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團一走,又是兩個月,待大梅回到家,已是秋天了。她進了家門,“咕咚”一聲,把那隻帆布旅行包扔在了地上。而後,她兩條腿慢慢地往下出溜著,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梅坐在地上,喘了口氣,接著就隨口說:“哥,給點支煙。”話剛落音,大梅立時醒悟了,她滿屋望去,四顧茫茫啊!大梅癱坐在地上,自己從兜裡掏出煙來,獨自點上、吸著……很淒涼地說:“人呢?我哩人呢?”沒有人,除了牆上掛的那張遺像……一時,大梅心裡很酸。想想,親人們一個個都離她而去,她心裡孤啊!劇團家屬院的二樓上,對著大梅家,住的是青年演員小韓。因為他離大梅家最近,劇團就把照顧大梅的任務交給了他。可小韓剛一進門,就被她年輕的妻子抱住了。兩人剛結婚沒有多久,年輕人,乾柴烈火的……很快,兩人就擁在了一起!接著,門無聲地關上了。華燈初上,劇團大院裡,正是家家團圓的時候,隻有大梅家是她獨自一人,她仍在屋裡的地上坐著,她站不起來了,就那麼一直坐著。有幾次,她曾想掙紮著站起來,可掙紮了好幾次,卻一直沒能站起來……她自己對自己說:“歇會兒吧,就坐這兒歇會兒吧。”屋子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天漸漸黑下來了,她也不願開燈,就那麼在黑暗裡坐著,她已點了第五支煙了,那個小火頭在她眼前一明一滅地閃著……她四下看了看,說:“吃點啥呢?我吃點啥呢?要說也不多餓。等餓了再說吧……”這時,她斜著身子,驀地,看見了掛在牆上的皮鞭,她心裡說:“哥呀,你要是能抽我兩鞭,叫我也聽聽響,多好!”過了一會兒,鐘表的響聲越來越大了,那“嗒、嗒、嗒……”的聲音一下比一下重,她奇怪地望著牆上的掛鐘,心裡說:“以往咋就沒聽你響過哪?怎麼今兒個特彆了?!”樓上,小韓家的飯桌上已擺上了豐盛的菜肴……妻子說:“吃飯吧?”可小韓卻魂不守舍地站在窗口處往下張望著什麼……他一邊張望一邊嘴裡還自言自語地說:“奇怪,怎麼沒有一點動靜呢?”這時,他那年輕的妻子嗔怪道:“看啥哪?剛回來就……”小韓說:“看你想哪兒去了。我是看申老師呢,申老師太孤了!”妻子說:“噢,就是,一個人,怪孤的……那,咱給申老師送點飯吧?”小韓說:“我先下去看看,申老師好吃芝麻葉麵條,我給她下一碗。”小韓下了樓,見門是虛掩著的,就直接推門進來了。一進門,見屋子裡黑乎乎的,他就順手把燈拉開了,燈一亮,他發現大梅仍獨自一人在地上坐著,眼前已有了一堆的煙蒂……小韓忙說:“申老師,還沒吃呢?我給你下碗麵條吧?”大梅看了看他,說:“小韓,你咋來了?趕緊回去吧。出去快倆月了,剛進門,你又出來乾啥?回去陪你媳婦去吧。”小韓說:“沒事。我來給你下碗麵。”大梅說:“不用,我歇會兒再說。去吧,你去吧,趕緊回去。”小韓無奈,隻好走了。大梅又坐了一會兒,才慢慢、慢慢地扶著牆站起身來。她走進裡屋,對著老黑的遺像說:“哥,吃啥?芝麻葉麵條?今兒個我有點累,就不擀了吧?”說著,她身子一挪,就和衣躺在了床上……夜很靜,大梅就大睜著兩眼躺在床上,她太乏了,可就是睡不著。她說:“老黑,咱倆說說話吧?……”片刻,她長歎一聲,“老了呀,我也老了,快唱不成了……”夜深了,小韓和妻子雙雙躺在床上,親熱過之後,兩人都有些乏了,誰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相互注視著……片刻,小韓下意識說:“老婆太孤了。”妻子怔了一下,問:“你說誰?”小韓說:“老婆,在台上熱鬨鬨的,回到家,就一個人……”妻子說:“申老師?”