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誌剛非常沮喪。他覺得,他在那個人麵前敗得太窩囊了。商場上不如人家,情感上雖然稍勝一籌,卻也是個“替補”……怎麼想怎麼窩心。他一直想打一個反擊,那怕是小小的一次勝利呢,也總算是不弱於人。鄒誌剛一向自視很高,他是中國經貿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學的就是商業管理,如今敗在一個“半瓶醋”手裡,他怎麼能甘心呢?鄒誌剛在等待著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就要來了。臨近年關,是電視機銷售的旺季。這天,他從采購員那裡獲得了一個情報,說是日本人推出了一種新款的平麵直角高清晰度電視機,期望在中原打開銷路,正在尋找代理商。得到這個情報後,他連夜就去了北京,想一舉奪得中原的總銷售權。在北京,他通過畢業後經商的一些老同學,終於約到了日本在中國的總代理。這人叫井口,是個中國通。井口並不老,也就三十多歲,是個白白淨淨的日本人。他們是在北京一家最好的“日本料理”見麵的。那天,鄒誌剛臨時學的幾句日語一句也沒用上,井口開口說的就是中國話,他說:“鄒先生是來自開封還是鄭州?開封是九朝古都,鄭州是你們的省會,那裡有少林寺,我說的不錯吧?”鄒誌剛忙說:“不錯不錯。井口先生是個中國通啊!”井口說:“中國通倒說不上,我去過開封,看過龍亭……鄭州是路過,我倒很想去少林寺看一看。”鄒誌剛馬上說:“那好啊,井口先生要看少林寺,我可以作陪。”井口說:“那禪房裡,真有那麼一個腳印麼?”鄒誌剛說:“有,真有。去了你就知道了,那腳印在磚上,是當年練功的僧人踩出來的,有這麼深……”說著,他用手比劃了一下。接著,他靈機一動,又說:“井口先生,我還認識一位武僧,他在少林寺是武功最好的。到時候,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讓他給你打一套少林拳。”說著,他在那個矮桌上用手畫了一個圈,“就這麼一小塊地方,武功越高的人,占地方越小,一套拳打下來,是不出圈兒的。這叫‘拳打臥牛之地’……電影上的武術,都是花架子。”說到這裡,井口有些不懂了,他說:“臥牛?”鄒誌剛說:“臥牛,臥,就是這個這個牛、牛臥在地上,這麼一塊地方。”井口似懂非懂,說:“牛,一小塊地方?那我一定要看看。”接下去,就說到代理權的問題了。雖然談文化時,井口很興奮,談得也很融洽。可一說到代理權,井口就慎重了,他說:“我知道鄒先生是一家信譽很好的大商場的老總,這方麵,王先生都給我介紹了。中原是個人口大省,我們當然很願意跟鄒先生合作。不過,具體事項,我們還要考察一下,這方麵還請鄒先生理解。”鄒誌剛心裡罵了一句,這個滑頭!但他還是笑著說:“考察沒問題,我們歡迎考察。我們萬花是省城最大的商場之一,地處黃金地段,這一點,請井口先生放心,到時候,你一看就知道了。”井口說:“我相信。好,期望咱們合作愉快。”臨分手時,井口突然問了一句:“鄒先生,聽說鄭州有一個叫金色陽光的商場?”鄒誌剛一怔,說:“有。他們廣告做得好……我們靠的不是廣告。我們靠的是服務質量。”井口一邊鞠躬一邊說,“噢,是這樣的。那就好。”待確定下考察日期後,鄒誌剛當天就飛回了省城。一回商場,鄒誌剛就馬不停蹄地做了全麵部署,讓人把商場的裡裡外外全麵打掃了一遍,所有舊的、有礙觀瞻的廣告一概換掉,店麵、櫥窗也都重新布置……連商場裡的員工也都換發了新的服裝。可說是萬事俱備,隻等“鬼子進村”了。三天後,鬼子來了。那天上午,鄒誌剛是親自到機場去接的。接到井口後,他並沒有走高速公路,而是抄便道走了新鄭市區,在新鄭上了301國道。在車上,鄒誌剛對井口說:“井口先生,你累了吧?”井口說:“一個小時的飛機,不累,不累。”鄒誌剛就說:“如果不累的話,井口先生,這裡離少林寺隻有三十多公裡了。要不,順路去看看?”井口詫異地說:“這麼近?好啊,看看。”於是,這車就直奔少林寺去了。在去之前,鄒誌剛是做過安排的。他們一到,早有人在山門前迎候了。在迎候的人中,有一個是穿架裟的和尚。和尚上前打個問心,說:“阿彌陀佛,歡迎施主蒞臨山門。”鄒誌剛趕忙介紹說:“這位就是少林寺武功最好的圓素法師。”又回身指著井口說,“這位是日本友人井口先生。”井口深深地彎下腰去,連連鞠躬。接下去,他們一邊往寺裡走,鄒誌剛一邊小聲對井口說:“井口先生,之所以把你直接拉到少林寺來,是有原因的。這位圓素法師,明天就要到泰國去了,機票已買好。在他臨走前,我想讓你見他一麵。”井口聽了,非常感動,連聲說:“謝謝,謝謝。”又說,“臥牛……”鄒誌剛馬上說:“對,就是讓你看看,什麼叫‘拳打臥牛之地’。”進了山門,又邁過兩道過堂門坎,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連拐了幾個彎,鄒誌剛把井口直接領到了西邊一處較幽靜的禪房裡。現在的禪房已不似過去了。