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是大梅時來運轉的一個年頭。一九四七年,也是中原解放軍由被動防禦轉為主動進攻的一個年頭。在這一年的年底,劉鄧大軍開始南下,戰場上的局麵一下子進入了“拉鋸”狀態。沒有多久,中原解放軍接連打了幾九*九*藏*書*網個大勝仗,於是,在隆隆的炮聲中,國民黨軍隊望風披靡,全麵潰逃……那時候,在京漢沿線的大路小路上,到處都有潰敗的是國民黨兵,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人們像羊群一樣被趕來趕去,一時向東,一時又向西。大梅、黑頭、瞎子劉等藝人們被夾裹在逃難的人流中,不時地互相喊著、招呼著,不知該往何處去。當他們重又逃回到漯河時,在一個碼頭上,一片混亂中,卻突然被兩個人攔住了。這兩個人一高一矮,其中一個鼻梁上架著一副斷了腿的眼鏡,這兩個人很客氣地對他們說:“你們是唱戲的吧?”二梅嘴快,就說:“是啊。”那人說:“有個叫‘鐵喉嚨’的,你們認識麼?”一個藝人手一指,說:“她,她就是。”那人又問:“是不是還有一個叫‘老桂紅’的?誰是老桂紅哇?”有人趕忙叫道:“他,他就是。”人群中,藝名叫“老桂紅”的老藝人也趕忙從逃難的人群中站了起來,說:“啥事?”這兩個人看了看大梅,又看了看“老桂紅”,高興地說:“太好了。可找到你們了。各位願意到部隊去演出麼?”眾人一聽部隊,一時麵麵相覷……片刻,有的站起來說:“是中央軍吧?不去。不去。”有的說:“要是雜牌軍?那就更不能去了。”有的還說:“不光砸場子,還搶人……”這時,那矮個子笑著說:“這一點請放心。不會。我實話告訴你們,我就是咱解放軍派來的。解放軍是人民的隊伍,決不會欺壓老百姓的。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這裡很快就要解放了。”人們亂哄哄地議論著“解放”這兩個字,一時都不知是什麼意思……大梅看了瞎子劉一眼,轉過身來,遲遲疑疑地問:“你們……管飯麼?”那戴眼鏡的很爽快地說:“管,當然管了。你放心,解放軍紀律嚴明,決不會欺負你們。到了地方,你一看就知道了。”瞎子劉說:“梅……?”大梅走到他跟前,小聲說:“劉師傅,我聽說解放軍紀律嚴明……再說,我看這人麵善,不會坑咱。”瞎子劉說:“那,你就拿主意吧。”正是兵荒馬亂、走投無路的時候,誰還有閒心看戲呢?沒人看戲,這藝人就沒有活路了。在這時候,隻要有人管飯,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於是,大梅想了想,很乾脆地說:“願。我們願。”那戴眼鏡的說:“好。那就跟我走吧。我介紹一下,我姓宋,這一位姓朱,我們就是咱解放軍派來接你們去演戲的。”於是,當天晚上,他們這些逃難的藝人就跟著兩人來到了葉縣,這時候葉縣已經是解放軍的駐地了。藝人們一踏入部隊,看上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條。他們不光是說話和氣,更重要是有飯吃了。頭天晚上,他們就吃到了熱騰騰的豬肉燉粉條子!那鍋是真大呀!鍋裡是燙乎乎的豬肉燉粉條;蒸饃在籠屜裡敞開放著……身上圍著圍裙的炊事班長笑嗬嗬地說:“吃,敞開肚子吃。吃好!”立時,藝人們一個個手裡端著碗,饞得眼都亮了……吃過晚飯,大梅等藝人為了報答這頓多日沒有吃過的飽飯,立馬就準備了一場演出……當演出快開始時,他們看見台下整整齊齊地坐著一排一排的軍人,軍容整齊,歌聲此起彼伏,好不威武!周圍,也有許多老百姓在看戲,軍人和老百姓就像是一家人一樣……這一切都讓藝人們覺得無比親切。戲開演之後,大梅剛一出場,台下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當晚演出後,藝人們一邊卸裝一邊圍在後台上,紛紛議論說:“不賴,不賴。這隊伍不賴,咱彆走了。”“豬肉燉粉條子,我還是頭一回吃上!”“人家多和氣呀!”“彆走了,咱不走了。”“大梅,你找老朱他們說說,咱不走了。咱賴也要賴在這了!”“不是老朱,可不敢喊人家老朱——朱同誌,人家是朱同誌。”演員們一高興,竟然模仿軍人們的規矩,相互間鞠著躬,打起趣來:“同誌,你好。你好。”“同誌,你坐。你坐。”“同誌,讓讓。請讓讓。”“同誌,請你把臉扭過來。”正在這時,朱同誌和部隊領導出現了,眾人一下子把他圍起來了,都說這隊伍好,我們是堅決不走了……朱同誌自然是滿口答應,說:“太好了,部隊正需要這方麵的人才哪。”