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等等靈魂 李佩甫 5726 字 2天前

鄒誌剛幾乎要氣瘋了!一個煮熟的鴨子,居然飛了?一樁精心策劃、幾經周折、有可能改變萬花局麵的大宗生意,竟在最後一刻……被人撬掉了?他咋能不生氣呢?他氣得兩眼冒血。再說,這事也太窩囊。如此商業機密,是什麼時候泄露出去的,又是怎麼泄露出去的,他當然要查了,必查。特彆使他疑惑不解的是,對方究竟使用了什麼樣的“殺手鐧”,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說撬就把他給撬了?他本想開一個全商場的職工大會,動員人們互相揭發。可他又擔心,消息一旦透出去,反而打草驚蛇,那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由於知道這事的範圍很小,於是,他把所有參與的人都作為懷疑對象,像過篩子一樣在腦海裡濾了一遍。爾後,第一個目標,自然鎖定在跑供銷的“楊八兩”身上。這位綽號“八兩不醉”的老楊,分明就是個高陽酒徒。他嗜酒如命,一喝舌頭就大。但他好酒好友,人脈極廣,最初的線索,也是他提供的……如果不是這樣,鄒誌剛是不會讓他參與的。可他,卻又偏偏是最可能壞事的一個人。鄒誌剛經過再三考慮,把他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爾後,足足看了他整整五分鐘……一句話也沒有說。楊八兩一身肉,可那身肉給看毛了,繃得緊緊的,隻覺得手腳都放得不是地方。他站在那裡,結結巴巴地說:“鄒鄒總,你、你找我、我?”鄒誌剛很含蓄地說:“老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不想給我說點啥?”楊八兩立時慌了,他發誓賭咒說:“鄒總,天地良心哪!我把心扒出來你看看吧?……”鄒誌剛說:“老楊,你不要再說了。這件事,我門兒清。誰參與的,怎麼做的,我全知道。我把你找來,就是想給你交交心。客觀地說,事已至此,我也沒想追究誰的責任。可教訓,還是要總結的。”楊八兩知道,這件事是說不得的。隻要張了嘴,往下,就有你的好看了……所以,他仍然發誓賭咒,一遍一遍拍著胸脯說:“鄒總,我可不是有意推卸責任,這裡邊可真沒我什麼事……我要是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鄒誌剛說:“老楊,我再重複一遍,我不追究責任,隻是總結教訓。你不要汙辱我的智慧,也不要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鄒誌剛一拍桌子,“我已經與井口先生通過電話了……你要再這樣說,你,可以走人了。”楊八兩怵了。他站在那裡,眼珠子骨碌骨碌轉著,他不清楚鄒誌剛到底知道些什麼……可他也不敢把喝酒時給人說的話全端出來。他也像篩沙子似的,把該說的和不該說的在心裡濾了一遍又一遍,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鄒總,要說錯,我,我也不是沒有一點兒。我是有錯……”鄒誌剛翻他一眼:“說說,錯在哪裡?”楊八兩小心翼翼地說:“你也知道,我這人貪杯,好喝二兩……可我貪杯,從沒誤過事。隻、隻是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了。”鄒誌剛輕輕地吐了一個字:“說。”楊八兩說:“那天晚上,就那天晚上,你們走後,我結的賬,晚走了一會兒……加上我、我喝得稍稍高了點,在街頭上買了包煙,耽擱了一會兒。所以,看見了一個情況。我,後悔,沒有及時,報告。”鄒誌剛說:“啥情況?”楊八兩擦了一下頭上的汗,說:“那天晚上,十、十點多一點,我看見有個女子,上、上去了。”鄒誌剛說:“她是誰?上哪兒去了?說清楚。”楊八兩說:“我其實也沒看多清……我估摸著,像是她。