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7298 字 2天前

在周口,今日崔衛東已不是昔日的崔買官了。他現在已是周口文化係統的革委會副主任了。人一當官,連走路姿勢、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了。在人前人後,他也常“啊、啊”的,不時的還要“研究研究”。他又專門到部隊去找了兩套軍衣穿在身上,人也顯得年輕了許多。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還埋藏著一個缺憾。是呀,他從小學戲,卻從未真正地登台演出過,就是上台,也僅僅是翻個跟頭,打個圓場什麼的,自然也從未演過什麼主角。他也是演員出身哪,也是想上戲的呀!他那麼恨大梅,就是大梅太紅了,太火了!而他作為演員,這一生也太沒有光彩了!他不平啊。自從他當上了文化係統的造反派頭頭,他一直就做著登台演出的夢想,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他可以說了算了。於是,在劇團排演樣板戲《沙家浜》的時候,他就當仁不讓地成了“胡司令”。在這年的夏天,劇團第一次在周口的劇院裡上演革命樣板戲《沙家浜》時,他演的“胡司令”一下子就在周口傳開了,成了民間的一大笑話!當時,在舞台上,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本來正用假嗓唱著(他的嗓子倒了):“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總共有七八個人來十幾條槍,”“被皇軍追得我踉踉蹌蹌,”“無奈我水缸裡頭把身藏”“多虧了阿慶嫂把我……”不料,他剛唱了不到半段戲詞,下邊竟傳出了一片哄聲!觀眾亂紛紛地叫嚷道:“下去!”“下去!”“你下去吧!賣紅薯去吧!”有人起哄倒還罷了,他還隻管硬著頭皮往下唱。可是,在一片紛亂中,有一個老人竟跑到了台前,指頭點著他高聲嚷嚷說:“唱的啥?讓大梅出來!我們是來看大梅的戲哩!”經老頭這麼一鬨,在台上的崔衛東竟然一下子啞住了……這時,飾演“刁德一”的演員已經連唱了兩遍台詞了,他竟還在那兒傻傻地愣著!往下,那演“刁德一”的急得沒有辦法,隻好現場編詞說:“司令,皇軍不是早走了麼?你還怕什麼?”這時,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腦海裡一片空白!他竟忘了詞了,無奈,他一捋袖子,脫口說:“日他姐,他說不定還來!”“哄!”台下一片大笑……此刻,那位飾演“阿慶嫂”的女演員急忙上前“救場”,她款款地走上前說:“司令,抽煙,你抽煙。”說著,她悄悄地拽了拽他,小聲說:“錯了。錯了。”不料,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裝模作樣地點上煙,接下去竟然說:“司令啥時候會錯?!”就這麼說著,他一捋袖子,用手指著飾演“刁德一”的演員:“胡司令,你說,我錯了麼?!”那個飾演“刁德一”的立時惱了,竟然不管不顧地說:“到底誰是司令?是你還是我?!扯淡!”“哄!!”台下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差點背過氣去……就此,戲再也演不下去了。有人在後台喊道:“淨胡扯淡!拉幕!拉幕!”就這樣,大幕慌慌地拉上了……戲雖然演砸了,可崔衛東不僅不檢討自己,倒還反咬一口,說這是一場嚴肅的政治事件!口口聲聲說:“要追查責任,一定要找到幕後的策劃者!”聽他這麼一說,嚇得劇團的人沒敢再說什麼了。在劇團裡,李黑頭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閒人。“文革”以來,由於受大梅的牽連,他也再沒有上過戲。本來他是教武功的老師,可現在武功也不讓他教了。於是,他就每天裡這裡站站,那裡看看,偶爾也打打牌,喝兩盅悶酒什麼的。可他的心還是在戲上。每天,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劇院門口。他常常一個人站在劇院門前愣愣地發呆,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天!夜裡他也去,有時候,劇院早已散場了,燈都滅了,他還一個人獨獨地、怏怏地在劇院門口的柱子旁邊立著……就像立著的一個鬼魂!有天清晨,在劇院門旁,一個老頭出來打掃衛生,那老頭一邊掃一邊哼唱著:“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當他哼唱到這裡時,突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立時警覺地扭頭看了一眼,不敢唱了。這時,他才發現,那柱子旁還站著一個人呢,那人竟滿臉是淚!當時,掃地的老頭嚇了一跳!他退後兩步,直直地望著黑頭,好半天才看出這人是劇團裡的李黑頭。這時,他才走上前去,打招呼說:“老黑,你這是乾啥呢?”李黑頭也不吭,就那麼直直地有點發癡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說:“你聽過大梅的戲?”