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劇團為戲曲改革的事僵持不下的時候,演出的上座率卻每況愈下。尤其是第三天晚上,看戲的人比往常又少了許多……竟還有人在高叫著退票:“誰要票?誰要票?大梅的戲!”這一切黑頭都看在了眼裡,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劇院門口的黑影裡蹲著,一聲不吭地蹲著,隻是暗暗地歎氣!然而,就在這天晚上,導演蘇小藝卻被人打了!晚上的時候,蘇小藝本是獨自一人坐在排練廳的舞台角上,正悶悶地在抽劣質香煙。就在這時,買官領著幾個藝人走進來。蘇小藝抬頭看了看,仍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抽煙。不料,買官進來後卻大聲喝道:“老右,你給我站起來!”蘇小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問道:“乾什麼?”買官說:“站好,站好。”蘇小藝一驚,說:“乾什麼?你們想乾什麼?”買官說:“乾啥?——‘王二十’!”蘇小藝張口結舌地說:“什麼,什麼意思?”眾人笑道:“……狗日的,連個‘王二十’都不明白,還當導演哪?!”買官說:“我問你,你下來是乾啥哩?”蘇小藝怔了怔,喃喃地說:“接受改造。我接受改造。”買官質問說:“接受誰的改造?”蘇小藝怔了怔,說:“人、人民。”買官說:“這就對了嘛。記住,你是來接受改造的,不是來當大爺的。誰是人民哪?我們就是人民!”立時,幾個人圍著蘇小藝,指指點點地譏笑他說:“洋學生,掉土窩裡了吧?”“咋不在大城市裡日哄女學生呢?那多光彩呀,跑這兒乾啥來了?”“王八蛋,說說,誰是草台班子?!”“狗日的,說說吧,草台班子咋你了?是吃你了,喝你了?”“王八蛋!在越調,哪有你說話的份?要想說話,沒有個十年八年的功夫,你一邊涼快去吧!”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說:“我鄭重地告訴你們,我不姓王,也不姓狗,我姓蘇,蘇小藝。不要汙辱人!”買官笑了笑,說:“嗨,嗨,你不姓王,也不姓狗,你姓酥,對不對?姓酥的,你聽好,今天我們哥幾個就可以‘酥’了你!”此刻,幾個人一捋袖子,都往前湊了一步;蘇小藝往後退著,說:“乾什麼?你們到底想乾什麼?”買官伸出一個指頭晃了晃,說:“我今天要好好改造改造你。我十幾年的武功底子,一個指頭就把你點倒了!”說著,他的指頭一伸,突然發力,“咚”地點在了蘇小藝的胸口處!蘇小藝踉蹌著退了幾步,一屁股蹲坐在了舞台上!買官等人得意地望著他,隻見蘇小藝被弄得狼狽不堪!他從地上摸到了眼鏡,慢慢地爬了起來……沒想到,蘇小藝爬起後,卻身子一挺,大聲喝道:“草台班子!烏合之眾!”眾人立馬圍上去,喝道:“狗日的,你說啥?!”正在這時,青年演員王玲玲突然從門口處跑過來,她一下子護在了蘇小藝身前,高聲叫道:“打人犯法!”就在這天深夜裡,當黑頭悶悶地推門回到家,卻見大梅早已回來了,這次,她竟主動地在屋子中央的兩塊磚頭上跪著!大梅跪在磚頭上,默默地說:“哥,你打我吧。今天晚上,隻上了三成座……”黑頭站在那裡,第一次破天荒的,沒有動手打人。他站在那裡,隻是久久不語……大梅說:“哥呀,再這樣下去,戲就沒人看了。我啥都想了,想來想去,我覺著人家導演說得對,咱得改呀,再不改就沒有活路了……”黑頭仍是一聲不吭。大梅說:“今兒個,我也聽見觀眾議論了,都說那‘歐’腔難聽……”黑頭還是一言不發。終於,大梅勇敢地站起來了。她站起身來,默默地走了出去。在一盞路燈下,大梅找到了正在電線杆下悶頭抽煙的蘇小藝……大梅看見他,就衝過來急切地說:“導演,我聽你的,改。咱改!”