地是青磚鋪的,屋子裡乾淨明亮,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高桌上有台燈、照相機、收音機和一些武術雜誌。隻有佛龕前的長明燈,還冒著一縷淡淡的青煙。今日的佛門,也有了一些現代生活的意味。看了禪房,門外的一個藤架下,茶早已備好了。一個潔淨的矮桌上,擺著一個小泥壺,幾隻素杯,茶是竹葉泡著,泛著青澀的香氣。等井口等人坐下後,品了幾口茶。鄒誌剛說,“圓素法師,井口先生可是專程趕來,一飽眼福的。您,開始吧?”圓素法師就站在門廊下,微微一笑,打了個問心,說:“獻醜了。”那門廊離藤架也隻有四十公分的距離,半米不到,顯得十分的窄狹,這拳,怎麼打呢?隻見圓素法師身子立在那裡,先是手心向上,爾後微微下蹲,一隻腿虛探下去,身形向左,而拳出其右,倏爾就在那方寸之地跳躍騰挪起來……他身形步法先是慢的,也還看得清,漸漸就快起來,有風聲起了,嗖嗖的,就覺那方寸之間,前後左右皆是拳,上下高低都是步,腳下的青磚咚咚響著,那拳風密得滴水不進!人像是一直凝立不動,而影兒四下飄飛,先看像是四人在舞,再看猶如八人相格,似短卻長,忽高則低,軟則柔若細柳,重則就像是陡然生出了一根根生鐵鑄成的棍子,在打人的眼!……漸漸,勢一收,影兒散了,人在那兒立著,不喘不動,又是一個問心。眾人先是怔怔,像是被打花了眼;接著,都鼓起掌來。井口率先站起身來,再次彎下腰去,深深鞠躬。他說:“少林寺,真是名不虛傳。太好了!這麼一點點的地方,太奇妙了,我知道什麼叫臥牛、對,‘臥牛之地’了!謝謝。謝謝。”爾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鄒先生,我能與圓素法師照張相麼?”鄒誌剛說:“這我已經請教過法師了,你是尊貴的客人,可以可以。”說著,就上前把圓素請過來,讓他跟井口一起合影。井口高興壞了,一再地鞠躬致謝。此後,在鄒誌剛的陪同下,井口先是吃了少林寺的素宴;爾後又看了當年和尚們練功的禪房;上山看了“達摩麵壁”的地方;又看了塔林……這一天下來,井口除了一再地表示感謝,還特意說:“鄒先生,我看我們的合作會很成功的。”當晚,回到省城,鄒誌剛特意對下麵吩咐說:“井口先生住的地方,要絕對保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二江雪的副總,從當上那天起,就做得有模有樣。每天早上,她都準時地站在金色陽光大廳的門廊處,迎接每一個職工的到來。這件事,最初是任秋風做的。江雪當上副總後,就對任秋風說:“任總,你是一把手,管全麵的。這些小事,就讓我來做吧。”任秋風點點頭,算是默認了。自此,江雪就像總督察似的,每天早上站在門廊處,一臉的肅然。而每一個上班的員工,都要經過這雙眼睛的審閱……三天後,商場所有的員工,都開始叫她江總了。雖然是副職,威已經立起來了。江雪上任一星期後,悄悄地找上官雲霓談了一次話。她們的談話是在上官的部門經理室進行的,江雪進門後,先是把一瓶香水放在了上官的桌上,那是一瓶香奈爾5號。她說:“上官,我送你一件小禮物。”上官淡淡地說:“江副總,這就不必了吧。”江雪說,“是呀,你不用香水也一樣美麗。可這款香水最適合你,是大雅之人用的。”上官不好再說什麼,就說,“小陶呢,你也送了?”江雪很含糊地說,“我送她的是另一款。”上官隻好說,“謝謝了。”接下去,江雪單刀直人,說:“我知道,這個位置,應該是你坐的。”上官不好意思地說:“我可沒這樣想。”江雪說:“是呀,你沒這樣想。況且,這對你來說,也不算什麼。”上官心裡還是有委屈的,她看了看江雪,有句話,她想了,卻沒有說。江雪說,“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法國的夏奈爾說過一句話,‘不用香水的女人沒有未來’,我,就是不用香水的女人。”上官又抬眼看了看她,“你怎麼,這樣說?”江雪說:“上官,在這個世界上,天時、地利、人和,可以說你全占了。剩下的,那麼一點點兒縫隙,能不能、留給我們?”上官反擊說:“上帝是公正的,該得到的,你不也得到了麼?”江雪尖銳地說:“上帝不公正,它從來也沒有公正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美麗,這是最重要的,你有了;愛情,這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你也有了;學養、良好的家教、優裕的生活環境,該有的,你全都有。甚至,甚至包括那些上蒼輕易不會賜予女人的智性,你也有……你說,你還要什麼?!”當江雪說這段話的時候,她是眼裡含著淚的。上官雲霓像是挨了一頓冰雹似的,她感覺到了疼,卻不知道疼在哪裡?!有那麼一刻,她直直地望著江雪,她看到了江雪眼裡的淚。她問自己,我有了麼?我是不是什麼都有了?……是啊,她天生麗質,在感情上,有那麼多人追逐。這些,在過去,她從來沒想過。現在,像是有一把利刃逼到了眼前,她不能不想了。