小韓說:“嗯。”妻子說:“那咋辦呢?”小韓說:“沒法兒。明晚上,我找幾個年輕人陪她打打撲克。”妻子說:“那也不是長法呀?”小韓說:“是呀,她還一身的病……”妻子突然坐起身來,說:“給她找個老頭,咋樣?”小韓想了想,搖搖頭說:“她這麼大的名氣,難哪……”妻子說:“說難也不難,我們單位……”小韓卻不耐煩地說:“睡吧,睡吧。”說著,“啪”一下,把燈拉滅了。大梅獨自一人關在屋裡,連吃了六片安定,一連睡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淩晨,她再也躺不住了,就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睡衣,這裡看看,那裡扒扒,到處找吃的……可她找來找去,最後還是在冰箱裡發現了一個小碟兒,小碟裡有六七顆花生米,她把花生米捏起來,一顆一顆地吃了。這天清晨,大梅一拉開門,卻見門口抖抖嗦嗦地蹲著一個姑娘……大梅詫異地問:“孩兒,你是……找誰呢?”那姑娘看見她,忙站起身來,眼裡露出了驚喜的目光,說:“申老師?你是申老師吧?我就是找你的。”大梅又看了看她,說:“找我?孩兒,你,有啥事?”那姑娘說:“我是專程來拜師學藝的。”大梅說:“縣團的?”那姑娘說:“縣團的。”大梅說:“那個縣?”那姑娘說:“臨平。”大梅說:“喲,不近哪。”大梅看她穿得很單薄,哆哆嗦嗦的樣子,說:“傻孩兒,你咋不敲門哪?就在這門口蹲著?多冷啊!”那姑娘低下頭說:“我怕打擾您休息。”大梅沒再說什麼,她回身從屋裡拿出一個小鋼鍋,一手拉住那姑娘,說:“跟我走。”就這樣,大梅拽著這個不認識的姑娘來到了早市上。早市上很熱鬨,沿街兩行,擺滿各種賣早點的小攤……到了早市,大梅突然問:“哎,孩兒,你給我說,你叫個啥名?”那姑娘笑了,說:“申老師,我叫小妹(梅)。”大梅猛一怔,眼前一亮,忽然笑起來:“老天爺,我叫大梅,你小梅,這不是我閨女麼?!”接著,大梅高興地說:“好,太好了!孩兒,說,你想吃啥吧?你給我說。”小妹羞澀地說:“我……不餓。”大梅說:“淨胡說!彆出出鱉鱉的,想吃啥?說!”小妹低下頭說:“啥都行。”大梅說:“咱喝胡辣湯吧?逍遙鎮的胡辣湯,好喝……”說著,也不待小妹回話,就在攤前買了胡辣湯、油條、糖糕之類……賣飯的小販自然不肯收她的錢,她把錢往攤上一丟,拉上小妹就走。回到家,一進門大梅就說:“孩兒,端碗去,咱先吃飯。”小妹應了一聲,就趕忙去廚房拿碗去了。然而,過了片刻,隻聽“咕咚”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了!……大梅聽到響聲,急忙跑去,一看,隻見小妹已倒在了廚房的地上!大梅“哎呀”了一聲,慌忙上前,蹲在小妹的身邊,叫道:“小梅,小梅!……”小妹不應,小妹滿臉潮紅,已經昏過去了!大梅慌了,先是掐了掐她的“人中”,不見動靜,於是她跑到門外,急急地朝樓上喊道:“小韓,小韓!下來!快下來!”片刻,隻聽一陣“咚咚……”樓梯聲,小韓披著衣服,跑下來問:“申老師,啥事?怎麼了?!”大梅說:“快,快送她上醫院。小梅病了!”小韓一怔,說:“小梅?誰是小梅?”大梅擺著手說:“快點吧,快送她上醫院,彆問那麼多了!”於是,大梅、小韓跑進屋去,慌慌張張地把小妹背出來;小韓在前邊背著小妹跑,大梅氣喘籲籲地在後邊追著……邊跑邊說:“快點,快點,能攔車就攔個車!”他們匆匆趕到醫院,把小妹送進了急救室,一邊讓醫生診著病,兩人又分頭去排隊交費。大梅正站在一個窗口前舉著錢交費呢,小韓突然跑過來說:“申老師,不會是騙子吧?”大梅一聽,立時就氣了:“胡說,騙你啥了?!”