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色陽光大廳的右側,在那個巨大的花崗岩廊柱的後邊,一個並不顯要的位置上,擺放著一個香水櫃台,江雪就是那香水櫃的營業員。開初,沒有人多注意她。她人瘦瘦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寡。她就那麼在櫃台裡站著,沒人見她起過高聲,大多時間,就默默地立在那裡。當然,也是要微笑的,也要露七顆牙,可她的微笑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脈脈也默默,像是儘量讓人不要注意到她。然而,在不知不覺中,隻要有人經過那裡,就會不由地停下來,瞥上一眼。說,這是什麼香味呢?是呀,你會聞到一脈香氣,那香味似有若無,冷不丁地飄過來一縷,讓你頓一下。要是隔上一兩天,那香味就變了,又是讓你一醒,說這又是什麼香味呢?那香味很有心思。若是有人到她的櫃台前來,也沒見她怎麼招攬顧客,連說話的聲音都似乎細細的,就像是兩個人在談心或是悄聲地商量著什麼……不管買還是不買,她就那麼看著你,那神情,就像是要把心切下來一半送給你似的。她看得你一下子就把心放下來了,接著就把心交給她了。你會覺得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不是?她會告訴你的。漸漸,她櫃台前的人就多起來了。大多時間,也不是成大堆地蜂擁而上,而是先有一個兩個,站在那裡,跟她問一點什麼。爾後,就有過路的,三三兩兩,像被什麼絆住了似的,停下來拾上一句半句之後,就不走了。當九_九_藏_書_網然,也不知道,人家問了什麼,就聽她在說:“……你看過那部電影麼?叫《聞香識女人》。每個女人都有一種味道。香水,隻不過是把你身上的味道提出來。所以,香水是提人的,是女人的第二層皮膚……”她的聲音,也像是香水熏出來的,細而清晰,人聽了醉醉的。特彆是那些自視很高的女人,幾乎是不能聽她說話,一聽就被迷住了:“……埃及法老說,不要走近她。女人就是一縷香氣,她天生就是迷惑人的。有人問夢露,晚上睡覺穿什麼睡衣?她說,兩滴香奈爾5號。豔後克裡奧派特拉說,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武器,找到它,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其實,一種味道代表著一種人生態度。一種態度代表著一種境界,一種境界代表著一種生活質量。”有一天,一個戴大項鏈的胖女人路過香水櫃台,她隻是斜了一眼,隻聽江雪在給人說:“……香水讓人披上一層看不見的衣服,可以巧妙地改善形態。比如這種,聞起來會讓人感覺纖瘦……”這胖女人站住了。她湊上前來,說:“你說的是真的麼?”江雪看了她一眼,細聲說:“說實話,香水不能改變什麼。它隻能讓人產生一種奇妙的幻覺,是那幻覺讓人纖瘦。”那胖女人湊在櫃台前,立馬嘮嘮叨叨地說:“我沒有辦法,我胃口好,吃什麼都長肉,我瘦不下來。那家夥,自從有了錢,就不怎麼看我,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胖得像豬!……你說,人是不是一有錢就變壞?”江雪說:“您是豐腴形的,不算太胖。其實,肉感是一種富有彈性的美,是有活力的表現。楊貴妃就是這一種美的代表。”那胖女人叫道:“妹子,你說得真好。你說瘦得跟排骨樣,好看麼?人家唐朝,就是好。”就在這時,江雪突然貼近這胖女人的耳邊,很私密地、像蚊樣地悄聲說:“姐呀,你皮膚那麼白,回去後,把那項鏈換條細的、纖的、看上去線一溜溜的。什麼也不用說,他保準喜歡。”這一聲熱切切的“姐呀”,把那胖女人喊得淚差一點流出來……她四下看了看,也很私密地悄聲說:“我聽你的。妹子,我聽你的。”接著,江雪說:“大姐,你說得對。人世間,環肥燕瘦,各有其美。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不知您平時用什麼香水?”那胖女人又像是架起來了,昂著頭高聲說:“CD,我隻用CD。最貴的那一種,我家裡還有。”江雪說:“那您用過‘纖瘦’麼?如果你想聽聽我的建議,我建議您換這一種試試,不妨用一用這種青草味的香水……”那胖女人急忙說:“我家裡有,我家裡還有呢。