可是,當上官雲霓心裡一片混沌的時候,江雪說:“姐姐,有些事情,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你知道麼,我是個孤兒,從小無父無母,從來就是一個沒人疼的孩子……姐姐呀,你能不能幫幫我?”美麗的上官,一下子熱淚盈眶。這時候,她心裡的善意全被調動出來了,她熱切地說:“江雪,雪,我不知道你是孤兒,我真的不知道……我會支持你的。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你。”江雪說:“彆告訴任何人,包括任總。我不想讓人同情我。”上官說:“行,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臨走時,江雪突然又來了一句:“任總是個好男人。你要珍惜。”這是一個藏在內心的秘密,上官以為沒人知道。現在一下子被江雪捅破了!上官臉上一片羞紅。出了經理室的門,江雪挺著胸脯,硬硬地朝前走去。在電梯口,江雪碰上了小陶。看見小陶時,她臉上似笑非笑地點了一下頭。小陶手裡拿著一份表格,像是急著要辦什麼事,也匆匆地點點頭……可是,江雪突然叫住她,嚴肅地說:“小陶,公關部的事,你要給我彙報。”小陶怔了一下,也沒多想,說:“行,回頭我給你彙報。”在上任一個月後,一天晚上,江雪提著一兜水果,到采購部經理吳國富家去了。吳國富住在一個新開發的豪華小區裡,房子是剛剛裝修好的,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平方。開門時,吳國富一下子愣住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搬進來才三天,單位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怎麼就來了?!就在吳國富愣神的當兒,江雪笑著說:“吳師傅,我來看看你。”吳國富忙說:“江、江總啊,你怎麼來了?請,請。”進了門,江雪站在那裡,四下看了看,說:“房子不錯麼。”吳國富有點緊張,鼻頭紅堂堂地亮著,他搓著兩隻手說:“唉,一般一般。這還不是沾了老婆的光……江總,你坐,坐。”說著,扭過臉去,給他老婆使了個眼色,沒好氣地說:“客人來了,還不倒水去,倒水!”江雪款款地在沙發上坐下來,說:“不用了,沒彆的事,我來看看你。嫂子也坐呀?”吳國富卻生怕老婆哪句話說漏了嘴,等她倒上水,就吩咐說:“你忙你的去吧,我跟江總談點事。”他老婆撇了撇嘴,進裡屋去了。江雪坐在那裡,再次四下看了看,見他家裡電器一應俱全,而且全是新牌子的……她說:“吳經理,看來,你是個很會生活的人,家裡安排得不錯呀。”吳國富鼻頭上亮著一滴晶瑩的汗珠,說:“還行吧。乾采購年數多了,買些便宜貨。”江雪說:“吳經理,我一直很感激你。特彆是那次去上海,你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吳國富更慌了,他說:“江總,那件事,是我對不住你。哎,我這個人,沒彆的嗜好,喜歡喝點酒,這酒一上頭,就有些不當家了。要是有啥得罪的地方,你多擔待。”江雪說:“真的,我真的很感激你。”話說到這裡,吳國富的心有些鬆下來了,他說:“江總,你放心,我會支持你的。采購這一塊,我是太熟悉了……你要是有啥吩咐,儘管說。”江雪說:“是啊,你是老采購了。不過呢,最近,商場裡收到了一些客戶的來信,有二三十封吧。我從中挑出了六七封,把它帶來了,想聽聽你的意見。”說著,她從隨身帶著包裡掏了那些信件,遞給了吳國富。吳國富接過信,就著沙發前的落地燈,一封封看了。看著看著,他頭上的汗下來了。特彆是那鼻頭,像結了霜似的,下邊成了醬紫,上邊是一層白色的晶狀物,就像是陡然間生出的豆子!這時候,電視仍然開著,是董文華在唱歌……江雪一邊很悠閒地欣賞著電視一邊說:“這電視29英寸的吧?畫麵不錯,很清晰,是國香54C10K3017897”吳國富帶著哭腔說:“江總,這些信……都是誣陷哪!”江雪說:“是呀,也不能聽一麵之詞,都是可以調查的……你說呢?”吳國富知道,有些事是瞞不過去的。他已聽出了弦外之音,江雪竟然念出了那台電視機的出廠編號!這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於是就辯解說:“江總,就這台電視,是他們讓我試看的,試看一個月……我不要,他們非要放下,趕都趕不走啊。其他,我敢保證,全是誣陷?!我要說半句假話,我不是人!”江雪很平靜地說:“吳師傅,你怎麼不是人呢?你肯定是人。可、人不人,我說了不算。我給你交個底吧,有幾封信,是檢察院轉來的。他們要是介入,這事就難辦了。我說,還是先讓我們自己查吧,如果有什麼嚴重問題,到時候,再請你們介入。”吳國富畢竟是老江湖了。他知道吃回扣、拿提成、敲竹杠,很多采購員也都這樣。要是不查,什麼事也不會有,可要認真查起來,就是罪孽了!他像散了架似的癱坐在那裡,長歎了一聲,喃喃地說:“這得花費多少心血呀!