小韓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可他張了張嘴,又不說了。大梅說:“你去照料她,我交錢。快去!”兩人在醫院裡忙活了一陣,終於辦好了住院手續,待把小妹送進了病床,輸上液,大梅這才鬆了一口氣。十點鐘的時候,小妹醒過來了。大梅趴在床頭上,對她說:“孩兒呀,高燒四十多度,你可把我嚇壞了!”此刻,小妹眼裡已有了淚花,她含著淚說:“申老師,對不起,我給您添麻煩了……”大梅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好好治病吧,這會兒,你就是我閨女!”小妹歎了一聲,含著淚說:“我要是能給你當女兒,那該多好啊……”大梅說:“孩兒呀,彆難過,你是凍壞了。”這時,小妹卻突然說:“老師,我這次是專程來拜師學藝的。你能收下我麼?”大梅看了看她,把飯盒從身後拿出來,說:“先吃飯。你怕是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咱先吃飯。”小妹卻一把抓住大梅的手,說:“老師,你能收下我麼?”大梅臉一嗔,說:“要想跟我學戲,吃了飯再說。”下午,待小妹退燒之後,大梅說,你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過來了。待小妹閉上眼後,大梅就上街去了。在大街上,大梅在一家一家地串百貨商場。凡是賣女式服裝的櫃台,她都要看一看。在商場裡轉來看去,她一會兒指指這一件,一會兒又看看那一件,還不時地比劃著個頭99lib?讓人家給試,就這麼挑來挑去的,很讓人家不耐煩。那女售貨員說:“是給你姑娘買的?”她就說:“是。”售貨員說:“你讓她自己來不得了?這麼挑來挑去,你也不知道她要啥樣的?”大梅最後一咬牙說:“就這兩件,我要了。”兩天後,小妹好些了,大梅把她從醫院接到了家裡。這會兒,兩人就真的像母女一樣了,在穿衣鏡前,大梅讓小妹試穿她給買的衣服。小妹大病初愈,臉上仍帶著病容,很聽話地把新買的秋裝穿在了身上……大梅問:“孩兒,合身麼?”小妹說:“合身。”而後,小妹轉過臉來,默默地望著大梅,而後突然往下一跪,說:“老師,我是兩手空空到你這裡來的。一進門就病倒了。你給我看病,你給我買衣服,可我現在,兜裡沒有一分錢……”大梅趕忙上前把她拉起來,批評說:“彆說廢話了,好好站起來!給我唱一段,讓我聽聽!”小妹含淚站起身,說:“現在就唱麼?”大梅嚴肅地說:“唱吧。”小妹站在那裡,好久不開口,片刻,她說:“我有點害怕。”大梅說:“怕啥?唱吧。”小妹說:“我,怕你不收我……”大梅說:“唱吧,讓我聽聽……”於是,小妹再一次鼓足勇氣唱起來……她一連唱了三個戲曲選段;最後,她才唱了大梅最拿手的《收薑維》的選段……大梅聽著,聽著,竟然愣了……她喃喃地說:“像,真像,太像了!怎麼跟我年輕時唱得一模一樣呢?!”小妹唱完後,怯怯地站在那裡,等待著老師的判決……小妹等了很久,卻見大梅仍是一聲不吭,就小聲問:“老師,我……?”然而,大梅卻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她一邊急切地往外走,一邊說:“等著,你等著……”一語未了,大梅已經跑出去了。她先是跑到了導演蘇小藝家。一進門,大梅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拉上蘇小藝,拽住就走,一邊走一邊說:“導演,導演,我發現了一個苗子!”蘇小藝猛一下沒悟過來,懵懵懂懂地問:“什麼?什麼?”大梅拽著他,說:“走,走,你跟我走吧。我發現了個好苗子!真的,真的。