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6001 字 2天前

黑頭的病經過多方治療,有了一些好轉,他已能拄著棍多多少少地走一點路了。他是個心躁的人,就這麼剛能走幾步路,他就再也躺不住了。於是,他就這麼一拐一拐的走著,那眼神看上去仍有病態,呆呆的,癡癡的,可他還知道看戲,每天都要去劇院或排練廳看戲。因為怕他再摔跤,每天都讓那個小保姆跟著他。黑頭出門後,走的幾乎是一條直線,是從不拐彎的。他總是表情呆滯的、一腳硬一腳軟的在街上走著,從家門口直接走到劇院的門口。有戲了,他就進去看,沒戲了,他就再直直地走回來。這天,他又像往常那樣,直直地朝劇院走來。可待他在那小保姆的攙扶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艱難地來到劇院門口時,看大門的老頭卻給他擺擺手,大聲說:“老黑,沒戲,今兒沒戲。”黑頭不理他,仍直直地往裡走……這時,那老頭拽住他,再一次擺擺手,大聲說:“沒有戲!”黑頭這才站住了。他怔怔癡癡地站在那兒,嘴裡嗚嗚啦啦地說:“……沒戲?”那老頭又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沒戲!”這次,黑頭像是聽明白了。他扭過身去,又是直直地往回走……當他回到劇團大院的時候,卻沒有回家,又直直地朝排練廳走去。當他一瘸一瘸的來到排練廳門口時,見門是關著的,他就扒著門縫兒往裡看……此時,又有人走上來告訴他說:“今兒不排……”黑頭怔怔地立在那兒,人像是在夢裡一樣,說:“不、不、不懷(排)?無無無話不懷(為啥不排)?!”他就那麼站了片刻,臉上的黑氣就下來了!大梅病了。連演了一百場之後,她就累病了。過去,有點小病什麼的,吃點藥也就熬過去了。可這次不行了,她一天數次腹瀉,有兩次竟然在演出時拉在了舞台上!這樣熬了有十幾天,拉得她成了“一風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於是,劇團一回來,大梅就去了醫院。醫院裡看病的人很多,連掛號也得排隊,大梅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排隊掛號。可她沒排多久,就被人們認出來了,不斷地有人走過來關切地說:“大姐,你,你怎麼來了?身體不舒服?你先看吧……”大梅說:“不,不,排吧,都很忙。”那些人就死拉活拽地非讓大梅到前邊來,大梅也就不再謙讓了。待她進了診室,醫生一看是她,忙站起來,趕快拉把椅子讓她坐下,而後,問了病情,仔仔細細地給她檢查了一遍,接著,在讓她做了一係列的化驗之後,醫生很嚴肅地對大梅說:“大姐,你這病不輕啊,住院吧。”大梅一聽,像燙住了似地,忙說:“住啥院哪?我不住院,我又沒啥大病,你給我開點藥就行了。”醫生很嚴肅地說:“糖尿病還不算大病?你真得注意了!你還不光是血糖高,你的心臟也有問題,另外,你還有慢性腸炎……”大梅笑著說:“我知道機器老了……毛病慢慢就出來了。不要緊,你給我開藥吧。”醫生懇切地說:“我看還是住院吧?”大梅說:“開點藥,開點藥就行了。”醫生再一次囑咐說:“我再說一遍,你可真得注意了!”大梅說:“我注意,我一定注意。”從醫院出來,大梅回到家,她把藥放在桌上,四下裡看了看,詫異地說:“哎,人呢?”一會兒工夫,黑頭回來了。他直直地從外邊走回來,就那麼往擺在門口的椅子上一坐,不動了……這把藤椅是大梅特意讓人給他訂做的,就是讓他走累的時候好坐下來歇一歇。可每次把藤椅搬出來的時候,黑頭就一定讓小保姆把那條皮鞭也取下來,拿到外邊,放在他的手邊上。大梅從屋裡走出來,見老黑回來了,就隨口說:“我說呢,這人上哪兒去了?……”說著,她走到黑頭跟前,拿著一支煙,說:“哥,練練你的手,給我點支煙。”黑頭鐵著臉不動,看上去氣呼呼的……大梅站在那兒,詫異地問:“哥,你是咋啦?”不料,黑頭抓起那條皮鞭,劈頭蓋臉地朝她打來,一下子就把那支香煙打掉了!那小姑娘剛要上前勸阻,大梅給她使個眼色,說:“小慧,你彆管。”大梅站在那裡,不躲不避,又拿出一支煙來,笑著說:“哥,好哥,給咱點支煙唄?”黑頭更氣了,他揚起那隻好手,又是一鞭抽下去,一下子把煙給她打掉!