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燥熱的七月。在七月裡,為了一個創意,任秋風徹夜難眠。他心焦啊!這個不同凡響的創意,是任秋風在集思廣益後,總體完成的。那又是一個個熬煎人的不眠之夜……在這些不眠之夜裡,任秋風時而僵坐案頭,時而沉默不語,一次次地完善著他那大膽的設想,直到最後一個環節。就是最後的這個環節,逼得他幾乎要發瘋了。常常,在夜半時分,在彆人走了之後,他一次次登上樓頂,對著浩瀚的夜空,喃喃地說:我要把廣告做到天上去!我一定要做到天上去!可這最後的環節,難度太大了。首先,在城市裡做這件事,從安全角度考慮,必須用直升飛機。動用直升機,需要部隊的支持,可部隊本身又沒有決定權……再說,這又是商業行為,那飛機能是隨便動用的麼?然而,任秋風不是一個輕易就放棄的人。他先找了皇甫副市長,市長很撓頭。皇甫副市長說,我很欣賞你的創意,但這件事,不是我們地方上能做主的。我可以幫你問問。另外,你也可以想想彆的辦法,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後來,他又大著膽子去找了省長。開初,省長隻給他五分鐘的時間,可談著談著,竟談了一個半小時。那時候,第三產業還是所謂的“新生事物”,省長對他的想法極為讚賞。當即,省長破例給當地的空軍部隊首長打了電話……爾後,握著他的手說:去吧,去給他們好好談一談,祝你成功。這件事,在表麵看來,似乎是一路綠燈。可一旦走下去,就困難重重了。在部隊,由於省長打了電話,空軍部隊的一個政委很客氣地接待了他,爾後說:我們很願意為地方的改革保駕護航,你的創意也很好,直升機麼,也不是不可以動用……最後卻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隻要上邊有命令,我這裡立即出發。任秋風說:“其實,我們隻用兩個小時。”政委搖搖頭:“彆說兩個小時,兩分鐘也得有命令。隻要有命令,兩天也沒問題。”後來,他又通過部隊的戰友四處打電話求助……就這樣,經過一道道關口之後,他又回到了原點。為此,任秋風沮喪透了。一天夜裡,任秋風十分疲憊地在路上走著,該找的人他都找了,該想的辦法,也都想遍了,可仍然不能解決問題……望著滿街的燈火,他十分沮喪。可是,走著走著,他腦海裡突然又飄出了一個念頭:“熱氣球,熱氣球!對,對,有辦法了,可以用熱氣球麼!”於是,他的信心又來了。他快步走回商場,趕忙打電話把人都叫起來商量。可是,一連幾天,又是請專家谘詢,又是四處打聽熱氣球的情況……可商量來商量去,到了最後,由於城市的密度太大,高樓太多,安全問題無法保證等原因,隻好再次取消。他急呀!眼看著這麼好的創意不能實施,有那麼幾天,任秋風急得嘴上起了泡!他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嘴裡念念叨叨地,一會說這樣,一會又那樣……他真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搬下來!這些天,上官雲霓也跟著愁壞了。她是心疼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像是一個四處發光的電源,無時無刻不在燃燒,把她們周圍這些人都快要烤糊了!她欽佩他,也替他著急。當他的精力無處釋放時,她也跟著像是要憋出病來了。她心裡說,得想一個辦法,無論如何得想出一個辦法來。到了第二十一天,任秋風仍然沒有想出辦法來。他急得滿嘴生瘡,那滿口的潦泡疼得他連口水也喝不進去了。這時候,金色陽光的營業額又下降了三分之一!如果再想不出辦法來,就真有可能被那兩家聯合降價的商場擠垮了。這天下午,任秋風第一次走進了東方商廈,他想見一見東方商廈的徐總。可是,在徐玉英的辦公室裡,他卻一下子見到了兩個老總,一個是徐總,一個是鄒總,兩人喜笑眉開的,像是正在商量什麼。徐玉英是個嫉惡如仇的女子,誰要是惹惱了她,她會當場叫你很難堪!所以,開門後,看進來的竟是任秋風,徐玉英就乾脆裝著不認識的樣子(其實,在商業局開會時,他們是見過麵的),竟冷冷地說:“你找誰呀?”任秋風笑著說:“徐總,我是金色陽光的任秋風,是專程來……拜訪您的。”徐玉英仍然很不客氣地說:“噢,是任總啊?我看,你是走錯門了吧?”任秋風知道她心裡有氣,就用姿態很低的語氣說:“徐總,我雖然來得遲了些,但還是誠心誠意的。乾商業,我是個新手,我是專門向您求教來了。”說話時,他根本不看鄒誌剛。徐玉英仍冷著臉說:“求教?那可不敢當!”接著,又忍不住說,“任總,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也太傲了,傲得沒邊了!叫我說,你早乾什麼去了?鄒總也在這兒呢,讓他說說,你像話麼?乾哪一行,沒個行規呀?!不說是讓你‘拜碼頭’,那是舊話,打個招呼總是應該的吧?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任秋風很虛心地說:“是,你說的對。我以後一定注意。”不料,這時,鄒誌剛卻趾高氣揚地說:“也彆廢話了!姓任的,你不仁,彆怪我們無義!-句話,你投降吧。我告訴你,這商業也不是那麼好乾的。這次,隻不過是給你一個教訓。”一聽這話,尤其是從鄒誌剛嘴裡說出來的,任秋風七竅生煙!他說:“投降?我沒有投降的習慣。我從不向任何人投降。”徐玉英也覺得鄒誌剛的話說得過了,但她實在是不了解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隱情……就覺得,任秋風的話很刺耳!所以,她接上去說:“看你這話說的,你不投降算了,誰稀罕你投降!我們降價,你也降啊?誰不讓你降了?!”任秋風仍平心靜氣地對徐玉英說:“徐總,我是真心實意來向您學習,向您求教的。