你一見就知道了……”蘇小藝手裡還抓著一把蔥,他走到門口時,才想起把蔥下放下,嘴裡還不停地問:“啥苗子?多大了?”大梅慌慌張張地說:“你去吧,見了就知道了。”接著,大梅又忙不迭地跑到了琴師老胡家。她挎著個包闖進門來,又是急火火地說:“老胡,老胡,走走走,你給我幫個忙……”老胡說:“你這麼急頭怪腦的,讓我給你幫啥忙?”大梅也不多說,從包裡掏出一條煙來,“啪”的往桌上一扔,說:“咱也彆多說了。你帶上胡琴,跟我走!”老胡看了看煙,笑了,說:“老申哪老申,你也不說啥事……好,好,我跟你走。”他一邊走還一邊說:“又靠弦哩?你就不會歇會兒?這回來才幾天,是蚰子也得歇歇庵呀……”出了門,大梅才說:“你彆不知足,我告訴你,我新發現了一個好苗子!讓你見識見識!……”而後一個個地去請人。到了朱書記家。大梅說:“老朱,老朱,中午我請你吃飯!”朱書記笑了,說:“大梅,啥事吧?”大梅激動地說:“走,走,我發現了個唱越調的好苗子!你去看看。”朱書記說:“在哪兒呢?說走就走?”大梅催促說:“走吧,走吧,一見你就知道了。真是個好苗子!”朱書記無奈,隻得站起來跟她去了……就這樣,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大梅把全團的業務骨乾和行政領導一股腦的全召到了排練廳……接著,小妹被大梅領到了眾人的麵前。大梅指著小妹對眾人說:“這是一棵好苗子!”說著,就讓小妹上台去,讓團裡的琴師老胡給她伴奏,讓小妹唱上一段讓大家聽聽……大梅站在台下,一再給小梅打氣說:“彆怕,放開唱!”於是,小妹一連唱了三個選段……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大梅扭過頭問導演蘇小藝:“咋樣?”蘇小藝點了點頭,很肯定地說:“是個苗子,很有潛力!”大梅接著問:“缺點呢?你說說缺點。”蘇小藝沉吟了一會兒,說:“缺點麼,當然還是有的。年輕人,不成熟不要緊。叫我看,她最大的不足……就是太像你了!申鳳梅可隻有一個呀!不過,不要緊,她還年輕嘛。”大梅說:“老蘇,你看得太準了!就是這個問題。小妹呀,有句話,你要牢牢記住:學我者,生;像我者,死!”小妹站在那裡,很激動、很認真地聽著……片刻,大梅突然宣布說:“都彆走。我說過了,今天中午我請客!去‘好喜來’飯店!大家好好給咱小妹提提意見!”蘇導演拍著手說道:“好,太好了!今兒中午就吃大梅了!她收了個好徒弟,也該她請客!”下午,吃過飯後,蘇小藝就跟在大梅的後麵,說:“彆走,你彆慌著走,我有事跟你商量呢。”大梅就笑著說:“這飯也吃了,酒也喝了,你一家夥掏我二百多!還有啥事?”蘇小藝很神秘地說:“哎哎,老申,我看這姑娘的確是個好苗子。咱把她挖過來吧?咱乾脆把她挖過來算了!”大梅站住了,回身望著他:“挖過來?”蘇小藝激動地說:“挖過來!咱得把她挖過來!”大梅遲疑了一下,說:“人家是縣團的,這樣不好吧?”蘇小藝極力勸說道:“這姑娘基礎非常非常好。咱把她挖過來,好好培養培養,說不定就是一塊大材料!再說了,人往高處走,這對她個人發展絕對是有好處的!苗子呀,這是棵好苗子啊……”大梅說:“好是好。人家小妹願不願?再說,就是小妹願意來,人家縣團也不會放啊!”蘇小藝說:“有你老申出馬,他不放也得放……”申鳳梅說:“讓我問問小妹再說。”蘇小藝進一步叮囑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老申啊,咱團就缺這方麵的演員,你看,你年歲大了,小妹來了,起碼可以替替你……”大梅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就說:“我試試吧。”