不瞞你說,那‘貨’經常出國,家裡香水瓶一堆一堆的。”江雪說:“有。有就不要買了。我剛才說的這種香水,前味有一點點的清冽的苦香,就是這點苦意讓人顯得纖弱輕巧,聞起來有塑身的效果。另外,這香水不僅聞起來清爽,後味還帶有午後陽光的熏香,讓人聞了帶一點點醉意和迷離,當然,它不是CD的那種烈,而是稍稍帶一點、麥草和陽光的味道,是雨後陽光下清新的迷離……”那胖女人一聽,心又動了,說:“是麼?真的呀?那我來兩瓶吧。”江雪把兩個細高纖巧的香水瓶拿出來,讓她看了。爾後,一邊包裝,一邊說:“這種香水最好是浴後、睡前用,你從洗浴間走出來,在耳後、兩腋間灑上那麼一點,就會有滿屋的清氣……”那胖女人說:“我試試吧,我拿回去試試。”說著,高高興興地交錢去了。就這麼一天下來,鄰近化妝品櫃台的一女營業員噘著嘴說,她賣的香水,都是最貴的。三個月下來,江雪的營業額,在整個商場,也是最高的。二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商學院教授齊康民,如今卻成了經常逛商場的主兒。曾幾何時,齊康民是最討厭逛商場的。他的討厭還有理論,他曾經對他的前妻說:逛商場是最費時間的,時間就是生命;買賣呢,又是一種交易過程,所以逛商場又圖財又害命,是最不值的。現在,他卻獨自一人逛起商場來了。這學期,他的課不多。況且像他這樣的,根本就不用備課……所以嘛,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泡在商場裡。可齊教授逛商場,是從來不買東西的。他就是一個“逛”,是實實在在地“逛”。這裡看看,那裡瞅瞅,有時候嘴裡還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可他逛的路線不管是如何地回環往複,都有一個坐標點——那就是江雪的香水櫃。來的次數多了,有時候,他也會碰上任秋風。任秋風就說:“你怎麼來了?走,上去聊聊。”他擺擺手,說:“不去了,不去了。你忙你忙。”任秋風很詫異地問:“你來,不就是聊聊麼?我好久沒跟你聊了。”他更慌了,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我逛逛,隨便逛逛……”倏爾就隱在人群裡不見了。再次見麵,任秋風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心裡有鬼吧?”他說:“什麼鬼不鬼的。首先我是人,我名字裡還有一個民,這是人民的商場,我不能來麼?”任秋風笑了,說:“是,我說錯了。你不是心裡有‘鬼’,你是有‘人’吧?”他一推眼鏡,說:“你不要瞎說,我三個最好的學生,三枝花,都推薦給你了。你該感謝我才是。我我我,我還能有什麼人?”可是,他清楚,他心裡的確是有人。他為這個“人”,已經是夜不能寐了。是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是從哪一天開始喜歡上江雪的。他最喜歡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全校都知道是他命名的“可以開出花來”的眼睛。可他又怕見這雙眼睛,隻要一見到這雙眼睛,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樣,整個人都成了一盆漿糊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到了既想又怕的境地,那就是說,他戀愛了。可齊康民是不承認這一點的。他對自己說,我隻不過是來看看她,看看她有錯麼?終於有一天,他主動去找了任秋風。他二話不說,硬是把任秋風從樓上辦公室裡拽下來,很嚴肅地說:“我早說過,這是塊玉!可你不信,來看看吧。”說著,他把任秋風強拉到了一樓大廳那個大廊柱的一旁,兩人站在那兒,悄悄地觀察著那個香水櫃台。這時候的香水櫃台,就像是一個課堂,或是一個辦講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圍有二三十位女性,她們正津津有味地聽這個眼裡爬滿了螞蟻的姑娘在講著什麼。江雪仍在櫃台裡站著。她身旁的台麵上,擺著一個由香水瓶組成的水晶玻璃塔。那塔晶瑩剔透,塔的每一個棱角都折射著迷人的流光溢彩,裡邊的液體或粉紅、或嫩綠、或絳紫、或米黃、或銀白……就像是有千百個不同膚色的婀娜多姿的女人在塔裡翩翩起舞。