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深宅大院,黑頭是蒙著眼被人帶進來的。院裡,放著一張八仙桌。十行班的班主在桌旁坐著,桌上放著一摞銀元和一把手槍。在班主的身後,站著幾條虎凶凶的漢子!黑頭蒙著眼被人推進來之後,有人給他解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把他按坐在八仙桌旁的另一張藏書網椅子上。黑頭睜開雙眼,看見了笑眯眯的王三。王三笑著說:“黑頭,請你來一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是唱黑臉的,有個綽號,叫‘一聲雷’。不錯吧?”黑頭說:“不錯。”王三說:“現在我請你幫個忙。你去把你的師妹請來。你們兩個在我這兒同台演出,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怎麼樣?”黑頭一聲不吭。王三見他不說話,就把桌上的槍拿起來,又從身上摸出一塊白綢,慢慢地擦起槍來,他把那支槍擦了一遍後,在陽光下照了一下,而後說:“兩條路由你選。你要是答應呢,這銀元就歸你了。你要是不答應呢,對不起,我就把你綁在這棵樹上,打成蜂窩。你信不信?”說著,他把槍裡的子彈一粒一粒地退出來,又一粒一粒地裝上。陽光下,他的活兒做得很慢,很細。黑頭慢慢站了起來,黑頭說:“開槍吧。”整整一夜,大梅一直在麥秸垛裡躲著。她心裡怕,也替“金家班”擔著一份心,自然也掛念著二梅的下落,總是提心吊膽著諦聽外邊的動靜。忽然,大梅聽見外邊有“沙啦、沙啦”的響聲,頓時緊張起來!她屏住呼吸,手四下裡摸著,可她什麼也沒有摸到……片刻,她一點一點地扒開了擋在眼前的麥秸,發現那是一位老人。老人手裡挎著一個筐,一邊裝著扒麥秸,一邊朝裡邊喊道:“閨女,出來吧,土匪走了。”這時,大梅才半信半疑地從麥秸垛裡鑽出來,她叫了一聲:“大爺。”那老頭匆匆地從懷裡掏出一塊紅薯,遞過去,說:“閨女,你趕緊走吧。”此刻,大梅一天一夜水米沒打牙,又饑又餓,她雙手接過老人遞過來的紅薯,感動地叫道:“大爺……”那老頭給她擺擺手說:“走吧,趁這會兒沒人,趕緊走。”大梅說:“大爺,你是哪莊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那老頭說:“我就是這西邊的……聽過你的戲,唱得老好。”天過午的時候,黑頭已被人綁在了一棵樹上!坐在八仙桌旁的王三望了望天兒,說:“黑頭,我已讓人去給金家班捎信兒去了。三天之內,要是你師妹不來,那就彆怪我不仗義了!”黑頭倔強地說:“也彆廢話了,該咋咋吧。”王三笑了笑說:“槍一響,你不就尿了?”不料,黑頭卻唱起來了,唱的是《下陳州》……王三拍著手說:“好。有種。有種。”說完,他又接著擦起槍來,那槍已經擦過一遍了,在陽光下閃著鋼藍色的光芒!擦完槍,他把槍端起來,瞄了瞄綁在樹上的黑頭,而後,嘴裡念著:“叭!”說著就扣動了扳機,槍輕響了一聲……這時,王三說:“對不起,忘裝子彈了。”當年,提起漯河的碼頭,那是無人不曉的。這裡是中原最有名的水旱碼頭。水路,走的是淮河水係,經沙河、潁河,可以到蚌埠、徐州,而後直通上海,因此,這裡船家無數,生意興隆。旱路,這裡是京漢鐵路的貨物中轉站,也是個大站,由於商人是跟著貨物走的,因此,漯河鐵路沿線也都跟著繁華起來。光妓女們就占了一條街!水路就更不用說了。沿著沙河往下走,又開了許多個渡口。隻要有了渡口,凡船帆停泊之處,自然也就有了買賣。離漯河五裡遠的曾家口,是船家們的一處停泊地,也就跟著熱鬨起來了。很快就興起了一條由席棚搭起的一條賣吃食的大街,街口對著碼頭,這裡自然是最熱鬨的地方。就在這個街口上,有一個綽號叫“曲子王”的老者在那裡擺攤賣老鼠藥。