當天夜裡,大梅和小妹躺在一張床上,兩人像母女一樣,身子靠在一起,悄悄地說起了體己話……小妹偎在大梅身邊,說:“老師,像你這樣的大演員,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大梅笑著說:“那我該是啥樣?”小妹有點羞怯地說:“我也說不好。反正,你的名氣那麼大,好像,好像……來的時候,我很害怕,怕你不見我……”大梅笑著說:“你這孩子,名人就該有架子?啥架子,豆腐架子!——你沒聽人家說?賣豆腐的搭戲台,架子不小!”說著,兩人都笑了。片刻,大梅問:“孩兒,你給我說說,最早,你是跟誰學的?”小妹低著頭,好一會兒才說:“老師,我要說了,你彆笑話我。”大梅親昵地拍了她一下:“這孩兒,我笑話你乾啥?”小妹說:“我家是農村的,家裡窮,也沒啥條件,最初,我,我是跟著村裡的大喇叭學的……那時候,我常站在村街當中的大喇叭下邊,一站就是半天……有一次,我媽讓我去買鹽,走到那個大喇叭底下的時候,剛好播你的戲,我就站在那裡聽起來了,一聽聽迷了,把買鹽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後來,我媽拿著掃帚疙瘩滿街追著打我!那一次,可丟人了,全村人都知道我是個小戲迷瞪……”大梅看著她,心疼地說:“孩兒,你也不容易呀。不過,孩兒呀,我聽了你的戲,覺得你先天條件還是不錯的,嗓子好。可是,要想當一個好演員,光嗓子好還不行,還要提高你的文化素養。要多讀書啊……”小妹認真地點了點頭,而後說:“老師,聽說,省裡要舉辦戲曲熒屏大賽,我能參加麼?聽說上頭得有熟人才行……”大梅隨口說:“能,怎麼不能,我還是評委呢。到時候,我推薦你參加比賽!”小妹問:“我行麼?”大梅說:“行,我看你行。人是靠膽的,上了台,膽子一定要大。你怕啥?是人都是一個鼻子倆眼……”小妹抬起頭,又問:“你真能推薦我?”大梅笑了,說:“你看這孩兒,淨說傻話。”兩人就這麼說著,說著,小妹竟然睡著了……大梅給她蓋了蓋被子,很羨慕地說:“到底年輕,說睡就睡了……”深夜,小妹翻了個身,伸手一摸,卻突然發現身邊她沒有人了……這時,她忽然聽見了“老鼠”咬東西的聲音!她怔了一下,慢慢地坐起身,四下看了看,沒有看見老師,心裡突然有點害怕。片刻,她披衣下床,來到客廳裡,客廳裡也沒有一個人,於是,她又摸進了廚房,黑暗中,卻見地上堆著一個黑乎乎的影兒!“啪”的一下,燈亮了。小妹發現,原來老師獨自一人在地上坐著……她麵前放著一小碟花生豆!大梅看見小妹起來了,忙說:“孩兒,驚住你了吧?”小妹說:“老師,你這是……”大梅說:“讓你看見了,我也就不瞞你了。我有糖尿病,還有慢性腹瀉,反正一堆病。平時不敢多吃,這夜裡就老是餓……一夜得起來好多回。我怕你睡不好,所以……”小妹聽了,不由地心疼起老師來。她站在那裡,好半天才說:“老師,我原以為這名人……”大梅苦笑著說:“你看,我都快成個老鼠了,一會咯吱一點,一會咯吱一點……”小妹說:“老師,我去給你下一碗掛麵吧?”大梅說:“不用,深更半夜的,你去睡吧。反正天也快亮了。我嚼個花生豆就行了。人家說,這花生豆是小人參呢。”小妹有點吃驚地問:“那你,天天晚上就這樣……?”大梅說:“也不總是這樣。有時候,他們來陪我打會撲克牌,走時候下碗麵什麼的……一會兒天就亮了。”小妹望著老師,眼裡的淚流下來了,她說:“老師,在舞台上,你贏得了那麼多的掌聲,可在生活裡,你太苦了!”大梅說:“苦啥?不缺吃不缺穿的。我這一輩子,也就是個戲,除了戲,我活著又有啥意思呢?”小妹就這樣在大梅家住下了,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大梅真是太喜歡她了,她也樂得有這樣一個“親閨女”。