老頭看四周無人,大著膽子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說:“看你這話說的?不發燒吧?”黑頭也不理他,就那麼呆呆地說:“都三年了!”老頭愣了一會兒,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歎了一聲,說:“老黑,想開些吧。想開些。”黑頭默默地站在那裡,空握著兩隻拳,怔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鏽了,喉嚨都鏽了。”誰也沒有想到,劇團到扶溝縣演出的時候,崔衛東竟然又被觀眾從舞台上哄下去了!那天,周口越調劇團是在農村的一個土舞台上演出的。這一次,崔衛東不再演“胡司令”了,這次他飾演的是《沙家浜》裡的郭建光。那會兒,他正在高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這個著名的唱段,可唱著唱著他的嗓子就頂不上去了……台下,那些老百姓們立即就給他拍起“倒好”來,光拍“倒好”倒還好說,他隻管厚著臉皮往下唱就是了。可是,拍倒好的人見他還在唱,觀眾們竟然全都站起來了,他們齊擁到舞台跟前,竟大聲吆喝起來:“下去吧!”“下去!!”“你咋還不下去哩?!”“呸,你的臉皮咋恁厚哩?!”就這樣,人們竟連續吆喝了有一分鐘之久!戲再也演不下去了,隻好把大幕重新拉上了……這一次,崔衛東再不說什麼了,他隻說,他的嗓子確實倒了。當年,他也曾紅過,那時候呀……往下,他就不說了。到底怎麼紅過,誰也不知道。這事沒過兩天,他沒有想到,他的事很快就傳到地區文化局去了。地區文化局一個電話把他叫了回去。在文化局的辦公室裡,革委會主任拍著桌子把他狠狠地熊了一頓!主任說:“崔衛東,你是怎麼搞的?你也是老演員了,你到底會不會演戲?!淨給我出洋相!”崔衛東勾著頭一聲不吭。革委會主任喝道:“這是革命樣板戲!你知道麼?弄不好,就是嚴重的政治錯誤?!”崔衛東一聽,嚇壞了,囁囁地說:“我,我我我,是……忘詞了。”革委會主任說:“忘詞?這時候能忘詞麼?胡鬨!你聽聽,你出去聽聽,看看群眾都是怎麼說你的?你出的洋相還少麼?!嗯?!我都替你丟人!”崔衛東說:“主任,孫主任,我的確是忘詞了。我對天發誓,確確實實是忘詞了。你不知道,他們壓製我呀,壓製了我幾十年,我多年沒上台了。我是太生疏了。當年,我當年……我以後,我保證……”革委會主任擺擺手,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以後不要再上台了。你馬上把申鳳梅給我叫回來!”崔衛東一怔,說:“咋?她,她解放了?!”革委會主任無可奈何地說:“上邊有人指名要看她的戲,我們也沒有辦法。先讓她演著戲,鬥批改嘛,一邊改造一邊使用吧。”崔衛東詫異地說:“文化大革命搞了這麼久了,她她她……還能演戲?!”革委會主任低聲說:“告訴你,你一個人知道就是了。一個大軍區的首長,點名要看她的戲!……”崔衛東說:“這,這……群眾要是不答應哪?!”革委會主任輕蔑地笑了笑說:“群眾?誰是群眾?這事兒呀,我頂不了,你更頂不了,馬上通知她回來。”當崔衛東從裡邊怏怏地走出來,來到地區文化局門口的時候,這位造了多年反的人,這位“革命者”,卻蹲在門旁嗚嗚地哭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嗚咽著說:“日他娘,革命了半天,還是跑龍套,這是圖啥哪?!”崔衛東回到劇團後,當晚就來到了大梅家。他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之後,才上去敲門的。屋裡,黑頭問:“誰呀?”站在門外的崔衛東說:“師哥,我,是我呀。開門吧。”黑頭拉開門一看,見是崔衛東,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悶聲說:“啥事?”崔衛東說:“師哥,我可是給你報喜來了。你門都不讓我進?”黑頭諷刺說:“你是造反派,咱高攀不起呀!”崔衛東竟帶出了一臉的委屈,說:“師哥,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可一直替師姐說好話呀!你想想,在運動頭上,誰能抗,誰敢抗?雖說大麵上,我也批過師姐,那也是沒法呀?!暗地裡,我可是一直在保護她呀……你想,我雖說是個革委會的副主任,可我不當家呀!這不,我給上邊爭取了好多次,好說歹說,總算讓師姐回來了。”黑頭是個實心眼的人,他一怔,結結巴巴地說:“大梅、她……能、回來演戲了?”崔衛東說:“嗨,不管我咋作難吧,總算把師姐弄回來了。你不知道,我求了多少人……不說了,不說了,師姐能回來,我也算儘了心了。”黑頭有點不相信地再次問:“大梅99csw.,她,可以回來了?!”崔衛東說:“看看,看看,不信吧?我就知道你不信……唉,當個人老難哪!去吧,你去把師姐叫回來吧。彆的,我就不多說了。”黑頭開始仍是半信半疑,繼而又被感動了,忙拉住他說:“兄弟,是你哥不對,你哥誤會你了。彆走,彆走。我弄倆菜,咱,喝兩盅。”當晚,夜半時分,崔衛東在大梅家喝了酒走出來,一個人又悄悄地溜回到大梅家的對麵,鬼鬼祟祟地蹲在牆角上,提著一個糨糊桶,偷偷摸摸地刷起大標語來!那大標語足有十幾米長,整整刷了一麵牆!上邊寫著鬥大的黑字:“大戲霸申鳳梅必須低頭認罪!