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5387 字 2天前

事過兩天後,大梅心裡一直不好受。她有一個疑問一直想問問那個“老右”。終於,挨到了這天晚上,排練廳裡再沒彆人的時候,她就獨自一人找蘇小藝來了。進了排練廳,卻見蘇小藝獨自一個在排練場的“小舞台”上站著。看見他,大梅就更覺得這人怪!他平時總是躬著腰走路,可當他一旦站在舞台上,立馬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身量、腰板、頭顱,都挺得很直!他站在那裡,一副神遊萬裡的樣子,麵對著空蕩蕩的排練場,“刷!”地把脖裡的圍巾一甩,朗聲道:“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默忍受命運的暴虐,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要是隻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正當他朗誦《哈姆雷特》時,不料,卻見大梅悄沒聲地就進來了。他嚇了一跳!嗓子一頓,急忙改口道:“張三李四滿街走,”“誰是你情郎?”“氈帽在頭杖在手,”“草鞋穿一雙……”大梅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通通地走到他的跟前,說:“老蘇,你是姓蘇吧?我這人麥秸火脾氣,心裡藏不住事,你也彆計較。我用水潑你我不對,我來給你道個歉。可我還得問問你,你為啥要反黨?!”蘇小藝的腰又慢慢地躬下去了,他喃喃地說:“我有罪。我有罪。”大梅說:“你彆給我繞。繞啥繞?你直說。有話直說。”蘇小藝愣了片刻,小聲問:“您,就是申鳳梅,申大姐吧?”大梅直直地說:“是。大梅。”蘇小藝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姐,你……讓我說實話?”大梅說:“說實話!”蘇小藝眼裡的淚掉下來了,他默默地說:“天地良心,我沒有反黨。我是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是吃國家發的助學金才讀完大學的……我怎麼會反黨哪?”大梅一聽,怔了,說:“那你,那你……是咋回事?”蘇小藝扶了扶眼鏡,遲疑了一下,再次問:“說實、實話?”大梅說:“實話!”蘇小藝在台沿上坐下來,說:“我給報社投了一個小稿,是個隻有幾百字的小文章,套用了一個連隊的小笑話,說是一個領導下去視察,戰士們列隊歡迎。領導說,同誌們好!戰士們就說,首長好!領導說,同誌們辛苦了!戰士們說,為人民服務。往下,領導拍了一個戰士的肩膀,說:小夥子挺胖的。戰士們一時沒詞兒了,就齊聲說:首長胖!說起來,就這麼個故事,我改了幾個字,我把‘連隊’改成了‘劇團’,把‘戰士’改成了‘演員’,把‘首’長改成了‘局’長,壞就壞在‘局長胖’這三個字上……”大梅一聽,忍不住“吞兒”聲笑了,說:“就這事兒?不會吧?”蘇小藝說:“主要就是這件事。”大梅說:“就‘局長胖’?”蘇小藝說:“就局長胖……”大梅說:“那,局長就是胖?”蘇小藝忙著解釋:“我是無意的。我確實是無意的。要說,要說……局長……是、是胖點。”大梅兩眼直盯盯地看著他,說:“你可說實話。”蘇小藝說:“當然,我平時也給領導提過意見。但要說我反動,能上綱上線的,主要指這件事……大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原單位打聽。我要說半句假話,你啐我!”大梅說:“這不對呀,你應該往上邊反映麼。我不信,我不信!”蘇小藝不吭了,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大梅忽地站起來,給蘇小藝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蘇,不管怎麼說,我不該用水潑你,我現在再給你道個歉,鄭重地給你道歉,對不起了。”蘇小藝默默地說:“沒啥,這沒啥。再說,我也習慣了……”說著,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往兜裡摸煙,摸了摸,沒有摸出來,也就算了……這時,大梅從兜裡掏出一包煙遞了過去……大梅也坐下來說:“兄弟,我給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反啥都行,不能反黨。你大姐是個藝人,唱戲的。你想想,舊社會,誰把戲子當人呢?那時候,成天提心吊膽的,過的不是人的日子!隻有解放了,咱才是個人了。