可是,蘇小藝卻默默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素質太低了。”大梅說:“我知道,你是從大城市下來的,看不起俺這草台班子……”蘇小藝忙說:“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大梅說:“導演,你也不用解釋。說實話,唱高台的,開初都是為了混頓飯吃,識字少,沒有多少文化,也散漫慣了。兄弟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要想提高,不是一天半天的工夫,得慢慢來呀……”蘇小藝沉默不語。片刻,蘇小藝說:“我頭上戴著‘帽子’呢。”大梅說:“我知道。”蘇小藝搖搖頭,又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大姐,你聽我的?”大梅說:“聽你的。”蘇小藝說:“一切都聽我的?”大梅堅定地說:“一切都聽你的。你說咋辦咱就咋辦。你不用怕,我找朱書記,讓他坐鎮!”到了這時,蘇小藝才說:“那好吧,為了藝術,我豁出來了!”第二天,當演員們陸續來到排練廳時,一下子全怔住了!——人們發現,那個昨天已蔫了的蘇小藝,這會兒竟然又氣宇軒昂地在舞台中央站著!他身上的衣服顯然又重新熨過,連褲縫都筆挺筆挺的;胸前仍然很瀟灑地垂著那條羊毛大圍巾!他站在那裡,兩手背在後邊,高昂著頭,對到齊了的演員們說:“我知道,在越調劇團,有很多人不喜歡我。也更不願讓我站在這裡。這一點,我表示理解。但是,職責所在,我必須站在這裡!我也要不客氣地說,這個地方,也不是誰都能站的!這是個什麼地方呢?是舞台,是出藝術的地方!藝術是講究品位的!雖然有許多人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舞台,不等於撂攤賣藝。舞台藝術,是非常講究的!這裡的演出應該是高層次的,應該是廣大觀眾喜聞樂見的!……”當蘇小藝在台上侃侃而談時,王玲玲竟激動地鼓起掌來!可她鼓了幾下後,看人們都在看她,臉一紅,才不好意思地把手縮回去了……台上,蘇小藝的話還未說完,突然,又見買官等一杆人氣勢洶洶地抬著一張椅子闖進來了!他們抬著的是一張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破羅圈椅,在羅圈椅上坐著的,正是舊日的越調名角“老桂紅”!——後邊,竟還有人扛著戲班裡教訓人時才用的長凳!幾個人把“老桂紅”抬到了排練廳的中心,往地上一放,橫橫地望著舞台上的蘇小藝……已經年邁的“老桂紅”半躺半坐地靠在羅圈椅上,拿出一副老前輩的架式,啞著喉嚨長聲說:“是誰要改越調的玩意呀?是誰罵越調是草台班子啊?嗯?!”買官伸手一指:“桂爺,就是他。這姓蘇的!”“老桂紅”直了直身子,厲聲喝道:“還反了?!來人——掌嘴!”一聽這話,幾個中年藝人一捋袖子,就往台上衝去!就在這時,大梅往前一站,說:“慢著。”說著,大梅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老桂紅”的麵前,說:“桂爺,要改戲的是我。這與人家導演無關。你要罰就罰我吧!”“老桂紅”的嘴唇動了動,說:“這是誰呀?大梅?紅角呀!大梅,我問你,連你也看不上越調的玩意兒了?”大梅解釋說:“桂爺,不是我看不上,是要作些改動……”沒等她把話說完,“老桂紅”就火了:“改?多少年的玩意,你說改就改了?你想把越調改到哪裡去?!胡鬨!”說著,他直了直身子,一下子端出了長輩的架勢:“——給我跪下!”當著眾人的麵,大梅剛要下跪,不料,卻被黑頭拉住了,黑頭一把把大梅拽到身後,身子往前一沉,平身趴在了那條長凳上,說:“桂爺,你是長輩,要罰就罰我吧!”到了這時,買官有些害怕了,他伸手拽了拽趴在凳子上的黑頭,小聲說:“大師哥,這又不是衝你來的。