她是金色陽光的副總,也是管供銷的,一小女子,哧溜一下,進了黑井茶社……”鄒誌剛“哼”了一聲,用嘲諷的語氣說:“不是老鼠吧?還哧溜……”楊八兩喏喏地說:“我也是,打個比喻……”鄒誌剛徹底明白了。他沒想到,他這麼一詐,還真把他“詐”出來了。說實話,他並沒有給井口打電話。就是打了電話,井口這王八蛋也不會告訴他什麼。可他的確是打了電話,他把電話打給了北京的一個同學,讓他側麵給問一問……結果,問出了一個信息。同學說,人家說了,一個日銷八台和五十八台的,能比麼?就這一句,他知道,出賣全盤計劃的,就是這個“大舌頭”!他知道這樣的事,楊八兩肯定不供,他不敢承認。可他,仍然平心靜氣地問,“你還看見什麼了?”楊八兩說:“彆的?彆的就沒什麼了。要說錯,這是我的錯。”他說著,心裡還有些小得意。他心裡說,我多少得認一點錯。我隻要承認一點“芝麻”,那“西瓜”的事,就與我無乾了。縱然是恨到了咬牙的程度,鄒誌剛仍不願直接麵對。他做人的風格就是:永遠不直接麵對。鄒誌剛兩手按著太陽穴,閉著兩眼,很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默默地說了一句:“——去吧。”等楊八兩走後,鄒誌剛抓起一個茶杯,“叭”的一聲,憤然地摔在了地上!他在辦公室裡咬牙切齒地說,“媽的,吃裡扒外的家夥。等著吧,我治死你!”在心裡,他已經把這家夥開除了一百次了!不過,他必須得另找一個機會了。查出了“內鬼”,鄒誌剛卻更加痛恨那個苗青青。那天晚上,要不是苗青青那個電話,他肯定會陪井口多坐一會兒,跟他聊聊天。要是那樣的話,這事就不會發生了……他後悔呀!他心裡說,女人是禍水,一點也不假呀!就這麼懊悔著,反思著,他腦海裡突然跑出了那個“哧溜”……正是楊八兩形容的那個“哧溜”陡然間啟發了他,給他了一個黃色的靈感。於是,又一個計劃,在他腦海裡醞釀成熟了。於是,事不宜遲,他立即找出放在抽屜裡的一摞子名片,把它攤到在桌上,一個個找,終於找到了省報聞記者的名片。他知道,這次不能再用苗青青了。不但不能用,也要斷然隔離,徹底封鎖消息,再不能跟她見麵了。撥電話的時候,他又憤憤地罵了一句:媽的,太欺負人了,憑什麼?二金色陽光取得的巨大成功,使整個商場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可就在這時,任秋風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商業局的廖局長親自打來的。局長在電話裡拍桌著子訓道:“你這個任秋風,傲得沒邊了!怎麼搞的?!嗯,太不像話了,窩裡爛麼?!——你馬上到我這兒來一趟!”接了電話,任秋風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想,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怎麼就窩裡爛了?……可是,他已顧不上多考慮什麼了,既然局長讓去,他騎上車子就往市政府去了。進了局長辦公室,局長看都沒看他一眼,隻是沉著臉,“叭”一下,把一疊打印好的文字材料拍在了桌子角上,說:“你看看吧。”任秋風走上前去,默默地拿起那份稿子,隻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那文章的標題是《夜幕下的惡意競爭》……這篇文章是一位省報記者寫的,署名:問天。任秋風就站在那裡,一字一字地把那篇文章看完,爾後抬起頭來,望著廖局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等待發落。廖局長當然很生氣,他拍著桌子說:“你是怎麼搞的?做事要光明磊落!啊?——你說,文章都寫出來了。這個章,我是蓋不蓋?”任秋風趕忙說:“廖局長,這篇文章不能發表。章,你不能給他蓋。這裡邊有不實之詞……”廖局長是個急脾氣,他再次敲桌子說:“任秋風,我對是你很賞識的,這你也知道。可,你看看你乾這事?!你說說,哪裡有不實詞?……從頭到尾,人家寫得很客觀嘛。人家聞記者說了,他可以負法律責任。