……我栽了,我認栽。江總,你說吧,你要我怎樣?”電視機裡還在唱,這會兒換人了,是韋唯,她在唱朋友啊,朋友……江雪不看他,像是在很用心地聽著。吳國富顫聲問:“這、這事,任總知道麼?”“你想讓他知道?”江雪說,“他要是知道了,你還會坐在這裡麼?”這時,吳國富像蝦一樣地弓著腰滾起身來,突然說:“江、江總,我我我方便一下……”說著,他駝著腰推開了一扇門,進屋後,他把門一關,黃著臉低聲對妻子說,“……待會兒,就是外邊天坍下來,你也不要出來。”妻子想問,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說:“你就呆在這兒,彆動!”吳國富再次走出來的時候,什麼話也沒有說。他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拖一拖地走到江雪跟前,四五十歲的人了,精明了一輩子,竟然撲通一聲,在她麵前跪下來了。他流著淚說:“江總,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在上海,我一次一次刁難你,我真不是個人哪!嗨,我再說什麼都晚了。可江總,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大人大量,就饒我這一回吧?”說著,他雙手捂著臉,竟嗚嗚地哭起來了。江雪望著他,淡淡地說:“吳師傅,你這是乾什麼?起來吧。”吳國富哭著說:“人到了這一步,臉就不是臉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沒臉活在這個世上了。”江雪的臉一直沉著,她眼窩裡的螞蟻,泛著一芒兒一芒兒的紫藍色的光!一個男人,說折就折了,她有些看不起他了……終於,她說:“你起來吧,下不為例。”江雪慢慢站起身來,似走非走的樣子,抱著膀在屋裡走了幾步……這時,吳國富才站起,小心翼翼地陪著。江雪扭過頭,撂下一句:“多好的家呀,你要珍惜。——我走了。”出了家門,吳國富一路賠著小心,極儘巴結地跟著。走著走著,吳國富說:“江總,有、有個事,我得給你彙報一下。”江雪說:“你說吧。”吳國富說:“那啥,我一鐵哥們,在萬花當采購員。他在酒桌上對我說,他那邊的老總,在北京談了一個電視機項目,還說要他們保密……”江雪開初並沒在意,她仍沉浸在勝利之中。片刻,她問了一句:“啥、啥項目?”吳國富說:“電視機。說是日本的,新款。”江雪立時警覺了,說:“人呢?人到了麼?”吳國富好不容易逮一機會,趕忙靠近說:“說是人已經到了。”江雪說:“你給我查查,看他住在哪兒。”三有車的感覺真好。苗青青如願以償,當上了采訪部主任。主任是可以配車的,於是她有了一輛七成新的桑塔那轎車。本兒,她早就有,也正兒八經地在駕校學過。這會兒,車有了,興致也高,就一個人開著出來了。從冬青路的友誼飯莊一氣開到了三環,從三環又上了立交。這一路上,燈就像河一樣,嘩嘩地從身邊流過,隻是有些緊張,不敢亂看。街口上一會兒紅燈,一會兒綠燈,那眼像是不夠用似的……很刺激!升了職了,同事們自然要給她祝賀,說是不喝的(她喝傷過),卻也被眾人勸著灌了不少酒。所以,開著開著,酒勁就上來了。因前一段她剛剛編過一篇報道,一個人因酒後開車從立交橋上翻下去,還砸傷了人……苗青青不敢再開了。她把車停在路邊上,拿出手機,就給一個人撥了電話。這個電話是她下意識撥的,撥了她又有些後悔。她看了看表,已是夜裡十點了。她暗暗地埋怨自己,這個時候,打什麼電話呀?!他不知會怎麼想呢……可是,電話已經通了。對方在電話裡說,“青青麼,是青青?”苗青青沉吟了一下,說:“是我。”電話裡說,“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我好想你呀。”苗青青說:“你喝酒了吧?”對方說,“沒有沒有。陪一外商,小日本。談了些生意上的事,沒有喝酒。”苗青青卻突然說,“算了。你喝酒了。”對方在電話裡急切地說,“什麼算了?怎麼就算了?你打的電話……我說了,我一滴酒都沒喝。要不你聞聞?”這時,苗青青才說,“你要真沒喝,就過來一趟。”對方很興奮地說:“好,你在哪兒?我馬上過去。”苗青青說:“你彆開車過來,我這兒有車。你打的吧,就黃河路一直往東,立交橋的下邊,右首一百米。”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呢?為什麼偏偏打給他呢?你是記者,抽屜裡的名片一摞一摞的,熟悉的人不是很多麼?有那麼多的大老板、大企業家、大知識分子,都願意跟你結交;你還有那麼多的朋友、同學?……也許,一個人的成功和喜悅是要與人分享的。分享,重要的是,跟誰分享?他麼?你跟他,本來是想斷的,你恨了又恨,可怎麼就斷不了呢?苗青青默默地坐在車裡,似乎想清理一下心緒。可頭暈暈的,心裡七上八下,真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問何人,會解連環?就在這時,右邊的車門一響,鄒誌剛坐進來了。