此刻,在場的一位部隊領導握著大梅的手說:“大梅同誌,你演得好啊。演得好!”不知怎的,大梅眼裡的淚一下子流出來了……第二天上午,朱同誌單獨把大梅約了出來。兩人在河堤上走著,朱同誌笑著對大梅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吧?”大梅一聽,也笑了,忙說:“沒有,沒有。淨好人,這回可遇上好人了!”朱同誌說:“大姐,你說,你過去唱戲是為了混飯吃。可從今往後就不一樣了,你是人民的演員了。”大梅喃喃地說:“人民?”朱同誌就很嚴肅地說:“對。人民。”是呀,那時候,她對“人民”的概念還是很模糊的。從此,他們這些走鄉串村、四處漂泊的民間藝人,一個個換上了不很合身的軍裝,正式成了人民解放軍一員了。在隆隆的炮聲中,有一麵大旗在空中飄揚,大旗上寫著四個大字:勝利劇團。隨風飄揚的大旗下,幾輛牛車在鄉村大道上行進著,坐在牛車上的大梅和藝人們都穿著一身的軍裝,一個個都有了“家”的感覺。大梅激動地說:“再也沒人敢欺負咱了!”第二年的夏天,漯河市解放了。“勝利劇團”也隨著部隊開進了漯河市區。當部隊進城時,大街小巷鑼鼓喧天,到處都是歡迎的人群,街麵上,秧歌隊、高蹺隊在鑼鼓聲中,一邊扭一邊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好不熱鬨!這一天,勝利劇團的藝人們雖然是坐著牛車進城的,但也覺得無比的驕傲。他們聽見人群中有人喊:“唱戲的!唱戲的!看,快看,軍隊裡也有唱戲的?!”一時,就紛紛向人群招手。大梅高興地望著歡迎的人群,心裡說,變化真快呀!進城後的第十天,在一個萬人的公審大會上,大土匪張黑吞、老八等人頭上插著“亡命旗”被人押著帶上了審判台……這天,台下萬頭攢動,罵聲不絕!大梅二梅都身穿新換的“列寧裝”喜氣洋洋地在人群中站著,二梅對大梅說:“姐,你看,那人就是張黑吞?中間那個,他就是罪惡滔天的張黑吞?!”大梅氣恨恨地說:“不是他是誰!”二梅詫異地說:“個兒也不高呀?”大梅說:“咦,那時候,他勢海著呢,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小孩一聽他的名字,嚇得哭都不敢哭!”二梅說:“這會兒,你看那頭低的,不就是個一般人麼?”大梅由衷地說:“解放了,這是解放了。”二梅手一指說:“姐,看,王三,那是王三。王三尿褲子了!”這一天應該說是大梅最高興、最解氣的一天了。她親眼看著昔日裡威風凜凜的大土匪張黑吞被人押上了審判台,親眼看著王三被人插上了“亡命旗”,親眼看著他們這些無惡不作的人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可是,不久之後,部隊開始整編了。勝利劇團也由部隊下放到了地方。那一天,在劇團駐地的一個院子裡,藝人們全都集中在院子裡站著開會。那會開得極其嚴肅。當年的文化乾事老朱,如今成了新任的劇團支部書記,這位個子不高的山東漢子,身上仍穿著一身舊軍裝,就那麼站在一個小凳上,給大家訓話。他夾著腰說:“同誌們,現在是新社會了。你們已經不再是走鄉串店的舊藝人了,你們是人民的演員!所以,要掃除身上的舊‘垃圾’,乾乾淨淨地進入新社會!什麼是舊‘垃圾’呢?——黃、賭、毒!什麼是黃、賭、毒哪?啊,這個這個這個,像那種什麼什麼‘十八摸’啦,像那種……啊?都什麼玩意兒?!低級趣味麼,不能再唱了!聽人反映,藝人中,還有不少吸毒的。現在,還有吸‘老海’的沒有?有吸‘老海’(毒品)的站出來!”在舊戲班的藝人中,自然有不少吸“老海”的主兒。這會兒,他們一下子就懵了!人群中,他們一個個傻呆呆地立在那兒,你看我,我看你……頃刻間都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那一刻就像是過了很多年一樣。凡是吸過“老海”的,心裡就像是揣著個小兔一樣,一個個嚇得心驚肉跳的!他們也都看見了,在城牆門口,隻要是抓住賣“老海”的,二話不說,拉出去就“崩”了!那麼,他們的下場又如何呢?真不敢想啊!就在這時,隻見人群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來,這人竟是買官!這時的買官還不到二十歲,瘦得猴樣,就那麼縮脖袖手的,可此時此刻,他卻興奮得臉都歪了,他的身子往前一躥,高聲叫道:“報告,我揭發!我知道是誰……”說著,他跑出隊列,從頭到尾,前前後後的,一個個點著說:“……他!