他叫賣的方法十分獨特,是拉著胡琴唱曲:他先是拉著胡琴唱了一首:“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吃齋念佛的活活餓死;”“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他這麼一唱,周圍自然有很多人圍上來看……拉過一曲後,他看圍的人多了,又拉著胡琴唱道:“喇叭、嗩呐,”“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裡去辨真與假?”“眼見著吹翻了這家,”“又吹傷了那家;”“隻吹得撲棱棱水儘鵝飛罷……”一時,眾人齊聲喝道:老頭,酸哩!來段酸哩!不料,這時,老頭話鋒一轉,卻叫道:“——老鼠藥!老鼠藥。藥死老鼠跑不脫!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會動……”他吆喝了兩遍之後,看上前買老鼠藥的不多……就又接著說道:“酸曲?想聽酸曲不是?”好,酸的就酸的吧……於是,又拉著胡琴唱道:“兒女情濃如花釀,”“美滋滋的一黑晌!”“這雲情接著雨況,”“剛搔得心窩奇癢,”“誰攪起這對睡鴛鴦?”“眼見這——被裡翻了紅浪,”“疊上疊下、匆匆忙忙;”“叫的是嬌兒聲,浪的是呢兒腔;”“枕上餘香,帕上餘香,”“消魂的滋味,才從夢裡嘗……”眾人大笑!……一時,紛紛上前買他的老鼠藥……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裡。她已經在人群中站了很久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賣老鼠藥的老者,竟然懂這麼多的曲牌!於是,她就默默地站在人群裡,很專注地聽著……過了一會兒,老者不拉了,停下閉目養神,圍觀的眾人也都慢慢地散去了……到了這時,大梅才走上前去,在老人身邊蹲下來,叫道:“大爺。”那老者慢慢睜開眼,看了看她,卻又把眼閉上了……大梅驚歎道:“大爺,您會不少曲兒啊。”老者閉著眼說:“這話不假。不瞞你說,人稱‘曲子王’。”大梅小心翼翼地試探說:“大爺,您……能不能教我兩出?”老者“哼”了一聲,說:“教你?憑啥教你?”大梅說:“我想拜您老為師,跟您學學。”老者睜開眼,看了看她,說:“戲班的?”大梅說:“是。”老者說:“教你也行?不過,我可不能白教啊。”大梅忙說:“那我謝謝師傅了。我不會讓您白教的。”老者說:“那好。我這人要價不高,一個燒餅即可。”大梅即刻站起身來,說:“師傅,您等著……”說著,她起身就去買燒餅去了。片刻,大梅拿著兩個熱騰騰的燒餅跑回來,她把兩個燒餅遞到了老者的手上,說:“師傅,趁熱吃吧。”那老者也不謙讓,拿起燒餅就吃起來,他先拿起頭一個燒餅咬了一小口,說:“香。”說著,隨手就放下了;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燒餅又咬了一小口,說:“香。真香。”說完,竟又放下了……接著,老者說:“……看你心誠,我就破破例吧。”說著,他清了清嗓子說:“想學哪一出?……就《竇娥冤》吧?你聽好:我每日裡哭泣泣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那仇人等待——”說完,不待大梅回話,竟然又把眼睛閉上了。這時,有兩個小乞丐從老者身後伸出手來,把他放在地攤上的那兩個咬了一口的燒餅悄悄摸去了,他卻裝作沒看見……大梅跟著默念了兩遍,見“曲子王”把眼閉上了,就小聲提醒道:“師傅,你教這兩句,我都記下了……?”不料,“曲子王”卻說:“我就吃了你兩口燒餅,就先教這兩句吧。”大梅一怔,默默地看了老者一會兒,笑了。她站起身,匆匆走去……過了一會兒,隻見她用一個手帕兜來了一摞子燒餅,快步走來,往攤前一蹲,把燒餅放在了老者的地攤上,響快地說:“師傅,吃吧!”那老者眯著眼兒,看了看,微微一笑,說:“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他拿起燒餅,咬一口,隨手放在了身後,再咬一口,又隨手傳到身後……就這樣,那些帶有“小月牙兒”的燒餅就這樣一個個被老者攤後的小乞丐們一一傳去了……那老者燒餅儘管吃了,卻仍是不睜眼,就隨口吟唱道:“……慢騰騰昏地裡走,足律律旋風中來,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風外?