接著,他嘴裡嗚哩哇啦、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大篇:“今兒沒戲?咋連戲都不排了?劇團不排戲?乾啥吃的?!”這時,大梅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著說:“哦,我知道了。今兒沒戲,也不排戲了,歇哩。是休息哩。哥呀,人都才回來,不得洗洗衣服,歇幾天?”黑頭抬起頭來,遲疑了一會兒,嘴裡仍嗚哩哇啦地說:“休、休息?我、我、我咋不知道?……”大梅忙說:“怨我。怨我。讓我通知你,我忘了。”黑頭喃喃說:“忘,忘了?”大梅說:“可不,一回來就忘了。你看我這記性?”說著,大梅從地上拾起那支煙,遞給黑頭,說:“哥,給咱點一支吧?”黑頭仍固執地問:“歇、歇幾煙(天)?”大梅說:“七天。”黑頭嘴裡“噢”了一聲,這才接過煙來,用那隻好手拿著火機,那隻半癱的手抖抖嗦嗦地點煙,兩隻手總是配合不好,一次一次的……終於,還是湊在了一塊,把煙點著了。大梅笑著說:“好,好,有進步。再練一段,等你徹底好了,就能上戲了。好好練吧,你這手,還得練哪。”看老黑成了這個樣子,大梅心裡清楚,他永遠上不了舞台了。這麼想著,她心裡突然有些淒涼……大梅安置好老黑,就到劇團辦公室來了。她心裡清楚,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早早晚晚的,也會有那麼一天……有些事,她想跟老朱談談。進了辦公室,大梅見隻有老朱一個人在,就對他說:“老朱啊,我不能再這樣唱了……”朱書記聽了,一驚99lib?,說:“怎麼了,老申?你的身體查得咋樣?”大梅說:“身體也沒啥大不了的。問題是,我不能這樣老霸著舞台呀!你也看出來了,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老這樣下去,劇團以後咋辦呢?!得讓年輕人上啊!得有人接班哪!”朱書記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說:“老申,你說得對。不過,一時半會兒,怕觀眾不認可呀!出去演出,你也都看著呢,你不出場,觀眾不認哪!”大梅說:“得想辦法,得趕快把他們帶出來……儘快讓觀眾認可。你說呢?”朱書記說:“你說得都對。到底是老同誌呀!這樣吧,你帶一帶吧,你親自帶帶他們……”大梅說:“行,我帶。另外,必要時,也可以讓他們掛我申鳳梅的‘戲牌’!”朱書記開玩笑說:“你不怕砸了牌子?”大梅說:“隻要能把他們帶出來,我不怕。”大梅說完,站在那兒,遲遲疑疑地,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像是無法張口的樣子……朱書記看出來了,就問:“老申,你還有啥事?有事你說。”這時,大梅歎了口氣,說:“說起來,我本不該張這個嘴。淨給團裡添麻煩。可我那口子,他是個戲筋。他一輩子都迷到戲上了。離了戲他活不成。我想,出去演出時能不能讓我帶上他?”朱書記默默地望著她,好久才說:“老申,你拖著個病人,也不容易呀!行啊,老黑雖然有病,也是團裡老人了。就帶上他吧。”大梅遲遲疑疑地說:“我還有個要求。如果可能的話,讓團裡也給他開一份演出工資吧……”這一次,朱書記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才很勉強地說:“要說,這也不算過分……”大梅趕忙解釋說:“朱書記,你領會錯了,我是那種貪錢的人麼?我隻是想讓他心裡好受些。至於這份工資,由我來出,僅僅是讓團裡轉給他,讓他覺得他還有用,不是個廢人……不過,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哇。”朱書記點點頭說:“明白了,老申,我明白了。”大梅從辦公室裡走出來,沒走多遠,剛一拐彎,崔買官突然從旁邊閃了出來,攔住她說:“師姐……”大梅一驚,說:“你怎麼跟鬼樣?嚇我一跳。”崔買官可憐巴巴地說:“師姐,你還記恨我吧?”大梅看了他一眼:“記恨。”崔買官悻悻地說:“師姐呀,說來說去,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一直記著。”