……他!他!他!他、他!……還有他!”當他從頭到尾點出一些人之後,最後仍是很不滿足地又往人群裡掃了一眼,補充道:“劉瞎子,你不也吸兩口麼?出來吧,你也出來吧。”立時,那些被他點了名的,再也不敢在隊列裡站下去了,一個個勾著頭走出隊列,也有的嘟囔著,想解釋點什麼,可終於還是不敢不站出來。朱書記當即就對買官的行為作了表揚,並號召藝人們向他學習。可不知怎的,他心裡並不喜歡買官這個人。就這樣,那些有過吸毒行為的藝人全都關在了一個大戶人家的舊戲樓上,接受強製戒毒的改造!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在院內的牆上,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乾乾淨淨進入新社會!這些被關起來的舊藝人,心裡倒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知道不殺他們了。於是,他們一個個老老實實地被帶進了一間屋子,而後,在那間屋子裡依次脫去了身上穿著的舊衣裳,於是,又有人驚恐地小聲說:“不會抓人吧?”有人跟著說:“難說,這可難說。”結果,他們一個個排著隊,又一律換上了帶有號碼的戒毒服,到了這時,藝人們才徹底放心了。一個個說:戒就戒吧。在戒毒的人群中,數“老桂紅”的歲數最大,在戲班的資格也最老,他對眾人說:“戒就戒。隻要有豬肉燉粉條。”於是,這群藝人就全被關在了這個在二層的小閣樓上。剛關起來時,他們也還能忍受,可兩天後就不行了。那些真有癮的人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強製手段,他們一個個流著鼻涕眼淚,趴在地上滿地找煙頭吸……也有人受不了時,就高聲野唱:轅門外,三聲炮!……一向托大的“老桂紅”,這一回更是徹底蔫了!煙癮發作的時候,他竟然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用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他一邊撞一邊哭喊著:“老天爺呀,崩了我吧!我要死了,讓我死了吧!……”一會工夫,“老桂紅”竟口吐白沫,在地上像蛇一樣扭動了一陣,昏過去了!這時,瞎子劉趴在小閣樓的窗口,焦急地朝外喊道:“喂,來人哪!有人麼?!……”這一天,大梅手裡端著一盆水,剛好從樓前邊走過……她抬頭往上看了一眼,有點詫異地問:“……劉師傅?”瞎子劉聽出來了,忙說:“梅?是梅吧?”大梅說:“是我。劉師傅,你咋樣?沒事吧?”瞎子劉說:“我沒事。我是間或吸兩口,沒事。就是老桂紅,老桂紅快不行了!他三天水米不進,你,能不能去給上頭說說……”大梅有點為難地說:“劉師傅,這吸‘老海’可不是彆的事,我……”瞎子劉說:“我也知道這事讓你作難。可老桂紅說起來也是名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是太可惜了麼?你給上頭說說,能不能讓他慢慢戒。”大梅遲疑了一下,說:“我去試試。”於是,大梅一口氣跑到了辦公室,把情況對朱書記說了一番。可她沒想到,這位身穿發白舊軍裝、斜挎匣子槍的書記竟然暴跳如雷!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不行!胡——鬨——台!”說著,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地踱步,一邊踱一邊發脾氣說:“你知道這是什麼罪麼?殺頭的罪!掉腦袋的罪!你去大街上看看,這會兒,就這會兒,隻要查出來有帶毒品的,哪怕搜出來這麼一小點點(他說著,用小指比劃了一下),沒二話,拉出去就地槍決!”大梅站在那裡,怔了一會兒,怯怯地說:“我知道。”老朱竟粗暴地說:“你知道個屁!新社會,必須掃除這些汙泥濁水!”大梅央求說:“朱書記,你聽我說。老桂紅是個名演員。那吸老海的毛病也是舊社會落下的,不是一天半天。戒是該戒……”老朱插話說:“必須戒!”大梅接著說:“要是一下子戒得太猛,會死人的。朱書記,這這……影響也不好啊。”老朱愣了一下,說:“會死人?有那麼嚴重嗎?”大梅說:“真有戒死的,我親眼見過……”老朱擺了擺手,打斷她說:“你不要再說了。不行,我看不行,名角也不行!”