你這是何苦呢?”黑頭悶悶地說:“不用你管。”“老桂紅”怎麼也沒想到,黑頭竟然也站出來了!他像氣昏了似的,愣怔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指著他說:“黑頭,你、你、你……也不要越調了?!”黑頭平身趴在那裡,竟一聲不吭。人們見趴下的是黑頭,一時,誰也不敢動手了。坐在羅圈椅上的“老桂紅”一時臉麵上下不來了,隻好說:“班有班規,行有行矩,給我打!”就在這時,站在台上的蘇小藝突然說:“老先生,看起來你是越調的元老了。我有個問題向您請教一下?”“老桂紅”眯著眼往上看了看,細啞著嗓子說:“這又是哪塊地裡的蔥啊?”蘇小藝從台上跳下來,幾步走到他的麵前,說:“老先生,我相信你是個講道理的人。我請教您一個問題,越調真的不能改麼?據我所知,所有的劇種都是相互浸染,相互學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提高的。為什麼越調就不能改呢?我再請教你一個問題,如果不能改,‘江湖十二色’是從哪裡來的?‘七行七科’是從哪裡來的?‘四梁四柱’是從哪裡來的?‘飛天十三響’又是從哪裡來的?!”蘇小藝這麼一問,反道真把“老桂紅”給問住了。他坐在那裡,使勁咳嗽起來,一長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眾人一會兒看看蘇小藝,一會兒又看看“老桂紅”……還有人悄聲問:“啥是‘飛天十三響’?”這時,站在一旁的買官喝道:“狗日的老右,哪有你說的話?!”此時此刻,正當“老桂紅”騎虎難下的時候,瞎子劉站起來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說:“老桂,桂爺,叫我說,你也不用在這兒倚老賣老了。我這人好說實話。在咱越調團,你說說,咱吃誰哪?不客氣說,咱就吃人家大梅哪!不是人家大梅,咱指望啥哪?這就叫‘角’!不錯,當年你也紅過,可紅過是紅過,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就跟過了午的茄子一樣……不說現在是新社會,就是舊社會的時候,咱唱戲的啥時候不是跟‘角’走?在咱越調團,人家大梅是‘角’,我就聽大梅的!大梅隻要說改,咱就改!再說了,老桂,你可彆忘了,你戒毒時差點死了,人家大梅還救過你一條命哪!你說說,都這麼大歲數了,你出來當什麼橫啊?”聽瞎子劉這麼一說,“老桂紅”臉上著實掛不住了,隻見他就勢往地上一出溜,竟撲地大哭:“完了,越調完了!越調完了!……”就在當天晚上,一些舊藝人指示徒弟們又一次報複了蘇小藝!在排練廳裡,他的被褥整個被人用水澆了。蘇小藝回到排練廳後,傻呆呆地抱著濕漉漉的被褥在舞台中央站著……舞台上全是水,被人潑上了一層水!蘇小藝苦苦地站在那裡,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這時,隻見門口處有紅影兒一閃,王玲玲閃身進來了。她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說:“蘇老師,給我吧。”說著,她從蘇小藝手裡拿過被褥,從容地走到台下,放在了一張椅子上。而後,她在排練廳裡扯起了一根繩子,把被褥什麼的一一晾在了繩子上。而後,她扭過頭,說:“這些人真壞,怎麼能這樣呢?!”然而,一見有姑娘進來,蘇小藝臉上陡然出現了一副神遊萬裡的樣子,隻見他朗聲背誦道:“……我旅行的時間很長。路途也是很長的。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客要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此刻,王玲玲像是聽醉了似地,癡癡地問:“這是誰的詩?”