我那爺爺呀,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屍骸,怎脫離無邊苦海?……”老者吟唱完這幾句,突然睜開眼來,笑著說:“閨女,我說過,要我傳藝,一個燒餅即可。可我吃來吃去,也沒吃夠你一個燒餅啊!”當老者把話說到這裡時,大梅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走去了……在老者攤後,有一個畫了“群鼠圖”的布幔,在布幔的後邊,有一群要飯的叫花子正在你爭我奪地大口地啃吃燒餅……少頃,隻見人們亂哄哄地圍了過來,走在中間的幾個人,竟然把兩架燒餅爐一左一右抬到了老者的地攤旁!這時,跟在後邊的大梅走上前來,說:“師傅,我是真心想跟您學藝。不瞞師傅,我學戲多年,才剛剛拿到了第一筆份子錢。今兒個,為表示我的誠意,我把這兩個燒餅爐一天的燒餅全買下了,無論多少,都算我請客。凡是路過的下力人,每人都可以拿一個燒餅,算是我一點點心意吧……”立時,人們亂紛紛地都朝燒餅爐圍過去了!此刻,那老者禁不住也站起來了。他說:“罷了。罷了。閨女,你仁義呀!好,今天就衝你這份誠心,這份豪氣,我攤不擺了,藥也不賣了。收攤!走走,到我的下處去。我把我會的全都教給你!”午時,買官和二梅也來到了曾家口。他們是奉了班主的吩咐來找尋大梅的。然而,他們在碼頭上轉來轉去,也沒有打聽到大梅的蹤跡。最後,當兩人無望地在一家小飯館裡坐下來時,買官說:“二梅,你姐要是找不到,咱金家班可就散了。”二梅發愁地說:“那咋辦哪?大師哥已經被抓走了!”買官說:“你姐要是找到了,咱金家班也得散。”二梅一怔,說:“你這是啥話?”買官說:“不信走著瞧。”兩人正說著,突然發現大梅從一個小巷裡走了出來……兩人急忙撂下碗,快步迎上前去,焦急地說:“都找了你兩天了!……大師哥被抓了!”大梅一聽,也急了,問:“被誰抓了?”二梅說:“聽說是十行班……”在那座深宅大院裡,王三手裡的槍已擦了三遍了,子彈也已上了兩次,可黑頭仍不低頭。這時,已是半下午了,王三抬起頭,說:“黑頭,我看你是個好漢。咱倆做個交易咋樣?”綁在樹上的黑頭一句話也不說。王三說:“我這人有個毛病。我要是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彆想得到。”黑頭仍是一言不發。王三說:“今兒個,我把你放了。可有個條件,條件是你把你師妹給我找來。你親自去。要是她不來,我就派人把她做了。你好好考慮考慮,要死的,還是要活的?”這時,黑頭慢慢地把頭抬起來,他喃喃地說:“我師妹已經是名角了。”王三一笑,說:“你說的不假。她活著,是名角。死了,就什麼也不是了……”說著,他抬起頭,望著樹上的一隻麻雀,接著揚手就是一槍,隻聽“叭!”的一聲,把那隻麻雀從樹上打了下來!那隻麻雀的細腿在地上彈了兩下,不動了。王三又說:“我也知道,成個‘角’不容易。老弟呀,我說過,十行班不會虧待你們的。你想想,我這裡要‘裝’有‘裝’,要‘箱’有‘箱’。來我這裡,你師兄妹同台演出,總比在金家班窩著強吧?”到了這時,黑頭終於說:“我去。”日夕了,遠處的高粱地裡一片橘色的嫣紅……大梅、二梅和買官三人無望地在土路上走著。天眼看要黑了,路上不平靜。大梅一是急著趕路,再說,心裡也著急大師哥的下落,走的就急了些,走著走著大梅的鞋卻掉了……正當她彎下腰提鞋的時候,就與二梅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可就在這時,突然從高粱地裡跳出來兩個人來!他們撲上來,先是捂上她的嘴,接著架上她就跑,仿佛眨眼之間,閃身進了路邊的高粱地!走著走著,二梅和買官扭頭一看,後邊沒人了!二梅急得叫道:“姐!姐!哎,我姐呢?!”這時,大梅已經被那兩個漢子架到了高粱地裡。起風了,高粱葉子嘩嘩地響著,大梅又驚又怕,想喊,可嘴被捂著,就是說不出話來……當兩人把大梅架到高粱地深處時,才鬆開了手,此刻,大梅才掙脫出了身子來,立時哇哇大叫:“青天白日的,這是乾啥?!”