大梅氣呼呼地說:“我記恨你,是你把功夫丟了!你想想,一個演員,把功夫丟了,你是個啥?!”崔買官很委屈地說:“師姐,嗓子倒了,也不能怪我呀?我不想唱麼?這團裡,誰都看不起我,誰也不讓我上台,我,我成個啥了?……”說著,他兩手捂著臉,哭起來了。大梅歎口氣說:“買官,不是我說你,這人哪,該吃啥飯是一定的,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啊!”崔買官說:“師姐,我雖說造了幾天的反,當了幾天革委會副主任,那也是上頭號召的呀!我從小學藝,也不識幾個字,我知道啥?”大梅說:“算了,買官,你彆再說了。人哪,這一輩子,說來說去,得把心放正!”崔買官求告說:“師姐呀,不看僧麵看佛麵,衝咱從小在一塊學藝的份上,你就再幫我一回,讓我跟團吧。我哪怕打雜哩?!”大梅說:“好,我給你說說。”可是等大梅走後,崔買官卻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著牙恨恨地說:“再來文化大革命,還打你小舅!哼!……”當天下午,在排練廳,大梅把幾個重點的年輕演員召集在一起,對她(他)們說:“……是時候了,你們都看見了,我一天天老了,身上也有病,應該把舞台讓出來了。我不想讓,可我必須讓,如果不儘早讓你們上台,到時候就來不及了。我跟書記、導演都商量了,戲由你們主演,我給你們打下手,儘快讓觀眾熟悉你們……戲是唱出來的。就這出《收薑維》,我唱了幾萬遍才唱到目前這種樣子,你們必須勤練功、多登台……”幾個年輕人都很高興,一個個躍躍欲試,他們當然希望有機會能多登台,那是每一個青年演員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大梅說:“今天,咱先把戲扣一扣,然後再排一排AB角。好,開始吧。阿娟,你先來……”阿娟遲遲疑疑站在那裡,好半天不動……大梅又叫了一聲,說:“阿娟,你怎麼回事?!快點。”阿娟也哭起來了,她哭著說:“申老師,我心裡一直有愧,我一直等著你報複我,你要是真的報複我了,我心裡也許會好受些……”大梅詫異地說:“你這閨女,我報複你乾啥?”阿娟流著淚說:“文革的時候,我,我年輕,不懂事,頭、頭一個上去批判你,還……”大梅一聽,馬上製止她說:“你彆說了,不用說了,以後也彆提了,我不怪你,那時候,也不是一個人的事……好啦,排戲吧!”幾個年輕演員站好位置,開始排戲了……阿娟哭過之後,心裡好受些了,她再也沒說什麼,隻是給大梅深深地鞠了一躬!在排練廳的舞台下邊,有一個人像衛士一樣,直直地在那兒站著,那是黑頭……當天晚上,排練廳門口突然又傳出了大叫聲!隻見崔買官站在門口處,高聲叫道:“抓賊呀!快來抓賊呀!”劇團的人都跑出來了,人們披著衣服,一個個很詫異地說:“乾啥呢?這又是乾啥呢?!”這時候,崔買官拿出一把明鋥鋥的鑰匙,把門打開了,他開門之後,用力地把門推開,大聲說:“看,大家看!滿口仁義道德,一屋子男盜女娼!”此刻,有些好事的就真的進去看了……可是,他們又很快地退了出來。退出來的人,仿佛都很鄙視地看了崔買官一眼!匆匆走了。人們來了,又走了……一個個都不說話。崔買官愣愣地站著,說:“咋回事?咋回事?出了這樣的醜事也沒人管了?!”這時,有人問他:“老買,那鎖是哪兒來的?”買官支吾著說:“啥?”有人說:“鎖?問你那鎖是哪兒來的?!”買官不好意思地說:“鎖?”“對,鎖?!”買官說:“我買的。咋?!”有人問:“你買鎖乾啥?淨鹹吃蘿卜淡操心!”有人就挖苦他說:“滾吧,趕緊滾吧!你說你這個人,咋說你呢?有空乾點正事吧,以後彆再弄這事了……”買官被人說得一頭霧水!他扭過身來,走進排練廳一看,“哧溜”一下,也慌忙退出來了!出了門,他很狼狽地追著人解釋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龜孫知道!……”在排練廳的舞台上,蘇小藝和王玲玲兩人相擁在台沿處坐著,幕布上貼著一張放大了的結婚證書!買官狼狽透了,他在院子裡一邊走,一邊嘴裡嘟囔著說:“日他娘,好事都讓他占全了!”劇團又出外演出了。這次去的第一站是舞陽,他們在舞陽演了七天,而後到了臨平。