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在黑影裡,崔衛東一邊貼大標語,一邊嘴裡嘟噥:“回來?回來也得參加‘鬥、批、改’!”大梅終於重新回到了劇團。她“解放”了。“解放”這個詞在她心裡是很重的。三年來的苦辣酸甜此時都化成了夢一樣的回憶。她心裡說,鄉親們實在是太好了,要不是這些鄉親,我早死一百次了!所以,臨走的頭天晚上,她在村裡的麥場上整整唱了半夜,以此來答謝鄉人。離開大營村的時候,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跑出來給大梅送行!他們依依不舍地一直把大梅送到了村口。在村口上,老支書一再勸阻說:“回吧,都回吧,彆再耽誤大梅的事了……”可鄉親們誰也不走。臨分彆時,大梅站在村口上,一次又一次地給鄉親們鞠躬,她說:“謝謝,謝謝,謝謝老少爺們!”可她連說了幾遍,鄉親們依舊跟著往前送……大梅沒辦法,就說:“這樣吧,我再給大家唱一段!……”說著,她往槐樹下的石滾上一站,就又給大夥唱起來了……可唱著唱著,她哽咽了……那些嬸子、大娘們提著一串串、一籃籃的油饃、雞蛋、柿餅、石榴、大棗輪番往車上放,放得車都快裝不下了!鄉親們一聲聲說:“梅,這就是家,你可常回來呀!”“梅,回來呀!”“梅,床還給你留著呢!”“梅,回來還是芝麻葉麵條!”走的時候,大梅是一步一回頭……大營,是她的再生之地呀!大梅回到家,一眼就看出了男人的淒涼!那還是家麼?到處是灰塵,到處是蛛網,到處是沒有洗刷的碗筷……大梅在屋子裡站著,好久沒有說一句話。三年哪,多少個日子,就是這麼過來了!門無聲地關上了,大梅望著黑頭,黑頭望著大梅……大梅說:“這幾年,苦了你了。連個熱乎飯也吃不上……”黑頭默默地說:“一夢就是戲,老是在戲台上見麵……”大梅苦苦地一笑,說:“夢見你打我了麼?”黑頭說:“不說了,回來就好。”大梅長歎一聲,說:“哥,給我支煙。”黑頭從兜裡摸出煙來,剛把火柴點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撲”一下把火吹滅,定定地看著大梅……大梅說:“咋?”這時,黑頭突然說:“戲呢?戲是不是丟了?!”大梅好半天不說話,就那麼看著黑頭,黑頭也直直地望著她。過一會兒,大梅往後退了退,又抬眼看了看黑頭,接著,她猛地一抬腿,就那麼金雞獨立,一隻腿“啪”地就勾到了頭上!黑頭這才點了點頭,說:“不賴,不賴。戲沒丟!”片刻,劇團裡的人就擁進來了,他們都是來看大梅的……一進門就嚷嚷著說:“申老師回來了?!”“申老師回來了!”大梅出門迎接他們時,一眼就看見了對麵牆上貼的大字報:“大戲霸申鳳梅必須低頭認罪!……”看了,大梅心裡像刀紮一樣難受,可臉上卻紋絲不動……有演員在一旁罵道:“有些人,真不是東西!申老師明明解放了,咋還貼大字報?!”大梅卻淡淡地說:“貼就貼吧。”離家三年了,大梅想給男人好好做頓飯,第二天一早,她就到集市上去了。集市上又恢複了往常的喧鬨,那股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麵而來,一切都顯得很親切。大梅挎著一個籃子,邊走邊看。很快,街頭上那些賣胡辣湯的、賣包子的、油條的、賣菜的……一個個都親熱地跟她打招呼:賣胡辣湯的說:“這不是大梅麼?回來了?!”大梅笑著說:“回來了。”“喝碗湯吧?熱的。”大梅笑笑說:“不啦。老孫,生意咋樣?”“市管會的老來查,馬馬虎虎吧。”賣包子的說:“大梅,你可回來了?!來,來,我給你包兩盤包子。”大梅攔住他說:“改天吧,改天。”賣油條的說:“梅,老天爺,你總算回來了!彆走彆走,熱油條,我給你再回回鍋!”大梅說:“老胡,你這生意可好?你不收錢,我可天天來吃!”賣油條的說:“你來!你來!就怕你不來……”大梅笑著說:“改天,改天我一定來。”賣菜的說:“大梅,你不是好吃纓纓菜麼?抓一把,抓一把!”另一個賣菜的搶著說:“大梅,我這兒有荊芥、芫荽,都是你最愛吃的,包回去點吧?”大梅笑著說:“大嫂,我可是吃你多少回了,你回回都不收錢,這回我說啥也不要了!”賣菜的大嫂說:“你得要!下回,你演戲時,給我留張票,這行了吧?”說著,硬是把荊芥、芫荽塞到了她的籃子裡……大梅一一應著,關切地問候著,從一個個攤前走過。她心裡從來沒有這樣舒暢過,是呀,回來了,又回到劇團來了,就像是做夢一樣,這一夢就是三年哪!這時,突然有人叫道:“姐!……”大梅一回頭,看見了二梅。二梅,真是二梅!一晃,姐妹倆多少年沒有見麵了?在街頭上,姐妹倆驟然相見,眼裡都含著淚花!大梅把二梅領回家去,兩姊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分彆太久了,那思念也是太久太久了,兩人坐在那裡,互相端詳著,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二梅說:“姐,我給你梳梳頭吧?”大梅笑著說:“好哇,小時候我沒少給你梳頭,你也該還報我了。”二梅一邊給大梅梳著頭,一邊說:“姐呀,你的頭發……”大梅說:“我知道,白了不少……”二梅說:“這些年,你是咋過的?”大梅說:“熬唄。熬著,熬著,也就熬過來了。”二梅說:“我偷偷地去看過你一回,咋說都不讓見……我一路哭著又走了。”大梅問:“許昌那邊,老毛咋樣?”二梅說:“也沒少挨打……”大梅歎口氣說:“你不知道,最初讓我遊街的時候,我死的心都有!那時,我就想,我也沒害過誰呀?咋讓我受這種罪哪?!老天爺你睜睜眼,讓我死了吧!