你讓我怎麼辦?”任秋風懇切地說:“局長,這文章千萬不能發。要是對我個人,怎麼說都行,罵幾句也沒什麼。可這篇文章雖然表麵上‘客觀’,實際上使用的是春秋筆法,你看,這裡邊使用的句子,什麼‘夜半時分’……什麼‘哧溜一下’……什麼‘鑽進了井口先生的房間’……具體負責這事的江雪,才二十多歲,還是個姑娘!這樣寫,比殺她還難受。這會讓人產生很多下流的聯想,造成不良的社會影響……叫我看,這才是惡意的。”廖局長看了他一眼,說:“不簡單哪,還知道什麼叫‘春秋筆法’,社會影響。哼,可你早乾什麼去了?!”任秋風站在那裡,心裡斟酌了一下,說:“這件事,雖然是江雪辦的,但是我一手布置的,我負主要責任。廖局,我這麼給你說吧,競爭是有的,但決不像文章裡寫的那樣齷齪!這一點,我可以拿我的名譽擔保。其一,當晚,江雪找到黑井茶社的時候是十點鐘,這,她給我彙報過。”決不是什麼夜半時分,!其二,她是堂堂正正以一個副總的身份走進黑井茶社的,決不像文章裡寫的,什麼‘哧溜一下’那麼下作……其三,對一個日本客戶,進門前,江雪是敲了門的,是得到允許後才進去談判的,決不是什麼“鑽進……,這是汙辱人!廖局長,這事關國格,商格,人格,我不能不說呀!廖局,你說,這樣的稿子,能發麼?”廖局長聽了他的話,感到問題確實嚴重。另外,江雪來局裡開過會,他見過她。對江雪這樣一個能乾的姑娘,他也是有同情心的,他也怕出事……於是,他沉吟片刻,毫不客氣地指示說:“這樣吧,這個字,我可以不簽。章,也不給他蓋。但是,這一屁股屎,由你來擦!怎麼處理,是你的事,你要給我擦乾淨!我隻有一條要求,一定要處理好,不能留後遺症。你說的對,事關民族感情,國家利益,決不能馬虎。再惹出什麼亂子,我拿你是問!”任秋風連連點頭說:“謝謝局長,謝謝局長關心。你放心,我一定處理好,決不給你添麻煩。”廖局長聽他這麼說,態度緩和了些,說:“秋風啊,你可要注意。省報的這個聞記者,可是神通廣大。這裡不讓發,保不定他在外邊發……那樣的話,頂風臭十裡,影響可就更大了。你可一定要慎重對待。”接著,他把那份稿子遞給任秋風,“你拿去吧,好好給人家說說。”任秋風趕忙接在手裡,再次保證:“廖局,你放心吧,我會的。我一定認真對待。”出了廖局長辦公室,任秋風這才擦了一下頭上的汗。他重新騎上車子,一邊往回趕,一邊想著“擦屁股的事”……他當然知道,這樣卑鄙的手段,肯定是鄒誌剛乾的。可這中間,卻又連涉著一個省報的記者,這就使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他必須得考慮一個萬全之策。三這天中午,任秋風突然來到了斜對麵的東方商廈。進了商廈後,他沒讓任何人通報,而是一直在徐玉英的辦公室外邊站著,等她把事情處理完了,其他的人都走了,這才輕輕地敲了敲門。徐玉英說:“進來。”這時,他才推門走進去,說:“徐總,您忙著呢。”徐玉英抬頭一看,是他。麵上有點冷,如今跟人家是沒法比了。可還算客氣地說:“是任總,哪陣風把你刮來了?”任秋風說:“我有點事,想跟徐總商量一下。”徐玉英這才說:“哎呀,你打個電話就行了,還專門跑一趟?坐,快坐。”任秋風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很誠懇地說:“徐總啊,有點事,希望你能幫我一下。”徐玉英說:“反話吧?如今,你可是大名人了!我能幫你什麼?”任秋風說:“你可能知道。最近,我們跟日本一家公司簽了約,獲得了中南五省的銷售代理權。在電器方麵,我這邊經驗不足。你看,咱們聯合經營怎麼樣?”徐玉英愣住了。最近一個時期,電視機是熱銷品,尤其是日本貨,更是搶手……徐玉英有些不明白了,乾商業的,哪有拱手相讓的道理?這裡邊是不是有詐?於是,她說:“這就不必了吧?”任秋風說:“徐總,我沒有彆的意思。東方商廈,最早就是經營電器的。在這方麵,你們是內行。日本電視機,標號都是日文,有些代碼,這邊的營業員不大懂……所以,我希望咱們聯合經營。”徐玉英見他說的懇切,就問:“說說你的條件?”任秋風想了想,說:“這樣,你派兩個懂行的,去給她們講講代碼、符號,講個一半天兒,就行。”