要不是共產黨,哪有你大姐的今天?!……”蘇小藝聽了,竟然哭起來了……大梅站起身來,說:“算了,算了,你彆哭了。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我給你反映!我找上邊反映!”大梅是個爽快人,她心裡是一點摻不得假的。隻從聽了蘇小藝的話之後,她就覺得這事實在是太過分了!於是,她開始主動地去替蘇小藝喊冤了。從地區文化局到宣傳部,她一個一個門坎進,進了門不管見了誰,就跟人家說。見了科長跟科長說,見了局長跟局長說,見了部長,就更得說了,直說得誰見了她就躲!她還是說“……你說說,這事太冤。就那一句,局長胖……”後來,她見找文化局不辦事,就直接去找宣傳部,大梅在宣傳部又是給領導們一遍一遍地反映情況:“……太冤,太冤。這能是政治問題?這不能算吧?說起來就一句,就那一句,局長胖……”最後,反映來反映去,大梅見誰也不敢答複她。一氣之下,就決定直接去找地委馬書記!那天,大梅起了個大早,就那麼端著練功的架式,一溜小跑來到地委大院的門口,到門口時,嘴裡還小聲喊著“咚——采——嗆”,突然來一個戲劇上的大“亮相”!……這才站住身子——傳達室的老頭見了她,笑著說:“是大梅呀,咋,跑這兒練功來了?”大梅說:“我找馬書記。跑三趟了,都沒見到他……他在麼?”老頭用手捂著嘴,小聲說:“在,在呢。這回可叫你給堵上了。快去吧,那邊那個小偏門裡邊,掛簾子的……”地委馬書記辦公室在後院,由於他的家屬不在本地,所以他的辦公室是個“寢辦合一”的地方。這是個裡邊住人外邊辦公的套間,外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區域地形圖。馬書記有個早起聽廣播的習慣,他手裡拿著一個微形收音機,一邊看地圖,一邊在收聽“新聞聯播”……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馬書記朝外看了一眼,說:“大梅?進來,進來。”待大梅進了屋,馬書記一邊讓座,一邊說:“坐吧,坐。聽人說你找我,有事麼?”大梅“咚”地站起來了,說:“馬書記,我找你反映點情況……”馬書記笑了:“坐下,坐下,坐下說嘛。”不知為什麼,自從“右派”蘇小藝進了劇團後,買官格外的興奮。他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起得早了。本來,作為劇團的演員,他也是要早起練功的。可他自從倒了嗓子之後,就再也不練功了。每天很晚才起床,起來後也是手裡捧著個大茶缸,轉轉悠悠的,啥事也不乾。可打從蘇小藝來了之後,他反而起得早了。一早就起床,而後就往廁所跑。這天早上,蘇小藝正彎腰揮著一把大掃帚,在廁所外邊的院子裡掃地……不料,那掃帚卻被買官的腳踩住了。買官趾高氣揚地說:“老右,廁所打掃了麼?”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一緊張,說:“掃、掃過了。”買官四下看了看,說:“那個那個……女廁所哪?”蘇小藝一愣,說:“女、女廁所也要我打掃啊?”買官說:“廢話!你不打掃誰打掃?!”蘇小藝低著頭,一聲不吭……買官手一指,說:“掃去,掃去。”蘇小藝低著頭說:“好,好,我掃。我掃。”買官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叉著腰說:“老實點!掃乾淨!”在馬書記辦公室裡,大梅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人家就說個‘局長胖’,我看這也沒啥錯。咋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聽說他老婆這會兒正跟他鬨離婚呢,眼看一家人就零亂了。人家也是個人才呀!”馬書記聽了,撓了撓頭,笑著說:“你這個大梅呀,真是個熱心人哪。”大梅說:“馬書記,你得管管哪!”馬書記說:“既然是人才,就當人才使用嘛。”大梅說:“馬書記,這話可是你說的?”馬書記皺了皺眉頭,很嚴肅地說:“好。你告訴他們,就說是我說的。”大梅想了想,又說:“那不行。馬書記,送佛送到西天,你得給朱書記掛個電話,你親自給他說……”馬書記沉默了很久,終於說:“……好吧。這個電話,我打。”那邊,大梅剛跟馬書記說通;這邊,大梅就又騰騰地跑回來做老朱的說服工作……朱書記聽了,沉吟半天,最後才說:“……要不,先讓老蘇當個助理導演?”大梅急切地說:“也彆助理了,還助理個啥?你讓人家乾活,還讓人家心裡惡惡心心的,圖啥哪?馬書記說了,是人才就要當人才使用。”朱書記遲疑了片刻,說:“讓他當導演,這個這個、啊……合適麼?”大梅說:“老朱,朱書記,也彆給人家留尾巴了,就導演吧。人家學的就是導演。”