唉,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學員……旁人打我吧,我認了。可我沒想到,我教過的學生,竟然也上來打我,我實在是受不了!我想不通啊……”二梅一邊梳著頭,一邊咬著牙說:“姐,從今往後,咱不唱了,咱再也不給鱉孫們唱了!”大梅聽了,忽一下轉過臉來,厲聲問:“你說啥?!”二梅手裡拿著梳子,呆呆地望著大梅:“我,我是說……咱不給龜孫們唱了?咋?”大梅說:“可不能這樣,你罵誰呢?誰是龜孫?那是衣食父母!不唱?為啥不唱?——唱!還得好好唱哩?!你想想,要不唱,咱是個啥?群眾為啥抬舉咱?說來說去,咱不就會唱兩句麼?我在大營的時候,多虧那些鄉親們,要不是那些群眾,也許你就見不著你這個老姐姐了!從今往後,我得好好給他們唱哩!隻要不死,活一天我就唱一天!”二梅說:“那些打你的人……”大梅說:“恨是恨。現在想想,也不全怪他們。你想啊,運動頭上,亂哄哄的,又都說是中央的精神,也難免哪……”二梅說:“姐,叫我說,這些人都不是啥好東西!說是運動頭上,彆人為啥不打,偏偏他打?!”大梅不語……過了一會兒,大梅說:“二梅,咱倆從小在一個班裡學戲,多少年相依為命。說起來,姐可就你這一個親人哪。咱是啥?戲!唱戲的。不管到啥時候,功夫可不能丟啊!”二梅沉默了片刻,流著淚說:“姐,還讓咱唱麼?”大梅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二梅,說:“瞎子師傅說得對,無論啥時候,都會有人看戲!”在勞改農場整整呆了八年的蘇小藝回來了。冬去春來,萬木複蘇,大街上,行人一個個喜氣洋洋;街頭電線杆上,大喇叭裡正播送著:“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幫”的唱段……蘇小藝躬著腰,駝著背,背著他的鋪蓋卷,獨自一人回到了周口。他在街上慢慢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臉上既有歲月的滄桑,也有“解放”了的喜悅……當他走過一家理發店門前時,突然停住了身子,他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滿臉的胡子茬,遲疑一下,而後推門走了進去。在理發店裡,他把那鋪蓋卷隨手撂在了地上……那位理發的小姑娘看他穿得很不講究,有一點怠慢地問:“理發?”他就那麼往椅子上一靠,閉著眼說:“理發。”理發小姐又問:“吹不吹?”他說:“吹。”理發小姐再問:“上油不上?”他說:“上!”可是,理發小姐卻很久不動手……蘇小藝等了很久,見理發的就是不過來,他忽地坐起來,發火說:“怎麼回事?!”理發小姐看了他一眼,也不吭聲……這時,蘇小藝猛地從兜裡掏出十塊錢,往旁邊的桌上一放,說:“夠麼?”那姑娘匆忙趕過來說:“夠了,夠了。”蘇小藝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說:“你知道我是誰麼?”那姑娘問:“你是誰呀?”蘇小藝說:“我是蘇小藝。”那姑娘漫不經心地說:“蘇小藝?沒聽說過。你不會是省長吧?”蘇小藝說:“那倒不是。不過,省長有很多,蘇小藝卻隻有一個。”那姑娘暗暗地撇了一下嘴……蘇小藝說:“我,蘇小藝,中國著名導演,你信不信?”姑娘就笑著說:“我信。我信。”可是,當姑娘說了那個“信”字時,蘇小藝反倒沒勁了。他閉著兩眼,默默地靠坐在理發椅上,眼裡竟然流出了兩行淚水……是啊,中國著名導演!那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他最大的夢想。可是,這一切都化為泡影了。當了二十多年的“老右”,這“尾巴”夾得不能再夾了,連人都不是,還談什麼事業呀?!“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又一次被揪了出來,當死老虎打!接著,又因為“男女關係”,他再次進了勞改農場,這一晃,又是八年過去了……人一生中又有多少個八年?!還好,回來了,總算活著回來了!當然,那樁曾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反複提起的“男女關係”一直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痛點!他記得,在八年的勞改生涯中,他曾收到過一個奇怪的包裹,那包裹裡有他童年裡最愛吃的“三刀”!他知道這點心是誰寄的,他隻跟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在最激動的時候說出來的。可他卻害了人家,他真不是人哪!每當他想到這時裡,心裡就隱隱地發痛!他知道,她還愛著他呢。可他,卻再也不能有一絲一毫幻想了。因為他沒有這個權利……在劇團大院裡,大梅和蘇小藝緊緊地握手!蘇小藝激動地說:“大姐,讓我抱一下,為我們都還活著!”說著,他與大梅緊緊地擁抱!大梅說:“老蘇,你還沒有變呢!”蘇小藝用自嘲的口吻說:“怎麼沒有變?我現在是七級泥水匠。”大梅問:“平反了?”蘇小藝說:“我是無反可平啊。他們查了當年的檔案,說我根本就不是右派,僅僅是……”大梅感慨地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哇。”蘇小藝激動地說:“大姐,關於你的戲,我有很多想法。