然而,就在這時,卻見兩個人很快地在高粱地裡隱去了……站在她麵前的,卻是她的大師哥。大梅吃驚地說:“師哥,你……?!”黑頭默默地說:“你跟我走吧。”大梅詫異地問:“跟你上哪兒?”黑頭說:“去十行班唱戲。”大梅更加吃驚了,說:“那……為啥?!”黑頭說:“你彆問了。跟我走吧。”大梅犟勁上來了,說:“要去你去,我不去。”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槍聲!有人高聲叫道:搶人了!……於是,黑頭二話不說,拽上大梅就跑!高粱地裡,後邊響著急促的槍聲……黑頭緊拽著大梅,氣喘籲籲地奔跑著。後邊的槍聲越來越遠了,大梅再也跑不動了,就這樣,大梅帶著黑頭,一同摔倒在高粱地裡……兩人都在高粱地裡躺著,先是呼呼地喘氣,而後是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待喘過氣來,黑頭悶悶地說:“梅,都是我不好,讓你吃苦了。”大梅直直地望著他,眼裡先是恨,而後才漸漸有了些柔……她說:“師哥,這多年來,我一直怕你……可你,這是乾啥呢?”黑頭歎了口氣,喃喃地說:“我……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大梅賭氣說:“師哥,你也彆說這話。就是天塌地陷,我,我可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黑頭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大梅跟前,定定地看著她……大梅以為師哥又要打她,身子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閉上眼睛,默默地說:“你打吧。”然而,黑頭卻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拽起她的一隻手,蹲著扭過身去,把大梅背在了身上……就這樣,黑頭背著大梅走上了另一條小路。大梅趴在黑頭的背上,默默地問:“師哥,你把我往哪兒背呢?”黑頭隻說了一個字:“戲。”大梅說:“我妹怎麼辦呢?瞎子師傅怎麼辦呢?”黑頭沉默不語。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唱戲怎麼這麼難哪?”走著,夜空裡先是閃了幾下,接著,雨就下來了。在閃電中,黑頭仍背著大梅默默地走著,大梅手裡舉著兩片大桐葉……到了這時,大梅才發現,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人掂槍跟著他們呢!就這樣,黑頭把大梅帶到了十行班。黑頭領著大梅走進了那座深宅大院,牽著她來到了王三的麵前,進了堂屋後,黑頭木木地對王三說:“掌櫃的,人我給你領來了。”王三忙說:“好。夠意思。”接著,他對大梅說:“你這個師兄對你不錯呀。我問他,要死的還是要活的?他就給我領來了一個活的。這好,這就好哇。”這時,大梅才明白了,她默默地看了黑頭一眼……黑頭卻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王三高興地大聲說:“試試‘箱’。試試‘箱’。”這天夜裡,當他們在下處(舊社會藝人住的地方)住下之後,黑頭先是在大梅住的屋裡點了一堆火,等火燒起來的時候,黑頭仍是一聲不吭,他光著脊梁蹲在火前烘烤濕了的衣服……片刻,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於是,他看了看腳上的濕鞋,就把鞋放到了一邊,又從床鋪下翻出了一雙臭烘烘的舊鞋,先是兩手捧著放在臉前聞,待聞了一會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大聲朝門外喊道:“梅,梅!”片刻,大梅進來了,說:“師哥……?”