徐玉英是個直人,問得也直接:“代理費呢?你扣多少?”任秋風說:“咱們是聯合經營,我這邊一分不扣。”徐玉英一拍桌子,說:“痛快!任總,我就服你這樣的。”說著,她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任秋風跟前,“老弟,大氣呀!”任秋風也站起身來,說:“徐總,那就這樣說——定了?”徐玉英說:“定了。我馬上就派人去。”說著,她又試探性地問,“老鄒那邊,你也說了?”任秋風淡淡地說:“徐大姐呀,有件事,可以說是我個人的私事,醜事。本來,是不足於給外人道的。可是老大姐,你問我,我要不說,你會以為我小氣。這樣給你說吧,我們之間,有些過節。”女人,是最願意聽彆人的隱私的。徐玉英馬上說:“咦,你跟他還有過節?我怎不知道?你們之間……說說,我決不外傳。”任秋風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大姐呀,我在部隊的時候,他,跟我妻子好上了……感情這東西,我不勉強。可共事,就有點那麼……”任秋風說著,搖搖頭,沉默了。對男女關係的事,徐玉英是最惱火的。她一聽,拍著桌子吼道:“他混蛋!這個王八蛋,禽獸不如?!見了麵,我非罵他不行,這是品質問題!哦,我說哪,這人辦起事來,雞腸小肚的,果然事出有因。”任秋風說:“大姐呀,這個話,本該是爛在肚裡的。這是個人的事,丟人事。叮見了你,我還是說了。”徐玉英這人熱心腸,一旦有人給她交了心,那她就是你的親姐姐了。此刻,她拍著胸脯說:“不說他了。老弟,從今往後,你夠意思,我也夠意思。老姐姐我說話算數。今後有什麼事,你給大姐說。你放心,他要敢炸翅,窩裡爛,我就敢當麵指著鼻子罵他!什麼東西?!”往下,任秋風這才講了“電視機風波”的前因後果……最後,他說:“大姐,在這個三角地帶,咱們三家商場,再不要搞惡意競爭了,對此,我可以做出保證。實話對你說,大姐,我的目標,是外省外地……我的主導思想是,和氣生財。有什麼事,都是可以坐下來談的,不要走下三路。”徐玉英聽了,當然很吃驚!她又罵了一句:“這龜孫,真不要臉!我同意廖局長的意見,這文章堅決不能發!江雪那姑娘,多好!他就這樣臭人家呀?要叫我,非撕了他不行!……這樣,我把他約出來,當麵鑼對麵鼓敲敲他,叫他撤稿!他要敢說一個‘不’字,不用你說,你大姐我就公開整治他!”任秋風說:“本來,對這個人,我是決不合作的。可話說到這裡,為了江雪的名譽不受損害,我可以再讓一步。合同雖然是這邊簽的,這塊‘蛋糕’,三家各切一塊,都可以賣。我不會再退了,這就是我的底線。”徐玉英十分欽佩地說:“老弟,你已仁至義儘,看我的吧。”任秋風從東方商廈回來,一分鐘都沒停,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又立刻把江雪找來談話。江雪當然還蒙在鼓裡,他遲疑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她?可是,等江雪進門,他是先表揚的。他對江雪說:“跟日本人簽合同這件事,你乾得特彆漂亮。你給我說說,你是怎樣把代理權拿過來的?”江雪很含蓄地笑了笑,說:“是花了些功夫。”任秋風說:“還瞞我?”江雪知道,對任秋風,她必須坦白。對他這樣一個高智商的人,越直接效果越好。於是她說:“那倒不是。是有‘殺手鐧’。兩條,一,他把我當成了日本人,或者說是有日本血統的人。可我不是。我隻是偶爾在報上看到了一篇文章,順勢就用上了。二,我讓人搞到了對方的日銷售額統計表……這樣一比較,任何人都會做出正確選擇的。”任秋風望著她,沉吟片刻,說:“路子邪了一點,偶爾為之,也無不可。不過,我還是要說,乾得漂亮!”人的內心深處,總有些彆人看不到的東西。對鄒誌剛,任秋風心裡是劃著一道痕的,那痕很深很深……可他又說,“江雪,我再一次告誡你,此事,隻能偶爾為之。一流商場,是不走下三路的!”江雪默默地說:“知道了。”接著,任秋風說:“電視機的銷售,我跟東方商廈的徐總談好了,咱共同經營。