至於這個人,他根本沒有跟我對話的資格。”鄒誌剛立馬接上了,說:“好,姓任的,你要這樣說,咱走著瞧!”說完,氣呼呼地(也有些心虛地)大步走出去了。徐玉英不明白其中的原委,見任秋風對鄒誌剛說話這麼難聽,也生氣了,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倔?你走吧。”任秋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著怒火,說:“那好,不打擾了,我改天再來拜訪您。”出了門,任秋風心裡清楚,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二任秋風又是一夜未眠。淩晨四點,任秋風獨自一人站在樓頂上,像狼一樣地踱來踱去。有那麼一刹那間,他真想從樓上跳下去,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也不用這麼愁了。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古人的話,真是有透骨的體驗呀!他曾經先後六次去找當地空軍部隊的領導,一次次地做說服工作,可他們心裡雖然願意,然而誰也不敢主動去打這個報告。一直說研究研究,再研究研究。有一天晚上,他等政委整整等了一天,就那麼一直在門外站到天黑……最後連政委的老婆都被他打動了,可結果仍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東邊,天一點點亮了,那一抹紅色像火一樣地燒起來……他心裡說,大鵬展翅九萬裡,我要變成一隻大鳥就好了!我就自己飛到天上去,用我的兩隻臂膀,撒下那萬萬千千……怎麼辦呢?是天要滅我麼?!任秋風真是絕望了。他坐在樓頂,一連吸了十二支煙,把嘴吸成了堆滿辣椒的煙囪。上午,又一個壞消息傳來。有人報告說,在萬花商場每一個櫃台上,都放著一張打印出來的“價格對比表”。表上分兩欄,同樣的商品,一欄是金色陽光的商品價,一欄是萬花的商品價……這樣,每一個進商場的人,隻要往櫃台前一站,就能清楚地看到兩家商場的價格差彆!那麼,這競爭已帶有惡意的成分了!那就是說,鄒誌剛已下了狠手!金色陽光商場的營業額明顯下降了,下降的幅度非常大。每一個進商場的人,看了商品之後,就會質問說:同樣的貨,你們這邊的價為啥高這麼多?!營業員無法回答。後來,這些情況都一一報到了任秋風這裡。任秋風沉默。他知道這一招挺狠,很惡毒,甚至是專門對準他的……那麼,投降?就這樣乖乖地舉起雙手,投降?!十點鐘的時候,任秋風獨自一人走出了金色陽光。他想驗證一下,如此下作的行為,是不是真的?!他先是去了東方商廈,在商場裡轉了一圈後,他發現,東方商廈的櫃台上並沒有放這張表,隻是有營業員口頭對顧客說,她們商場的價比金色陽光低多了,那裡的貨死貴……爾後,他又來到了萬花商場。當他站在櫃台前的時候,果然看到了那份“價格對比表”,千真萬確!看來,真是要把他逼上死路了。在特殊情況下,人的感覺是異常敏銳的。這時候,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會成為眼睛!就在任秋風還未轉身時,他已感覺到了,他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那人是含有敵意的!果然,當他轉過身來,發現鄒誌剛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他不喜歡這個人,還不僅僅是因為苗青青……他隻是不喜歡臉上油光光、脖子上紮著領帶的人。可現在,他竟然成了他的對手,所謂的“價格大戰”,就是這個人挑起來的。不料,當著眾人,鄒誌剛卻一下子滿臉堆笑,很熱情地走上來,說:“這不是任總麼?你好,你好……”說著,他伸出手來,像是要握手的樣子,就在任秋風遲疑的時候,他僅是貼近了一步,卻壓低聲音說,“感覺如何?你死吧。”爾後,又迅速地退後一步,似乎是很大度地微笑著。任秋風望著他,默默地說:“離七寸還遠,不慌吧?”鄒誌剛說:“是啊,不慌,來得及。”任秋風說:“鄒總,有句話叫做:有所為,有所不為。你知道麼?”鄒誌剛說:“那要看對誰了。我這裡也有句話。叫做:煩惱皆為強出頭。——怎麼,上去坐坐?”任秋風說:“你記住我的話,我是不走下三路的。”說完,他扭頭朝商場外走去。回到商場,任秋風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知道,現在再跟著降價,就被動了,也晚了……那麼,隻有咬著牙挺下去。而且,必須儘快地找到突圍的出口。可“出口”在哪裡?臨近中午時分,金色陽光第一次出現了電梯空轉的現象,在電梯上的人零零星星,沒有幾個人……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當任秋風出現在五樓頂端時,隻見所有的營業員員,像行注目禮似的,一層一層,全都仰起頭,默默地望著他,那目光中的焦灼,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她們是在懇求他:老總,降價吧。可是,任秋風站在那裡,鐵青著臉,緊咬牙關,仍是一聲不吭!如果進是死,那麼,退也是死啊!棋,決不能將死在這裡。他堅信,他的經營戰略是沒有錯的。但是,他還缺一個環節,就一個環節……這天下午,當任秋風一愁莫展的時候,上官突然來到任秋風的辦公室,張口就說:“讓我去試試吧。”任秋風仍在焦慮之中,他根本就不想聽她說話,久久一言不發。上官再次說:“讓我試試。”任秋風一拍著桌子,沒好氣地說:“你?添亂不是?——你怎麼試?”見他又發火了,上官卻並不縮退,隻說:“你把報告給我。我去北京,找我伯伯試試。”任秋風一下子愣住了。