蘇小藝隨口說:“泰戈爾。”王玲玲由衷地說:“真好!”突然之間,蘇小藝像是才發現玲玲一樣,呆呆地望著她那俏麗的臉龐……片刻,他一下子就顯得容光煥發,圍巾一甩,在台子上走來走去,說:“你喜歡泰戈爾的詩?”王玲玲紅著臉說:“喜、喜歡。可我知道的太少了。”蘇小藝感慨地說:“知音哪,知音!那好,那好,我再給你朗誦一首!——”說著,他昂首在台上走了一個來回,突然轉過身來,甩一下圍巾,朗聲背道:“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在這無儘的長夜裡——”“為什麼隻沉默地呆坐著呢?”“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你並非麻木無情,”“為什麼不講話呢?”“我的靈魂聽到了”“你的腳步聲,你心的跳動,”“把你成年累月積蓄的傳說”“留在我的心底吧!”“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蘇小藝在台上走來走去,在女學員的麵前,一時顯得神采飛揚!王玲玲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裡,聽得如醉如癡!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排練廳的窗外,還有一雙窺視的眼睛……聽說瞎子劉病了,大梅專門去買了兩包點心,提著看望他來了。她剛一進來,雖背對著房門,正坐在那兒調弦的瞎子劉卻已聽出來了,他咳嗽了一聲,說:“是梅吧?正困難的時候,還花那錢乾啥?”大梅說:“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說著,她把點心放在了小桌上。瞎子劉說:“啥叫病?一輩子了,我沒害過病。就是這眼裡的天,老也不亮。唉,傷個風,咳嗽幾聲就好了。”大梅感激地說:“劉師傅,真想不到,你也支持導演修改唱腔……”不料,瞎子劉卻說:“我會支持他?哼!”大梅一怔,不解地說:“那你……?”瞎子劉說:“我有一定之規。多少年了,我就有一條,跟‘角’走!”大梅說:“那你是支持我了?”瞎子劉淡淡地說:“我說了,我跟‘角’走。你聽明白了?”大梅說:“明白了。”接著,她說:“劉師傅,我也難哪。不改不行,不改戲就沒人看了。”瞎子劉重複說:“還是那句話:要是‘角’,是坑是井我都跟著跳。要不是‘角’,彆想讓我說她一句好話!”接下去,瞎子劉又說:“不過,那戴圍巾的主兒,燒是燒了點,他今天說的那幾句,也還有些道理。你自己斟酌吧。”中午時分,在院子裡,朱書記叫住了蘇小藝,說:“老蘇,你的房子批下來了,雖然小了點,還能住,這是鑰匙……”蘇小藝忙躬身說:“謝謝。謝謝。”朱書記說:“你彆謝我,這是大梅找了地委領導,才要來的。”接著,他又問,“家屬調動的事辦得咋樣了?”蘇小藝說:“快了。快了。”朱書記拍拍他的肩膀,說:“改唱腔的事,我聽大梅說了。百花齊放,推陳出新嘛,這跟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改吧,大膽工作。”聽了朱書記的話,蘇小藝那顆提著的心才放在了肚裡。這天下午,在排練廳排戲時,蘇小藝神氣十足地站在舞台上,他先是捋了捋頭發,展了展圍巾,而後用力地拍了拍那疊寫有曲譜的紙,大聲說:“改是一定要改的!先照這段譜試試,不行再改!……”說著,他也不看人,就把手往前一伸:“發下去!——五十遍!”台下,樂隊的人仍是不理不睬的;演員們也都沉默不語……青年演員王玲玲反倒很主動、很興奮地跑上台去,接過了那疊子曲譜,一一地發到樂隊的手上。