黑頭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拉到火堆前,接著,拿起那雙臭烘烘的舊鞋,說:“聞聞。你也聞聞。”大梅怔了一下,默默地習慣性地接過來,輕輕地在臉前放了一下,趁黑頭不注意,又趕忙拿開了……黑頭仍是什麼也不說,隻管蹲在那兒烤衣服……大梅蹲在火前,默默地說:“師哥,你都把我打皮了。”黑頭喃喃地說:“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大梅說:“戲,戲是啥?”黑頭說:“角。一唱紅,就是角了。”大梅說:“那,角又是啥?”黑頭說:“我六歲進班學戲。你要再問彆的,我就真不知道了。”大梅嗔道:“你把我打成了‘戲’,那你是啥?”黑頭一怔,說:“我?——”大梅說:“你就知道唱戲。除了戲,你還有啥?……”說著,大梅低下頭去,小聲說:“你看你,唱來唱去,都唱成光棍了。”說著,她把黑頭的衣裳從他手裡拿過來,說:“都爛成啥了,我給你補補吧。”說著,從身上取下早已準備好的針線,給黑頭縫起來……這天夜裡,大梅睡得很死,經過幾天的折騰,她實在是太累太乏了。可是,正當她在甜甜的睡夢中時,突然,“啪!”的一聲,有一條棍子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猛的一縮身子,疼得“機靈!”一下爬起來,卻聽見黑頭悶悶地吼道:“該練功了!”說完,扭頭就走。那時候,天才四更……在“十行班”,大梅的日子的確比原來要好。首先,這裡的條件比“金家班”好,就像班主王三說的那樣,的確是“裝”有“裝”,“箱”有“箱”。再加上她是與大師哥同台演出,倒也沒有什麼不習慣的。連演了幾場後,大梅的名氣也傳出去了,都知道大梅到“十行班”來了,因此,前來“十行班”寫戲的也越來越多了。這一天,當演出馬上就要開始時,突然,台下一片慌亂,人們亂嚷嚷地叫著什麼,還有人四下奔跑著……黑頭撩起幕布往下一看,不由地吃了一驚!原來竟是金石頭領著一群縣保安團的兵搶戲來了!金石頭在幾十個槍兵簇擁下,氣勢洶洶地往台前一站,接著他一捋袖子,高聲叫道:“王三,出來,你出來!”頓時,場上的空氣緊張了……台上,王三一聽有人搶戲,也帶著一群人,手裡掂著槍出來了。他站在高台上,往下瞅了一眼,接著,他雙手提槍就那麼一恭手,笑了笑說:“金爺,金掌櫃,看戲來了?來人!給金爺看座。”此刻,有人匆忙搬來了一張羅圈椅,往台前一放,金石頭也不謙讓,就那麼大咧咧地坐下了。他坐下後,冷笑一聲,說:“王三,我是養戲的。不是看戲的。大梅是我教出來的。今兒個,我要領她回去。”王三說:“好啊。很好。這戲嘛,說白了,就是個鳥兒,就是個蟲意兒。這蟲意兒養大了,總是要飛的。金爺,這道理你總該明白吧?”金石頭說:“王掌櫃,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今兒個,人,我是一定要帶。你劃個道吧?”王三又笑了笑,說:“好說。好說。既然是金掌櫃來要,那我不能不給。可我得問一句,你是整個帶呢,還是分開帶呢?聽說,喉嚨是你的,要不,你先把喉嚨提走?”此刻,金石頭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哼了一聲,說:“笑話!王三,你要這樣說,那就太不仗義了吧?今天,人,我是一定要帶!整的!”王三說:“那要是碎了呢?”金石頭說:“碎了我也要把她粘起來!”王三笑著說:“這樣吧。金爺,我也不為難你。按道上的規矩,咱來個公平交易,如何?”說著,他一招手,說:“來人,去給我把油鍋支起來!”立時,就有人跑去抬鍋去了……後台上,一聽說金石頭搶戲來了,正在化裝的大梅心裡一下就亂了!正當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覺得腳下有了動靜,她低頭一看,發現台板的縫隙裡伸出了一枝竹竿,那竹竿在不停地搗她的腳!……於是,她悄悄地低下頭去,發現台下有人小聲說:“梅,快走。快走。台下埋的有炸藥!”大梅大吃一驚!