隻聽江雪說:“一位哲學家說,活著可以被理解為感覺著。感覺是什麼?感覺就是一種味道。美國的一項最新研究顯示,女性身上如果塗了有個性特征的香水,男性會覺得你比實際……年輕九歲。”江雪說:“女人的味道是千差萬彆的。您不用開口,味道是自然放射出來的,也叫魅力。您站在那裡,自然就站出了一種味道。比如那位女性,比較純比較正的,您適合用CD,它淩,也烈,可以調出您內心的一些東西。這不是香水在起作用,而是您的內心在起作用。這樣的話,您不用開口,往那兒一站,就先聲奪人……當然,這隻是我的建議。”這時候,一個女孩說:“我呢,我呢,說說我。”江雪說:“這一位,年輕,是粉做的。那就回去一點,回去一點正好,那就用‘雅詩蘭黛’吧,把你的‘善’提出來。人活潑,又善良,就是一個留有餘味的女孩。善是根基,又可以放射溫柔,會時時讓人想,讓人念。一個讓人時時回想的女孩,是最有魅力的。”江雪指著一位,說:“還有這位,是否可以用一點‘聖羅蘭’,也叫‘鴉片’。這種香水很跳、很個性,也很神秘。那一點點似有若無的辣,就是刺激,調出了你內心的靈動。就像一個很有品位的女性,偶爾叼了一支煙,那女人味,才叫好呢。”江雪又指一位:“那邊那位,那麼嫻淑,那麼靜,我建議您用日本的‘三宅一生’。它透視的是自然、純粹的美。它調出了您內心的寧靜,淡淡的,猶如泉水一樣的清純,還有幽雅。就像是夢開了花一樣……”漸漸,圍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在櫃台前湧動著,有些紛亂……躲在廊柱後邊的齊康民用讚歎的口氣說:“怎麼樣,我從未看錯過人!讓她當營業員,你不覺得太可惜了麼?!我告訴你,她是很下功夫的,她夜夜都貓在圖書館裡……”任秋風說:“——圖書館?你怎麼知道?”齊康民一下子張口結舌,說:“你你你,什麼意思?我的學生,我當然、當然關心……是吧?”任秋風望了他一眼,說:“哎,你怎麼把胡子留起來了?也想趕時髦?”齊康民捋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說:“怎麼樣,前衛吧?我告訴你,這就是學院派。”任秋風默默地點點頭,說:“你說的對,她是個人才。是個商業奇才!”齊康民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告訴你,我推薦的學生,論經商,她是排第一的……”可他正說著,突然不說了,眼睛朝著香水櫃台望去。這時候,隻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撥開眾人,一下子站在了香水櫃台前,他“砰”地把一瓶香水放在櫃台上,指著江雪的鼻子罵道:“你什麼東西?騙子吧?年輕輕的你就出來詐騙,你是人不是?!”齊康民扭身就要衝上去,卻被任秋風拽住了。他死死地拽住他,低聲說:“彆慌,先看看再說。”江雪的臉白了一下,仍然微笑著說:“先生,對不起,你有什麼事麼?”那男子很粗魯地說:“狗屁!你給我退了,你立馬給我退了!什麼東西,要兩千四百八,你劫路去吧!”江雪低頭看了一下,說:“先生,你彆急。你要退我可以給你退,可這事,你跟你愛人商量了麼?這是她指明要買的……”那男子手一擺說:“退退退,堅決退。就這麼拇指肚一丁點小瓶,兩千四百八,頂我三個月的工資,你想讓我喝西北風啊?”江雪說:“退是沒問題的。我們這裡的任何商品,都是可以退的。這瓶香奈爾5號,是你妻子堅持要買的……”沒等她把話說完,那男子指著江雪喝道:“你怎麼說的?當時你是怎麼說的?我給你說,你胡吹八吹的,她都告訴我了!”江雪說:“是的,我告訴她,香奈爾5號,是一位法國女子布瑞拉·夏奈爾創立並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國影星夢露是它的代言人……這香水很貴。可你的妻子說,她就是仨月不吃飯,也要買一瓶。我曾勸她另選一種,可她說,她就喜歡這個味。”那男人吼道:“什麼味?什麼狗屁味?味能當飯吃麼?你給她吹得天花亂墜,她能不上你的當麼?!”江雪仍是不卑不亢地說:“先生,你要這樣說,我給你退掉就是了。可我要告訴你,你的妻子是個好女人,她愛你,是想把美展示給你……”那男子噴著唾沫星子說:“我老婆我能不知道,還用你說?”