小妹一來,這家也像個家了。小妹把整個家都收拾了一遍,衣服該洗的洗了,被褥該拆的也拆了,每天,大梅也能吃上口熱飯了……大梅呢,一有空閒,就帶著小妹到河堤上去練功,還時常把老胡叫來,給小妹“靠弦”,以糾正她唱腔上的一些毛病……一天晚上,大梅和小妹已經上床了,到了要睡的時候,小妹依舊翻來覆去的動著,大梅就問:“孩兒,你心裡有啥事?”這時,小妹就鼓足勇氣,可還是吞吞吐吐地說:“老師,我,我也許不該問……”大梅說:“有啥不該問的?說吧。”小妹想說,可還是遲遲疑疑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梅說:“你看,這孩兒,有啥你說嘛。”小妹說:“老師,聽說,你有個絕、絕活……”大梅說:“你想問啥,照實說。彆半嚼半咽的。”終於,小妹再一次鼓足勇氣,說:“老師,你那唱中帶笑都知道是一絕,可,你……”大梅望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說:“你下來,下來吧,我現在就教你!”小妹驚喜道:“真的?”大梅說:“看這孩兒?你下來吧。”小妹仿佛不相信地說:“現在?!”說著,慌忙從床上跳下來。大梅說:“這唱中帶笑啊,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秘密,你要是掌握住了,其實也很簡單。這裡邊最重要的一點是:要真笑,要發自內心的笑……”說著,她招呼小妹,“你聽好……”說著,便唱起來了……可是,小妹照著老師教的樣子,連唱了幾遍,卻怎麼也不得要領……她苦著臉尷尬地說:“老師,我太笨了!”大梅笑著說:“彆急,這也不是著急的事,你好好琢磨琢磨,以後多練練就會了……”小妹望著大梅,好半天沒有說話,隻是重複說:“我太笨了!我真是太笨了!”第二天,小妹要走了,在臨走前,她又把大梅換下的衣服拿到水池邊上去洗……大梅看著她,說:“孩兒,歇會兒,彆再累著了。”小妹說:“老師,我不累。”大梅感歎說:“我這一輩子,就缺個好閨女呀!你看,你一來,這家也像是個家了……”小妹說:“那我以後常來,你可彆攆我呀……”這時,大梅突然說:“孩兒,我給你說個事,你想不想調過來?”小妹正在擰一件濕被單,聽了這話,眼裡的淚嘩一下流出來了,接著,她手裡的被單“啪”一下掉在了水池裡……大梅吃驚地望著她,說:“孩兒,怎麼了?!”小妹哭著說:“老師,你救救我吧。”立時,大梅拉著小妹坐下來,說:“到底怎麼了?你給我好好說說。”小妹流著淚說:“……老師,不瞞你說,我在縣裡實在是呆不下去了!我也不知因為啥,把局長給得罪了。他原是劇團的團長,那時,他就死活不讓我上戲。都兩年了,一直讓我跑龍套……有一回,他還,他還想……”大梅氣憤地說:“這也太不像話了!孩兒,你過來吧。調過來算了!咱也不受他那窩囊氣了!”小妹怯怯地說:“他不會放的。我早就想走……可他說了,隻要他當一天的局長,我就彆想走!”大梅一聽,更氣了:“我不信他就這麼厲害?!明天我就過去!不放?看他放不放?!”大梅是個急性人,她說到做到,第二天,她拉上導演就到臨平去了。快中午的時候,一輛桑塔那轎車開進了臨平縣文化局。大梅和蘇小藝從車上下來,一塊走進了局長辦公室。局長見是大梅來了,很熱情地站起握手、讓坐:“喲,喲!申老師來了?稀客,稀客!請坐,快請坐。”大梅坐下後,寒暄了幾句,說:“丁局長,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來,是想跟你借個人……”局長一聽,十分慷慨地說:“這話說哪兒去了?都是一家人嘛。再說了,你們是地區團,也算是上級單位麼。