蘇小藝站在台上,兩眼一閉,片刻,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往上一舉,說:“——開始!”傍晚,蘇小藝一邊哼唱著曲譜一邊往前走……這時,青年演員王玲玲突然從一根電線杆後邊閃出來,說:“蘇老師,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蘇小藝用手扶了扶他的近視眼鏡,探身向前,待看清是誰之後,才笑著說:“好哇,好哇。走一走,咱們邊走邊聊,好麼?”王玲玲用羨慕的口吻說:“蘇老師,聽說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學?”蘇小藝自豪地說:“是啊。中戲,我是中戲的!藝術類的院校,中國有兩大名牌,一個是中戲,一個是上戲。我是中戲的,那時候,在學校的時候,我演過哈姆雷特……”這邊,排練廳裡就剩下大梅和拉胡琴的老孫兩個人了。大梅卻仍在一遍遍地“靠弦”。老孫拉了一遍又一遍,有點急了,說:“差不多了吧?”大梅卻說:“再來一遍。再來一遍。”老孫說:“說是五十遍,這二百遍都不止了!”大梅清了清嗓子,啞著喉嚨說:“再來一遍吧。”老孫停住弦,說:“都唱了一天了,你累不累呀?就這吧。”大梅說:“累。哪能不累?”老孫說:“這不結了。這一遍一遍的,多少遍了?是蚰子你也得讓歇歇庵吧?!”大梅求告說:“唱腔改了,我心裡沒數,就再來一遍吧。”終於,老孫氣了,他把胡琴往地上一放,說:“你‘靠’起來沒頭沒尾的!我餓了,我不拉了!”大梅抬起頭,看了看他:“餓了?”老孫發牢騷說:“我就怕你‘靠弦’!你看你……要不是瞎子劉病了,我說啥——”大梅突然扭頭就走。她走了兩步,又扭回頭說:“你等著,你可不能走。”說著,她一溜小跑,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了。老孫搖搖頭,說:“這人,都沒看幾點了?!”片刻,大梅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她把兩個夾肉的火燒,兩包香煙和一缸茶水往老孫麵前一放,說:“你餓了,先墊墊。等你吃好了,喝好了,咱再來一遍。”老孫一怔,歎口氣說:“我服了。我算真服你了!”蘇小藝把玲玲帶到了潁河邊上。在月光下,正在大談戲劇的蘇小藝突然不說話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定定地望著王玲玲,片刻,他嘴裡喃喃地說:“你真美。真的,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美的姑娘!……”王玲玲的臉立時就紅了!她用雙手捂著臉,轉過身去,跺著腳,害羞地說:“蘇老師,你看你……”蘇小藝說:“真的。我不騙你。年輕真好啊!你的臉形太好了,剛熟的蘋果一樣,那紅是天然的。你的眼睛尤其好,真潤哪,能把人融化了。真的,真的……”王玲玲兩手捂著臉,轉著身子,跺著腳說:“蘇老師,我不理你了,哪有這樣誇人的。”蘇小藝一甩圍巾,說:“美就是美,為什麼不能讚揚呢?我們藝術工作者就是要大膽地去發現美,創造美。現在,美就立在我的麵前,我怎麼能不歌頌她呢?!”王玲玲慢慢把手從臉上拿開,站在那裡,輕聲問:“我、真的很美麼?”蘇小藝說:“美得就像女神。月光下的女神。”王玲玲聽了這句讚美的話,身子顫了一下,搖搖的,像是站不住了……她喘著氣,靠在了樹上,終於忍不住喃喃地說:“蘇,你親親我吧。”演出就要開始了。這是越調改革後的首場演出,後台上,大梅正在化裝……可她心裡七上八下的,吃不準觀眾會有啥樣的反應。這時,導演蘇小藝走進化裝間,他一進來就給大梅打氣,他說:“大姐,要有信心。你一定要有信心!”說著,他一低頭,看大梅腳上穿著一雙新靴子,馬上又激動地說:“換了?