這時,江雪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一個女人,不吃不喝,也要買瓶最好的香水,你說她是為什麼?”這一眼是極具殺傷力的!那男子一怔,說:“為啥?你說為啥?傻唄!”江雪稍稍停頓了片刻,接著,她從櫃台下拿出了一個極為精致的小瓶。爾後,表演一般地伸出兩隻手臂,左右遞著,讓人們看了那小瓶……接下來,她的手像玩魔術一般地翻轉著,不知那瓶兒是怎麼打開的,就見她兩隻手腕相互輕輕地碰了兩下,一股極為奇特的、迷人的香水味飄了出來……江雪說:“這就是香奈爾5號。”那氣味讓站在櫃台周圍的女人們都睜大了眼睛……立時,周圍哄聲四起,女人們群起而攻之:“這還是個男人麼?什麼東西!”“這種男人,隻配扔到糞坑裡吃屎去!”“這女人也真瞎了眼,嫁這樣的男人。”“就是,買瓶香水,還巴巴地跑來退,還不領情!……”要是我,一天也不能過!啥人呢!人家把心都扒給他了。“這年頭,好男人都死絕了!真氣死人了。你不要,不要不是?我要,我要了!我買了哪怕是摔地上,也比讓這樣的男人瞎糟蹋強!”那男子像是淹在唾沫星子裡了……他回頭四望,一下子顯得狼狽不堪!此刻,他的汗手緊緊地抓著那瓶香水,用哭腔說:“我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還不行麼?”江雪輕聲說:“先生,請你把手鬆開,彆臟了它,這香水是很貴重的。不管怎麼說,它也是你愛人的一片心意。當時,她在這兒待了很久,我都被她感動了……不過,你還退麼?你要退,隨時可以退。”那男子像是被周圍的目光鎖住了,他走不出來了……他站在那裡,恨不能有個地縫立馬鑽進去。他的手捧著那瓶香水,喃喃地、一疊聲地對江雪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說著,就那麼倒著身子,在女人那刀子一樣的目光中,很畏縮地退出去了。就在那男子走後,江雪一下子賣出了七瓶香奈爾5號。站在廊柱後的齊康民癡迷地望著江雪……這時,任秋風拍了拍他,說:“我要重用她。你放心,我會重用她的。”三傍晚時分,齊康民像是踩著棉花一樣。來到了香水櫃台前。他說:“我買瓶香水。”江雪正勾著頭對一天的票賬,她隨口說:“請稍等,您要哪一種?”可是,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站在麵前的是老師。老師顯得很奇怪,他留胡子了。臉刮得很乾淨,卻留了一撮山羊胡兒。她笑了,說:“老師,你要香水乾什麼?”他說:“你不說香水是人的第二層皮膚麼?我皮膚太老了,換一層。”她說:“換一層?”他說:“換一層。”她笑著說:“那你還不如鍍鍍。”他說:“你度吧。”——兩人都在開玩笑,說的卻不是同一個字。江雪在老師麵前從沒客氣過,她說:“你開什麼玩笑?整天邋邋遢遢的,去去去,還不如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呢。”他頭上冒汗了,說:“我,我送人呢。”江雪有點驚訝地望著他:“送誰?那我得好好替你選一選。”他小聲說:“我送給我的學生,不行麼?”江雪說:“學生?不是不讓用香水麼?那你送哪一種?……算了吧,老師,我還不知道你?香水很貴的。”他嚅嚅地說:“你不是說,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麼?你用的是哪一種?”江雪說:“我呀,我從不用香水。”他詫異地說:“你把香水說得那麼好,為什麼不用?”江雪說:“我是賣香水的。”他望著她,用欣賞的口吻說:“我看了,你是個天才。”江雪有點傷感地說:“也就你這樣說。明明是一筐爛杏,還說自己賣的是黃桃。”他說,“你記住我的話,在我齊康民的學生中,你是最有前途的。將來,足可以打遍天下,一覽眾山小!”江雪說:“算了,老師,彆在這兒吹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走吧,要不,讓人看見了,會罰我錢的。”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說:“江雪,晚上陪老師吃頓飯吧?”江雪說:“你請客?”他說:“那當然。”江雪說:“請我們三個?”他說:“不,就請你一個人。”江雪一冷,眼裡的螞蟻一窩一窩藍著。她說:“你是可憐我吧?算了,老師,我晚上還有事。”他走了,這會兒腳下已不是棉花,而是釘子。