他像不認識她似的,就那麼呆呆地、傻傻地望著她……久久,他突然像連珠炮似地說:“好好好,你去吧。快去,快去。如果辦成,我一定獎勵你。——重獎!”上官卻說:“不管辦成辦不成,你都要獎勵我。因為,這是我主動要求的。”接著,她又有些委屈地說,“我這輩子,還沒求過誰呢。”任秋風仍然不敢相信。他遲疑了一下,說:“行,不管辦成辦不成,我都獎勵你。說吧,你需要什麼?”上官望著他,搖搖頭,說:“我什麼都不需要,我也不能保證……就能辦成。我隻是……”“心疼你”這三個字,她藏在心裡沒有說出來。任秋風急切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為了事業。”上官立刻截了他的話頭,很乾脆地說:“我也不為‘事業’……”任秋風一怔:“那你……”上官說:“你彆問了,我什麼也不為。我去就是了。”任秋風望著她,想了想,說:“好,這樣吧,我批準你領……部手機。你去北京後,有什麼事,便於及時聯係。”任秋風覺得,讓她領一部手機,這裡邊已包含獎勵的意思了。可是,上官並不興奮。她仍站在那裡,默默地望著任秋風……任秋風催促說:“你還傻站著乾什麼?快去呀。”上官說:“你不是說,不管辦成辦不成,都要獎勵我麼?”任秋風說:“是,我說過,獎勵,肯定獎勵你。”上官說:“那,我現在就要求獎勵,省得你事後不認賬……”任秋風不解地望著她,一時顯得苦笑不得,說:“你這個丫頭,我會不認賬?說吧,獎勵什麼?”上官輕聲說:“一個很高貴的禮節——”說著,她指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親我一下。”任秋風不知所措地望著她,說:“這、合適麼?你們這些年輕人,這這這……”上官說:“親一下麼。就當是為我送行……”說著,她的眼閉上了。任秋風四下看了看,一雙大手像沒處放似的,來回搓著,說:“這,這,就、親一下?”說著,他笨笨地走上前去,像大蝦似的弓著身子,在上官那光滑亮麗的額頭上快速地貼了一下。這時,上官喃喃地說:“你抱抱我也行。”任秋風卻迅速退後,厲聲說:“彆胡鬨了,快去吧。”當天夜裡,上官雲霓就坐火車到北京去了。坐在臥鋪車廂裡,在隆隆的火車轟鳴聲中,她一連用BB機給任秋風發了十二個521……爾後,一連三天沒有任何消息。一直到了第五天上午,上官回來了。她極為疲憊地站在任秋風辦公室的門前,推開門,嘴裡默默地吐出了三個字:“開始吧。”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辦成的。此後,她也沒有再講述任何細節……任秋風大步走上前去,當著眾人擁抱了她。三對於任秋風來說,一場戰役,就要打響了。這個將進入史冊的創意,是一環套著一環的。在七月的下旬,金色陽光東側的廣場上出現了一個鋪有海藍色天鵝絨的巨大轉盤,這個轉盤下邊裝有圓形的滑道,是可以自動旋轉的。在海蘭色天鵝絨的上麵,是一輛桔紅色的桑塔那轎車。在轎車的一側,斜立著一位儀態萬方、身著蔚藍色旗袍、身披金紅色綬帶的美女。當藍色的天鵝絨轉盤在緩慢旋轉時,就像是藍藍的海水推著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似乎是要把那美麗的姑娘送人雲端……在天鵝絨轉盤的旁邊,是一個整齊劃一的、吹奏著鼓樂的儀仗隊。那些頭戴船形帽,身著天藍色裙裝的姑娘們,一個個英姿颯爽,手裡的銀白色長號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七彩之光。於此同時,金色陽光在各家報紙都登出了“飛機撒獎;有獎銷售”的專版廣告。上邊登出的條件是極富誘惑力的:金色陽光將在八月一日這天,用飛機在空中撒下十萬張“有獎銷售”的獎券,凡拾到或領到(從現在起)獎券的人,如果在金色陽光購買一百元以上的商品,就可以擁有獲取大獎的抽獎資格——大獎有一個,就是桑塔那轎車。那輛作為展品的桑塔那轎車,幾乎把人們的眼都映花了,心都勾出來了。這誘惑的確太大了,一百元的商品又算什麼呢?幾乎每個人都以為,他就是那個大獎的獲得者,或者極有可能成為大獎的獲得者……有多少人在做著這個夢啊!那等於說,花一百元錢,不但可以買些有用的東西,還可以額外地得到一輛轎車!這讓人怎能不動心呢?是的,人人都想把那車開回家去。這個時代,有多少年輕人在做著有車的夢?那可是身份和價值的象征啊!人,就像是聽見了春雷的蟲兒,帶著各自化蛹為蝶的夢想,從四麵八方拱出來。他們又像是從天而降的麻雀,一撥一撥地、一旋兒一旋兒地湧到這裡來。他們個個看上去都像是押寶的高手、猜獎的謀士。他們把大口大口的唾沫星子噴到天上,盤算著有可能中獎的號數、議著那將要到手的輝煌……當他們來到近前時,那陽光下泛著釉光的紅色轎車,那開了花一樣的鮮豔和燦爛,把人的心都照得亮堂堂的,也照得傻乎乎的。從南邊來的,多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們,那目光就更顯得焦渴,恨不能當即就把那車扛回家去;從北邊來的,身份就顯得混雜些,各樣的人都有,穿著也顯體麵,他們一般都不靠那麼近,也隻是稍稍湊前看一看,他們的目光,更多是注視著車旁的美人兒。美,隻有在展覽中才顯示她的力量。單從展示的角度來看,更具殺傷力的是那站在車旁的美人兒。這也許是滿足人們幻想的最好時刻了,是呀,假如得不到,至少可以看一看吧。不用說,上官雲霓是第一個站上去的,她現在已經成了金色陽光的金字招牌和形象大使。在她,卻是一種犧牲和獻身。隻有犧牲和獻身這四個字,才能使她站上去。是呀,她有著魔鬼一樣的身材,那件蔚藍色的真絲旗袍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抖出了千萬條銀藍色的弧線,與那紅色的流線型車體是天然的絕配;那藍色旗袍上一排銀白色的手工盤扣,凸塑出了一種近乎於淫蕩的胴體曲線;那條金紅色的綬帶恰如其分地斜出了兩個乳房似動非動、似彈非彈的飽滿;啊,看看她的臉吧,太陽在那桃花樣的白嫩處輕輕抹上了一層釉紅,鼻尖上挑著瑩瑩的亮光,像是有一滴玉一樣的香汗潤在那工筆畫出來的鼻梁上;長長的睫毛把那彎黑的大眼仁托扶得生動無比,當然,她的微笑是職業的,可她的微笑就是人們的夢想啊!