早該換了!你終於邁出這一步了!太好了,太好了!”大梅在導演麵前,穿著靴子走起了“八字步”,她走了幾步後,蘇小藝說:“有丈夫氣。這靴子一穿,戲味就出來了。”大梅說:“唱腔改了,這是頭一場,我心裡不踏實。”蘇小藝說:“要有信心,一定能演好!”大梅說:“要是演砸了呢?”蘇小藝說:“彆怕,砸了咱再改!”大梅咬咬牙說:“是好是壞,讓觀眾檢驗吧。”開演的鈴聲響了……在劇院大門旁,黑頭一直在黑影裡站著,他是在看觀眾多少呢;戲開演後,舞台的一角,幕布的後邊,有一雙焦慮的眼睛!那還是黑頭,那是他在觀察觀眾的反映……夜半,天又下雨了,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今年的雨水特彆多。在劇場內,等待已久的掌聲終於響起來了,台下,掌聲雷動!演出結束時,觀眾一再鼓掌,大梅隻好一次次地出來“謝幕”……這次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午夜時分,在劇院後門,在寒風中,黑頭打著一把雨傘,懷裡揣著兩隻小茶壺,靜靜地在後台處的一個小門旁立著……當卸了裝的大梅最後一個走出時,黑頭立馬迎了上去,說:“累了吧?先喝口水。”大梅看見是他,站住了。而後,小聲問:“咋樣?”黑頭雖然仍然繃著臉,卻說:“不錯。”大梅臉上一喜,說:“真的?”黑頭很難得地點了點頭,說:“不錯,改得不錯。”接著,他從懷裡掏出那兩隻小茶壺,說:“先潤潤喉嚨。喝熱的,還是喝涼的?”大梅嗔道:“我都嚇死了。還等著挨你的大巴掌哪!”當天夜裡,待兩人進屋後,黑頭站在屋子中央,突然,他往地上一趴,身子弓成了馬鞍形,而後往上揚著頭說:“今天得獎勵你。坐,你坐!”大梅笑著說:“你呀,就認戲!”黑頭仍趴在那裡不動,說:“叫你坐你就坐麼。你坐上我爬一圈!”幾天後,劇團大院裡突然貼出了一張“下放人員”的名單……一些演員在圍著看;榜上有名的買官,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晚上,有一個黑影在大梅家門前蹲著,他懷裡抱著一把胡琴,那是瞎子劉。片刻,大梅匆匆走回來,她看見門前蹲一黑影,就問:“誰呀?”瞎子劉咳嗽了一聲,說:“我。”大梅一聽,忙說:“是師傅啊,你,快進屋吧。”說著,忙去開門。瞎子劉說:“我來給你靠靠弦。興許是最後一回了……”大梅心裡一熱,說:“師傅……”瞎子劉說:“你也彆勸我。沒啥,下放就下放吧。一個沒眼人,不全款,淨耽誤團裡的事。不管咋說,上頭還發了安置費……”大梅安慰他說:“師傅,你放心,我會按月給你寄錢,我管你一輩子。”瞎子劉說:“你負擔也不輕。也彆淨操我的心。是人都有口飯吃。”大梅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你這麼大年紀了,也得多注意身體才是。像被褥啊、四時的衣服啊,你都不用管,到時,我去給你送……”瞎子劉說:“梅呀,我知道你仁義。我雖眼瞎,也算是拉了一輩子弦了。那時候,我送過多少名角啊!現今,雖然是新社會了,有句話我還得說。雖說你是‘角’了,可無論你名氣有多大,無論你走到哪一步,戲都不能丟!你要牢牢記住,你天生就是唱戲的,你是個‘戲’!你唱一天,人家會記住你一天。‘戲’有多大,你就有多大;‘戲’有多紅火,你就有多紅火。要是不唱戲,你可就啥都不是了!”大梅鄭重地說:“師傅,我記住了。”瞎子劉不再說什麼了,他操起弦子,動情地拉起來……在劇團大院裡,買官一臉愁容,無精打采地袖手在院裡走著,嘴裡還罵罵咧咧的……他也被“下放”了!這時,二梅嘴裡嗑著瓜子從西邊走過來,她一看見買官,就打招呼說:“老買,老買,會計讓你去領安置費哪,你怎麼不去呀?”