他就像是一隻瘸腳老鵪鶉似的,一歪一歪地走著。這天夜裡,十一點的時候,江雪從商學院的圖書館裡走出來。她像是有感應似的,往圖書館右邊的台階上看了一眼,見一個黑影兒在那兒蹴著。她遲疑了片刻,走過去,站在他的麵前,說:“老師,你在這兒乾什麼?”齊康民說:“我看星星。”江雪說:“哪兒有星星?”齊康民說:“不在天上,就在心裡。”江雪說:“你酸不酸哪?快起來吧。”齊康民很聽話地站起身來。江雪說:“老師,你彆再送我了,我沒事。”齊康民歎一聲,說:“江雪,我看過你的檔案,我知道你是個孤兒。從小就……”江雪正色說:“誰是孤兒?我有父有母的……亂說。”齊康民說:“好,我不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江雪望著遠處的燈光,說:“老師,彆再送我了。我實話對你說,在這個世界上,敢對我怎麼著的人,還沒生出來呢。”齊康民心裡一寒,喃喃說:“我要是太陽就好了……”他想說,我就可以暖暖你了。可他沒敢說。江雪說:“可惜你不是太陽。你要是太陽,早把我們烤(考)糊了。”齊康民說:“你要相信……”江雪截住了他的話頭,說:“我當然相信。走吧,我送你。我送你好了。”往下,就像是押送俘虜似的,江雪把齊康民送到了商學院家屬院的樓門口。在樓口處,江雪說:“老師,過去一直是你教育我們。現在我們已經走上社會了……有幾句話,我想對你說,你願聽麼?”齊康民說:“當然。你說。”江雪說:“老師,你是個好人。做學問的人。你就好好做你的學問吧。以後,你不要再到那裡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那裡,真的不適合你。聽我的話,彆再去了。”齊康民沉默了片刻,說:“好吧。你是不是覺得……老師很無用?”“不是的。是你人太好……好人也可以成為毒藥。”說完,江雪指了指自己,像恩賜什麼似地,說:“要分手了,你是我最敬愛的老師,抱抱我吧。”齊康民看了一下四周,喃喃說:“就在這裡麼?”江雪卻毫無顧忌,說:“沒事。就在這裡。”齊康民像大蝦似的,弓著身子,伸出兩手,很鄭重很笨拙地摟了江雪一下……他說:“要是有什麼困難,就來找老師。”說著,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十分精致的小盒,遞給了江雪。這是一瓶香奈爾5號。江雪笑了笑,接在手裡,什麼也沒說,扭頭走了。齊康民呆呆地站在那裡,目送著一個單薄的人兒,朝著一片燈火走去。四任秋風要兌現自己的諾言了。九月,天已有些秋意了。傍晚時分,熱還是熱,那一綹兒一綹兒的風裡,竟有了些許的涼爽。家屬院門前的這條馬路,又在加寬,一半能走一半不能走,所以顯得車來人往,擁擠不堪。街角的一棟高樓,初春時挖的地基,這會兒已高高地立起來了,到處都在建設之中,澆灌水泥的壓縮泵在空中刺耳地響著……半年多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回這個曾經的“家”。他是硬著頭皮回來的。有些事情,一旦正麵對待,那話是很難說出口的。門是自動開的。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遲疑著是不是敲門?門一下就開了。苗青青淡淡地說:“回來了?”任秋風生硬地笑了一下,說:“你沒值夜班?”“這星期沒夜班。”爾後她說,“你要的文章,已經發了。”任秋風點點頭說:“我看到了,不錯。那啥,效果很好。”往下,屋裡的空氣有些稠,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兩人都像是很費力地在找話說……任秋風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乾乾地咳了兩聲,說:“你那職稱,評了?”苗青青說:“評上了。我的票數最高。”任秋風說:“評上就好。往後……你就是高級編輯了。”苗青青說:“副高。就那回事吧。”說著說著,任秋風的話突然拐彎了,他說:“……那個字,簽了麼?”他的彎兒拐得太陡,苗青青沒接上氣,說:“哪個字?”任秋風不知該怎麼說了,他頓了一下,很吃力地說:“就上次、說的……那個字。”苗青青回過味來了,卻沒接著往下說。她站起身來,到裡屋轉了一圈,拉開床頭櫃的抽屜看了一眼……又重新走回來,說:“你那裡越來越紅火了。”