貨,你讓他們來提就是了。”江雪眼一淩,說:“任總……”任秋風擺擺手:“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你不要再說了。”江雪逼了一句:“那,代理費是多少?”任秋風說:“一分不要。”江雪很堅決地說:“那不行。憑什麼?”任秋風說:“經商跟做人是一樣的,氣魄要大一點,心胸要寬一些,明白麼?”江雪不語。任秋風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走了幾步,說:“怎麼,你不同意?”江雪倔倔地說:“任總,你說過,經商,不是搞慈善事業。我不明白,你這是為什麼?”任秋風轉過身來,默默地說:“實話告訴你,這樣做,對我來說,是違心的。有些事,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可你這麼固執,是逼著啞巴說話呀!好吧。”他回到辦公桌前,說,“這裡有一篇文章,你看看吧。”江雪根本沒在意,說:“啥文章?”任秋風歎一聲說:“江雪呀,雖然說你計高一籌,乾得漂亮。可你畢竟是撬了人家的生意。你想過沒有,對方會惱羞成怒,會對你下手?”江雪一驚:“憑什麼?他是黑社會?!”任秋風說:“黑社會倒說不上。可那手段,比黑社會還卑劣……”說著,他從文件夾裡拿出那份稿子,說:“看看吧。這篇文章,他們用心險惡,是要在報上發表的。”江雪到底年輕,她接過稿子,粗粗看了兩眼……開初,她好像也沒看出什麼,小聲嘟噥說,“登就登,誰怕誰呀。”任秋風厲聲說:“坐下,再給我認真看一遍。”江雪這才坐下來,認真地看了一遍……看著看著,她的臉紅了,說:“下三濫,太卑鄙了!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任秋風說:“明白了吧?流言是可以殺人的。這文章,表麵上看,沒什麼。可毀掉一個人的名譽,卻易如反掌!什麼也不要說了,你現在就跟我走,去找那個記者去。路上我再給你解釋。”四省城《晨報》聞記者的傲慢,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當天下午,當任秋風帶著江雪趕到《晨報》報社的時候,這位聞記者竟然讓他們在門外整整等了四個小時!他們當然不知道,這位聞記者,在省內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大凡響當當的人物,都是有個性的,或者說是性格上有些毛病的。聞記者在業餘時間寫點雜文,筆是很鋒利的,是刀刀見血的那種。有了這支筆,他的傲慢,就成了性格特征了。初次見麵,經一年輕小夥的指引,推開門的時候,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梳著大背頭的人。這人的穿著很不講究,脖領子油汪汪的,卻把身子斜霸在藤椅靠處,穿著一雙破皮鞋的雙腳交叉著戳在辦公桌上,就那麼搖晃著。臉上是一個長長的有機玻璃煙嘴,那煙嘴衝著天,吐著一圈一圈的煙霧……這位聞記者,見有人進來了,身子未動,隻在吞雲吐霧的間隙問一句:“——找誰?”任秋風說:“請問,您就是聞記者吧?”聞記者身子仍然未動,卻有些不耐煩地說:“什麼事?說。”任秋風說:“我們來給您反映點情況。”聞記者很乾脆,他把煙灰一彈,說:“反映情況?出門向左,找信訪處。”說完,仍繼續吞雲吐霧。任秋風說:“這事跟您有關,我們必須找您。”“找我?”聞記者先是把交叉著的兩隻腳收回來,爾後卻又更舒服地伸開去,“叭、叭”兩隻皮鞋重新落在辦公桌上,仍是半仰半躺地弄出一個更舒服的姿式,臉兒都不扭。這時,江雪耐不住性子了,說:“對,就找你。”聞記者聽到一位女士的聲音,這才扭了扭臉,悶悶地說:“找我是吧?那你們等著吧,我正趕一篇稿子……要不,明天吧,明天。”江雪剛要說什麼,任秋風扯了她一下,說:“那好,我們在外邊等你。”說完,拉上江雪退出來了。可就這麼一等,整整讓他們在過道裡等了四個小時……等到八點鐘的時候,天已黑透了,整個報社的人也幾乎走光了。