臨平是個大縣,戲迷也多,一聽說是大梅的戲來了,售票處門口,人們早早地就排起了長隊……然而,就在當天夜裡,演出開始後還不到十分鐘,就出亂子了!在劇院門外的大街上,突然,有幾百人罵罵咧咧地從劇院裡擁出來,他們氣憤地擁到了售票處窗口,使勁敲打著玻璃窗,一個個高聲叫道:“退票!退票!……”人們像瘋了一樣,隻聽“嘩啦!”一聲,售票處的一塊玻璃被人擠破了!售票處裡邊的人先是不理,而後一看情況不好,慌忙鎖上小門跑掉了!這麼一來,更是惹惱了那些觀眾,隻聽“咣當——嘩啦!”一聲,有人把售票窗口的玻璃全都砸碎了!……這時,人們像一窩蜂似的圍在劇院門外,鬨嚷嚷地高叫著:“退票!退票!騙子!大騙子!……”人們越說越氣,劇院門外的人越圍越多……劇院裡邊,座位上卻空空蕩蕩的,隻有很少的一些人在看戲……劇院外邊呢,憤怒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到處都是亂哄哄的,眼看就要鬨出大事來!這時,崔買官剛好從劇院旁邊的大門裡走出來,他本來是想看熱鬨的,卻一下子被憤怒的群眾圍住了!人們亂嚷嚷地說:“拉住他!不能讓他走!他就是劇團的人……”“就是他!不能讓他走!不能走!”“問問他,為啥騙人?!”“問問他,大梅到底來了沒有?!”“不用問,她根本就沒來!淨騙人哩!”立時,崔買官一下子被群眾團團圍住了……最初,崔買官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臉都嚇白了,嘴裡連聲說:“不是我。不是我……”片刻,當他明白過來後,卻又以領導的口氣說:“哎,各位,各位,聽我說,聽我說……”於是,人們又嚷嚷道:“彆吵!彆吵!讓他說,就讓他說!”此時,有一個年輕的大個子一把抓住崔買官的衣領子,質問道:“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申鳳梅到底來了沒有?!”崔買官先是很氣憤地去掰那年輕人的手,說:“你鬆手!”眾人喝道:“不能鬆!不能鬆!一鬆他就跑了!”那年輕人說:“他敢?!你先說,你是劇團的人不是?!”崔買官說:“是。怎麼了?”那年輕人說:“那我問你,申鳳梅到底來了沒有吧?!……她根本就沒來,是不是?!”崔買官卻遲疑了一下,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說:“來了吧?可能來了。我也說不清……”聽他這麼一說,人們越加氣憤:“放屁!人既然來了,為啥不演出?!賣豆腐的搭戲台,架子不小!”“騙子!淨騙人!”有人叫道:“王八蛋!給鱉兒砸了!淨胡弄人哩?!”此時,崔買官反道又不陰不陽地說:“各位,各位,我實話實說,你們說的這些情況我是一概不知。我隻是個跑龍套的,啥家也不當。你們要有啥意見,找領導說吧!去找領導……”聽他這麼一說,等於是火上澆油!人們像是炸了窩的蜜蜂,“嗡!”的一下,齊夥子往劇院裡衝去……“走哇!找他領導退票去!”“走,打他個鱉兒!”“給龜孫們砸砸!看他還騙人不騙了!”頓時,在一片“嗡嗡”聲中,劇院旁邊的大門被衝開了!接著,人群像亂蜂一樣地往後台上擁……這時,站在台口處的導演蘇小藝剛傻傻地問了一句:“乾什麼?這是乾什麼?!”頃刻,他的眼鏡就被人們打掉了!……劇團的一些年輕人,由於氣盛,沒說上幾句,就跟人打了起來,這麼一打,台上就更亂了!到處都是憤怒的人群,人們亂砸亂打!正在後台化裝間準備後半場演出的大梅,聽見人聲,急忙從裡邊走出來問:“咋回事?咋回事?”這時,青年女演員阿娟哭著說:“申老師,不好了,擁上來好多人,要砸場子!”申鳳梅趕忙說:“走,看看去……”當申鳳梅等人趕到前邊時,人已經黑壓壓地擁上來了!一個老演員嚇得團團轉,他拍著兩手對大梅說:“老天,這一砸,劇團的家業可就完了呀!”此時,大梅也不理他,隻扭頭看了看後邊掛著的一排戲裝……突然之間,她手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阿娟低頭一看,剛要說什麼,隻見倒在地上的大梅伸出手朝她的腳上使勁掐了一下!低聲說:“快!快喊!就說我被人打倒了……”阿娟一下子明白了,她直起腰,立時高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申老師被打倒了!申鳳梅昏過去了!