任秋風說:“就那樣,還好。”過了一會兒,苗青青說:“你,急著要嗎?”任秋風心裡實在是著急,就說:“噢。”苗青青說:“聽說你那裡進了三個女大學生,一個比一個漂亮……”任秋風不知該怎麼接這個話,隻有沉默。可又覺得沉默不妥,就有些尷尬地說:“也很、一般嘛。”可苗青青話裡的醋味卻越來越濃:“不一般吧?有一個,挺會笑的,不還上了中央電視台麼。”任秋風說:“那是廣告。”苗青青說:“哦,廣告……”就這麼,話是一瓣一瓣的,劈開了說的,底裡透著悲涼。片刻,她又接著說,“那份,不知丟哪兒去了。要不……你再寫一份?”任秋風著實有些惱火……可是,他又不能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就硬著頭皮說:“也行。”這麼說著,他又掏出一支煙,趁著掏煙的功夫,又從兜裡掏出了一份“離婚協議書”。他是有備而來。他怕萬一她說找不到了……結果,還真讓他猜中了。他把這份放在茶幾上,說,“我帶了一份。你看看,要沒啥的話……簽了吧。”苗青青笑了,她眼裡竟笑出了淚……她說:“到底是生意人了。”任秋風很坦白地說:“是,我是生意人。”苗青青用嘲諷的口吻說:“彆又是一個歐也尼,葛朗台吧?”任秋風不想鬥嘴,說:“青青,咱們就不要再……相互傷害了吧?”苗青青默默地說:“你沒有傷害我,是我傷害你了。”任秋風說:“不說了吧。過去的事,不要再說了。”苗青青陡然變得尖刻了,她說:“不說?不說行麼?你不就是來興師問罪的麼?!你就差在我臉上刺字了!在你眼裡,我不就是《紅字》裡的那個讓人刻上字的蕩婦麼?!”任秋風突然想到了那個夜晚,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兩條白亮的魚兒……他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憤怒。苗青青到底是理虧,她說:“我知道,你不原諒我。十二年了,十二年的夫妻……簽就簽吧,我可以簽。”聽她這麼說,任秋風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隻說:“已經這樣了……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苗青青說:“我簽了,手續能不能緩一緩……再辦?”任秋風愣愣地望著她,不知道她又要乾什麼。苗青青說:“秋風,我雖然是個記者,也有很世俗的一麵。上頭,正在考察我,說是有可能提……他們,同時考察了三個人。在這種時候,我不想讓人知道這些……”任秋風有些失望,也有些不甘。他愣了一會兒,很無奈地說:“那就……再等等?”苗青青說:“你要急了,我這會兒就給你簽。隻是……”任秋風很勉強地說:“一個月。一個月行麼?”苗青青心裡有淚。她暗想,為什麼逼得這麼緊?終究是做過夫妻的,怎麼會有“午時三刻開刀問斬”的味道?!他有“人”了。他一定是有“人”了。誰呢?就是那個“中央電視台的笑”?也許,還有彆的?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呀!況且,他還不到四十……可是,這些話都是說不出口的。苗青青很含糊地說:“也就那樣。不會讓你等太久。其實,提不提,我無所謂的。”任秋風站起身來,說:“你,多保重吧。”苗青青幽怨地說:“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五近段時間以來,陶小桃心裡一直有個結兒。都是同學,三個人又是一塊來應聘的,她和上官都做了部門經理,看上去紅紅火火的;隻有江雪,成了營業員。她替江雪難過。在學校,江雪的學習成績最好,可在這裡,她卻被拉下了。江雪再見她的時候,不大說話了,麵上冷冷的。這讓陶小桃心裡很難過。記得在學校的時候,為占一個位置,江雪差一點跟男同學打架。她清楚地記得,當時江雪眼裡燃燒著藍色的火苗,那眼睛一下子大了一圈兒,刀刃一樣明亮,惡狠狠地說:“憑什麼?!”就是這目光,把那男生嚇退了。陶小桃跟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知道她是一個心強氣傲、寸步不讓的人。現在,她被拉下了,心裡會好受麼?有幾次,她有意想找江雪聊聊,安慰安慰她,可江雪躲了。前段時間太忙了,忙得一直抽不出空來。可陶小桃一直想找任總談一談,她不想讓江雪受委屈。