……也有這麼一兩個時刻,她倚在那兒,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麼,那神色就有些迷離,有些走……可恰恰就在這時候,那美才真正地、徹底地、一覽無餘地開放了。此後才知道,有很多人,就為了看一看她,開著車專程從百裡外趕到這裡……於是,這就引出了很多的、本不該出現的事體。一連十天,香車美女,成了這座城市議論的中心話題。在這裡,每張嘴都像是一張活體廣告,金色陽光在人們心目中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商場,它幾乎成了一種象征,它就是品位。七月三十一日這天,商場內更是嚴陣以待。當任秋風巡查整個商場時,他發現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商場裡處處開放著“七顆牙”的微笑。這些天,商場裡自然是人頭攢動,滿眼望去,那人群就像是雜色的旋風,忽喇喇地刮來刮去,仿佛那櫃台上的東西不是用錢買的,而是可以隨便拿的。要是站在頂樓往下看,那電梯幾乎成了一座人頭的傳送帶,那黑蒙蒙的人頭,像是在萬紫千紅中打撈上來的物品,“哢哢”地升上來,又“哢哢”地沉下去……沉浮,這個詞,在任秋風看來,似乎是有了最好的注解。可是,在二樓的糖果部,任秋風卻聽到了一個很刺耳的聲音。那是一個穿圓領白汗衫的中年男人,他的背略微有些駝,汗衫上已有了破洞,他跳起來高聲嚷嚷說:“你為啥不換?為啥不換?我就要那一種!咋?!……”開初,那站在櫃台裡的女營業員耐著性子解釋說:“你看,就幾塊錢的東西,你已經換了五次了。你換一次又一次,一會兒這不行,一會兒那不行,你說,多一塊少一塊有啥呢?”那中年人嚷嚷說:“一塊錢怎麼了?一塊錢買四個饅頭!咋不能換?為啥不能換?讓你們領導來!我胡躍進還就不怕這個!咋,我算來算去,這個多一塊七,那個、那個差了九毛八,少九毛八就湊不夠數了,我為啥不能湊個整數,我就一百!我湊夠一百咋了?咋,我看你就是狗眼看人低!”那女營業聽他罵人,就回道:“你,你罵人?你才狗眼看人低呢?!”於是,兩人一句一句地開始對罵:“你狗眼看人低!”“你,你狗眼看人低!”……任秋風看了一會兒,終於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那人一下,爾後,他彎下腰去,鄭重地給那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對不起了。”那人嚇了一跳,忙往後退了一步,說:“我我我……”任秋風對那個女營業員說:“給顧客道歉。”女營業員小孫臉一下紅了,她嘴裡嘟噥說:“他,他罵人……”任秋風很嚴厲地重複說:“你沒聽見麼?給客人道歉。”小孫眼裡的淚下來了……任秋風沒再說什麼,他招了一下手,讓值班經理過來,說:“給客人換,無論他換什麼,都要給他換。一直到客人滿意為止。”爾後,他對那流淚的女營業員說:“你來一下。”那中年人愣了,忙說:“我也有錯,我也有錯。”任秋風說:“沒事。我們有製度,讓她給你換。對不起了,我再一次給你道歉。”在二樓的值班經理室裡,任秋風對營業員小孫說:“你違反了規定,你知道麼?”小孫剛剛結婚不久,在家裡是被丈夫捧著的,從沒受過這樣的氣,她很委屈地說:“他罵人,他先罵人……”任秋風說:“我們這裡講的是微笑服務,首先,你沒有微笑……”小孫說:“他罵我,我還要對他微笑,哪有這樣的道理?”任秋風說:“本商場就是這樣的道理。他罵你,你微笑,這表明了你的氣度,人格上並不低下。”小孫不服,嘴裡嘟噥說:“我是來上班的,不是來當奴隸的。”任秋風說:“說得好。那你把服裝脫下來,回家去吧。”小孫怔了片刻,忿然地脫下服裝,嗚嗚地哭著走了。很快,營業員小孫被辭退的消息立刻傳遍了整個商場。當天晚上,在全體職工的大會上,任秋風又一次嚴厲地強調說:“在我們這裡,顧客就是上帝!是真正意義上的上帝,不是說說就算了。我再說一遍,麵對上帝,我們就是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如果有哪位做不到,你就趁早回家去吧。”會場上一片肅然。四八月一日,當那架飛機出現在商場上空的時候,一個城都沸騰了。上午十點,天空中傳來一陣轟鳴聲,那架直升飛機像一隻巨型的大鳥出現在十字路口的上空。飛機在空中盤旋著,先是圍著商場上空轉了三個大圈,突然,在飛行中,它依次拋出了十個巨大的氣球,每個氣球上都掛著一條金紅色的飄帶,飄帶上有“金色陽光,有獎銷售”的字樣……十個氣球,一字排開,隨風飄蕩,就像是晴天白日裡在天空中掛上了一個個火紅的燈籠!爾後,飛機在盤旋中再次下降,等降到可以清楚地看見飛機上有人在動的時候,隻聽“嘩”的一聲,就是一天的花紅柳綠,一天的風花雪月,一天的五彩繽紛……太陽被遮住了,就覺得紅騰騰、黃橙橙、藍瑩瑩、嘩啦啦的東西洋洋灑灑地從天上落下來。這一天,在這座城市裡,幾乎是萬人空巷。人們全湧到這裡來了,整個十字路口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人肉工場。人擠人,人扛人,人摞人(有大人駝著孩子的,有把孩子舉到頭頂上的,有把自行車綁靠在電杆上一摞擠四五個人的,還有乾脆站在汽車頂上的),在長達四個小時的時間裡,這個位於市中心的、四通八達的十字路口,完完全全地被堵死了!霎時間,這裡就像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天安門廣場,雖然沒有人高呼“萬歲”,卻也是群情激蕩,人聲鼎沸。