說著,他在辦公室裡來回踱起步來,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老桂紅,這個狗日的老桂紅……”走著,走著,他又停下來,說:“組織上對文藝人才一向是愛惜的。可這個事我做不了主……這是犯罪,犯罪你懂麼?!”大梅望著他,看他心有所動,就說:“朱書記,老桂紅是我師傅輩的名演員,咱也不能眼看著……?”這時,老朱慢慢地拉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嚴肅地說:“鳳梅同誌……”大梅一聽他這樣叫她,竟嚇了一跳!她口不擇言地說:“不,不,我可稱不起……”老朱卻緩聲說:“你不要怕,這事跟你沒有關係。這個,這個,你說的雖然情況特殊,可這個、這個、這個……”說著,他沉吟了片刻,竟拉開一個抽屜,從抽屜裡拿出兩包煙來,又小心翼翼地從裡邊拿出了一個小紙蛋兒,紙蛋裡包著一個很小很小的黑丸,他很嚴肅地說:“這是剛交上來的。你給他拿去吧,讓給他在煙上抹一點兒,暫時緩解一下。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從愛護人才的角度考慮,我就犯一回錯誤。你告訴他,戒是一定要戒!沒有餘地!另外,我再給軍管會說一下,讓他們多出來曬曬太陽,也給他們改善改善夥食。”一時,大梅激動地說:“老朱,你真是個好領導!”老朱沉著臉說:“好人做不得。我這是縱容犯罪!”從此,由於大梅求情,對那些強製戒毒的藝人們管的就鬆了一點。每天,他們排著隊到操場上去,讓他們在陽光下排著隊走步,一個軍管人員在旁邊喊操:“一、二、一;一、二、一!挺胸,抬頭,往哪兒看?!向前看!一、二、一!……”藝人們都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走起來顯得很散漫,吊兒郎當的,有人不斷地受到批評:“走好!你,說你哪,怎麼走的?!你,你,還有你,還像個人麼?抬起頭來!……”也就是同一天,“老桂紅”被人帶進了一間接待室。在那間接待室裡,當著大梅的麵,已經年邁的“老桂紅”連起碼的廉恥都不顧了,他就那麼蹲在地上,像瘋子一樣抓過那包煙,抖抖嗦嗦地點上連吸了幾口,接著,又撲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著頭說:“感謝共產黨。感謝共產黨!我戒,我死戒,我一定戒…九*九*藏*書*網…”老朱望著“老桂紅”的樣子,一句話沒說就扭過身去,十分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出了門,老朱搖了搖頭,對大梅說:“哼,還是個名角呢,一吸上毒,怎麼不像個人哪?!”大梅歎口氣,由衷地說:“舊社會,沒有人把唱戲的當人看。在那些有錢人眼裡,你是‘戲子’。‘戲子’不是人,一當‘戲子’你就不是人了。又有誰把‘戲子’當人哪?唱戲的,說不好聽的,那是巧要飯。活著讓人瞧不起,就是死了,也不能人老墳。現在解放了,托了共產黨的福,藝人才是個人了。”老朱說:“這是新社會。藝人也要自重!”大梅聽了,認真地點點頭。這時,老朱突然說:“今晚上有一場演出,市領導要看。你回去讓大家好好準備準備。”大梅滿口承當說:“你放心吧。”大梅怎麼也想不到,解放後,她在漯河的第一場演出就砸了!既然是首場演出,大梅自然是要上場的。她是主角麼。可是,這天晚上的演出是帶有慰問性質的。在漯河這樣的城市裡,大凡名角出演,文化人是定然要看的。所以這天晚上,來看戲的大多是一些知識分子。是呀,票早就賣完了,售票口也早兩天就掛出了兩個醒目的大字:客滿。在戲開演之前,劇場門前已是熙熙攘攘的了,那些賣水果、瓜子、等小吃的小攤站在戲院的台階下,不時地大聲叫賣……劇場內,自然座無虛席,可以看出,來看戲的大多是一些城市裡知識文化界的人士。鈴聲響了……戲一開始,大梅並不緊張,她已在各種台子上演了無數場了,還會在乎一個漯河麼?可是,待她上場後,剛念了幾句道白,台下便傳出了哄堂大笑聲!接下去,演著演著,台下仍不時響起哄然大笑!有時,剛唱兩句,台下就傳出了哄笑聲,一時間,劇場裡顯得亂哄哄的!由於是劇團進漯河後的第一場演出,黑頭格外看重。於是,他懷裡精心地揣著兩隻小茶壺(一個盛熱茶,一個盛涼茶),早早地就站在了舞台角上的暗處……片刻,劇場裡又傳來了哄笑聲……開初,黑頭不知道台下為什麼會笑?就趴在幕布後偷偷往下看……恰在這時,台下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黑頭也終於看清了,觀眾拍的竟然是倒好!