朱書記嚴肅地說:“他可是戴著‘帽子’呢!”大梅說:“‘帽子’是帽子。就為那點事,總不能耽誤人家一輩子吧?”朱書記想了想,很勉強地說:“行啊,地委說話了,就導演吧。不過,在政治上,還是要嚴一點,他畢竟戴著‘帽子’呢,是‘限製使用’,萬一出了啥事……”大梅說:“能出啥事?我擔保!”第二天,蘇小藝仍躬著腰在院子裡掃地。人們看見他從“女廁所”裡走出來,一隻手拿掃帚、另一隻手裡提著一隻水桶……這時,大梅跑來告訴他說:“老蘇,地你不用掃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團的導演了。”蘇小藝手裡拿著掃帚,怔怔地望著她說:“真的?”大梅說:“這還有假?地委馬書記特批的。”蘇小藝仍愣愣地說:“這是做夢吧?”大梅說:“大天白日的,你胡說啥?”蘇小藝再一次結結巴巴地問:“真的?”大梅說:“真的。”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演員們走進排練場時,卻一個個都傻了!這時候,他們眼裡的“老右”一下子像是變了一個人,隻見他左邊夾著一個“文件夾”,右手提著一個小黑板,旁若無人地大步走上台去!而後,他一個人就那麼獨獨地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居高臨下,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裡仿佛都張揚著一種不可一世的“指揮”意識!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換了,連褲縫都是重新燙過的,顯出了他高人一等的文化背景。他的頭高高地昂著,手裡翻動著一個夾有幾頁“導演提綱”的文件夾,把小黑板往台子邊上一放,指著那個小黑板朗聲說:“從今天開始,凡是參加排練的人員,一律不許遲到。遲到者,把名字給我寫到這個小黑板上!……好了,今天走台!”眾人一聽,一個個愣愣的……買官小聲對人嘟噥說:“操,一當導演,老右成人物了!”劇團的一些老演員,也都對他十分的反感!有的小聲說:“燒?啥哩?!”有的說:“你看這人,張牙舞爪的!啥家夥?!”有的說:“你看那頭,你看那頭昂的?!……”有人說:“問問他,懂不懂班裡的規矩?!”然而,站在台上的蘇小藝卻渾然不覺,仍高聲說:“注意。注意了。樂隊,樂隊準備——!”接著,他又傲氣十足地說:“不客氣地說,對於你們這樣的地方劇團,我會要求嚴一點,你們也可能一下子適應不了,適應不了不要緊,慢慢適應。以後不要再這麼散慢了,排練時,一定要早到十分鐘,誰來晚了,就罰他……好了,不多說了,走一遍!”突然,台下有人叫道:“兔子!”台上,蘇小藝一怔,高聲問:“什麼——?什麼意思?”於是,台下的人竟然齊聲叫道:“兔子!”緊接著,哄堂大笑!排練場外,雨下起來了……排練場舞台上,正扮演“探子”的買官馬馬虎虎地走上來,雙手一拱,說:“報。”立時,蘇小藝火了,他衝上前去,喝道:“乾什麼?你這是乾什麼?歪歪斜斜的,什麼樣子?沒吃飯?!重來!”眾人哄地笑了。買官站在那兒沒動,白了一眼,又很勉強地重新喊道:“——報!”蘇小藝喝道:“說你呢,沒聽見?退回去,重新來!”買官嘴裡嘟噥道:“不就一個‘龍套’麼……”蘇小藝劈頭蓋臉地吼道:“龍套,你知道什麼是‘龍套’?你說說什麼是‘龍套’?!在戲裡,一個‘龍套’就意味著千軍萬馬!你懂麼?我告訴你,在戲裡,沒有小角色,隻有小演員!戲是什麼?戲就是激情的燃燒!排練也一樣。無論什麼角色,都要把自己融化在戲裡。你自己都不感動,怎麼去感動彆人呢?飽滿,情緒一定要飽滿!進戲時,每一個毛孔都要繃緊!繃緊。你懂麼?……好了,好了,再走一遍!”大梅聽了蘇小藝這番話,眼裡一亮!一些年輕學員眼裡也露出了佩服的神情。特彆是青年演員王玲玲,很專注很癡迷地盯著導演…………片刻,輪到大梅登場了。飾演“諸葛亮”的大梅剛剛唱了沒幾句,蘇小藝便皺著眉說:“停,停。不對呀,我聽這唱腔有點不大對呀?”大梅停下來,問:“導演,哪點不對了?”蘇小藝說:“唱腔要優美。要美!這個,這個‘歐’腔不好,太難聽了……”大梅不滿地說:“越調就是這個味!都有‘歐’腔。這也是老輩藝人傳下來的……”蘇小藝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都是這個味?不對吧?不美,不美,實在是不美!那好,就先這樣吧……”正排著,突然外邊有人喊道:“老蘇,老蘇,你老婆領著孩子看你來了!”蘇小藝卻不耐煩地說:“正排戲呢,讓她們等著吧!”