她四下看了看,小聲說:“走不了哇。老天爺,有人看著呢,我走不了哇。”台下的人是小餘子,他壓著聲音說:“趕快去找師哥,讓師哥給你想想辦法。快逃吧,劉師傅他們在墳地後頭等著呢。記住,墳地後頭!”大梅急忙站起身,找黑頭去了……台下的空地上,油鍋已經支好了。鍋下燃著熊熊大火,鍋裡已倒進了半鍋已燒開的、燒滾的沸油!……這時,觀眾反而不跑了,他們大著膽圍上前看熱鬨,而且人越圍越多!此刻,隻見有人把一個秤砣高高舉起,讓眾人看了,而後,在眾人的目視下,“撲咚”一聲,丟進油鍋裡去了!此時此刻,隻聽王三高聲喝道:“——眾人在此都做個證人。今天,誰能把這個秤砣從油鍋裡撈出來,這‘戲’就是誰的!”金石頭無奈,也隻好說:“好,那就一言為定!”王三伸手跟金石頭擊了一掌:“駟馬難追!”王三說了,看了金石頭一眼,手一伸:“金爺,請。”金石頭慘然地笑了笑,一捋袖子,說:“請。”於是,兩人同時來到了油鍋前……就在這時,那位跟金石頭一同來的保安團連長卻尖著嗓子叫道:“——慢著。”金石頭、王三都回身望著這位連長……連長說:“二位,這‘戲’是好是賴,總得讓我看看吧?”金石頭沉吟了一下,說:“那就……先看戲?”王三也說:“那好。馬連長要看戲,那就先看戲吧。”馬連長一揮手,說:“看戲。看戲。”油鍋已燒熱了,那沸騰了的熱油仍在咕嘟嘟地冒著熱泡!後台上,大梅跑去找到了黑頭,十分焦急地對他說:“師哥,台下埋的有炸藥,咱咋辦呢?!”黑頭默想了一會兒,說:“你彆慌,沉住氣。你先把行李收拾好。該上場還上場,到時,我叫你。”大梅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說,也隻好如此了。黑頭看了她一眼,說:“彆怕,有我呢。”大梅說:“我不怕。”於是,鑼鼓聲響過後,戲又照常開演了……大梅提心吊膽地上了台,在台上唱著。她雖然心焦如麻,卻仍然故作鎮靜,一舉一動都力求自然,生怕露出什麼破綻來……台子下,馬連長等人坐在台前特意安置的椅子上,一邊看戲一邊笑著說:“不錯。不錯。”後台上,黑頭把東西收拾停當後,趁人不注意,在北邊戲幔上用刀割開了一個口子……台下,觀眾們一會兒看看台上的演員,一會兒又回過身看看那火越燒越大的油鍋,油鍋呼嚕嚕響著,裡邊是翻濺的油花!台上,唱完一節戲後,大梅終於下去了,往後台走的時候,她的腿竟有些發軟!台上自然有人跟著唱墊戲……大梅剛到了後台,黑頭趁人不注意,對大梅招了招手,接著,他身子一晃,人就不見了……大梅先是在後台上慢慢走著,往下就越走越快了,當她走到拐角處時,一閃身,也跟著從那破了口的幕布裡鑽了出去。可當她鑽出去時,已到了高台的邊緣,身子往下一傾,差點一頭栽下去!好在黑頭正蹲在下邊接著……立時,黑頭二話不說,背上她就跑!當他們跑進那片高粱地時,瞎子劉等人看見黑頭背著大梅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了,就趕忙喊道:往西,往西!……於是,一班人就往西跑去。片刻,隻聽身後槍聲大作!到了這時,他們心裡才說:逃出來了,終於逃出來了!經過了一夜的奔逃,天亮時,他們一行來到了黃村,那晚天正下著雨,一行人全都淋得濕漉漉的,剛好路邊有一處雞毛小店,於是一乾人就跑了過來。這時,雨仍嘩嘩地下著,逃出來的藝人們,一個個又饑又餓,凍得抖抖嗦嗦地站在小店的屋簷下避雨。這當兒,買官自言自語說:“有碗熱湯就好了。”二梅也說:“我肚子裡咕咕叫。”知道沒錢,眾人都不說話……這時,瞎子劉扭過頭來,笑著對小店的主人說:“掌櫃的,給你唱個小曲兒吧?”那小店的主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陣,說:“兵荒馬亂的,哪還有閒心聽小曲兒呀。看光景,幾位爺是落了難了。可我這小本生意,實在是應不起人哪。得罪。得罪。”瞎子劉說:“沒啥,沒啥。都不容易。”這時,大梅默默地解下了身上背的小包袱,而後,她把那小包袱攤在棚下的小飯桌上,從裡邊拿出她精心包著的一件“箱裝”(戲衣)來,對小店的主人說:“掌櫃的,這件‘裝’能不能換頓飯?”