快來救人哪!申鳳梅被人打昏了!……”此刻,後台上到處都是呼救聲:“申鳳梅被人打昏了!快打電話!快去打電話!快救人哪!……”在這緊要關頭,那擁上來的人群一下子都被鎮住了,誰也不敢再往前衝了……過了一會兒,人們你看我、我看你,見大梅真的來了!一個個都知道背了理了,他們見事不好,慢慢地出溜出溜地退到了劇院外邊……嘴裡卻喊著:“找領導去!找他領導!”聽說大梅被人打倒了!一時,在劇院門外的大街上,仍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幾分鐘後,一輛救護車響著警笛開進了劇場!緊接著,維持治安的警察也趕到了……當一些不明情況的演員哭著喊著把大梅送上擔架,往救護車上抬時,大梅微微地眨了一下眼,小聲、狡黠地說了一句:“彆哭。彆哭。我裝的,我是裝的……”說完,又趕快把眼閉上了……大街上,人們眼看著大梅被響著警笛的救護車拉走了,一個個都默默地散去,誰也不敢再鬨事了……有人小聲議論說:“是誰打大梅了?是誰呀?”有人就說:“亂糟糟的,誰知道呢?”有的說:“也不知道傷得重不重?”有的說:“老天爺呀,大梅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事就鬨大了!”有人說:“趕緊走,趕緊走吧!”夜深了,空空蕩蕩的劇院門前的台階上,仍拄著拐杖站立著一個人,那人是黑頭……他一直在那兒站著,整整站了半夜!第二天,全團演員集中在一起,在後台上開會……這時候,隻見黑頭拄著一根棍,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團裡的演員都十分詫異地望著他……大梅看見他來了,剛要上前去扶他,卻被他“嗷!”的一聲喝住了!此刻,黑頭一步步地走到大梅跟前,甩手把那隻棍子一扔,揚起那隻好手,朝大梅臉上打來,隻聽“啪!”的一聲,大梅臉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眾人忽一下全站了起來,一個個詫異地說:“咋回事?這是咋回事?”有人要上前勸阻,說:“老黑,老黑,你怎麼能打人哪?”大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說:“彆動,彆管,你們都彆管,讓他打吧,他是個病人。”緊接著,黑頭的第二下又打在了大梅的臉上……會場上,朱書記想上來勸解,說:“老黑,老黑,彆激動,你彆激動,有啥話咱慢慢說……”隻聽老黑頭嘴裡嗚嗚啦啦地說:“不樣(唱)?賣了報(票)為啥不樣(唱)?!這不是押(砸)牌子麼?!……”說著,就又揚起手打大梅……大梅仍直直地在那兒站著,嘴裡說:“朱書記,你彆管,你們都彆管。他是個病人,讓他打我幾下出出氣吧。”黑頭揚起手,一巴掌又一巴掌,他一連打了十下……最後一下由於用力過猛,他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大梅又趕忙扶住他……黑頭又一下把她推開,指著她罵道:“你說,你狗日的是個夏(啥)?”大梅說:“我錯了,師哥,是我錯了。”黑頭仍不依不饒地問:“你是個夏(啥)?!”大梅說:“戲。我是戲。”黑頭嗚咽著說:“唱藝(戲)的,報報、報(票)都賣出去了,你不唱?你是個啥東西?!怪不道人家說你是騙、騙子!……”麵對黑頭,全團人都默默地,肅然起敬……事後,在劇院台階上,導演蘇小藝拉住他,連聲解釋說:“老黑,我給你說,這事不怪大梅。這事怪我。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嘛……這個,這個,主要是想培養年輕人,讓年輕人多一些演出機會,再一個,大梅身體也不好,腿還腫著,所以,是我不讓大梅上場的……”然而,老黑卻頓著拐杖、氣呼呼的喝道(吐字不清,說的半清不楚):“我不管你這這那那,掛了牌,賣了票,就得上場!爬、爬爬、爬也得給我爬到台上,死死死也得給我死到台上!……”蘇小藝忙說:“那是,那是。咱重演一場,咱向觀眾道歉……”誰知,就在當天晚上,黑頭找人寫了一張字,而後,黑頭就獨自一人拄著拐,站在了劇院外邊的台階上,他胸前的身上掛著一張大紙,紙上寫著:“越調劇團申鳳梅鄭重向觀眾道歉!”