這時,排練場門口,默默走來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女人立在排練場門口,一聲不吭……傍晚,劇團辦公室門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很孤獨地在門外站著,孩子的臉上帶著小獸般的警覺,好像隨時都準備逃跑一樣!屋裡邊是長久的沉默。站在桌旁的是蘇小藝的妻子李瓊,而蘇小藝卻在地上蹲著。下了舞台的蘇小藝這會兒卻顯得十分畏縮,也很無奈。他一直在地上蹲著,不停地在擦他的破眼鏡片……末了,他終於小聲叫道:“瓊……”李瓊長得很漂亮,她站在那裡,默默地從兜裡掏出了一張紙,默默地放在了辦公桌上——那是一張“離婚申請表”。蘇小藝喃喃地說:“瓊,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李瓊瞥了他一眼,問道:“你……住在哪兒?”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喃喃說:“排練廳,暫時的。”過了片刻,他又解釋說:“是舞台上,蠻好的,蠻好。”李瓊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長久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把你的棉衣帶來了。”蘇小藝說:“這邊安排還是蠻好的,讓我做導演。我是團裡的導演……”李瓊很悲傷地說:“你知道麼?你的兒子,在學校裡,被人叫做……‘羔子’。”說著,她眼裡有了淚花,接著,她又說:“……孩子嚇得不敢出門。還有我……得一次次地、說……‘立場’。我說夠了,不想再說了。”蘇小藝兩手抓著頭發,眼裡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說:“瓊,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李瓊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張紙,默默地說:“簽字吧。”蘇小藝先是喃喃地嘟囔著什麼,繼爾竟嗚嗚地哭起來了……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立時,蘇小藝以極快的速度擦乾了眼裡的淚,“九-九-藏-書-網出律”一下站起了身子,一捋頭發,昂著頭說:“……家裡一切都好,我這就放心了。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說話間,大梅推門走進來,她人到聲到,說:“老蘇,聽說你家屬來了?讓我看看。”說著,人已進了屋。當她看到李瓊時,就“哎”了一聲,說:“怪不道藏在屋裡,不讓人見。原來是張畫兒呀!”說著,她笑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瓊的手,說:“走,走,走。上我那兒吃飯去,我給你接接風!”此刻,蘇小藝趕忙介紹說:“這是團裡的業務團長申鳳梅同誌……”李瓊不好意思地說:“噢,申大姐。謝謝,謝謝你,不去了。”大梅仍拽著不鬆手,說:“不去?不去可不行。我飯都準備好了。走!……”說著,拽上李瓊就往外走。大梅是實心實意請蘇小藝的愛人和孩子去家裡吃飯的。當他們到的時候,飯菜早已準備好了。雖然很簡單,桌上也擺著四五個菜、還有一瓶酒。竹筐裡盛著一疊子新買的燒餅……等蘇小藝一家三口坐好後,大梅端起酒說:“今天是給弟妹接風,也沒什麼好的,讓孩子先吃著,咱們乾了!”在一旁作陪的黑頭也端起酒說:“乾。乾了!”不料,李瓊卻說:“大姐,我先敬你,我先喝為敬……”大梅忙說:“不對,這不對,這不合理數……”李瓊說:“我是借大姐的酒,說句話……”說著,竟搶先把酒喝了,而後,她說:“我不會喝酒,可大姐的這杯酒我喝了。我有句話想給大姐說說……”大梅忙說:“你說,你說。”李瓊說:“大姐,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老蘇他這個人,外強中乾,生活上有很多毛病,其實是……很脆弱的。有時候,他就像是個孩子……真的。大姐,我希望以後你能夠多多地關心他,幫助他……拜托了!”大梅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在我們這兒,老蘇是導演,是大才子,我們都很尊重他。老蘇,你說是不是?”然而,蘇小藝卻顯得悶悶的,他勾著頭,一聲不吭……大梅見氣氛不好,忙說:“吃菜。吃菜。”他一邊說,一邊給孩子往碗裡夾菜……黑頭也說:“喝。喝。老蘇,你看你,媳婦來了,是喜慶事,你把頭抬起來!”蘇小藝很勉強地直了直身子,仍是無話。這頓飯吃的很悶。