小店主人湊上去看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說:“能是能啊。可我這兒隻有燴饃。”立時,瞎子劉喝道:“不行。梅,那是你的飯碗。你咋把吃飯的家什都賣了?不能賣!”眾人也都說:“不能賣。不能賣。賣啥也不能賣‘箱’。”尤其是黑頭,雙手抱膀,冷冷地說:“你就是賣了,我也不吃!”那小店主人看眾人都不願,忙說:“東西是好,可擱我這裡也沒啥用項。收好吧,趕緊收好。”大梅眼裡含著淚說:“掌櫃的,這‘箱’我不是要賣給你。給你你也沒用。我是想把它押在你這兒,姑且換一頓熱飯。趕明兒,轉過天兒我再把它贖回來。行嗎?”小店的主人說:“閨女,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就先放這兒吧。可先說,我這兒隻有燴饃。”大梅說:“燴饃就燴饃吧。”瞎子劉歎一聲,說:“掌櫃的,這‘裝’你可一定要收好。可千萬千萬彆弄丟了!轉過天兒,我們就來贖。”小店主人一邊把“裝”收起來,一邊應道:“放心,放心。”說著,回房操持去了。雨仍然下著,天越來越冷了,人們聞見了屋子裡的香味,就等那碗飯了。過了好大一會兒,燴饃才一碗一碗地端出來了。眾人二話不說,都圍坐在小桌旁吃起來,一個個狼吞虎咽!隻有黑頭仍蹲在那裡不動,大梅忙端了一碗給黑頭送過去,說:“師哥,趁熱吃吧。”不料,黑頭卻猛地站起身來,氣呼呼地說:“我不吃!”說著,竟然冒雨衝出去了!眾人一怔,忙叫道:“師哥。師哥!”可說話間,人已跑的沒影了!自從黑頭一怒之下,離開大夥之後,他就獨自一人來到了漯河。開始時,他原本打算找一個地方撂攤賣藝,可他找來找去,實在找不到地方。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兩手空空,也交不起占地撂攤的費用。無奈之下,隻好在漯河的朝天碼頭上,做了一個扛包的。黑頭雖說是練武出身,可扛大包的活卻從來沒有乾過。最初,當他把二百斤重的大麻袋扛上肩的時候,差一點壓的喘不過氣來!扛著包混在碼頭工人群裡往船上扛時,那翹板顫顫悠悠地晃著,黑頭一步一步咬著牙往上走,可走著走著,竟差一點歪到河裡去!可他咬著牙終於還是撐下來了。休息的時候,黑頭一邊擦汗一邊數手裡的銅板……有小販挎著籃子來賣火燒,黑頭問:“多少錢一個?”那賣火燒的小販說:“倆錢一個。”黑頭再次數了數手裡的銅板,說:“算了。”黑頭就這麼咬著牙一連乾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當他從賬房先生手裡接過一小摞銅板後,二話不說,拿上錢就走……黑頭一路急趕又回到了那個雞毛小店。當黑頭來到那個雞毛小店時,他一邊擦著汗一邊把一摞銅板撂在了飯桌上,說:“掌櫃的,看好,這是錢。我來贖那‘箱裝’。”掌櫃的看了看他,說:“就這些?”黑頭說:“就這些了。”掌櫃的遲疑了一下,扭身走回屋去,而後又把那戲衣拿出來,歎了一聲,說:“拿去吧。”黑頭接過那件戲衣,精心包好。而後,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不料,他剛走出二裡遠,覺得身後一硬,隻聽背後有人高聲叫道:“站住!”黑頭扭身一看,卻是一群國民黨的兵!那領頭的用槍對著他說:“就是你了。走,給我挖戰壕去!”黑頭心想,我怎麼這麼“背”哪?!可他麵對槍口,也隻好跟人家走了。路上,黑頭看到了一隊一隊的國民黨的兵,還有汽車、大炮……到處亂哄哄的,像是要打大仗的樣子!後來,當大梅來到那個雞毛小店時,那個小店已是空的了,大梅木然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哭了……大梅放眼望去,周圍到處都是潰兵!她靈機一動,忙用灶裡的鍋灰往臉上抹了一把,趕快混進了逃難的人群裡。路上,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人們一邊逃一邊說:快跑吧,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那天夜裡,黑頭是二更天逃走的。