於是,黑頭的臉立時沉下來了!等到戲散場時,隻見劇院大廳、過道裡,到處都是議論聲。有的說:“都說唱的好,好啥?動不動就亂‘歐歐’,也不知‘歐’個啥?死難聽!”有的說:“唱的啥,淨白字!”有的說:“一聽就知道,是走鄉賣藝的,沒一點文化!”有的說:“可不,鄱陽湖吧,說成潘陽湖;馬遂吧,說成馬錘;梁虔吧,說成房山……你說說,這不是笑話麼,大笑話?!”有的說:“這個大梅不是挺有名麼?”有的說:“沒有麥克風還好,一用麥克,啥也聽不清了……”有的說:“嗓門怪大,可喉嚨喊的!那音兒都變了……”有的說:“頭幾排還行,說實話,吐字還是蠻清的嘛。”後台上,演員們全都默默地,一聲不吭地卸裝,這是他們唱戲以來,第一次唱砸了!在沉默中,卸了裝的大梅一步步向黑頭走去……黑頭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懷裡的兩隻茶壺,隻聽“咚、叭”兩聲,一下子砸在了地上!!當天夜裡,大梅剛進家門,隻聽得“忽咚!”一聲,兩塊大磚頭撂在了她麵前的地上——大梅看了,默默地走進屋去,一句話也不說,脫了衣服,就在屋子中間的兩塊磚頭上跪下了。黑暗中,黑頭氣呼呼地站在那裡,厲聲喝道:“你是咋唱的?!越唱越差瓜!”大梅不語,大梅抬頭看了他一眼,滿臉含淚,揚起手來,一下一下地在扇自己的臉!……這一天晚上,大梅就那麼整整地在磚上跪了一夜!黑頭自然沒有想到,他會丟這麼大的人。他也沒有想到,一大早就會有人去敲他家的門。聽到敲門聲時,他還正在床上打呼嚕呢……不料,一群如花似玉的新學員,突然就擁了進來!這是劇團剛剛招來的一群學生。學生一向是崇拜名演員的。他們來劇團的第二天就嘰嘰喳喳地擁到大梅家來了。那會兒,一個叫玲玲的姑娘小聲對同伴們說:“我問了,就是這家。這就是申老師家!大名鼎鼎的大梅老師就住在這兒!哎、哎,他愛人的藝名你們知道麼?叫‘一聲雷’!聽聽,多棒!‘一聲雷’。”於是,十幾個姑娘、小夥圍在門前,小聲議論說:“進,進吧。敲門,快敲啊,咱就是來拜師的嘛。怕啥?”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著,一個叫阿娟的姑娘說:“你敲。”玲玲說:“你敲,你敲……”就這麼你推我、我推你,先是不敢叫門,後來推推搡搡的,不經意間竟然把門給撞開了……突然,他們全都愣住了!隻見這位大名鼎鼎的演員,竟然在屋裡地上的兩塊磚上跪著!片刻,眾學員驚叫著,一起圍上去,拉的拉、拽的拽,一個個義憤填膺。一個說:“新社會了,咋還能這樣折磨人哪?!”一個說:“看把人打的?不像話,太不像話了!”一個說:“新社會,男女平等!這也太欺負人了?!”有的說:“哎呀,血,腿上有血!都跪出血來了……”有人馬上說:“打人犯法!叫警察,快去叫警察!”緊接著,就有人往派出所跑去……在一片紛亂中,大梅在眾人的攙扶下,有點尷尬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彆,彆,彆叫……沒事,我沒事。”這時,李黑頭剛剛從裡間探出半個身子,馬上就被一片斥責聲包圍了……“你算什麼演員?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舊社會婦女受壓迫,新社會還受壓迫?!”“你這是侵犯人權!打人不打臉,你還打人的臉?!太可恨了!”“叫他自己說,叫他自己說!問他為啥打人?為啥罰跪?!……”“走,把他扭到派出所去!看他還橫……”“簡直是惡霸,大惡霸!”“申老師,你彆怕。你不用怕。現在是新社會。有說理的地方。告他!不行就跟他離婚!”這時,大梅除了尷尬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就這樣,在一群小學員的報告下,派出所果真就派來了一個民警,把黑頭和大梅兩人一起叫去了。進了派出所,黑頭被叫到了一間辦公室裡,一個民警便劈頭蓋腦地訓斥起來。那民警看著黑頭,嚴厲地問:“姓名?”黑頭勾頭站在那裡,嚅嚅地說:“李、姓李。”民警問:“工作單位?”黑頭嚅嚅地說:“劇、劇團。”民警說:“我知道你是劇團的。在劇團乾啥?”黑頭嚅嚅地說:“演、演員。”民警說:“噢,你還知道你是個演員?在台上人五人六的,下了台就不是個人了?!說說,為什麼動手打人?!”黑頭不吭了。窗外,一群學員趴在窗台上,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名演員會挨打?!