這一次,咱們可以大乾一場了!你的‘諸葛亮’,這回可以係列化了!……”大梅高興地說:“晚上到我那兒去,我備酒,咱好好聊聊!”中午的時候,黑頭獨自一人在喝悶酒……大梅“解放”了,他心裡自然高興。可她自回來以後,卻一直沒有上過戲。劇團裡也沒有給她派“角”,所以他心裡一直很不痛快。老黑不善言談,心裡有了什麼事,就喝悶酒。大梅興衝衝地從外邊走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激動地說:“師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黑頭抬起頭,問:“啥好消息?快說!”大梅說:“上頭說,可以演古裝戲了!”黑頭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兩眼圓睜:“真的?!”大梅說:“真的。”黑頭不相信地追問道:“誰說的?!”大梅說:“楊司令親口跟我說的!”黑頭聽了,用手拍著頭,連聲說:“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之後,扭身就往裡屋急走,可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卻“咕咚”一下子栽倒了!大梅急忙上前扶起他,連聲喊道:“師哥,師哥!咋啦?老天爺,你這是咋啦?!……”黑頭躺在大梅懷裡,艱難地抬起手,往裡屋指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大梅匆匆跑出去叫人,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老黑抬進了醫院。一路上,大梅小跑著跟在後邊,不斷地在心裡念頌著,師哥,你可不能去呀!當他們趕到醫院,醫生們一看是大梅的親屬,二話不說,立馬就把他推進了手術室,進行緊急搶救!在醫院走廊裡,大梅、朱書記、蘇小藝等人都焦急地等待著……手術室門口的紅燈一直閃爍著,一直到天黑的時候,那盞紅燈突然滅了,有醫生從裡邊走出來,大梅急忙上前問:“大夫,他……?”醫生說:“病人得的是突發性腦溢血,非常危險,已經搶救過來了。不過,病人有可能會留下後遺症……”大梅一聽,忙說:“後遺症?啥後遺症?他還能演戲麼?”醫院搖搖頭說:“恐怕不能再上台了。”大梅聽了,眼裡的淚“唰”地就流下來了,她嗚咽著說:“等啊盼哪,才說日子好了,又得下了這病……”蘇小藝趕忙上前扶住她說:“大姐,你,你不要激動……會好的。”大梅哭著說:“他老虧呀!”幾天後,黑頭終於醒過來了,可他不僅半身癱瘓,而且也失語了,乾著急說不出話來。他就那麼躺在病床上,兩眼瞪瞪的,嘴張張的,一隻手總是指著一個方向……大梅俯下身去,貼在他的耳邊,問:“你想要啥?你給我說。”可黑頭的嘴動著,就是說不出來話!他那隻僅有的好手,仍然很固執地指著一個方向……大梅心急火燎地望著他,乾著急沒有辦法,也隻好猜了,她問:“你是說那燈亮著太刺眼?咱把它關了?”說著,她快步走過去,把電燈拉滅了……可黑頭的那隻手仍焦躁地擺動著……大梅看看他,說:“不是?好,好,拉開,拉開。”說著,又趕忙把燈拉亮了。黑頭的手仍然朝前方指著……大梅又貼近他問:“你是想吃啥哩?你說,你想吃啥,我給你去買。胡辣湯?羊肉湯?煎包?油饃?蒜麵條?……”可黑頭的手仍是很急躁在擺動著!大梅急得頭上也冒汗了,她說:“我的哥,不是這,不是那,你究竟是想要啥哩?……”黑頭的手仍指著,嘴裡嗚嗚嚕嚕的,就是說不清楚……大梅貼近些,再貼更近些,卻怎麼也聽不明白……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哥呀,哥呀,你咋成這了?……”過了一會兒,大梅又擦擦淚說:“哥,這多年了,我咋就猜不透你的心哪?!讓我一樣一樣地問吧,你是,想解溲?”黑頭擺擺手……大梅仍不厭其煩地問:“想翻身?”黑頭仍擺手……大梅問:“你是……想吃水果?是蘋果?是梨?是嘴裡沒味?——山楂糕?!煙?你是想吸煙?!”黑頭氣了,那隻好手使勁地拍著床!大梅忙說:“好,好,不要,不要……你彆急嘛。”大梅又問:“你是……想回家?你放心,病好了咱就回去。”黑頭兩眼冒火,那樣子氣呼呼的,竟開始捶床了!……大梅說:“好,好,你彆急。你這病可不能急……”大梅再一次俯耳貼近他,小聲說:“哥,你彆心焦,咱慢慢來,就跟我小時候學戲一樣,一句一句來,行吧?”聽到“戲”字時,黑頭眼珠動了一下,好像不那麼急躁了……大梅耐心地說:“哥,你究竟是哪兒不舒服?你用這隻好手給我指指。是心口?……是肚子?……是耳朵,是耳朵眼兒癢了?”說著,就要給他掏耳朵,可黑頭用那隻好手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推開了!黑頭的手仍然執著地指著一個方向……!!大梅兩眼含著淚,想了又想,終於說:“你說的是家,對不對?”黑頭終於點了一下頭。大梅說:“你是想讓我回家一趟?對不對?”黑頭又點了一下頭。這時,大梅高興地哭了,她終於猜到他的心思了,她擦了擦眼裡的淚,繼續問:“哥,你讓我回家乾啥?是害怕東西丟了?”這次,黑頭卻又急躁起來,他胡亂地擺著手……大梅說:“哦,不是不是。那你是想讓我回家拿東西?”黑頭又點了一下頭。大梅說:“啥東西?你想要啥?”黑頭嘴張著,那隻能動的好手,跟著又往下指了指……大梅無奈地說:“哥,我還是解不透啊!”