人們一個個踮著腳跟、高昂著脖子,就像是葵花的海洋!那葵花是安了軸承的,所有的“盤兒”都在隨飛機飛行的軌跡不停地轉動。當獎券鋪天蓋地撒下來的時候,先是有千萬隻手臂伸出去,就像是遊泳大賽似的,形成了一浪一浪的手臂衝擊波,跌倒了再爬起來,勇往直前;緊接著又像是短跑大賽,一個個頭拱著地、屁股朝天,成了一窩一窩、沒了頭緒的、撕咬中的亂蜂……哄搶聲、抓撓聲、廝打聲不絕於耳。在這個三角地帶,能不為這盛況所動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任秋風,一個是鄒誌剛,一個是徐玉英。徐玉英站在東方商廈的樓頂上,手裡拿一高倍數望遠鏡,神色肅然地朝廣場上的人群望著……望了一會兒,她又把鏡頭對準了金色陽光;片刻,再移到萬花商場……望著望著,她心裡不由得歎了口氣:三家相鄰,都是乾商業的,怎麼就不如人家呢?往下再看,她開始轉動望遠鏡上那個調整焦距的小輪子,調著調著,她就看見那個人了——萬花商場的鄒誌剛,鄒總。這會兒,他也在樓頂上站著,手裡竟然也拿著一個高倍望遠鏡……那麼,他一定也看到自己了。於是,徐玉英拿出手機,撥通了鄒誌剛的電話:“鄒總,我是老徐呀,老徐!——看到了麼,形勢不妙啊!”鄒誌剛站在萬花的樓頂上,一邊往遠處看,一邊對著手機說:“噢噢,看到了,我看到了。大姐,你的意思?”徐玉英感慨地說:“我服了。我是服了。咱降了百分之十,整整一個月,也沒把人家怎麼著……可人家一個創意,就把咱們打敗了。不服不行啊!”鄒誌剛對著手機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姐,你要這樣說……咱還有繼續降的必要麼?”徐玉英想了一想,說:“我看,打住吧。就此打住。你說呢?其實,到了這份上,降不降都一樣。你注意了沒有,他這個創意,頂多也就花費5%,比咱降百分之十,可強得太多了!”鄒誌剛默默地說:“他把咱的‘猴’牽了……”徐玉英說:“是呀,‘猴兒’都牽了,留個空場子,有啥用呢?”鄒誌剛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對著手機說:“你要說收手,咱就收於。這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定的,那時候……”徐玉英說:“老鄒,你看,你彆生氣嘛,這事我也有責任。咱不如人家,向人家好好學習……這樣,今晚我做東,請任總吃個飯,到時候,咱跟人家好好討教討教。”鄒誌剛聽了,臉上的腮幫子慢慢鼓起來了,他頓了一下,才說:“吃飯,我就不去了吧?……”說著,啪一下,把手機關了。徐玉英對著手機喊了幾聲:“老鄒,老鄒,你聽我說麼……”見對方把手機關了,就說:“這個老鄒,怎麼雞腸小肚的?明明不如人家麼——怕投降?!”徐玉英是個爽快人,她又拿起望遠鏡,在金色陽光的樓頂上掃到了任秋風,她看見他站在那裡,竟然是不動聲色,如此沉得住氣。她對這個人是不得不佩服了。按說,人家原來並不是乾這一行的,可出手不凡!……這麼想著,徐玉英接著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任總,我是東方商廈的老徐,對。我看見你了。——乾得漂亮!真的,我服。我這人就這樣,不打不成交!這樣,要是賞光的話,晚上一塊吃個飯,我好好向你討教討教。”任秋風站在樓頂的邊緣處,向遠處招了招手,對著手機說:“徐總,你是商界的內行,我應該向你好好學習才是。我說的是真心話……這樣,你定地方,我請你。”三個商場的老總,都在各自商場的樓頂上站著,當他們手裡的望遠鏡掃到對方的時候,那神色卻是很不一樣的。午時,金色陽光商場內外的喧鬨已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第一個獎項已經開出來了。大喇叭裡一聲聲喊著:06745821!06745821!06745821,中獎了!你中獎了!請獎券是06745821的到台上來!請獎券是06745821的1:台領獎!……在攢動的人頭中,在汪洋一般的羨慕眼神裡,有一穿圓領白汗衫的中年人,一竄一竄地從人群中跳出來,舉著手大聲嚷嚷說:“中了,我中了!我中了!”於是,有一雙雙手把他的屁股托起來,一波一波地把他送到了台前,爾後他暈乎乎地就站到台上去了。在台上,有人立即把手裡的麥克風對準了他:“請問你貴姓?”他說:“我姓胡。”那人說:“吳?”他一臉的汗,不停地用手擦著,說:“胡,胡,古月胡……”那人說:“噢,姓胡。叫什麼名字?”他說:“胡躍進。”那人舉著麥克風說:“叫什麼?大聲點!”他說:“胡,胡躍進,胡躍進。”於是,那人舉著麥克風,大聲說:“各位,胡先生,胡躍進先生,榮獲了本次大獎的第一名,讓我們向他表示祝賀!……”接著,那人間:“胡先生,談談你的感想,你中獎了,有何感想?”胡躍進又擦了一把汗,說:“頭暈乎乎的。也沒啥、感、感想……”可是,片刻,他又說:“我得感謝那個姑娘,我跟她吵了一架,就就中獎了……”那人趕忙把麥克風放在他嘴前:“你感謝誰?”胡躍進說:“商場裡的那個姑娘,我跟她吵了一架。”那人又趕忙把話題引開了,那人說:“能透露一下你是乾什麼的麼?”胡躍進說:“我我,修車的。”那人問:“修啥車?”胡躍進說:“自、自行車。”任秋風站在樓頂,一直用望遠鏡觀察著這一幕……他看出來了,這就是那個人,那個跟小孫吵架的中年人。從大喇叭裡,他聽到了他的名字,胡躍進。這人叫胡躍進。是啊,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他盤算來盤算去,僅花了一百塊錢,他買了六雙襪子、五袋洗衣粉、兩袋奶粉,一斤半糖塊,卻像做夢一樣得了一輛桑塔那轎車。這真是個奇跡!天上也有掉餡餅的時候,雖然概率很低……於是,就像是電石火花一般,他腦海裡立即出現了一個念頭。