在另一間辦公室裡,派出所所長很和氣地對大梅說:“大姐,坐,你坐。我娘最喜歡你的戲了。”大梅默默地坐下了,不好意思地說:“你看,多丟人。淨添麻煩。”派出所所長望著大梅,試探著說:“大姐,你說句實話,是不是真想離婚?要是的話……”大梅十分尷尬地說:“……都是這些學員們鬨的。離啥婚哪。他是個好人,就是脾氣暴。新社會了,他那麥秸火脾氣也真得改改了。要不……”派出所所長說:“那你的意思是……?”大梅說:“嚇嚇他,嚇嚇他就是了。”派出所所長說:“那就……嚇嚇他?”大梅說:“嚇嚇他。”派出所所長點點頭,就往外走……這時,大梅忙站起身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地追上去說:“也彆……太那個了,啊?……”派出所所長笑了,說:“明白了。我明白了。”於是,所長悄沒聲地走進了另一間辦公室,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喝道:“站好!說你呢!”黑頭正勾頭站著,猛一怔,身子趕忙立得直了些。所長問那個民警:“態度咋樣啊?不行,就送局裡,拘他!先讓他喝半月稀飯再說!”接著,他使了個眼色,湊近那個民警,小聲吩咐道:“嚇嚇他。”於是,那個民警就更大聲地訓斥起來……這天,一直到天黑的時候,在黑頭的保證下,大梅才把他領回家去。可是,一旦進了家門,黑頭的臉立時就陰下來了,他就那麼往床邊上一坐,兩腿盤著,像個黑刹神似的!這時,大梅端著一盆熱水走到床前,她把水盆往黑頭的腿跟前一放,輕聲說:“洗吧。”不料,黑頭卻“咚”的一聲,犟犟地、硬硬地把兩隻大腳跺在了地上,反而踩了兩腳土……大梅蹲下身去,伸手去搬他的腳,可他硬是踩在地上不動……大梅說:“你看你……”黑頭氣呼呼地說:“……你是大名人,本事大,讓派出所抓我呀!把我捆走!”大梅就蹲在他的跟前,說:“你看你,跟小孩兒樣。”接著,她又柔聲說:“戲唱砸了,你就是不埋怨,我心裡就夠難受了……可誰讓咱沒文化哪。戲詞兒都是老輩藝人口傳的,咱又不識幾個字,過去都是這樣唱的。這城裡看戲的都是些文化人,咱一張嘴淨錯字,人家咋不笑話哪?朱書記不是說了,咱也得學文化,我明兒就參加掃盲班……”黑頭仍沉著臉一聲不吭。大梅看他不吭,接著說:“往後,你那脾氣也真得改改了。新學員來了,你又是教武功的,對新學員,可再不能動不動就打人了……”說著,大梅用力搬起黑頭的腳,終於放進了水盆裡,水花濺了大梅一臉!經過這麼一番鬨騰,大梅真的就參加了“掃盲”班。從沒上過一天學的大梅初上“掃盲班”時什麼都不會,隻好從學拚音開始。那時候,她每天晚上給黑頭做完飯,就急急忙忙地跑去“掃盲”。“掃盲班”占用的是一個小學的教室,教師在講台上教拚音,她就在下邊跟著學,她心裡說:真跟念經似的!老師用一根竹竿點著黑板上寫的拚音字母念道:“玻——波——摸——否。”大梅與一些參加掃盲的學生就跟著念:“玻、波、摸、否……”這時,教師用教鞭往下一指,說:“你,說你哪,發音不對。注意口形,是玻,不是剝。看我的口形!跟我念:玻,玻……”大梅站起來,在眾人注目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玻——玻——玻……”大梅覺得自己腦子太笨,在回家的路上,也是一邊走一邊背:“得——特——呐——了。”回到家裡,做飯時,她也是一邊做飯一邊背誦:“Z——C——S。”黑頭常站在一旁笑話她,說她成天嘰裡咕嚕的,跟放屁一樣。有一天,他突然發怒了,說:“誰吃屎?你還喝尿哩!”大梅一愣,吞聲笑了。說:“誰說你吃屎了?我念的拚音!往下是J——Q——X——R……”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她終於摸索著會查字典了!那一天,她是多麼高興啊,高興地差一點蹦起來。那天中午,當她把飯端上去的時候,大梅有點激動地對黑頭說:“我會查字典了!”黑頭說:“啥?”大梅說:“字典。我買了本字典。”不料,黑頭卻“哼”了一聲,說:“啥字典?戲才是你的字典。”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在五十年代中後期,劇團一步步地走上了正規,成了國營單位了,對業務抓得很緊。那時候,每天早上,作為武功教練的黑頭早早地就把那些年輕學員帶出來,到河邊上去練功。黑頭是一個十分嚴厲的人,一臉的鐵色,平時又不愛多說話,學員們都有點害怕他。