黑頭氣得用力地捶了幾下床!突然,他的嘴一張一張的、用力地拱成了“O”形,竟嗚嗚啦啦地學起了狗叫……大梅眼一亮,說:“你,你是想吃狗肉哩?我馬上去給你買。”然而,黑頭拚命擺著手,竟抓起床上的什麼東西,砸起她來!大梅愣愣地站在那裡,嘴裡念叨著:“狗?狗,老天,是狗啥哩?……”終於,大梅突然悟了,她蹲下來說:“哥,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回去拿那件狗皮褥子?!是放在櫃子下邊的那件狗皮褥子,對麼?!”黑頭眼裡流淚了,他流著淚無力地點了點頭……大梅眼裡也流淚了,她苦笑著說:“哥呀,你真難為人哪!好,我去拿,我現在就去拿!”大梅一溜小跑著趕回家去,進門後連口氣都沒來得久喘,就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地找那件舊了的狗皮褥子……由於常年在外,東西放的也沒個啥規矩,她扒來扒去,一連扒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她一急,就把櫃子裡、箱子裡放的東西一件一件拉出來,把衣服、被褥也都扒出來,而後再一件件地疊好,重新塞回去……就這麼扒過來扒過去,她在床下的一個小木箱子裡終於找到了那件緊裹在一起、用一塊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她長出了一口氣,心裡說:老天爺,可找到了!當大梅把那件裹著的狗皮褥子一層層打開後,她發現,在這件已多年不用狗皮褥子裡,竟裹藏著一件她當年唱戲用的“諸葛亮衣”和一把羽扇!大梅默默地拿著那件“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毛扇,流著淚說:“哥呀哥,我不如你呀!”在回醫院的路上,大梅心裡百感交激。她在心裡暗暗地譴責自己,她覺得,在藝術上,她實在是不如她的師哥,她沒他執著。多少年了,他就那麼默默無聞地站在她的後邊,不顯山不露水的支持她、矯正她,當然,他也打……可他都是為她好哇,他就是她藝術上的一個階梯,一根柱子!當大梅捧著那件仍用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來到病床前的時候,她俯下身子,親切地小聲說:“哥,是這件麼?”黑頭的眼頓時亮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兩眼忽閃忽閃地望著大梅……大梅把那個包裹一層層解開,拿出了那件演戲用的“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扇,把它放在了黑頭的麵前……大梅說:“哥,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讓我上戲!”黑頭嘴裡嗚嗚啦啦地說著什麼,鄭重地點了點頭……大梅哭著說:“哥呀,你病成這個樣兒,我怎麼走得了哪?!”不料,黑頭一下子火了,他嘴裡嗚嗚啦啦的,像是罵著什麼,那隻好手又是一下一下地捶床!大梅在他跟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哥,我明白你的心思。好,我上戲!可你也得好好治病啊!要不,我怎麼能放心哪?!”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大梅長歎一聲,說:“哥,我就聽你的。上戲!”說著,她把飯盒打開,小心翼翼地倒在碗裡,親切地說:“哥,我要去演出了,讓我再喂你一頓飯吧?”說著,大梅扶著黑頭,讓他坐起來,背後靠著被褥,胸前給他圍上一條毛巾,一口一口地給黑頭喂飯……正當大梅喂飯時,朱書記、蘇導演和管聯係演出的老孫走了進來,三人把提著的水果放在了病床前的小桌上,一個個問候著……當大梅喂了飯,到洗漱間洗碗時,這三個人卻又跟出來了。在醫院過道裡,大梅拿著剛刷過的碗走過來……朱書記、蘇導演、老孫三人正在走廊裡等她哪。他們小聲嘀咕著什麼,就聽老孫壓著嗓音說:“這咋辦,合同可都訂出去了……”然而,一見大梅過來了,他們都望著大梅,誰也不說話。大梅望著他們,終於說:“是想讓我上戲吧?”三個人仍是一聲不吭。大梅說:“我不讓你們作難,我找人照顧他。我上!”說完,她扭頭回病房去了。在病房裡,就在黑頭的病床前,大梅試著穿上了那件“諸葛亮衣”,她把戲衣穿在身上,在黑頭眼前緩慢地扭了一圈,說:“還成?”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點頭。接著,大梅俯身貼在他麵前,小聲說:“哥,我可要去了,你打我吧!”黑頭望著她,久久地……他終於揚起那隻好手,趔趄著身子,在大梅臉上扇了一耳光!由於他半邊身子不能動,打得並不疼……大梅這才直起身子,站在黑頭的麵前,說:“哥,有你這一巴掌,我就記住了。我去了,你放心,我好好唱!”蘇小藝離婚了。誰也沒有想到,蘇小藝會在這個時候離婚,可他離婚了。他是當過“右派”的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女人沒有跟他離婚。在文革中,在他勞動改造的那八年裡,女人年年去給他送衣送藥……到了現在,他已經徹底平反了,一切都好起來了,他卻離婚了。離婚的要求是女人首先提出來的。