說吧,要誰?我一定大力支持!”大梅看了蘇小藝一眼,說:“有局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謝謝丁局長!”局長說:“說吧,要誰?不用客氣。”蘇小藝接著說:“劉小妹。”局長聽了這三個字,臉色立時就變了,他好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很勉強地笑了笑,說:“這次老申親自來了,我也就不說外話了。這樣吧,縣團的演員,不管你們要哪一個,我統統放行。就是這個劉小妹,不能走!”大梅說:“那是為啥?”局長鐵著臉說:“這個人……這個,這個,啊,囂張得很!把團裡搞的啊,不像話麼!我說了,誰都可以走,就她不能走!隻要我當一天局長,他就彆想攀高枝!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蘇小藝馬上求告說:“丁局長,這樣,這樣,劉小妹既然這麼壞,你就讓她走吧。好不好?她一走,不就……”局長仍然沉著臉說:“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對不起了。”大梅望著局長,很平靜地說:“放吧,丁局長,曹操還有一條華容道哪。她不過是個年輕人嘛,讓她走了算了……”局長口氣仍然很硬,說:“華容道?我這裡沒有華容道。不放,這個人堅決不能放!”大梅站起身來,說:“那好,我們走了。”說著站起身,就往外走……出了門,蘇小藝不甘心地說:“就這麼走了?”大梅說:“不走咋辦?改天再來!”往下一連十幾天,大梅幾乎天天往臨平跑,可那局長卻一直躲著不見她。這一天,大梅又來了。然而,這次來,卻又讓他們撲了個空。文化局的人說,局長不在家。問什麼時候能回來,人家又說不知道。於是,兩人隻有站在門口等了。可等來等去,眼看日錯午了,仍不見局長的影子……蘇小藝說:“這已經是第八趟了。人家死活不見,有什麼辦法呢?”大梅說:“我看他是躲了。”蘇小藝說:“這事,我看難辦。他死卡著不放,咱有啥辦法呢?”大梅說:“我不信。他一個局長就這麼厲害?!”蘇小藝說:“現在托人都沒法托。你不是讓地區王局長寫了信麼,人家就是不見你,你說咋辦?”大梅說:“咋辦?等!”說著,大梅就那麼往地上一坐,說:“我看他回來不回來?!”就這麼等啊等啊,眼看天都黑了,蘇小藝攙著大梅,說:“走走走,走吧……”大梅氣呼呼地說:“我改天還來,這一回我跟他摽上了!”三天後,大梅又來了。這一次,大梅不再找局長了,她直接進了縣政府大院。因為蘇小藝有事不能來,這次是小韓陪著她來的。進了縣政府,政府大樓一共五層,大梅上樓時,開始是手扶著牆爬了一層,爬到第二層時,大梅坐在台階上歇了一會兒,歎口氣說:“小韓,孩兒,我這腿咋一點力也沒有了?”小韓說:“申老師,我背你吧。我背你。”大梅說:“再叫我歇會兒,興許能走。”小韓說:“申老師,來吧,我背你,這樣快些!”說著,小韓往下一蹲,背上她就走……就這樣,小韓把大梅背到了縣長辦公室門前。大梅呢,二話不說,就直接敲開了縣長辦公室的門……縣長抬起頭來,一看是大梅來了,馬上起身相迎,說:“哎喲,老大姐,你怎麼來了?快坐,快坐。小張,倒水!”大梅也不客氣,她往沙發上一坐,說:“縣長,我是來請你喝酒的!”縣長笑了,說:“老大姐,你這是折我的壽哪。我哪敢喝你的酒呀?你想想,我一家人都是你的戲迷,我爹我娘我哥我姐我老婆,全是!……可以說,我從小就是聽你的戲長大的。有啥事你儘管說!”大梅說:“真的。真的。我真是專門請你喝酒來了。小韓,把酒拿出來!”這時,小韓馬上從提包裡掏出了兩瓶“五糧液”,一一擺放在了縣長的辦公桌上……縣長看了看酒,愣了一下,說:“大姐,真喝哪?”