買官翻眼看了看她,鼻子裡哼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二梅走到他跟前,說:“老買,你聾了?”買官突然跳將起來,一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惡狠狠地說:“哼,還不定誰走哪!”第二天一早,大梅身上背著瞎子劉的鋪蓋卷,一手還牽著他,在公路邊上攔車……瞎子劉說:“梅,回吧,你回吧。”大梅說:“我得把你送上車,跟人家交待好再說……”瞎子劉問:“不去站上,行麼?”大梅說:“行。你就放心吧。站上十點才發車呢,我在這兒給你攔一輛。”瞎子劉心裡不踏實,說:“人家要不停哪?”大梅說:“停。咋會不停哪。”這時,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嗚”的一聲,開過來了。大梅一招手,那車在大梅跟前“嘎”地停下,司機從車窗裡探出頭來,驚喜地問:“是大梅吧?”大梅說:“是啊。師傅,往哪兒去呀?”司機大咧咧地說:“許昌。我老遠就看著像你,果真是你呀?!你那一出《李天保吊孝》我都看了五遍了!……哎,有啥事沒有?有事你說。”大梅說:“我送師傅回家。就是在這兒等車呢。你能不能捎個腳?”司機大腔大口地說:“你怎麼不早說?上來,上來!”大梅說:“車錢我拿。可有一樣,我師傅眼不濟事,你可得把他送到家。”司機說:“彆提錢。你這是打我的臉哪!放心吧,我一準把老先生送到地方。上來吧。”說著,司機跳下車來,和大梅一起把瞎子劉扶上司機樓……待老人坐好後,大梅又從兜裡掏出一疊錢來,悄悄地塞在了瞎子劉的上衣兜裡,瞎子劉抓住了她的手,說:“梅,你……?”大梅鬆開手,說:“師傅,裝著吧。我就怕你不要。”說著,她又從提包裡掏出兩包香煙,放在了車窗前……司機忙去抓煙,說:“乾啥?這是乾啥?”大梅說:“一包煙。你要是不要,不坐你的車了……”司機隻好說:“好,好。我吸,我吸。”大梅又一次叮囑說:“送到家。”司機一加油門,說:“放心吧!”大梅剛送走了瞎子劉,不料,已列入下放名單的買官,胳肢窩裡夾著鋪蓋卷,頭頂著一張席子,苦喪著臉就在大梅家門前蹲著呢!大梅有點詫異地問:“買官,你這是……?”買官苦著臉說:“嫂子,我無處可去了……”說著,他眼裡的淚掉下來了。大梅同情地望著他:“彆哭,一個大男人,你哭個啥?”買官說:“我虧呀,我老虧呀!我九歲學戲,苦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說裁就給裁了!你說,叫我上哪兒去呢?”大梅有點為難地說:“買官呀,你的嗓兒……不是倒了麼?”買官囁囁地說:“嗓兒是倒了,可我身上還有武功啊?!嫂子,你幫我說說吧,哪怕讓我跑個龍套哪,哪怕讓我看大門哪……家裡早就沒人了,我是無處可去呀!”大梅說:“你家裡……?”買官流著淚說:“九歲就被賣出來了,哪兒還有家呀!”大梅無奈地說:“來吧,進來吧。我讓你師哥炒倆菜,你師兄倆先喝兩盅。剩下的事,我去給你說說。”買官說:“嫂子,我可是住下不走了……”大梅安頓好了買官,就急忙去辦公室裡找朱書記。大梅對朱書記說:“老朱啊,買官怪可憐的。我看,彆讓他走了。他九歲就出來了,你讓他往哪兒去呢?”朱書記說:“那不行。現在劇團是國家正規的演出單位,不是舊戲班子。不養閒人。他嗓子倒了,留他乾啥呢?再說了,現在是困難時期,各單位都在裁員,編製是死的,就這麼多,他不走誰走?!”大梅辯解說:“他也不能算是閒人哪?他身上有功,跑跑龍套,翻個跟頭總還行吧?”老朱說:“那也不行。名單已經公布出去了,要是這個走,那個不走,這個要留,那個也要留,往下工作咋做?”大梅說:“老朱,你就行行好,讓他留下吧。他實在是沒地方去……他說了,就住我家了,你說咋辦?!”老朱批評說:“你呀,你呀,耳朵根子太軟。退一萬步說,就是我同意了,也不行。編製是上頭定的,我說了不算。”