有一天,一個學員練功(紮馬步)時不認真,嘻嘻哈哈地逗樂子,一會兒點這個一下,一會又戳那個一下……黑頭立時就火了,他飛一樣地衝上去,揚起大巴掌就要打!可當他的手高高舉起來時……卻突然又慢慢、慢慢地放下了,嘴裡喝道:“胡鬨!”那個小夥嚇得臉都白了,再也不敢了。黑頭把學員們集合起來,說:“你們知道戲是啥?對於演員來說,戲,就是命!舊社會學戲,一是打,二是偷。現在,哼,你們是趕上好時候了……要再不好好學,情等著喝‘轉磨水’了!”女學員玲玲說:“報告老師,啥是‘轉磨水’?”黑頭瞪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玲玲問:“是不是驢?是驢吧?”眾人轟地笑了。黑頭厲聲罵道:“笑啥笑?要是不想學你滾?!”這一聲,把玲玲嚇得哭起來了。收功時,學員們走後,黑頭把一些練功用的器具一一收起來,重新擺好……而後,他見一個姑娘的衣服忘在了一棵樹上,就蹲在那兒等著。片刻,玲玲慌忙跑來了,她定眼一看,見老師竟然還蹲在那裡給她看衣服,一時怯怯地站住了……此時,他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說:“拿去吧。”第二天早上,當學員們揉著眼跑出來時,隻見黑頭一個人獨自在練功的地方直直地站著!在他身後不遠處,大梅正在晨風中吊嗓……學員們一下子被鎮住了,臉上也有了肅穆之氣,他們趕忙跑過去,一個個站好隊……這次,黑頭一句話不說,一個剪步跑起來,一連打了十個車輪大空翻!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黑頭看玲玲紮的動作不對時,又是衝過去沒頭沒臉地訓斥道:“你是咋搞的?連個馬車軲轆都打不好?!重來!”玲玲覺得她在眾學員麵前丟了臉,眼裡的淚便下來了。黑頭喝道:“哭什麼?你還有臉哭?我看你那臉皮比那城牆還厚!去,做去!”玲玲眼含熱淚又做了一遍……黑頭卻說:“這就行了?再來,連做五十個!”最後,玲玲竟站在那兒哭起來了。黑頭說:“哭吧。好好哭。今天你哭死這兒也得給我做!要是解放前,哼,我打飛你!”聽他這麼一說,玲玲哭得更厲害了,一直哭到了下課。這天中午,在劇團大院裡,大梅叫住了玲玲。大梅說:“玲,我聽說,你李老師又熊你了?”玲玲不語。大梅說:“你不用怕他。他這個人,越是喜歡誰,越對誰要求嚴格。他對你嚴,是看你有出息。你彆怕。”玲玲說:“我一見他,就害怕。一怕就出錯,老出錯。我,我都不知道該咋辦了?……”大梅說:“這樣吧,晚上你到我家裡去。吃了飯,我讓他給你梳個頭,他可會梳頭了。”玲玲吃驚地說:“真的?”那是一個十分沉重的背影。傍晚時分,買官得意洋洋地押著一個人向排練廳走去。他押著那個背影,一個扛著鋪蓋卷的背影往前走。那個背影顯得孱弱、萎縮,那彎著的脊背像大蝦似的。買官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走一邊嗬斥道:“老實。老實點!”兩人來到排練廳門口,買官突然說:“站住!”那人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買官喝道:“轉過身來。”那人慢慢地轉過身子,露出了一張蒼白的、戴著近視鏡的臉;尤其是他脖子裡圍著的那條文文氣氣的、係法很獨特的大圍巾,給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買官一時心血來潮,突然伸出手來,在門口比了一個高度:“進去吧。退著走!”那人像蝦一樣躬身向前,眯著眼貼上去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買官比的高度,而後,他把腰彎成九十度,一步步退著進了排練廳……進了排練廳後,買官仍不依不饒地說:“站好,站好!”那人又重新躬身立在他麵前。買官說:“我再問你一遍,姓名?”那人小聲說:“蘇,姓蘇,蘇小藝。”買官說:“豬?”那人說:“蘇。姓蘇。”買官說:“噢,姓蘇。我還以為你姓豬呢。姓蘇的,知道你的身份吧?”蘇小藝勾著頭說:“知道。我知道。”買官說:“那好,我現在給你講講政策。這個這個,啊,毛主席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蘇小藝突然說:“對不起,崔、崔——政府,我能方便一下麼?”買官正說到興頭上,被這麼一打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操,我說我是政府了?