這時候,江雪耐不住性子了,她是替任秋風難受,說:“任總,咱不等了。豁出來,讓他登去,隨便!”任秋風也不解釋,隻說了一個字:“等。”一直等到當晚十點鐘的時候,那個門開了,先是煙霧騰騰的,爾後,這位聞記者伸著懶腰,像個病貓似地從屋子裡走出來。當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很吃驚地說:“哎,你們,怎麼還沒走啊?”任秋風說:“你不讓等麼,我們一直在等。”到了這時候,聞記者臉上才有了一絲不好意思地表情,說:“你們,還、真等啊……”說著,他這才重新打量了二人,點點頭說,“我的確是趕一篇稿子。好吧,進來吧。有話快說,我隻給你們十分鐘的時間。”兩人進門後,任秋風先遞上自己的名片,爾後又拿出那篇稿子的複印件放在桌上,說:“聞記者,這篇文章是您寫的吧?”聞記者看了一眼,大咧咧地說:“不錯,這稿子是我寫出的。怎麼了?”任秋風說:“我們認為,這篇文章有不實之詞,與實際情況有很大出入。所以,想給你反映……”聞記者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十分傲慢地說:“什麼不實之詞?我告訴你,這是我本人,親自采訪的。這篇文章,誰說也不行,必登!裡邊的每一個標點都不能動!”任秋風仍然耐著性子說:“聞記者,你聽我把話……”可這姓聞的根本不容他多說,他把手裡的煙嘴一橫,再一次打斷他說:“我送你四個字:文責自負。這稿子是我寫的。我的筆名:問天。你要認為有不實之詞,費什麼話,告我去吧!”往下,任秋風看越說越僵,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鄭重地說:“聞記者,我們之所以來,是出於對你的尊重。我們以為,你是一個正直的人。所以,我們想給你反映一下情況,也隻占你十分鐘時間。我們講了之後,你如果堅持要發,那是你的事。至於訴諸於法律,那是下一步……”說著說著,任秋風的口氣也硬起來了。這時候,聞記者愣了一下,用自嘲的、很刻薄的口吻說:“我正直麼?一個爬格子的蟲,蚯蚓一般活著,談不上正直不正直。”此刻,任秋風見是個機會,馬上說:“江雪,你把當時的實際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聞記者,不要漏掉一個細節。要實事求是,不誇大也不縮小,是什麼就說什麼。——說吧。”現在,江雪終於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於是,她調動了所有的心智,話語輕輕地,就像羽毛一樣地,儘量不刺激人的神經,卻又很清晰、生動地把話送進了對方的耳朵。她如何從一百六十八家賓館查起;如何在寒風中一家一家地尋訪井口先生;找到後又是如何說服他的(隻有一點,拿到對方報表的事,她隱瞞了)……一件一件說得聲情並茂,真摯感人。聽了江雪的陳述,一向自負的聞記者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他覺得,這件事的確是有些莽撞了。當初,鄒誌剛找他的時候,是出於義憤,是打抱不平,他是有正義感的。可現在,問題複雜化了,人家找上門來了,且有理有據……可那邊呢,說白了:是吃了、喝了、洗了、按了,而且還拿了人家的潤筆費……這怎麼辦呢?任秋風看他猶豫了,接著說:“聞記者,競爭是有,但無惡意。這件事,我已向主管商貿的皇甫市長,廖局長做了彙報,他們都不同意發表這篇文章……況且,文章一旦發表,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聞記者白了任秋風一眼,那意思是:你彆拿-卜頭壓我,我也不是嚇大的!我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沒經過?肉,從任何一個地方割,都是爛的!緊接著,他動了一下身子,漫不經心地說:“我這篇文章,很客觀嘛。也就是對不正當競爭發表一些看法。