那天,他蹲在壕坑裡挖了一天的戰壕。到了後半夜,看看哨兵不那麼警覺了,趁著那人背風點煙的當兒,他扔了挖戰壕的鐵鍁,偷偷地一骨碌翻出了戰壕,而後就是一陣拚了命的狂奔!天明時,他終於脫離了虎口。來到了一個火神廟前。在這裡,黑頭終於找到了大梅和同時逃出來的藝人們。當黑頭默默地把那件戲衣從藏在身上的包袱裡取出來,遞給大梅時,大梅一時驚喜萬狀:“哎?老天爺,你……拿回來了?!”黑頭仍沉著臉說:“嗯,拿回來了。”大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是默默地叫道:“師哥……”黑頭哼了一聲,說:“你呀……”大梅滿心喜歡地說:“師哥,你,你打我吧。”說著,她往黑頭麵前一站,把眼閉上了。黑頭這一次卻沒有打,隻是諷刺說:“你都成名角了,我還敢打你麼。”大梅閉著眼說:“你打。我就讓你打。”這一切,瞎子劉都默默地聽在耳裡,不由得笑了。待他們安頓下之後,瞎子劉把大梅叫到了火神廟的後牆邊,趁沒人的當兒,他對大梅說:“梅,你也不小了。兵荒馬亂的,我看,該成個家了。”大梅一聽,有點羞澀地勾下頭去,說:“我……”瞎子劉單刀直入,說:“你看他人咋樣?”大梅說:“誰?”瞎子劉反問道:“你說誰?平地‘一聲雷’。”大梅不吭了。瞎子劉說:“人是好人。”大梅仍不吭。瞎子劉試探著說:“你是想找個大戶人家?”大梅搖搖頭,說:“沒想。我還小著呢。”瞎子劉說:“不小了。”瞎子劉又問:“大戶人家是養鳥的,你想當蟲兒?”大梅兩手絞著,又搖搖頭,仍不語。過了一會兒,她低低地說:“我,有點怕……”瞎子劉說:“他是為你好。”瞎子劉說:“他打的不是你,他打的是戲。”大梅說:“我也知道。可……”瞎子劉說:“他是個戲筋,隻有他才能當你的拐棍。”瞎子劉說:“梅呀,你好好想想。”大梅終於說:“師哥,他……也沒說過。”瞎子劉說:“他不會說。”大梅咬著嘴唇,小聲說:“他為啥不說?”瞎子劉說:“他心裡說,眼裡說,就是嘴上不說……”瞎子劉說:“閨女,兵荒馬亂的,你也彆跟我打啞謎了。說句痛快話吧。”大梅頭低低地勾下去,遲疑了一陣,終於說:“劉師傅,你,你就看著辦吧。”瞎子劉高興地說:“好。隻要有你這句話……”瞎子劉也是個急性子人,得了大梅的口信兒後,瞎子劉又把黑頭叫到了火神廟的後殿裡。瞎子劉和黑頭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瞎子說:“……不小了,該成個家了。”黑頭卻悶悶地說:“人家是名角了。”瞎子劉說:“梅不是那種人。”黑頭說:“那她……?”瞎子劉說:“戲也是要對的,你得好好對。”黑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人家願麼?”瞎子劉一拍腿,站起來了……當天夜裡,就在這個破火神廟裡,在瞎子劉的張羅下,黑頭和大梅成親了。借著火神廟的香案,兩人正式拜了天地……婚禮上僅有瞎子劉買來的十個饃和半斤牛肉。夜半時分,藝人們簇擁著把兩人推在了一起,讓化了裝的大梅和黑頭,演了一段《天仙配》……而後,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藝人們專門為他們騰出來的西廂房。當他們關上門後,買官和一些年輕的藝人還賴在窗子外邊,偷偷地聽房呢……走入廂房後,黑頭仍是大咧咧地坐在床邊上,這時的大梅端著一盆熱水直直地朝他走過來,剛要蹲下去給他脫鞋、洗腳……不料,黑頭一腿踢過去,厲聲說:“那圓場是咋走的?”大梅一哆嗦,一盆水差點潑在了地上!她怔了一下,又重新退回去,從側麵走著“圓場”來到了黑頭跟前,默默地說:“師哥,今兒個,可是……喜日子。”黑頭一愣,一拍腦門,說:“嗨,我忘了。忘了。”後夜裡,兩人收拾完剛剛躺下來。突然,遠處槍炮聲大作!有人喊道:打過來了!打過來了!立時,藝人們全擁出來,匆匆地又走上了逃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