那些年,女人沒跟著他過一天好日子,現在,到了該過好日子的時候了,女人說,咱們離婚吧。蘇小藝不願意離婚,他覺得他對不起女人和孩子……說是夫妻,有很多時候,他都不在她的身旁,他太對不起李瓊了。可李瓊一定要離,她說,孩子已經大了,離婚吧。我不願意再這樣過下去了。蘇小藝說:“為什麼?”李瓊說:“不為什麼,我不想這樣過了。”蘇小藝說:“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缺點,我對不起你和孩子……”李瓊說:“也彆說缺點不缺點了,你這人太自私,我不想再說什麼了,離了吧。”蘇小藝嚅嚅地說:“……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李瓊說:“用一生的時間看清楚一個人,實在是代價太大了!你是搞藝術的,搞藝術的人都自私,我要是早明白這一點就好了。”蘇小藝說:“我承認這一點。能給我一點時間麼?”李瓊說:“算了。你也忙,我也忙,辦了吧。”於是,兩人就去辦了。他們是悄悄辦的,辦了也沒人知道。當兩人從民政局走出來的時候,蘇小藝說:“最後一次了,我請你吃頓飯吧?”李瓊說:“好吧,有生以來,你是第一次請我吃飯。”兩人就來到了街頭上的一家較乾淨的餐館,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李瓊坐在那裡,看蘇小藝張羅著點菜,還要了一瓶紅酒。而後,兩人端起酒杯,蘇小藝說:“瓊,我祝你幸福!”李瓊想說什麼,可她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就舉起酒杯,跟蘇小藝碰了一下……接著,她說:“也祝你幸福。以後,你如果再結婚的話,我希望你好好珍惜!”蘇小藝搖搖頭說:“不會了,我不會再結婚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一個自私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不成家好。”李瓊望著他,久久不說一句話……蘇小藝連喝了幾杯酒,開玩笑說:“沒有家了,我就成了‘人民’的了,就讓‘人民’來養活我吧。”李瓊說:“多保重吧,都有歲數了。”可是,當最後結賬的時候,蘇小藝掏光了所有的衣兜,他尷尬地發現,他竟然沒有帶錢!蘇小藝站在那裡,連聲說:“我去拿,我回去拿,很近的。”李瓊望了望他,說:“不用了。”說著,她把賬單拿了過來,掏出錢來把賬結了。最後,她又向服務員要了一包煙,放在了蘇小藝的麵前,說:“我走了。”八十年代初,是劇團最紅火的時候,剛剛開禁的舞台,一下子吸引了那麼多的觀眾,那時候,在任何一家劇院的門口,都排著長長的隊列。晨光裡,劇院售票處門前,竟還有人披著被子在排隊買票!名演員的戲就更不用說了,在一家家劇院門口,到處都高掛著“申鳳梅”的預定演出的戲牌!尤其是在河南,許昌、漯河、南陽、鄭州……到處都是“申鳳梅”的戲牌!常常是早在半個月前,戲票就已被搶購一空!客滿!客滿!到處都是客滿!!夜裡,劇院門口人聲鼎沸,到處都有人舉著錢叫嚷:“誰有票?誰有票?!”舞台……舞台……舞台……這時候,重返舞台的申鳳梅的表演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她演活了各個不同年齡段的“諸葛亮”,她那獨特的唱腔給觀眾們帶來了不儘的歡樂!幾乎每一場都是掌聲!舞台上,申鳳梅在演《收薑維》……舞台上,申鳳梅在演《諸葛亮吊孝》……舞台上,申鳳梅在演《諸葛亮出山》……飛逝的日曆——在日曆上疊印出劇團忙碌的身影……飛逝的日曆——在日曆上疊印出劇團在裝台、卸台……飛逝的日曆——日曆從四月開始,一頁頁地飛逝到七月……這時候申鳳梅已經在舞台上連續演出了八十八天!在這個時期裡,申鳳梅進入了人生的又一次輝煌!然而,卻沒有人知道,在申鳳梅輝煌的背後,還藏著一條鞭子!那條皮鞭就掛在床前的牆上。那是已經癱瘓的黑頭讓她掛上去的。黑頭出院後,他的半邊身子仍然不能動,所以,除了打針、按摩之外,在大部分時間裡,他不得不倚在床上……大梅在家裡顧了一個小保姆來照顧他的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當大梅演出回來時,發現牆上掛著一條鞭子!那鞭子就掛在黑頭伸手就可以夠著的地方。那已是深夜了,大梅一進臥室,燈光下,她發現黑頭仍半倚半靠地在床上坐著,還沒有睡……看見她回來了,黑頭就嗚嗚啦啦地問:“戲……咋樣?”大梅隨口說:“還行吧?”不料,黑頭立時就火了,他抬手取下那條皮鞭,劈頭蓋腦的就朝她身上打來!一邊打一邊喝道:“啥、啥叫還、還行?好好說?說說清楚!”大梅挨了幾下後,猛地一怔……片刻,她心裡說,他有病,心裡急,他還是為我好哪……這麼想著,她就笑著說:“師哥,你彆急,聽我好好給你說……”往下,她就一五一十地把演出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他。從此後,這就成了習慣了,每次演出歸來,大梅都要把演出的情況給黑頭學一遍。有沒有‘好’了,鼓了幾次掌了,演出時出了什麼事啦……要是有黑頭不滿意的地方,那條皮鞭一下子就抽下來了!每一次,病癱在床的黑頭都要告訴她:“你是啥?你是戲!”大梅也一次次地回道:“是,我是戲。”這年的夏天,越調劇團下鄉演出,來到了一個鄉村古鎮上。