當晚,孩子睡了,蘇小藝和李瓊離開大梅家,就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這時,天下著小雨,人心裡很寒,可走來走去,仍是無話。路燈很昏,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長長的……兩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當兩人走到排練廳門口時,卻見一個人打著一把雨傘在門口站著——那竟是大梅!大梅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把一張住宿證塞到他手裡,說:“‘大眾旅社’。去吧,房間我訂好了。孩子也睡著了,你兩口好好說說話。”蘇小藝激動地一把抓住大梅的手,流著淚說:“大姐!……”大梅又把手裡的雨傘遞給李瓊,說:“孩子你放心。”第二天早上,當大梅來到排練場門口時,見一群演員都在門口站著,正嘰嘰喳喳地在議論著什麼……大梅匆匆走上前來,立時有人對她說:“團長,導演可能不來了。”還沒等大梅開口,買官搶先說:“還來啥?兩口子打離婚去了。”大梅說:“人家兩口好好的,誰說他離婚去了?”買官說:“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的,今兒早上,在辦公室,老右剛剛讓小吳給開的證明。”大梅吃驚地說:“真的?”買官興高采烈地說:“可不。老右的臉都白了,煞白!”大梅一聽,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大梅匆匆趕到了街道辦事處,進了門,她二話不說,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拉上李瓊就走!這時,那位管民政的乾部正在登記呢,他突然抬起頭來,叫道:“乾啥?這是乾啥呢?”可他一抬頭,見是大梅,又慌忙改口說:“是申大姐呀?有事麼?”大梅也顧不上多說,徑直把李瓊拉到門外,這才喘口氣說:“大妹子,有句話我得給你說說。你可不能這樣。戲上說,患難見真情。這時候,他到難處了,你要是再跟他離婚,不是太那個了麼?!”李瓊含著淚說:“大姐,說實話,我也不想走這一步。可是,在那邊,我實在是……”大梅說:“走,你有難處給大姐說說,咱想辦法。”李瓊沉默了。大梅牽著李瓊的手把她拽進了家門。一進門,往椅子上一坐,李瓊痛哭失聲!她哭著說:“大姐呀,我也是沒辦法呀!……”大梅想了想,安慰她說:“這樣吧,你們這樣長期分居,也不是辦法。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也真是不容易。乾脆,你調過來算了……”李瓊搖了搖頭說:“像我們這種情況,要調動,太難太難了!”大梅說:“調動的事,我給你想辦法。你放心,我就是頭拱地,也要把你跟孩子弄過來。”李瓊鬨離婚的事,終於被大梅攔下了。往下,大梅又是跑前跑後地給她聯係調動的事。這一切,蘇小藝都看在眼裡,他自然是十分感激。所以,在劇團裡,蘇小藝也十分賣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劇團的水平提高一步。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很快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一天晚上,大梅在舞台上照常演出,台下,看戲的觀眾沒有往常多,上座率隻有五六成,劇場裡顯得稀稀拉拉的……可就在劇場的過道裡,有一個人貓著腰,一會兒到前邊聽聽,一會兒到後邊聽聽,當他偶爾直直身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人戴著一副眼鏡,他就是導演蘇小藝。他是來摸情況來了。等戲散場時,蘇小藝在劇院門口攔住了大梅。他說:“大姐,你等等。”大梅扭頭一看,是蘇小藝,就說:“老蘇,調動的事,我昨天又去催了,他們說商調函已經發了……”蘇小藝打斷她說:“今晚上,我專門又聽了你的戲……”大梅馬上問:“你覺得咋樣?”蘇小藝很嚴肅地說:“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大梅說:“你說。你說。”蘇小藝說:“你的戲,我反反複複聽了很多遍,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歐’腔,這個‘歐’腔實在是太難聽了!……”說著,大梅剛要說什麼,蘇小藝卻激動起來:“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說完!