立時,台階前圍了很多人看……片刻,聽到消息的大梅匆匆走來了。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扶住老黑,而後,站在了他的身邊……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一個個感歎說:“嘖嘖,看看,到底是大演員,就是有氣魄!”有人竟然說:“我問了,那不怨人家大梅。是團裡領導壞,壓製人家硬不讓人家上場!”過了一會兒,導演蘇小藝匆匆趕來,說:“大梅,行了,該上場了……”大梅應了一聲,這時,她突然發現老黑的身子有點抖得厲害,忙靠近他問:“哥,你沒事吧?”老黑搖搖頭,擺擺手,示意她上場……蘇小藝也上前扶住黑頭,對大梅說:“你去吧,這裡有我呢……”大梅匆匆趕回劇場時,又回頭囑咐說:“他兜裡有藥!”不料,待大梅一走,老黑便出溜到地上去了……蘇小藝急叫:“老黑,老黑!……”可老黑再也說不出話了。那是個十分淒慘的夜晚。大梅的內心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家,家已經不是家了,沒有了那個人,家還能是家麼?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悲涼、孤寂的氣氛……內室的正牆上,掛著蒙有黑紗的遺像,那就是她的老黑;桌上的那盞長明燈,成了她的伴夜人!還有那條皮鞭,皮鞭仍在床頭邊的牆上掛著,可人呢?她的人呢?!大梅已經哭不出淚了,可她的心仍在哭,哭那個把她打成“戲”的人……那條皮鞭黑著一條影子,那影子在黑暗中竟顯現出了一份溫熱。她默默地把那條皮鞭從牆上取下來,貼在臉上,心裡說:“哥,你再打我一回吧,打吧,我的哥!”大梅就這樣,躺躺,坐坐,再躺。躺的時候,她就想,托個夢吧,老黑你就不能給我托個夢麼?半夜時分,大梅又一次從床上爬起來,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老黑的遺像……屋子裡很空,很靜;大梅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而後又慢慢地走回到內室……站在老黑的遺像前,大梅下意識地從兜裡掏出煙來,說:“哥,給我點支煙。”沒有人回答,那人沒有回答,那是個硬性人哪!大梅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眼裡有了淚,可她仍說:“哥,給咱點支煙唄。”最後,大梅自己在長明燈上點著了煙,吸了一口,慢慢地出溜到了桌前的地上,她就那麼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吸煙……慢慢地,大梅像是看見了什麼:……夏夜,大梅正躺在蚊帳裡睡覺(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燙了頭發!)她睡著睡著,突然覺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有什麼黑黑地東西慢慢地朝她壓過來,恍惚間,她猛地睜眼一看,隻見老黑手裡拿著一把大剪子,正朝著她的頭發伸過來!她驚慌失措地坐起身來,往後退著,說:“哥,你這是、這是……?!”黑頭沉著臉厲聲說:“誰讓你去燙頭的?啥樣子?!以後還咋演戲?!絞了!”大梅慌忙說:“絞。哥,我絞。你讓我自己絞……”老黑望著她,默默地放下了那把剪子,片刻,說:“這好看麼?”大梅說:“我也不知道,淨年輕人攛掇的……”老黑說:“這屈屈亂亂、雜毛六狗的,啥樣子?!再說了,演戲時,你咋勒頭?咋上裝?!”大梅說:“我剪。我明天一定剪。”幻覺二:……一根棍子忽地一下掃在了大梅(年輕時)的腿上!大梅一下就摔倒了。這時,黑頭(年輕時)厲聲說:“爬起來!再走!”大梅(年輕時)含著淚又走,沒走幾步,那棍子再一次地掃在腿上!大梅又一次栽倒在地上……黑頭(年輕時)再次吼道:“起來!”大梅又走……黑頭(年輕時)舉起那根棍子,用足全身力氣,像是要橫掃的樣子!然而卻沒有掃,隻是輕輕地落在了地上……可大梅(年輕時)嚇得一屁股坐下了,驚魂未定說:“師哥,你能打死我?”黑頭衝衝地說:“打死你?!