大梅說:“可不真喝,還假喝?小韓,倒上!”縣長忙攔住說:“大姐,就是真喝,也不能喝你的酒啊?這是到臨平來了,臨平縣再窮,不至於管不起一頓飯吧?!”大梅說:“怎麼了?我的酒不是酒?小韓,拿倆玻璃杯,倒上,一人一杯!”縣長忙攔住說:“大姐,老大姐,我投降。我投降還不行麼?有啥事你說,儘管說,隻要是我能辦的,就是頭拱地,我也給你辦!”大梅仍然對小韓說:“孩兒,你不是帶著杯子嗎?你隻管把酒倒上,縣長不喝咱得喝。咱是個老百姓,老百姓辦個事老難哪!喝,咱先喝,先喝為敬!……”說著,大梅欠身把桌上的一瓶“五糧液”拿在手裡,就動手去擰那蓋子……一時,把縣長弄得十分尷尬,哭笑不得……縣長忙抓住大梅的手,把酒從她手裡奪了過來,說:“老大姐,彆喝了,你也不能喝。我知道你一身的病……有事咱說事,好不好?等你把話說完,我要是裝滑,我要是不辦事,你再喝,我也跟著你喝,行不行?!我的老大姐?”到了這時,大梅才歎了口氣,說:“唉,求人老難哪……”縣長的眉頭也跟著皺起來了,說:“啥事吧?”大梅說:“咱地區團想調個人,咋也調不來,跑了多少趟,人家就是不吐口哇……”縣長聽了,說:“就這事?”大梅說:“就這事。”縣長說:“人在咱臨平縣?”大梅說:“可不,就在你縣長手下呢……”縣長問:“調誰?你說吧?”大梅說:“縣劇團的劉小妹。”縣長笑著說:“調個演員,那不是一句話麼,還用你大姐親自跑?打個電話過來不就行了?”大梅說:“我看你這縣長是光說話不辦事。打個電話?我都跑了八趟了,也沒把事辦成……”縣長說:“大姐,你不用再跑了,這次我一準給你辦成。你回去等信兒吧。”大梅說:“興許你縣長的麵子大?可人家局長說了,隻要他當一天局長,小妹就彆想調走!……”縣長一怔,說:“有這麼嚴重麼?……那好,我現在把他叫過來,當麵跟他談!”說著,縣長立時撥通了文化局的電話,說:“請丁局長來一下。”這邊,那位一直躲著不見的丁局長,一接了電話,就一溜小跑下了樓,一邊扣衣服扣子一邊說:“縣長找我呢。縣長找我……”不到十分鐘,丁局長就氣喘籲籲地跑上樓來,他輕輕地敲了敲縣長辦公室的門,隻聽裡邊咳嗽了一聲,說:“進來。”丁局長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隻見縣長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坐著……丁局長說:“縣長,你找我?”縣長威嚴地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說:“坐吧。”丁局長欠著身子坐在了沙發的邊上,兩眼專注地望著縣長……縣長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地區要個人,你給辦了吧。”丁局長說:“要誰?”縣長說:“你們縣劇團有一個叫劉小妹的?”丁局長一怔,說:“有。”縣長說:“在咱地區,越調劇團就是咱精神文明的窗口。人家需要人才,咱要無條件地輸送。那個劉小妹,讓她走吧。”丁局長嚅嚅地說:“縣長,這個,這個,劉小妹,怕不行,她是……是團裡的台柱子,她一走,縣劇團就垮了!這不能讓她走。”縣長很威嚴地說:“是麼?真是這樣麼?不會吧?要是這樣的話,你讓人家跑兩年‘龍套’?!”說著說著,丁局長頭上冒汗了,可他還是硬著頭皮說:“縣長,是,是這樣……她她她,她把劇團弄得烏煙瘴氣的,群眾對她意見很大,作風上也有些問題,這麼一個人,要是讓她走了,我我我,無法給群眾交待……”縣長望著丁局長……丁局長偷眼看著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