那是一個一年一度的廟會,是一個萬頭攢動的巨大廟會!在廟會上,到處是草帽的河流,草帽下是一張張勞動者的臉;到處是花衣裳的河流,女人們提著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在趕會串親戚,她們一個個相互招呼說:“哎,有戲呀!大梅的戲!”“真是大梅的戲?!”“真是大梅的戲!”在廟會上,各種叫賣吃食的小販們把攤子擺成了一條食品的河流,叫賣聲不絕於耳……在廟會中央的河套裡,有一個用四輛大卡車搭成的臨時舞台。在臨時舞台前邊,有一個極為奇特的景觀:——人樹!在河套兩旁的幾十棵柳樹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看戲的農民!每棵樹上都爬有幾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長滿了腦袋的怪樹……在一棵稍靠前點的柳樹上,已爬滿了十幾個年輕人!可是,仍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腳下墊著兩塊磚,正抱著樹,扒扒叉叉的、十分艱難地往上爬著……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啞著喉嚨說:“大爺,你下來吧,這麼大歲數了,彆摔著了。”可是,那老人連頭也沒回,一邊爬一邊喘著氣說:“不妨事,嗨,活一輩子了,沒見過大梅……”聽老人這麼說,那人說:“大爺,彆爬了,我真怕你摔著。算了,算了,你想見大梅還不容易?來,跟我來,我給你找個地方……”那老人有點生氣地回過頭說:“看你說的,見大梅就那麼容易?!”那人卻隨口說:“容易。”老人真的生氣了,他忽地扭過頭來:“你是誰呀?口氣恁大?!”這時,大梅笑著說:“大爺,我就是大梅……走,咱到前邊去,我給你找個地方。”那老人頓時愣住了,他呆呆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說:“老天爺呀,大梅?你真是大梅?!”隻聽“哄!”的一聲,樹上的人全跳下來了,人們亂紛紛地說:“大梅!”“大梅!”“大梅就這樣兒?!”“真是大梅呀!你看你看,頭發都白了,那時候,她年輕的時候,嗨!……”這時候,人們全擁過來了,樹上樹下、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她團團圍住……人群中,有人高聲喊:“大梅,唱一段吧!唱一段!”大梅說:“好,好,彆擠,彆擠,我就給大家清唱一段吧!”說著,就站在人堆裡唱起來了……不料,唱完一段後,人們仍高喊著:“唱一段!唱一段!”這時,朱書記和一些演員跑來給她解圍了,他們擠過來,用儘全力把大梅拽了出來,擁著她往舞台上走去……到了台上,朱書記批評說:“大梅,你怎麼能這樣呢?擠壞了咋辦?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大梅說:“你看,那老大爺恁大歲數……結果叫圍住了,我也沒辦法。”在這個夏季裡,越調劇團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成功,在導演的日誌上,他用紅鉛筆標注著這是連續演出的第九十九天了!在鄢陵,縣城邊上的一座古鎮上,臨時舞台前仍是萬頭簇動!這天,當鑼鼓響過,大幕徐徐拉開的時候,一個演員剛出場唱了沒幾句,驀的,觀眾像是突然被炸了一樣!一片一片地豎了起來……人群中亂嗷嗷地叫著:“不是大梅!”“不是大梅!”“哎,咱是來看大梅的戲哩!”“下去!下去吧!!……”於是,一頂頂的破草帽飛上了舞台!頃刻間,觀眾全站起來了,台下一片混亂!……此時,演出已無法正常進行,大幕隻好重新拉上了……片刻,一個年輕的報幕員扭扭地走了出來,她站在麥克風前,先是給觀眾們鞠了一個躬,而後說:“父老鄉親們,你們好!我團非常理解各位的心情。可是,由於申鳳梅同誌已連續演出了一百天,她累得病倒了,現在正在治療中,實在是無法參加今天的演出,請各位能夠諒解!謝謝合作。現在由我團……”然而,沒等報幕員把話說完,觀眾們又哄起來了:“不行!不行!”“我們就看大梅的戲!!”“淨說瞎話!”“哄人哩!她日哄人哩!”“下去!讓大梅出來!”於是,大幕再次拉上了……片刻,大幕又緩緩地拉開了,隻見舞台的一角,有兩個人扶著大梅,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台,前邊,有一個女護士手裡高舉著一個輸液瓶!這時,站在台上的大梅已是十分的憔悴!她的身子晃晃悠悠地很勉強地立在那裡,在兩人的用力攙扶下,她儘其全力給觀眾鞠了一躬!而後,她的嘴一下一下地翕動著,像是要說話,卻發不出聲來了……此時此刻,台下一片寂靜!人們默默地注視著台上的大梅,有許多觀眾掉淚了!又過了片刻,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一些老太太趕到台前,高聲說:“讓大梅趕快治病吧!”“讓大梅治病吧!”“梅呀,大家都明白了,你快回去吧!”“回吧,趕快給她治吧!”隻見站在台上的大梅在人們的攙扶下,又一次深深地鞠躬!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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