哼,你記住,打死了,我自然償命。打不死,你可就是戲了!”大梅(年輕時)說:“戲?”黑頭(年輕時)說:“戲!”幻覺三:……田野裡,下著大雨,黑頭(年輕時)背著大梅(年輕時)深一腳淺一腳在走,人走過去,地上留下的是一行一行、兩個兩個、深深淺淺蓄滿泥水的大腳窩;大梅手裡舉著兩片大桐葉擋雨,桐葉抵擋不住雨滴,雨水“叭叭”響著,全濺到了兩人的臉上……大梅趴在黑頭的背上,說:“哥,你冷不冷?”黑頭說:“不冷,你呢?”大梅勾著頭羞羞地說:“我,我還熱呢。”往下無語……大梅問:“哥,那是啥草?”黑頭說:“節節草。”大梅說:“哪個棵?”黑頭說:“燈籠棵。”大梅說:“哪個哪個……?”黑頭說:“蜜蜜罐。”大梅說:“哪個哪個哪個……”黑頭說:“驢尾巴蒿。”大梅感歎說:“多好啊。”黑頭問:“啥好?”大梅說:“草,草好。”黑頭說:“草有什麼好?”大梅說:“草平平和和的,沒那麼多事。”黑頭問:“戲不好麼?”大梅歎了一聲,說:“戲也好……”片刻,大梅又說:“哥,你累不累?”黑頭說:“不累。”大梅說:“你累了就言一聲?我下來……”黑頭說:“要是累,我早把你扔了。”大梅撒嬌說:“你可不能扔,要是扔了,你就沒這個師妹了……”黑頭說:“可不,我背的是個‘角’呀!”幻覺四:……一個土台子,四周隻擋了些簡單的幕布,大梅(年輕時)匆匆從土台子上跳下來,往莊稼棵裡跑,她剛要蹲下,卻見黑頭(年輕時)和另一個演員在裡邊的莊稼棵裡站著,她兩手捂著小肚,急的直想哭……黑頭卻滿不在乎地說:“解吧,解吧,都是乾這一行的……”大梅急了,說:“你背背臉。”黑頭說:“好,好,背背臉。”說著,黑頭脫下身上穿的布衫,迎風張起來給她擋住,把臉也扭過去了;另一個藝人卻笑著提褲子跑出去了……幻覺五:……河灘裡,黑頭高聲喊:“站住。你給我站住!”大梅跑了幾步,停下來說:“我不站,就不站!”黑頭說:“敢不站?我打飛你!”大梅站在那裡,說:“打吧,我就不站!”黑頭大步走上前去,把一雙黑臭黑臭的鞋仍到她麵前,說:“聞聞。”大梅哭著說:“不聞。我就是不聞!”黑頭上前按住她的頭,說:“聞!”說著,硬把大梅的頭按在了那雙臭鞋上,說:“敢?!”終於,大梅的臉貼在了那雙臭鞋上……大梅哭了……黑頭說:“你也彆嫌臟,它真治病!”……這一切曆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可她的這個人呢?她的這個恨不夠的人哪?!這麼想著,大梅淚如雨下……很久很久之後,她才慢慢站起身來,身子倚在桌上,兩眼盯著黑頭的遺像,默默地說:“哥,你這一輩子,愛戲都愛到骨頭裡了,可你從沒有大紅大紫過,你虧呀!你太虧!哥呀,說實話,多少年來,你……你從沒把我當女人看,我,我也……已經不是女人了!我的哥呀,我六歲學戲,褲襠裡夾磚頭,走的就是八字步啊!……在你眼裡,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是戲,我是戲呀!我的哥,生前,我沒給你生下一男半女,現今你去了,身後連個燒紙錢的都沒有!我……可這也怪你呀!罷了,罷了,不說了。誰讓咱是戲哪?!我不怨你,你也彆怨我。這都是為了戲呀!我的哥……你活著的時候,這話我是不敢說的,我怕傷了你的心,現在你去了,我又能跟誰去說呢?……”更深夜靜,誰家傳來了小兒的啼哭聲,那哭聲是多麼親切呀!……大梅獨自一人坐在小桌前,桌上放著半瓶酒和一小堆花生豆;大梅麵前一隻酒杯;對麵也放著一隻酒杯……大梅端起酒,說:“哥,我知道你好喝酒,我陪你喝兩盅。”說著,她把杯裡的酒一飲而儘。接著,她又說:“哥,我還會劃拳哪,劃兩個?來吧……”接著,大梅伸出手,高聲喊道:“一隻孤雁!二木成林!三星已晚!四顧茫茫!五更上路!六神不安哪!我的哥呀,你乾嗎要撇下我一個人呢!”喊著,大梅臉上淚如雨下……送走親人的第三天,大梅又按時參加排戲了。那天,當大梅匆匆走進來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已全部到齊了……人們一眼就看見了大梅臂上戴著的黑紗,因此,誰也沒有說什麼。