戲劇的唱腔,有一個標準,可以說是惟一的標準,那就是要美。美是標準!唱腔不美,不悅耳,不動聽,為什麼還要唱它呢?!愉悅。它的核心是愉悅!”大梅解釋說:“這個‘歐’腔是老一輩藝人傳下來的。一代一代都是這麼唱的,越調就是這樣,都帶這個腔……唱腔能改麼?要是改了,那、那……還能是越調麼?!”蘇小藝更加激動,他手舞足蹈地說:“怎麼不能改?為什麼就不能改呢?我知道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留下的就不能改了麼?!說實話,這個‘歐腔’就像是鬼叫一樣,沒有一點美感,太難聽!”大梅疑疑惑惑地說:“我都唱了這麼多年了,過去,也沒覺得它難聽……這,這到底是咋回事呢?”蘇小藝卻仍是不管不顧地說:“要改,要改,一定要改!”結果是兩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可是,就在這晚的深夜,蘇小藝怎麼也睡不著,夜半時分,他忍不住爬起來,匆匆地趕到了大梅家門前,用力地敲起門來!蘇小藝一邊敲門一邊喊道:“大姐,起來,快起來。我找到原因了!”屋裡,大梅披衣下床,開了門,月光下,隻見蘇小藝在門外走來走去,嘴裡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大梅問:“半夜三更的,你,有啥急事?”蘇小藝很武斷地說:“你出來,出來說。”待大梅走出門,蘇小藝用手一推眼鏡,口若懸河地說:“你過去是唱‘高台’的,對吧?那時候你有一個綽號,叫‘鐵喉嚨’,對吧?那時候,唱戲沒有麥克風,憑的啥?我實話對你說,憑的就是嗓門大!在鄉村的土台子上,誰的嗓門大,就算是唱得好。彆急,你彆急,聽我說,當然,我不否認你唱腔上的優點,如果沒有優點的話,你也到不了今天。可那時候,你是一俊遮百醜。你一喊二裡遠,吐字又清,鄉下人看熱鬨的多,一聽嗓門大就叫好,你可以一俊遮百醜。但現在就不行了,現在你在舞台上唱,有麥克風,不用那麼喊了。這樣一來,你唱腔上的毛病就顯現出來了,比如這個‘歐’腔,就是個敗筆,絕對是草台班子的貨色,簡直是粗俗不堪!……”蘇小藝一邊說著,一邊走來走去。大梅一下子像是被打懵了,也氣壞了,她指著蘇小藝:“你,你,你張口閉口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怎麼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說:“我告訴你,藝術有層次之分,高下之分,有優劣之分,藝術是要講品位的。品位,你懂麼?!……”於是,兩人又在月光下爭吵起來!在黑暗中,兩人都手舞足蹈的,顯得十分激動!他們從家門口一直吵到院門口,又吵到路燈下……結果,兩人吵來吵去,仍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又是氣嘟嘟地各自回去了。不料,天快亮的時候,隻聽門“咣當”響了一聲,大梅又披衣從屋子裡走出來,急火火地朝排練場走去!她要再去找蘇小藝說說。這邊,蘇小藝嘴裡吸著劣質香煙,也是一夜未合眼!他煩躁不安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當他從舞台上跳下來,朝門口走時,剛好跟匆匆走來的大梅相遇!兩人一怔,都同時說:“你聽我說。”“你先聽我說!”兩人就那麼氣呼呼地互相看著,終於,大梅說:“你是導演,你先說吧。”蘇小藝說:“大姐,我想來想去,這個‘歐’腔必須改掉,如果不改掉,難登大雅之堂!另外,藝術也是要不斷創新的,如果不發展,是沒有生命力的……在這裡,藝術的最高標準是:真、善、美!”大梅反問道:“那,按你說,怎麼改?!”蘇小藝一時被問住了,張口結舌地說:“這個,這個……我還沒想好。”大梅氣呼呼地說:“你導演都沒想好,咋改?你這不是瞎乍呼麼?!你說這,我也想了,行,改掉‘歐’腔,可你想過沒有,唱到這兒往下咋唱?很禿啊!這可不是空口說白話,你一說改就改了?這唱腔能是亂改的麼?!”蘇小藝說:“辦法是可以想的,我也一直在想……”大梅也發火了,說:“這一次,你聽我說完!”蘇小藝一怔,忙說:“好,好,你說。你說。”大梅說:“還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京劇馬連良的《空城計》你看了吧?原來,我並沒有悟過來,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人家馬先生演的諸葛亮,怎麼看怎麼大氣,身子也沒怎麼動作,卻飄著一股英氣,瀟灑大方,八麵威風。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人家的‘諸葛亮’是穿靴子的。