大梅想了想,突然說:“哎,你不是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麼?這樣吧,我有個法兒,讓二梅走。許昌那邊不是非要她麼?我讓她去。不就騰出一個指標麼?”老朱一怔,說:“這……?怕不合適吧?二梅也沒這個要求。恁姐倆可彆因為這事鬨矛盾哪?”第二天早上,當姊妹倆在潁河邊上練功時,二梅竟與大梅吵起來了!晨光裡,大梅叫了一聲:“小梅。”二梅不理她。片刻,二梅氣呼呼地說:“我不是你妹子了。從今天起,我就不是你妹子了。”大梅說:“誰又咋你了?”二梅沒好氣地說:“你不是攆我走的麼?!”大梅說:“你聽我說……”二梅跺著腳說:“不聽。不聽!”大梅走到她跟前,說:“小梅,我也是為了你好啊……”二梅“哼”了一聲,說:“為我好?那我問你,我在咱團擋誰的路了?”大梅說:“你誰也沒擋。是我擋你的路了。”二梅看了看大梅,小聲嘟囔說:“我可沒這麼說。”大梅說:“你不說,我心裡明白。是我擋你的路了……”二梅突然轉過臉來,質問說:“姐,咱可是親姊妹?!”大梅說:“是。”二梅說:“可是一母所生?”大梅說:“是。”二梅說:“那你為啥攆我走?我在團裡丟你的人了?難道說我還不如他崔買官?!你究竟安的是啥心哪?!”大梅說:“啥心?肉心。姐心。小梅呀,你想想,你在這兒,按說你也唱得不錯,可你姐壓著你哪,你隻能唱配角……你姐心裡不好受啊!到了那邊,你就可以獨當一麵了。咱是唱戲的,離了舞台,咱就啥也不是了!你掂量掂量,這到底是對你好還是對你壞?再說了,我不想讓你留下麼?我是多想讓你留下呀!你在這兒,咱姐倆早早晚晚的,還可以有個照應,你一走,誰還是姐的近人呢?可我,總不能讓你一輩子唱配角呀?”二梅沉默了一會兒,想了又想,嘴裡還是嘟囔說:“老買那人,心術不正。背地裡好橫事,你為啥還幫他?”大梅歎口氣說:“一個戲班裡出來的。他又無處可去,總還是個藝人吧。”二梅說:“他算啥藝人?成天裡混吃混喝,嗓兒沒嗓兒,腔兒沒腔兒,明明是個……”大梅說:“嗓子倒了,他也沒辦法。看人還得往好處看……小梅,去吧,人家執意要你,你就去吧。咱是演員,誰不想唱主角哪?”二梅遲疑一下,終於叫道:“姐……”大梅動情地說:“其實,我是巴不得你留下……”二梅還是說:“姐,你得防著那姓崔(買官)的!”夜裡,導演蘇小藝獨自一人站在舞台上,他背對著下麵,“刷”的一下把圍巾往後一甩,在台上走來走去地背誦道:“……輕聲!那邊窗子亮起來的是什麼光?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汙,褻瀆了你神聖的廟宇,這兩片嘴唇,含羞的信徒,願意用一吻乞求你有恕……”正在這時,隻見青年演員王玲玲手裡捧著一件新織的毛衣,一步一步地、悄悄地向舞台上走去,她像是走在自己的心上,每一步仿佛都能聽到她的心跳!突然,她緊走了兩步,衝上去一下子抱住了蘇小藝的腰!蘇小藝一怔,慢慢地轉過臉來,那樣子十分的緊張!他似要掙脫,卻沒有掙脫,嘴裡喃喃地說:“這、這、這不好……”王玲玲喃喃地偎在他的懷裡,十分衝動地說:“蘇老師,我……愛你!”蘇小藝驚慌著、遲疑著,四下看著,但他還是喃喃地說:“你,你、你……真是太美、太美了……”說著,他的頭慢慢地勾下去,兩個嘴唇終於貼在了一起!排練廳外,隻聽門“咚!”的響了一聲,一把大鎖“哢”的一下鎖在了大門上!……這時,隻見崔買官站在排練廳的大門外,得意洋洋地跳將起來,高聲喊道:“都來看哪!都來看哪!抓賊呀!抓流氓啊!抓大流氓啊!……”頓時,劇團的人全跑出來了!人們圍在排練廳門前,亂紛紛地嚷道:“怎麼了?怎麼了?出啥事了?!”“賊哪?賊在哪兒?!”買官神氣活現地高聲說:“在裡邊哪!可讓我捉住了!——一對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