然而,大梅仍像往常那樣,緩緩地走到那個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道:誤場者:申鳳梅而後,她扭過臉來,先是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向各位道歉!”眾人不忍再去看她,一個個眼裡含著淚,都把臉扭過去了……突然,王玲玲跨前一步說:“申老師,你的腳怎麼腫了?!”立時,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大梅說:“沒事,我沒事。腿有點腫,老毛病了。排戲吧。”那天,排的是《七擒孟獲》,大梅的喉嚨啞了,她唱不準了,不得不一次次的重複……後來,人們看她實在是站不住了,就派人把她背了回去。可是,大梅隻歇了兩天,就又上路了。這時,她的腿還沒有好,走不成路。於是,團裡就派青年演員小韓專門照顧她。趕車那天的早上,在天橋上,趕車的人多,大梅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實在是走不動了,小韓怕趕不上車,一急,乾脆背著申鳳梅往天橋上跑……大梅不忍心讓他受累,就說:“孩兒,不慌,咱不慌,慢點,彆摔著你的……”小韓背著大梅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爬,走著,小韓說:“申老師,不是我說你,你都病成這樣了?咋還去演出哪?你隻管不去!”大梅說:“孩兒呀,西安那邊,‘牌’都掛出去了。你說我不去行麼?”小韓說:“那也不能不顧人的死活。誰讓他掛的?誰讓掛的誰去演!”大梅說:“你這孩兒,咋說這話?唉,都有難處哇。不掛牌吧,眼看著賣不上座,全團一百多口子,工資咋發哪?”小韓說:“反正天塌砸大家!也不能就這麼折騰你呀?!”大梅說:“這孩兒,餓你三天,看你還說大話?!”好不容易上了車,大梅坐下來休息了幾個小時。可到了西安火車站,一下車,大梅就又走不成路了,可她仍對小韓說:“孩兒,你讓我自己走走試試……”說著,她獨自一人扶著站台上的欄杆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的,仍然是走不成!小韓急了,說:“眼看著你走不成嘛。來吧,申老師,我還背你吧。”大梅小聲嘟噥說:“咋就走不成了哪?”……又是上台階,下台階,爬天橋;在天橋上,大梅說:“孩兒呀,這一趟我可真是拖累你了。”小韓說:“申老師,你千萬彆這麼說。我背背你,這算啥呢?我是心疼你老啊!你看你這麼大歲數了,還一身的病,憑啥還出來演出呢?!你是國家一級演員,工資又不少拿?!”大梅說:“孩兒呀,你不理解呀。明兒,我得好好給你說說……”小韓說:“問題是,你就是來了,路都走不成,能上台演出麼?!”大梅說:“說了,隻讓我演半場。”第二天,在西安大劇院的後台上,有人正在幫大梅上裝……這時候,眼看就要上場,大梅仍是走不成路,有兩個人架著她,大梅說:“不慌,不慌,讓我再走走試試……”大梅試著走了幾步,仍是仄仄歪歪的,幾乎要跌倒的樣子……這時,導演蘇小藝焦急地搓著兩隻手說:“大姐,咋樣?如果真不行……隻好給觀眾解釋一下了。”有人說:“那、那、那……‘牌’可是早就掛出去了呀!”此刻,突然有人跑來說:“快,快,該上了!該申老師上了!……”頃刻間,眾人都望著申鳳梅……此時此刻,申鳳梅在兩人的攙扶下,再次走了幾步,當鑼聲響起時,大梅突然推開兩人,神色一凜,陡然間像換了個人似的,大步衝上台去!等她上了台之後,出現在觀眾麵前的竟是一個瀟灑大方、氣度不凡的“諸葛亮”!一板唱過,觀眾席上掌聲雷動!…………然而,當演出結束時,觀眾最後一次起立鼓掌!台上,大幕徐徐拉上了;可大梅仍在舞台上站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有人很詫異地叫她:“申老師,該下場了。”大梅還是站著,一聲不吭……片刻,女演員王玲玲上前來扶她,大梅才低聲說:“唉,我、老毛病又犯了,又、又那個上了……”玲玲急了招呼說:“快,端水,端水!”眾人這才明白了,立時,用一塊大白布把大梅圈起來圍在了舞台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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