他不光是喝酒了,還滿身的酒氣!苗青青一看他那個樣子,氣呼呼地說:“你明明喝酒了,還來乾什麼?”鄒誌剛短著舌頭說,“沒、沒喝。清、清酒,度、數很低。一、一小日本,不、不在話下。要不,你、你、聞聞——”說著,他側過身子,朝苗青青臉上親去。苗青青一把推開他,說:“看你那樣子,滿身酒氣,彆理我。”鄒誌剛說,“不是你、你讓我來的麼?”苗青青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幫我把車開回去,你這個樣子,能開麼?”鄒誌剛說:“這,這算什麼。我閉著眼都能開回去!”苗青青半信半疑說,“你可彆出事,這是單位的車。”鄒誌剛豪氣十足地說:“放心。去,你坐到後邊去。保證沒問題!”就是這句話,把苗青青打中了。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男子氣概。於是,她再沒說什麼,乖乖地離開了司機位置,下車坐到後邊去了。鄒誌剛也跟著下了車。他本該坐到司機位置上去的。可他走到車前,用腳踢了踢輪胎,卻又折回來了。他再次關了一下前車門,卻隨手又拉開了右邊的後車門,一欠屁股,也坐進來了。苗青青見他也坐到後邊來了,一怔,“你……”鄒誌剛說,“你讓我定定神。我的、的確是陪小日本喝了幾杯。沒事,你放心,我會把你平安送到家的。”苗青青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吹。”鄒誌剛說,“我不是吹。我是趕得緊了。我剛把那小日本送回房間,你一打電話,我就趕緊來了。你沒看我氣兒還沒喘勻呢。”鄒誌剛說著拉起苗青青的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又說:“青青啊,青青,我今天打了一個大勝仗!我把那日本人擺平了。日本最新出的一款平麵直角電視機,我一舉取得了中南五省的銷售權,成了總代理了!明天上午就簽合同。什麼金色陽光,狗屁,靠邊去吧!……”苗青青似乎也想說點什麼,看他興奮的樣子,也就不想說了。鄒誌剛的臉紅堂堂的,那酒已漫散進了每一個毛孔,於是就顯得更加嘮叨:“你猜那日本人叫什麼?井口。他咋不叫鍋底呢。這日本人也怪,你聽那名字,什麼河邊一郎,村上一樹啦,什麼江上,什麼渡邊,什麼小橋,都是些野外植物……”苗青青聽著聽著就聽不下去了,她一推車門說,“算了,還是我自己開吧。”鄒誌剛趕忙拉住她,“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行了吧。”他又伸手把車門關上,緊緊地抓住苗青青的兩隻手,一聲聲叫著:“青青,小青青,我想死你了。”苗青青的內心是很複雜的。兩人都在後排坐著,她一邊是討厭他醉酒的樣子,一邊又有些說不出口的、她也不願意承認的渴望。這內心的矛盾,使她沒有很堅決地抽回她的手……再說,不是她打電話讓他來的麼?由於興奮點的轉移,鄒誌剛的酒勁漸漸落了,他的思路也清晰了。人,一下子又幽默起來,他說:“青青,你厲害呀,一下子成了有車族了。這叫那個啥,小母牛對屁股,比較牛、那個啥……”苗青青嗔道,“去。你這張嘴呀,好好刷刷!-我這算什麼。”鄒誌剛說:“你這就不是一般的白領了,你是高級記者,又升職了吧?”苗青青說:“升什麼職,不就是一個采訪部主任,有什麼稀罕的?”鄒誌剛馬上說:“看看,你是白領鑲金邊,牡丹頂上又開花,飛機上掛掃帚,偉(尾)大呀!”苗青青說:“去去,啥話一到你嘴裡,就大變(便)了。”往下,他說,“你熱麼?”苗青青微微搖了搖頭。可鄒誌剛一邊問著,卻把外邊的西裝脫了,他挽了挽白襯衣的袖子,又把脖子裡係的領帶往下拽了拽,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就出汗了?”說著,他話鋒又一轉,“你聽說過英國王妃戴安娜的故事麼?”苗青青隨口說,“戴安娜怎麼了?”鄒誌剛卻不說戴安娜了,他說你知道外國人為什麼把高級轎車稱做“房車”麼?苗青青說,“你到底想說啥?一會兒戴安娜,一會兒是車,一會兒又是房的?”鄒誌剛貼近苗青青,小聲說:“戴安娜跟她的情人就是在房車裡做愛的。她最喜歡在車裡做愛……”苗青青聽了,臉上羞羞地紅:“你胡說。”鄒誌剛說,“真的,我不騙你。”於是,車裡陡然間就沉默了,連空氣都顯得稀薄了,喘聲越來越重,兩人的眼裡,漸漸有了火苗。四江雪真的急了。自當上副總以來,她還沒給商場做過任何建樹。這次,如果能把日本新款電視的代理權爭過來,可以說是大功一件。吳國富雖然告訴她,那日本的總代理已到了省城,可就是不知道人住在什麼地方……她曾發狠地對吳國富說,查!為此,她還專門跑了一趟商管委,把全市所有旅館業的資料全調了出來……不料,回來後,就越加地喪氣了。怎麼查呢?在省城,共有大小旅館一百六十八家。準三星級以上的六十八家,四星級以上的有十七家,其中包括省屬的九家。這些旅館分布在全市的東西南北各個不同的區域、不同的街道上……如果一家一家去查的話,就是腿跑斷,三天也跑不過來。