任秋風立刻給苗青青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裡說,“青青,我想讓你幫一個忙。”苗青青憂傷地說,“我還能幫你什麼忙?”他說,“我這裡搞有獎銷售,你知道吧?”苗青青淡淡說,“聽說了。”他說,我這裡有一個得大獎的,人很有意思,不知你有沒有興趣,采訪他一下?在電話裡,苗青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好吧。那人叫什麼名字?他說,胡躍進。古月胡,大躍進那個躍進。苗青青說,明白了……接著,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知道,沒有公事,你是不會給我打電話的。任秋風沉默了片刻,對著電話說:謝謝。打完電話,任秋風悶悶地站在那裡,他心裡說,給青青打這個電話,是不是有些功利了?斷了就是斷了,還打電話乾什麼?他有點懊喪。樓下,人海中,那個得了大獎的胡躍進正在那輛桑塔那轎車前站著,他正在展覽自己,也展覽那輛車,這車是要圍著金色陽光轉三圈的……五當晚,臨下班時,上官雲霓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老家安陽的一個人打來的。他們曾是中學同學,雙方的父母也都是同事。他,曾經追了她很長一段時間……隻是,她沒有答應。現在,上官早已把他忘在腦後了,可他還是找到了她。在電話裡,上官說,你怎麼有我的電話?他說,你在中央電視台做廣告,全中國都有你的“微笑”。我還能找不到你麼?上官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告訴你了麼?結束了,咱們已經結束了。他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沒想彆的,就想請你吃頓飯。上官在電話裡沉默著,她不想去。可她在上大學的四年裡,人家每個星期都去接她,送她……上官說,算了吧。你又不在鄭州,還大老遠跑來,沒有這個必要吧?他說,我就在鄭州。吃頓飯總可以吧?不管怎麼說,咱們還是老鄉。上官說,你,沒彆的事?他說,甚事沒有。我來鄭州了,想見你一麵。她又問,你現在做什麼?他說,也沒什麼,一個小公司……接著,他又說,你也彆擔心,這是最後一次了。上官想了想,礙於情麵,終於說,好吧。等上官出門時,她發現,她還是有些冒失了。一輛奔馳600在街口的轉彎處停著,昔日的追求者正站在車旁向她招手。當時,她並沒在意。可上車後,她還是說了一句:“你擺什麼闊呀?”秦東生隻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後來,車一路駛去,把她拉到了“皇家鹿苑”。在省城,皇家鹿苑是最高檔的一家酒店,這裡的所有設施都是五星級的。下了車,秦東生也不說什麼,隻顧頭前走去,在候立侍女們黃鶯一般的一連串的“您好”聲中,把她領進了金碧輝煌的“貴妃廳”。“貴妃廳”的牆壁和燈飾都是金黃色的,而一處處的擺設卻是鑲著銀白的粉紅,就像是一不小心走進了皇家內室。到了這時,秦東生才說:“上官,我的確是有事求你,想請你幫一個忙。”上官從未對他客氣過,就很直接地說:“幫什麼?怎麼幫?”秦東生含含糊糊地說:“具體的,也不需要你做什麼……就是、吃頓飯。”上官說:“這麼簡單?”秦東生吞吞吐吐地說:“不過,就是……還有、還有一個人。”上官的眉頭擰起來了,說:“怎麼,你也會玩這一套了?”秦東生又是吞吞吐吐地說:“有一個人,想,見你。”上官望著他,久久,一句話也不說。秦東生喏喏地說:“我開一小公司,急需一筆資金……我也是沒有辦法。說好了,就就、吃頓飯。”上官目光逼視著他,說:“秦東生,好歹你也是乾部子弟,你——”這時候,牆上的一扇月牙形的門開了,一位身穿水洗半袖襯衫的人從裡邊走出來,他邊走邊說:“想見你的人,不一定就是壞人麼。”秦東生趕忙介紹說:“這位就是泛美集團的刀總,姓刀,這個姓是很少的。刀總資產過億,還是兩所大學的客座教授。”刀總擺擺手說:“不用介紹了,這些都是虛的,沒什麼意思。打小,我是一挖煤的。現在,是什麼都做了。骨子裡,還是一挖煤的。”秦東生卻又巴巴地介紹說:“刀總,刀總跟你還是老鄉呢……這位,這位就是上官雲霓。”刀總馬上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啊。坐,坐,小老鄉。”上官望著他,他胖胖的,中等個,看上去很結實。第一印象覺得這人還不討厭。他的一身打扮倒是很休閒的。上身穿的那水洗布半袖衫表麵上看很一般,卻是法國的名牌;下邊的西褲肥肥大大,卻又是英國的名牌;腳下穿的鏤空皮鞋,是意大利的;還有他手腕上戴的表,是瑞士產的勞力士……看著看著,上官笑了。心說,這人,就像是個“萬國博覽會”。刀總說:“你笑什麼?”上官說:“沒什麼。”刀總一雙眼睛還是很犀利的,他說:“不對吧?小老鄉。我知道,上官家書香門第,是見過大世麵的。笑話人,也不要這樣麼。”上官還是忍不住,就笑著說:“沒有,沒有……不過,我想,你的名片一定是金子做的。”刀總說:“厲害。我一般不送人名片。能拿到我這張名片的,不上十人。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就送你一張……不過,鍍金,是鍍金的。”說著,他招了招手,隻見月牙門裡走出了一個漢子,那個彪形漢子手裡拿著一個金碧輝煌的名片匣,從裡邊抽出一張,雙手遞過來。)》總接在手裡,又說,“拿上我這張名片,不管去我屬下的任何一個公司,你都會受到最好的接待。”上官隻好接過那張名片,隨口說:“謝謝。”說著,她看了一眼,把名片放在了她身邊的餐桌上。上菜的時候,刀總說:“今天人不多,我隻點了六道主菜,都是當年慈禧太後用過的。待會我慢慢給你介紹。酒呢,你也喝一點吧?”上官說:“謝謝,我從不喝酒。”