,我不會賴著你的。”任秋風趕忙說:“那……把字簽了吧。”苗青青就在沙發上靠著,很調皮地說:“我的字不好,得練練,不能太丟你的人不是。”任秋風沉著臉說:“還有啥想法,你說。”苗青青說:“彆的想法沒有。就是字不好,你讓我好好練練。”任秋風沉默了,他心裡急,卻又說不出來。苗青青歪了一下身子,說:“等不及了?真等不及了?不至於吧,九年都等了,還差這一天半天的?”任秋風說:“總這麼拖著,也不好吧?”苗青青說:“有什麼不好?我看很好。我不就那一個瘡疤麼,你來一次,就揭一次,這多好!我這丟人事,不得好好亮亮?過去有句話,叫亮私不怕醜,鬥私不怕疼。你是幫我改正錯誤哪。”任秋風說:“你也彆這樣說。我沒那意思。”苗青青說:“真的,你一天來三趟都行。你是教育感化幫助我,你隻當扶貧呢。你得讓我認識到我是一個壞女人。”任秋風無話可說。苗青青依舊不依不饒地說:“今後你也得注意。九年回來七次,你的警惕性也太低了。你得找個一生一世不犯錯誤的。”任秋風不想費話了,說:“要不,我改天再來?”苗青青說:“當然歡迎。你得多來,你再來時先打一電話,讓我焚香沐浴,把耳朵洗乾淨了,再備好茶點果盤,好好聽聽你的教誨。一個有汙點的女人,怎麼能不接受批評教育呢?”任秋風徹底沒轍了,他站起就走。到了這時候,苗青青才說:“哎,那個字兒,你不要了?”任秋風停住步子,回過身來,怔怔地望著她,不知她又會出什麼妖娥子。他沒想到,苗青青的變化會這麼大,大得讓他有點招架不住了。苗青青也總算瀟灑了一把。她歎一聲,直起身子,說:“出了門才知道,世界很大呀!人活一世,誰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就三個字麼,拿來吧,我給你簽。”任秋風像遇上了大赦一樣,趕忙從兜裡掏出他準備好的第三份離婚協議書,默默地遞了過去。苗青青接在手裡,看都沒看,從茶幾上拾起一支圓珠筆,唰唰唰,就在上邊簽上了她的名字……爾後,她說:“滿意了吧?”任秋風趕忙接過那張紙,像拿到了大赦令似的,緊著說:“那,啥時辦?”苗青青很大氣地說:“隨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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