你,就你,還想怎麼‘方便’?你想‘方便’什麼?!囂張,你給我站好!”蘇小藝頓時不敢吭了。這時,買官像是醒過神來,說:“尿就是尿。狗日的,還‘方便方便’?臭詞不少!”這天晚上,大梅家屋裡的桌子上已經擺上了一些糖果、瓜子。學員們全都擁來了。特彆是那些女學員,她們圍在一起,一個個嘰嘰喳喳的,在看黑頭給玲玲梳頭……大梅站在旁邊說:“對於演員來說,梳頭也是一門學問。在台上,你演啥角,就得梳什麼樣的頭。在舞台上,頭要是盤不好,唱著唱著頭發散了,那可就丟大人了!”黑頭一聲不吭,黑頭隻是經心經意地在給玲玲梳頭、盤頭。在鏡子裡,黑頭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著玲玲那長長的烏發,在他的手下,那把梳子像是有了魔性一樣,所到之處,陡然就有了烏亮的光澤。他的手是那樣的輕、那樣的柔,梳子輕的像羽毛一樣,仿佛不經意間,一個頭就梳好了,鏡子裡陡然走出了一個姑娘的彆具一格的俏麗!立時,女學員們“呀、呀”地叫著,一個個爭著說:“我梳一個。”“李老師,我也梳一個!”第二天上午,大梅是第一個來到排練場。她端著一大茶缸熱騰騰的茶水,一邊走一邊吹著茶葉末子……進了排練廳後,她突然發現有一個人正蹲在台子角上匆匆忙忙地卷鋪蓋呢。旁邊,買官正乍乍呼呼地吆喝他:“快點!麻溜兒!咋搞的?!”那人弓著腰慌忙應道:“好的。好的。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大梅一怔,問:“這人是乾啥的?咋睡在這兒?”買官跑過來,貼耳小聲說:“昨個兒才押來的,朱書記讓我多注意注意他……這人,反黨分子,右派!”正說著,隻見那人夾著鋪蓋卷,低著頭躬身從旁邊走了過來……大梅見這人連個招呼也不打,竟然是個“反黨分子”!立時氣不打一處來,她揚起手裡的茶缸,“嘩”的一下,把滿滿一茶缸水全潑在了那人的臉上……頓時,那人一臉一身都是水,鼻梁上架的近視眼鏡也掉了!一身是水的“老右”(蘇小藝)趴在地上四下裡摸他的眼鏡,他爬著摸來摸去,終於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眼鏡。當他一聲不吭重新把斷了一條腿的眼鏡戴好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們差不多都到了,他們站在那裡,像看“怪物”似的、疑惑不解地看著他……有人問:“怎麼啦?怎麼啦?這人是誰呀?”然而,縱是這樣,大梅仍是氣不打一處來,她追上去質問道:“你為啥要反黨?你給我說說,為啥要反黨?!”“老右”身子躬得像大蝦一樣,他連連點頭說:“我有罪。我有罪。對不起,我有罪。”接著,“老右”慢慢地躬著身子、夾著被褥向門口走去,每當他走到演員跟前時,他就躬身點著頭說:“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有罪……對不起,我有罪。”這時,朱書記匆匆進了排練場,他一看這陣勢,就問:“乾啥呢?這是乾啥呢?新來個人,有啥看的?!”說著,他一把拽住了“老右”,說:“老蘇,彆走,你先彆走。我給介紹一下……”朱書記不讓走,“老右”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於是,朱書記鄭重地咳嗽了一聲,對大家說:“這一位,姓蘇,蘇這個這個——蘇小藝,啊,你們可以叫他老蘇,啊……這個這個,啊,是從上邊下來的,是下放。啊……對他的安置問題,上級部門有交待,啊,大致意思呢,就是說,政治上要監督,監督改造麼。藝術上呢,要尊重。大家聽清楚了吧,藝術上一定要尊重他!人家是學導演的,專家嘛……”立時,演員們議論紛紛……排完了戲,朱書記把大梅叫到了辦公室裡,私下裡批評她說:“大梅,毛主席不是說了,對俘虜還要優待嘛。你怎麼能用水潑人家哪?很不好嘛!”大梅說:“我這人是麥秸火脾氣。你說說,都是些有知識的人,他咋會反黨哪?!”朱書記說:“對於老蘇嘛,上頭的意思是要限製使用。從檔案上看,他還不算是右派,名是後補的,叫我看,隻能算是右傾……還是要團結的嘛。”大梅怔了怔,說:“右傾?啥是右傾?”朱書記說:“組織上的事,你也彆打聽了。”大梅依舊說:“老朱,他究竟犯的啥錯,你能不能給我透透風?”朱書記說:“不管犯的啥錯,你用水潑人家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