刀總說:“那就上紅酒。紅酒是女士酒,紅酒還是要喝一點的?”上官說:“謝謝,我什麼酒都不喝。”就在這時,秦東生的手機響了,他對著手機“噢噢”了兩聲,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兩人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說著,快步走出去了。當屋裡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刀總說:“小老鄉,我是你的崇拜者呀。”上官不卑不亢地說:“刀總說笑了,你一大老板,我一小蘿卜頭……這不是開玩笑麼。”刀總說:“真的。我這個人,從不給人開玩笑。來,來,嘗嘗這道菜。這道菜的名字叫鹿回頭,你知道它是怎麼做的?”上官搖了搖頭。刀總介紹說:“這道菜,尤其對女人好,是大補。它的底菜是鹿的胎衣,先是用熱鹽水洗上七七四十九遍,再漬在蜂王漿裡泡上七七四十九天,爾後再用溫火熨七七四十九個小時……”上官一聽說是鹿的胎衣,就有些不忍,說:“這也太……”刀總說:“你嘗嘗麼,滋陰的,大補。”上官還是沒動,隻是朝門外看了一眼……刀總說:“善。我一看你這人,就知道你是個善人……我呢,雖說掛著幾個名譽教授的頭銜,說白了,還是個粗人,挖煤的。”上官淡淡說:“挖煤有什麼,挖煤也很好,都是勞動。”刀總說:“哎呀,上官小姐,你說到我心窩裡去了。來,我敬你一杯!這樣,你要不能喝,你喝飲料,我喝酒。”說著,端起一杯五糧液,一飲而儘。喝了一杯酒,刀總的話就自然多了,他說:“上官小姐,不知你業餘時間喜歡做什麼?我這個人,就一愛好,喜歡釣魚。在釣魚這方麵,我可以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你猜猜我一天能釣多少?——七百一十四斤!這是我的最好記錄。”聽他這麼說,上官的確是有些吃驚。她從沒聽說過,釣魚居然能釣這麼多……她說:“真的?在哪兒釣的?”刀總說:“水庫裡。我要說一句假話,就從這裡倒著滾出去。我釣魚,什麼這竿、那竿全不用,就一根竹竿。餌,也是我自己特製的。做魚餌也是有講究的,你手都不能用,一上手,魚就聞見人味了,再好的餌,一有人氣,它就不吃了。釣魚,憑的是耐心,釣的是悟性。小魚傻,大魚精。魚越大,經曆的磨難越多,就越狡猾。如果你釣上一條大魚,很多人都會把竿拉直,生怕它跑了,這樣它非跑不可,要不就是把線拉斷……你想,大魚一般都在淺水裡吃食,你說它受驚之後往哪兒跑?肯定是往深水裡跑,我不怕它跑,我慢慢放線,等它覺得安全了,我陡地一下,順水一切,提著就上來了……”說到釣魚,還真把上官吸引住了,她靜靜地聽著,神情顯得很專注。這時候,刀總卻把話頭轉了,他說:“小老鄉,咱們今天能見麵,也是緣分。我有個請求,不知想不想聽聽?”上官正津津有味地聽著,如果他一直說下去,她甚至會對他產生更多的好感……可他卻打住了。上官一怔,身子一下子繃直了,說:“你說吧。”刀總說:“我想請你到我那兒去乾。我下邊有一個房地產公司,至少給你一個副總的位置。年薪嘛,三十萬。”上官笑了,她微微一笑,說:“錢是不少,可我已經有工作了。我對我的工作很滿意。”刀總有些失望地“噢”了一聲,接著,他說:“那麼,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樣行不行,一百萬,我給你年薪一百萬。”上官說:“一百萬?”刀總說:“一百萬。決無二話。”上官站起來了,上官說:“謝謝你的款待,我還有事……”刀總伸手一攔,說:“慢,慢慢慢,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說著,他拍了一下手,裡間的月亮小門開了,那彪形漢子一下子提進來兩個黑皮箱子,依次擺放在靠牆的粉紅色高靠背椅上。爾後,又退回去了。刀總走上前去,依次打開了那兩個黑皮箱,箱子裡放的是一摞一摞的、擺得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刀總回過身來,說:“我是個直人,喜歡直來直去。這兩箱錢,一箱五十萬,共一百萬。全都歸你了。我隻留你一個月,行麼?”上官看著那兩個箱子,有一刻,她就那麼站著,什麼話也沒有說……錢,是淺藍色的,它一摞一摞地碼在那裡,就像是無數根淺藍色的針,在紮入的眼。年輕真好啊!也許,她那顆年輕的心,還沒有稱出這堆錢的重量。那錢雖然刺眼,也會讓人生出無名的興奮……但她,這個時候,還是可以鄙夷它的。可刀總卻覺得有些效果了,人也顯得異常興奮,他說:“上官小姐,這實在是緣分哪!我實話對你說,我在這兒都泡了三天了……”到了這時候,上官說:“刀總,有句話,我得鄭重地告訴你,‘上官’這兩個字,是不賣的。”說著,她看都沒看他,扭身朝門口走去。刀總眼裡像是飛進了一顆釘子!他大瞪著兩眼站在那兒……眼看著上官就要走出去了,他突然說:“你信不信,我能把你們整個商場買下來!”上官回身一笑,說:“我信。你要買下來,我就不在那兒乾了。”在皇家鹿苑的門口,上官看到了秦東生,他樣子很委瑣地在門旁的沙發上坐著……一看見她,忙起身迎上,說:“外邊,下雨了。”上官直直地看著他,問:“他借給你多少錢?”秦東生頭一低,小聲說:“……五十萬。”上官歎了一聲,說:“秦東生,你真讓我失望啊!……五十萬,你就把咱們之間從小建立的……‘友誼’賣了?好了,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要找我了。”六夜,燈光是迷離的。是雨把城市的燈光洗得迷離了。在燈光下,雨下得很纏繞,雨成了一條條光的曲線,在一處一處的玻璃上彎成了一條條五彩繽紛的蚯蚓。城市的雨夜是花嗒嗒的,眼前的整條大街都成了濕漉漉的光的河流。那光在濺著水汽的汽車輪子上“噝噝”地響著,像是被軋疼了似的。