現在,商場已走上正軌了,而且運轉得非常好,她該找任總談了。可是,當陶小桃進了門之後,她卻發現,她來的不是時候。在任總的辦公室裡,還站著一個人,那是上官雲霓。上官雲霓的臉紅騰騰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她站在那裡,鼻頭聳動著,要哭的樣子……任總,卻背對著她,也像是很不高興似的。兩人吵架了麼?上官見小陶進來了,卻什麼也不說,騰騰騰,扭頭走了。小陶傻傻地站在那兒,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就在這時,任秋風轉過臉來,很客氣地說:“小陶,你坐,坐下說。”陶小桃在沙發上坐下來,沒等她開口,任秋風倒先說了,他說:“小陶,前一段,大家都很辛苦,尤其是公關部,做了大量的工作,應該提出表揚。小陶啊,彆的先不說,就前期員工的培訓,你沒日沒夜的,功不可沒呀!還有,‘把廣告做到天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我得好好謝謝你才是……”小陶被誇了一頓,臉有些紅了,她忙說:“任總,你彆這麼說,在咱整個商場,論忙,你是最忙的;論累,你也是最累的……”任秋風擺了擺手,說:“小陶,我不是說要論功行賞。但是,咱們以後,要建立有效的獎勵機製,凡是給商場做過貢獻的,都要給予適當的獎勵!”看火候到了,小陶趕忙說:“任總,你不是一直要我們推薦人才麼?我現在給你推薦一個人才。”任秋風說:“誰?你說。”小陶說:“江雪。讓江雪到我們公關部去吧。讓她當公關部的副經理,當經理也行,她比我還強呢。”任秋風望著她,說:“小陶啊,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你很善良。”小陶說:“我也是為工作考慮。江雪在學校就是尖子生,她含而不露,可有主意了。”任秋風想了想,說:“是啊,她這個人,缺點和優點一樣明顯。”小陶說:“任總,就讓她過來吧?我們一定好好合作。”任秋風沉吟片刻,說:“也不是不可以……小陶啊,假如說,我給她找一個更適合的位置,你覺得怎樣?”小陶說:“好哇。如果有更合適的,那當然好了。不知……”可任秋風不再說了,他說:“讓我想想,我再考慮一下。”小陶很高興。她覺得,她終於為老同學做了一件事情。下樓後,她專門繞到了江雪的櫃台前,笑著說:“江雪,你很快要換一個地方了。”江雪聲音墨墨地:“換什麼?我不換。”小陶說:“我剛見了任總,想讓你到我那兒去。咱倆一塊於……”江雪說:“陶經理,謝謝你的好意。我哪兒也不去。”小陶眼濕了,說:“江雪,你怎麼老這樣?好歹咱是同學,又是一塊來的……”江雪看著她,雖然是同學,她身上卻有那麼多讓她羨慕、讓她嫉恨的東西。是的,她豔若桃花,一臉燦爛。無論什麼時候,你幾乎看不到她墜在心裡東西。她一天到晚都是樂嗬嗬的,那“陽光”是在怎樣的環境裡種下的呢?可她所要的,不是安慰……終於,江雪說:“謝了,小陶。”小陶是個什麼都不記的人,見她改了口,心裡好受多了。臉上又是一片燦爛。她笑著說:“前天,我看見老師了。他在商場裡轉呢。我問他想買什麼?他說什麼也不買,就看看。老師挺逗,臉刮得乾乾淨淨,卻留一胡子……”江雪卻說:“陶經理,我們小兵,上班聊天,是要罰款的。”小陶趕忙捂了一下嘴,做個鬼臉,說:“好好,我走了,下班再說。”六任秋風突然宣布了一項決定。這個驚人的決定,是在商場打烊的時候,當眾宣布的。按照規定,每天下班時,商場要列隊進行“一日小結”。就在這次會議上,總經理任秋風當眾宣布了一項任命。他在會上說:“……我要給大家介紹一個人。首先,這個人有三項第一。第一項,她是咱們整個商場上班最早的,無論刮風下雨,她都是第一個到;第二項,半年來,她是咱們整個商場個人銷售額最高的,她一個香水櫃,占了整個化妝品部銷售額的百分之三十還多;第三項,她從采購部經理的位置上,直接下去當一般的營業員,能夠任勞任怨不講價錢,這在以前,也是沒有過的。我在這裡要說的是,之所以讓她下去,也是為了進一步考查她。現在,經過考查,也經報上級主管部門批準,現任命江雪同誌為本商場副總經理。”會場上鴉雀無聲,靜得有些出人意外……任秋風望了眾人一眼,說:“最後,我要說的是,希望大家能積極配合她的工作。也希望咱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做到能上能下……”說著,他朝後邊招了招手,又特意加重語氣說,“江總,你上來說幾句。”