江雪麵前攤著一張新買來的市區交通圖,另一邊是那些旅館業的資料,她沉思良久,說:“老吳,這樣,咱們分一下工。三星級以下的,你們再去查。打電話也行,但是,必須一家家都要給我查到。那十七家四星以上的,我親自去查。”吳國富摸了一下凍紅的鼻頭,小心翼翼地說:“江總,我那哥們說,他住的地方,是鄒總親自安排的,隻有他一人知道。那人,明天就走了。這已經半下午了,來得及麼?”江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老吳,有句話你知道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隻要來到省城,咱就一定能把他查出來!”吳國富心裡一驚,說:“我聽江總的。你說咋辦,咱就咋辦。不過,就是查出來,他,會聽咱的麼?”江雪冷冷地說:“隻要查出來,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於是,老吳就帶著采購部的幾個人,分頭去查……江雪對他們並不信任。在她的內心深處,對任何人都是不信任的。她想,一個日本人,在這樣的城市裡,會淹了不成?她當然要親自去查。已是冬天了,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把城市吹得一片蕭瑟。大街上,陡然間成了羊的世界,各式各樣的羊皮一瞬間都披到了人的身上,那風嗚嗚地吹著,就像是羊的哭聲。這時候,屋裡屋外已是兩重天。大賓館裡的暖氣都開得很足,進去熱烘烘的;可出了門,電線一聲聲哨著,那風就像刀子一樣,割人的臉。天漸漸暗下來,街燈亮了,那燈光雖然五光十色,卻是一芒兒一芒兒地冒著寒氣。江雪已先後跑了十一家了,她下了這個“麵的”,又上那個“麵的”……街上的黃色“麵的”也像冬天的蝗蟲一樣,瑟瑟索索的,沒有幾輛在跑了,可她仍沒查出那個人的下落。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江雪還有兩家沒有查到,一家在黃河北岸,離市區有近二十公裡的距離;一家在東郊,那是一個建在湖邊的、類似於休閒娛樂性質的地方。在黃河北岸的那個賓館要大一些,是當年毛澤東住過的地方。按說這兩個賓館,都不太可能,距離太遠……可江雪還是去了,她心裡說,不到最後一秒鐘,她決不放棄!然而,就在江雪乘坐的那輛“麵的”將要過黃河橋的時候,吳國富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說,江總,那王八羔子吐了。江雪對著手機說,什麼王八綠豆,你快說。吳國富說,就我那哥們,他終於說實話了,那日本人叫井口,根本就沒有住賓館,他住在一家高檔的茶社,那茶社是日式的,有榻榻米……江雪說,彆噦嗦,地點?!吳國富趕忙說了……於是,江雪馬上對司機說:“師傅,調頭,拐回去!”江雪重新回到商場,連口氣都沒顧上喘,直接上五樓,進了任秋風的辦公室。任秋風看她帶著一身寒氣,人凍得像個小黑人似的,隻剩下兩隻眼睛了。關切地問:“看你凍的,還沒吃飯吧?”江雪站在那裡,喘了幾口氣,說:“吃飯是小事。任總,我有急事向你彙報。”接下去,江雪一口氣把整個情況的來龍去脈全說了……爾後,她靜靜地望著任秋風,等待他的下文。任秋風聽了,沉吟片刻,說:“現在,還來得及麼?”江雪很肯定地說:“來得及。”任秋風當然知道這件事的分量。他說:“我說過,我們是一流的商場,一流的服務,賣的是最好的商品……所以,有可能的話,可以不惜代價!就是說,隻要取得代理權,不賺錢也行!你去試試吧。”江雪說:“那我去了。”任秋風想了想,說:“等等。我再給你一項授權,你可以代表我,直接跟他們簽字。也可以動用總經理活動經費,吃個飯、送點禮品什麼的……隻要不過分,都可以。”江雪點點頭,說:“我知道了。”那個茶社在一條新開的馬路上,離動物園不遠,竟然是日本人投資辦的,有個很奇怪的名字:“黑井茶社”。等江雪趕到黑井茶社門口的時候,吳國富吸著鼻涕正在門旁站著。江雪走上前去,說:“老吳,辛苦了。”老吳眨著眼說:“江總交辦的事,我一點也不敢大意。”爾後,江雪問:“那件事,也辦妥了?”老吳沒再說什麼,隻是把手裡拿的一個大信袋遞了過來。江雪接在手裡,說:“行,你回吧,這裡交給我了。”吳國富臨走時,又說,“江總,他們在對麵飯館吃飯呢。估計差不多了。”江雪點點頭,說我知道。天太冷了,吳國富一邊走,一邊低頭哈著兩手。等他走到百米開外,才敢回過頭去看。隻見江雪獨自一人在離黑井茶社不遠的一個背影處站著。已經離得那麼遠了,他仿佛仍可以看到她那雙眼睛,燈一樣的眼睛!在寒風中,這雙眼睛裡汪著一片攝人魂魄的東西。這個女娃,就這麼一個單薄的女娃,整整三十六小時,連口水都沒喝。她,她想乾啥呢?!在這個世界上,以吳國富幾十年的行走,他明白,要是碰上這樣的人,你就自認倒黴吧。吳國富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五十點過五分的時候,江雪敲了敲那個格子門。