一街兩行的路燈、招牌燈都冒著濕濕的流光,中環大廈上的霓虹燈一會兒是淺紫,一會兒是絳紅,一段一段地送出一個帶有酒具的托盤和一個被雨淋濕了的女性曲線。它在那裡跑什麼呢?上官雲霓在雨中走著,心還是有些昂奮,莫名的昂奮。眼前,仍是那兩個皮箱,那淺藍色的、一摞一摞的錢……有幾次,她晃晃頭,想把它晃去,可總也晃不去。不是錢的問題,是這件事。在她的人生經曆中,這樣的事,她還從未見過。不用說,這件事對她的刺激太大了,甚至可說是她生活長河裡的一個關節。那錢,像是印在她心裡了,是驅之不散的一個魔影。她想,那一百萬,如果她收下來,會怎樣?!那就……太臟了。那心,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汙水溝裡,很臟很臟很臟。怎麼洗呀?!好在她沒有接受,她一下子把它踏在了地上。於是,走在大街上,她的頭昂得更高。人,一直處在恍惚的迷離的激動之中。可走著走著,她哭了。有一段時間了,她先是接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有請她吃飯的,有請她出去旅遊的,有請她去做保健的……她都一一回絕了,不勝其煩。後來,就有人開始送花了,一次一次地送,全都是玫瑰……躲之不及的玫瑰。這些人的名片都很香,可全都是她不認識的。這些躲在暗處的窺視者,隻送花不見人,讓她想罵人都找不著地方。她已多次給花店裡的人交待,不要再送了,再送就把花扔出去!可還是有人送。怎麼辦呢?想想,天生麗質,也成了一種罪過?!是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是這個突然出現的刀總,使她下了決心。於是,她帶著一身雨水,像披著鎧甲一樣,昂然地走進了商場。爾後,很堅定地、一步一步地朝樓上走去。上了五樓,她一下子推開了他辦公室的門,撲上前去,抱著他嗚嗚地哭起來。任秋風正在往茶杯裡倒水,他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忙說:“你,你這是怎麼了?彆哭,彆哭。說說,怎麼了?……彆,彆這樣,彆這樣,有話慢慢說。”可上官雲霓不管這些,她就那麼抱著他,放聲大哭!她憋的時間太久了,她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任秋風一時手足失措,他放下倒了一半的茶水,合上暖瓶,轉過身來。這晚,由於興奮,當東方商廈的老總請他吃飯時,他也喝了一些酒,腦子裡有一種很清醒的糊塗……他嘴裡說:“不要這樣,彆這樣,有什麼事,你坐下來說。是誰欺負你了?”說著,他好不容易才掰開了她的手,把她扶到了沙發上,爾後,拿出一條毛巾,給她擦了擦被雨淋濕的頭發。上官就那麼哭著,嗚嗚咽咽地說了那電話、那人、那錢……任秋風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他突然有了一種預感,種種跡象表明,他覺得這姑娘有可能是愛上他了。這麼一想,他又有些慌,他比她大十多歲,這,這可能麼?!可是,他的心裡,也陡然地生出了一種不能抑製的渴望……此刻,他像是炸了一樣,腦子裡轟轟亂響!於是,他不敢再看她了,默默地轉過身,去找他剛剛放下的茶杯。這時候,上官不哭了。她默默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大辦公桌前,把桌上的電話、筆筒,還有辦公用品全推到地上去了!任秋風手裡端著茶杯,愣愣地看著她:“你,你乾什麼?……”卜官也不理他,隻顧自己忙活著……她把桌子騰空之後,又從報架上取來一番一疊的報紙,鋪在了桌上。任秋風呆呆地望著她,說:“你,你,你這是?”她突然調皮地說:“我送你一張床。”任秋風有些口吃地說:“彆、彆鬨了,剛才還哭呢……”上官說:“你怕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下一步,上官就做得更加放肆了,甚至看上去有了幾分野性。她走到門旁,“啪”一下拉滅了燈,爾後把門插上,又“嘩啦”一聲,拉上了窗簾;爾後,她把身上穿的連衣裙一下子脫掉了……就那麼光著身子,一步步向任秋風走去。這一刻,在上官,是沒有羞恥感的,她心裡升起的是一種聖潔。這個時刻,在任秋風看來,實在是有些驚心動魄!屋子裡雖然暗下來了,可樓外大街上的燈光還是朦朦朧朧地透了過來,那雪白的胴體像藍色的火焰一樣像他奔來……他張口結舌地往後退著,說:“這、這、這、彆、彆、彆……”可是,一張嘴,他的口氣就顯得有些猶豫,有些遲緩,有些力不從心。她抓住他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總對我那麼冷?”他已經快沒有支持力了,說:“隻是,不敢亂看……”她眼裡泛著瑩瑩的火苗,坦白說:“BB機上的那些521,都是我發的……我愛你。娶我吧。”任秋風喘了口氣,說:“上官,雲,雲……我實話對你說,我還沒有、沒有這個資格。”上官說:“我相信你。我等你……抱我,抱我上去吧。那就是咱們的床。天下第一床。我要給你。”任秋風腦子裡“轟”的一聲,他再也不說什麼了,就那麼緊緊地抱住她!爾後,兩人就成了魚兒,遊動在報紙上的魚兒……這是一張由精神之戀轉向肉體之愛的婚床,是最簡陋的、也是最豐富的;她是撇下了一百萬的誘惑之後,直接奔向了愛的最高形式;那燃燒是由純粹做底、由鉛字為證的;汗水把報紙上的鉛字一行一行地印在了他們的身上,那饑渴已久的心靈和肉體一下子釋放了……在愛的交合中,任秋風一遍一遍地說:“我會負責的。我會對你好的。我一定一定一定要對你好……”第二天早上,任秋風看到了開在報紙上的“處女之花”。他想,他不能等了。他得儘快地找到苗青青,把那個“字”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