也許是這決定太突然了。也許,在人們眼裡,她還是顯得太年輕太單薄了……沒有人鼓掌。人群裡終於有了些活氣,有人在悄聲問:啥書?啥名啊?……任秋風也很感興趣地說:“有這本書麼?你拿來我看看——好,散會。”當任秋風宣布這項任命的時候,在所有人當中,最不高興的,就是上官雲霓了。雖然事前任秋風已給她打過招呼。可是,她心裡仍像是吃了個酸杏似的,極不舒服。會後,她一個人悄悄地爬上了樓頂,望著遠處鱗次櫛比的樓房和街道,突然覺得人的空間是這樣的狹小,這樣的逼仄,這樣的窩憋……那蕩蕩的落日,離人是那樣的遙遠,那樣的鏽。這時候,她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看來,你的情緒不小。”上官雲霓“騰”一下轉過臉來,看著他,久久,說:“這不公平!”任秋風站在離她有兩米遠的地方,說:“公平?什麼叫公平?我倒認為,很公平。”上官沒受過氣。她有很好的家教,很優越的自然條件,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排在最前邊的。現在,突然之間,她讓人比下去了……她氣呼呼地說:“我也不是要爭什麼。我隻是想問問你,誰對商場的貢獻最大?誰為商場出力最多?我,我上官雲霓什麼時候做過求人的事情?可為了商場……我把臉都賣了,你知道不知道?!”說著,上官掉淚了。任秋風說:“我知道你很委屈。是,在開創階段,你貢獻最大,出力最多,你親自出麵給商場做廣告,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這我都知道。”上官流著淚說:“我不如她麼?在你眼裡,我是不是不如她?!”任秋風說:“要我客觀做評價的話,你的優點比她多得多。”上官說:“那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就是看不上我。”任秋風說:“你這一哭,就狹小了。”上官賭氣說:“我就狹小。”任秋風說:“你的心胸、氣度、品格,就此也降下來了。”上官不管不顧地說:“隨你怎麼說,我是個俗人,沒品沒格!”任秋風說:“上帝把女人比做肋骨,看來是有道理的。”上官反口回道:“肋骨怎麼了?這不是女人的錯,是上帝的錯!”任秋風用讚賞的語氣說:“這句話說的,還有些分量。說實話,就你們兩個相比較,我更願意用你。你隻有一條不如她……”上官最不願讓人輕看。馬上說:“我哪點不如她?——你說!”任秋風說:“就一條,經營上,你不如她。”上官不服,說:“那不一定。”任秋風說:“應該說,你綜合素質比她高。可你太正,太優越,條件太好……所以,你缺的是她身上的那股狠勁。”說著說著,上官的情緒不是那麼大了,.99lib.可她仍耿耿於懷,說:“反正,說來說去,在你眼裡,她比我能乾,她什麼都比我強!行了吧?!”這一點,是她最受不了的!任秋風望著她,默默地說:“你真想當麼?你要是真想當這個副總,也不是不可以。”上官固執地說:“我要的不是副總,是公正!你明白麼?”任秋風急了,說:“你糊塗!你怎麼那麼笨呢,怎麼就不明白呢?”這句話把上官說愣了。她怔了怔,說:“怎麼了?我什麼不明白……”任秋風說:“好,你堅持要一個公正。我就還你一個公正。那麼,我離開好了,我隻有離開了。”在戀愛中的上官,像是鈍到了極點。她是在跟她心愛的人賭氣。她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要你離開了麼?我不過是……”任秋風吼道:“你,難道說,讓我在這裡……開一個夫妻店麼?!”上官醒過勁來了。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半天不說一句話。是呀,她愛他。如果兩人結了婚,一個老總,一個副總,這不就成了夫妻店了麼?任秋風冷冷地說:“如果你想分手,我馬上就宣布。”上官還是有些委屈,她說:“不。我不要了,不要還不行麼。”任秋風歎了一聲,說:“讓你為我做出犧牲,我心裡也不好受。雲,委屈你了。”夜幕下,街上的燈一盞一盞亮了,那是一個無比燦爛的、燈的海洋。在燈的海洋裡,到處流動著謎一樣的誘惑……上官悶了一會兒,默默地說:“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