門拉開了,井口站在門裡,有點吃驚地望著立在門口的江雪。爾後,他鞠了一躬,說:“小姐,您,找誰?”江雪站在那裡,像是凍得渾身在發抖,她顫聲說:“對不起,您,是井口先生麼?”井口再次行禮:“是,我是井口。請問,您有什麼事麼?”江雪喘了口氣,直言不諱地說:“為了找您,我們先後查了一百六十八家旅館……最後才找到了這裡。對不起,我能、進去說麼?”井口吃驚地望著她。天哪,她們竟然查了一百六十八家旅館?!況且,這麼單薄的一個姑娘,她在發抖。他有些於心不忍了……就說:“請,請吧。”江雪進門後,竟也像日本人一樣,習慣性地跪坐在那裡。爾後,她雙手捧著,遞上了一張名片。井口接過名片,認真地看了一遍,笑了。他說:“江小姐,你要是談彆的事情,還好辦。要是談代理權的話,那我告訴你,你來晚了。我這裡,已經結束了。”江雪倒很乾脆,說:“我匆匆找上門來,確實有些冒昧……沒事,如果這次合作不成,還有下次麼。”井口點點頭,很客氣地說:“那就好。那就好。江小姐,其實,你們金色陽光,我是聽說過的。”江雪說:“哦,您聽說過?”井口說:“不瞞你說,我在北京看過你們做的廣告。可以說,廣告做得非常好。”江雪說:“我們金色陽光,不僅僅是廣告做得好。井口先生,中原是個有一億人口的大省,在這裡,我們的信譽、商品、服務都是第一流的,可以說是最好的。我說話是負責任的。如果不信,你身在省城,可以去看一看……”井口稍稍沉默了片刻,說:“我相信。不過,時間來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看看。”——這話裡,分明已包含著送客的意思了。江雪仍紋絲不動。井口有送客的意思,可客人並未起身,他隻好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說:“請,請喝茶。”江雪說:“謝謝。”說著,她兩手捧著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小口,就那麼捧著小茶盅,出人意外地、若有所思地、喃喃說:“你們,北海道的魚片,真好吃。”井口說:“哦,那的確是一道美味。江小姐,你對日本,也有了解?”趁著機會,江雪說:“井口先生,時間雖然有些晚了……可我,還是想給你講一個與日本有關的故事,你願意聽麼?”井口一聽說與日本有關,雖然有些勉強,卻還是說:“請講。”江雪說:“一九三二年,有一個年輕人遠渡重洋,到日本東京的帝國大學去讀書。他在那兒讀了四年書,畢業歸來時,帶回了一位美麗的日本妻子。這時候,他這位日本妻子已經懷孕了。回到中原不久,他的這位日本妻子就一胎產下了兩個兒子。由於這位太太思念故土,就分彆給兩個孩子起名一為夢櫻;一為兆櫻。櫻花的櫻……”井口聽著聽著,有些人味了,禁不住說:“夢櫻,兆櫻,太美了。後來呢?”江雪接著說:“後來,戰爭爆發了……由於種種原因吧(時間關係,我不多說了),這位日本太太離開中國的時候,很想把孩子一並帶走。可是,她的婆婆不讓。最後,好說歹說,隻允許她帶走一個,夢櫻或是兆櫻。兩個孩子,隻能帶一個,您想,她的母親自然是悲痛欲絕,肝腸寸斷,母子連心哪!其結果是,夢櫻跟母親走了,兆櫻留下了。”井口急切地問:“那,後來呢?”江雪又呷了一口茶水,像在夢幻中似地說:“後來,家道破落,再加上婆婆恨那日本女人,那孩子自然是饑一頓飽一頓的……不過,這兆櫻由於天資聰明,最後也算是上了大學,爾後在一個學校裡教書……不說了吧?我不想再說了。”井口卻仍在故事中,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說:“說下去,請說……”江雪說:“上帝是那樣的不公道。這兆櫻,從小失去母愛。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又由於這個日本母親的關係,被打成了反革命,那境況可想而知……妻子跟他離婚了。他獨自帶著一個小女兒,撿過破爛、拉過板車,過著非人的日子,不久就貧病交加,去世了……”江雪說到這裡,失聲了。井口坐在那裡,直直地望著江雪,突然說:“江小姐,從你進來後,我就注意觀察你。我冒昧地說一句,我看你的做派,就很像、日本人……”江雪不承認,也不否認,她說:“像麼?”井口熱切地說:“像,太像了。我能,給你什麼幫助麼?”江雪搖搖頭,說:“我個人,不需要幫助。不過,你回日本以後,如果方便的話,請代我向那位叫和田久美子的婆婆問好。”井口說:“她的具體地址,你知道麼?”江雪搖搖頭,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井口長長地“哦”了一聲,說:“這就難辦了……戰爭,給人留下了多少遺憾。”說著,他陷入了沉思。這時,江雪從她帶來的提包裡拿出了一張裝裱好的甲骨文拓片,說:“好了,我不多坐了。冒昧打擾,送你一件小小的禮物。”井口接過來一看,立時兩眼放光,興奮不已!不過,他說:“江小姐,這,我懂,這是甲骨文。