對事不對人,抨擊一下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僅此!哼,他說不發就不發了?我實話告訴你,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的文章,全國任何一家報紙都可以發!”這時,任秋風突然說:“江雪,你出去一下,讓我跟聞記者單獨談談。”江雪看了任秋風一眼,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出去了。等門關上後,任秋風問:“聞記者,你有女兒麼?”冷不防地,問了這麼一句,聞記者下意識地跟著說:“有啊。怎麼了?”任秋風說:“那,往下,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從明天開始,我就寫一訴狀,告你誹謗罪。從你文章登出來的那天起,我將把官司從市裡跟你打到省裡,從省裡打到中央,一直打到勝訴的那一天……另外,從明天起,我就去找你們總編,爾後再找新聞出版局,我要一個一個找,一級一級地找,我要讓所有的人知道,你這個人,品質是很惡劣的!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麼?因為,你也是有女兒的。假如說你女兒光明正大地做了一件事情,晚上去見了一個人。我要寫篇文章,說你女兒‘在夜半時分’,‘哧溜一下’,‘鑽進’了某個日本男人的房間……不知你這個做父親的,做何感想?這就是一個‘父親’的客觀?在我們沒有向你反映真實情況之前,你可以說是出於正義,是受了人家的騙。但你知道真相之後,再這樣做,那我就理解為,你是下作、低級,你不配做一個父親!所以,我要告你!”此時此刻,聞記者被這一頓排炮打得有點發瞢。他愣愣地望著任秋風……可他仍不打算認輸。他嘴上說:“好,好,你告,你去告。我不信,你們做事,就那麼乾淨?……”可他說話的語氣,已明顯有了變化。任秋風說:“我當然要告。我還告訴你,一旦造成不良影響,江雪出了什麼問題,假如她自殺了,跳樓了……那麼,你將為你這篇‘春秋筆法’付出一生的代價。我們也將以惡治惡,以牙還牙!”聞記者忽一下坐了起來,說:“你,威脅我?”任秋風說:“不是威脅。這是我必須做的。我必須保護一個姑娘的清白。而且她本來就是清白的,醫學手段可以證明這一點。我說廠,我要集我全商場之力,不惜任何代價,跟你打這場官司!我也告訴你,官司一旦開打,你必敗。你信不信?”聞記者的確是還沒碰到過這麼強硬的對手,任秋風話裡的“話”,他全聽明白了,他開始喝水,不停地喝水……久久,他說:“我實話告訴你,這些材料,是萬花的鄒誌剛提供的。你想怎麼告怎麼告,你要告,也告不著我……”任秋風說:“我們會連他一塊告。可文章是你寫的。你剛才也說丫,文、責、自負!”聞記者自覺一世英名,他當然不想陷在一場官司裡。況且,上邊對他也是有些看法的。最近有幾篇稿子,都大大小小地惹了一些麻煩。這次,萬一出點什麼事,他也真兜不起……於是,他突然一拍桌子,忿忿地說:“這個老鄒真操蛋!材料是他提供的,出了事他負責,我不負責。”任秋風說:“該說的,我都說了。聞記者,我們就等你一句話了。”聞記者悶了一會兒,到了最後一刻,他仍然不願意說軟話,他隻是說:“這樣,我得讓姓鄒的寫一證言,證明他提供的一切屬實。他要不寫,我就不發。”任秋風明白了。他說:“他不會再找你了。”聞記者明知故問:“為什麼?”任秋風說:“因為這不是事實。”臨走時,任秋風以和解的口氣說,“聞記者,不管怎麼說,你還是有正義感的。順便問一句,你女兒多大了?”聞記者說:“十八,怎麼了?”任秋風說:“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你真幸福啊。”聞記者心裡窩囊,嘴裡嘟噥說:“幸福?不就一蟲麼。”任秋風說:“你看,你一家兩個女性,妻子、女兒,就是兩朵花。一個男人,身邊有兩朵花,多好。一個隨著年齡,慢慢開敗了;又一朵,又慢慢開起來了,這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啊!”