就是這麼一雙靴子,把人‘穿’得大氣了……回想起來,老師當年教我這出戲時,他演諸葛亮是趿拉著一雙破鞋,手拿一把破扇子,懶懶散散的。現在想來,那時他因為戲演得好,人卻懶散,還吸大煙,總是來不及上場,就趿著一雙破鞋上去演……到我們這一代,就延續下來了。你說諸葛亮該不該穿靴子?”蘇小藝說:“當然該了。諸葛亮是個大政治家、軍事家,趿拉著個破鞋,什麼玩意嘛?!”大梅說:“我也覺得懶散。可當年老師就是這麼個‘規矩’……”蘇小藝說:“你看,這不正說明問題麼?!”於是,兩人就那麼走來走去地說著、爭論著……一直到天大亮時,大梅打了個哈欠,突然說:“給我一支煙。”到了這時,蘇小藝猛一抬頭,說:“喲,喲,天亮了,天都亮了!”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導演蘇小藝胸有成竹地站在排練廳的舞台上,對樂隊說:“注意,今天咱們把唱腔修改一下,把這個、這個、用假嗓唱的‘歐’腔切掉!改成真唱的拖腔,咱們試一試……”然而,樂隊卻並不聽蘇小藝的,他們都側過臉去看大梅——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大聲說:“開始吧。”可是,樂隊卻沒有一個人伴奏……蘇小藝往下看了看,有點驚訝地說:“怎麼回事?!——開始!”這時,買官突然跳出來,大聲喝道:“——老右!羊群裡跑個兔,你算哪棵蔥啊?!你說改就改?你是誰呀?!你是‘大寶貝’?你是‘一品紅’?!”眾人哄的一下,笑了。就這麼一聲“老右”,居然把蘇小藝喊倒了!他怔怔地站在那裡,他的頭竟然不由自主地勾下去了……就在這時,一些中老年的藝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說起風涼話來。有的說:“哼,老輩人傳下來的玩意兒,說改就改了?”有的說:“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要是能改,這越調還能是越調麼?那不成四不像了麼?!”有的說:“你看他那頭,你看那頭昂的?鵝樣!啥東西!”有的說:“就他那破圍巾一甩,咱就得改?!——摸摸?!”有的說:“能?叫他能吧。這越調唱了多少年了,出了多少名角,都不勝他?!瞎日白!”此刻,蘇小藝像是有點醒過神來了,他探頭朝下看了看,說:“什麼意思?你們、什麼意思?”買官跳起來,大聲戲弄說:“啥……兔子!”眾人哄一聲,又笑了。接著,又齊聲叫道:“兔子!”蘇小藝傻傻地站在那裡,嘴裡喃喃地說:“怎麼就不能改呢?怎麼就不能改呢?我不明白……”正當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隻見拉頭把胡琴的瞎子劉扭頭看了看大梅,說:“大梅,你說句話?”大梅遲疑了一下,說:“聽導演的。”瞎子劉質問道:“咋改?越調的曲子都有一定之規,你說咋改?”大梅說:“我也想了好幾夜了,導演給了個譜兒,試試吧,我先哼一遍你們聽聽……”樂隊有人馬上站起來說:“這不行,這不行吧?”大梅說:“不行咱再說……”說著,大梅走到前邊,試著哼唱了一遍……沒等她唱完,買官便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說:“就這,就這?跟貓叫春樣,就這?!啥玩意兒!老少爺們,聽聽,聽聽,老右把咱越調糟踐成啥了?!”眾人也都跟著嚷嚷道:“不行。不行。這可不行!”大梅剛要解釋什麼,隻見蘇小藝手裡的文件夾“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而後,他頭一勾,嘴裡喃喃地說:“草台班子。真是草台班子!不可禮遇,不可禮遇!……”說著,他脖裡的圍巾一甩,勾著頭一步步走下台來。立時,那些中老年藝人“哄”的一聲,全都站起來了,人們群起而攻之:“狗日的,說誰呢?!”“說清楚,誰是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怎麼了?!”“站住,不能讓他走!”此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黑頭,臉色也陡然變了!他氣得兩眼冒火,一下子就攥緊了拳頭……蘇小藝在人們的圍攻之下,怔了片刻,突然彎下身子,給人們鞠了一躬!而後,他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又轉著身子向每一個人鞠躬:“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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