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江雪說:“在我們中原,托人辦事,是要有謝禮的。我已拜托你問候那位婆婆……所以,你必須收下。”井口說:“那好,我收下了。如果那邊有消息,我一定告訴你。另外,江小姐,你,真的不需要幫助麼?”這時,江雪說:“我說過了,我個人不需要任何幫助。如果說幫助,我倒覺得,恰恰是你,需要幫助。”井口一怔,說:“——我?”江雪說:“井口先生,你作為中國的銷售總代理,從業績上說,是要看效益的,對吧?”井口點點頭說:“是的,是這樣。”江雪說:“如果說,你的業績不理想,那麼,你這個總代理的位置也就坐不穩了。是這樣吧?”井口再次點點頭,說:“是啊,是。”江雪說:“所謂的業績,是看數字的。我這裡有一組數字,你不妨看一看……”說著,她從包裡拿出了一個信袋,雙手遞了過去。江雪最後拿出的這個信袋,可以說是一個“殺手鐧”!井口先是有點疑惑地接了過來,他抽出信袋裡的一疊紙,一頁一頁地看起來,看著看著,他的眉頭皺起來了……這是一份統計表,這份統計表是非常有說服力的,上邊的每一個數字,都像是一顆炸彈!過了大約有五分鐘的時間,井口抬起頭來,慎重地說:“江小姐,這數字,是真實的?”江雪說:“確鑿無疑。上邊的每一個買主,都是留有電話號碼的。你可以隨時查詢。”接下去,江雪又說,“井口先生,中原是個有一億人口的大省,它相當於一個中型的國家。如果講效益的話:一個日銷售額隻有八台的商場,與一個日銷售額五十八台的商場,能比麼?”井口陷入了沉思……也許是巨大的利益,讓他折服了。久久之後,他抬起頭來,說:“江小姐,我決定了,推遲行程。明天,我想想看看你們的商場,可以麼?”江雪說:“非常歡迎。”可是,當她要站起來的時候,她卻站不起來了,她的腿已僵得走不動路了。六鄒誌剛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舉行簽字儀式的會議室,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經派人布置好了。會議室裡擺滿了花籃和綠色植物,顯得生意盎然。鋪有紅絨台布的會議桌上,擺放著濕巾和各樣的水果、飲料。在正中心主要位置的台麵上,攤放著兩個燙金合同簽約本(一為中文,一為日文)和兩支金筆……這次簽約,鄒誌剛特意請來了市商業局的領導。為了顯得鄭重,他還專門從大學裡找來了一位(基本上沒什麼用的)日語翻譯。上午九點鐘,市商業局的兩位領導已經到了。鄒誌剛一邊陪著領導說話,一邊派人去請井口先生。他對兩位局長說,簽字儀式本來是卜點鐘開始的,領導已經來了,那就馬上開始。不過,兩位領導一定要留下吃飯。兩位領導都點頭說好。可是,去請井口的人很久沒有回來……鄒誌剛一開始並不著急,他說可能是昨晚多喝了幾杯,再等等吧。兩位領導也說不慌不慌。就繼續說著閒話。等鄒誌剛再看表的時候,已經快十點鐘了!這時候他才有些慌了,在下意識裡竟出現了朦朦朧朧的“糟糕”的念頭。他不敢往下想了,立刻走出會議室,準備親自去看看,也就在這時,去請的人終於回來了。他們跑得滿頭大汗,說井井井、井口不見了!鄒誌剛頓時大發雷霆:“你們都是乾什麼吃的?!找啊,還不快去找!問問黑井茶社的人,他到哪兒去了?”立時,萬花商場的人就像是沒頭蒼蠅似的,四下亂竄……一直到了快十一點的時候,萬花的工作人員才咚咚地跑上來,說來了來了,井口先生來了!這一次,井口是真的來了。他是一個人上來的。見了鄒誌剛,沒等他發問,井口先是深深地彎下腰去,連著給鄒誌剛鞠了三個九十度的躬!爾後說:“鄒先生,我是來向你謝罪的。”鄒誌剛聽了,腦子裡轟的一聲,他都有些結巴了:“謝、謝什麼罪?!”井口再一次深深鞠躬,說:“對不起了,剛剛接到總部來電,關於中原的代理權,上峰指示我跟金色陽光簽約。所以,咱們的口頭協議,隻有取消了。對此,我非常抱歉。不過,以後,咱們在彆的方麵,還是、可以合作的。我一定,爭取……”一時,鄒誌剛目瞪口呆!他一下子變得非常失態,他猛地揪了一下脖子上的大紅領帶,大聲吼道:“你們,你們日本人怎麼這樣?這、這叫什麼事?你你你,不都考察過了麼?你你你……早乾什麼去了?!”井口再一次深深行禮,接著,他從衣兜裡掏出兩百美元,放在了會議室門口的一張桌子上。爾後,退著身子,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扭頭走了。這時候,商業局的領導也一個個從會議室裡走出來,一看這情形,什麼都明白了。隻聽廖局長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這個老鄒,怎麼這樣乾?胡來嘛!”說著,也悻悻地下樓去了。鄒誌剛像個傻瓜似地立在那裡,他的臉整個是紫的,醬紫,像壓癟了的茄子一樣!任誰也想不到,這時候,他心裡最恨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苗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