聞記者悻悻地說:“這個理論,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五夜深了。任秋風和江雪一前一後在馬路上走著。先前,由於耗費了那麼多的氣力,任秋風累了,不想說話,江雪也不說話,就默默走。城市的夜是很暖昧的。也許是已近歲末的緣故,馬路上仍然跑著很多小轎車……於是,各種各樣的燈交相輝映,喇叭和歌廳的音樂雜合在一起,就像是用顏色熬成的粥,紛亂、多彩、是一片朦朧的燦爛。多麼亮堂的夜!到處都是燈,光在四下裡舞著,這幾乎是一個燈的海洋。可你卻什麼也看不清,你所知道的,也都是一些表象。那些南來北往的車裡,坐的是誰?那歌廳裡,坐的又是誰?那一格一格亮著燈光的窗子裡,住的又是誰?這怕是永遠無法知曉了。隻有燈光是清晰的,可那光,你隻能感覺它,卻永遠抓不住。就這麼漫不經心地走著,突然,任秋風的手機響了。他從兜裡掏出電話,“喂”了一聲,馬上說:“是徐大姐啊。這麼晚上你還沒休息哪?太勞煩你了……”隻聽徐玉英在電話裡說,大兄弟,放心吧,我已經把狗日的痛罵了一頓,擺平了。什麼東西?!我可不客氣,我說,你隻要敢讓他登,我就跟老任聯手治你。非把你整垮不可!我就是這樣說的……他叨叨解釋了半天。我不聽他叨叨,我隻要他撤稿。當然,我也說了你的好意,一塊蛋糕三家分嘛,他還有啥屁放?!任秋風聽著電話,他看了旁邊的江雪,什麼也沒多說,隻是連聲說:“謝謝,謝謝。”心鬆下來了,任秋風這才瞥了江雪一眼,說:“你冷麼?”江雪說:“不冷。”任秋風說:“餓了吧?”江雪說:“不餓。”任秋風說:“我可是餓了。找個地方,吃碗麵吧。”江雪說:“行啊。我請你。”任秋風開玩笑說:“我堂堂一老總,連碗麵都請不起呀?”江雪說:“你要不讓我請,那我也不吃了。我不想吃。”任秋風四下看了看,說:“你要真不想吃,算了。我回去泡碗方便麵,也熱熱乎乎的……去飯館還得等,麻煩。”兩人又走了一段路,江雪終於說:“任總……”任秋風一擺手說:“事已過去了,不要再說了,好好工作。”不料,江雪卻說:“任總,我覺得,這件事,還有另一種處理方法。那就是讓他登。等他登出來,再跟他打官司。然後,再把打官司的過程,也同樣登出來……有一條你不必擔心,我完全可以證明我的清白。這樣,整個過程連續報道,比打什麼樣的廣告都有用。”任秋風站住了。他站在那裡,怔怔地望著江雪,有很長時間,幾乎不相信這話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任秋風遲疑了一下,說:“那樣的話,你的壓力太大。”頓時,江雪眼裡布滿了螞蟻,是那種閃著鋼藍色亮光的螞蟻……她說:“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沒人看的,想看也看不到。隻有站在高處,站在燈光下的人,才是讓人看的。目標越大,看的人越多。我不怕看。”接著,她又說,“隻可惜,官司一打,對方也跟著沾光……不過,我還是感激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任秋風思考良久,搖搖頭說:“你很聰明。不過,代價太大了。一個人一旦背上了醜聞,會背一生的……”江雪說:“真正的醜聞,是不會大白於天下的。凡是講出來的,就不是醜聞了。史書上的曹操,是醜聞麼?他那‘老驥伏櫪,誌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詩句,隻有豪邁。”任秋風聽了,沉吟片刻,很勉強地說:“我說過,我是不走下三路的。”江雪默默地望著任秋風,眼裡聚集了更多的螞蟻,那些螞蟻汪著一簇一簇的尖銳的狐藍色的光芒,簡直像火焰一樣!此時此刻,她的感情是很複雜的。她沒想到任秋風會這麼衛護她……她像是還要說點什麼,卻被任秋風用目光阻止了。然而,兩人在十字路口上的談話,在此後的日子裡,還是在任秋風腦海裡產生了影響。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