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鄉村幾乎是土匪的世界。隻要稍稍備上幾條槍,就可以稱“爺”。土匪是一撥一撥的,俗稱“杆子”。在平原,“杆子”多如牛毛。而名頭最響的,就是張黑吞了。據說張黑吞有一二百條槍,於是張黑吞就成了平原上真正的“爺”!隻要是張黑吞下的“帖子”,是沒人敢駁的。張黑吞說要你的左眼,而你絕不敢給他右眼!張黑吞要說讓你三更送來,你也絕不敢五更起程,這就是“爺”的威風!在鄉村,誰家的孩子夜哭,就有大人拿張黑吞嚇唬他,說再哭?再哭張黑吞來了!立時,孩子嚇得就不敢哭了。張黑吞就有這麼大的“氣派”!“金家班”這次栽在了大土匪張黑吞的手裡,自然無話可說,也不敢說什麼,隻有認了。“一品紅”就這樣被人擄去了。一個戲子,被“槍”叫去了,你又能如何呢?那後果自然不堪設想,也沒人想。因為戲子本就不是人。你既然成了“戲”,你就不要把自己當人。這也是戲班裡不成文的規矩。於是,“金家班”又上路了。雖然少了“一品紅”,戲還是要演的。仍是七八輛獨輪木車(車上推著整個戲班的家什),後邊袖手跟的是戲班的藝人。藝人們默默地跟著走,誰也不?99lib?說話。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突然間,隻聽班主高聲說:“停。停。”那獨輪木車的吱嚀聲立時不響了。這時,金石頭把其中一輛木車上的東西放到了另一輛木車上,接著,又在那輛空出來的獨輪木車上鋪上了褥子和用來當座靠的被捆,而後,他招了招手說:“梅,坐,你坐。”一行人都望著大梅,把大梅看得臉都紅了……大梅扭著身子說:“我能走。我不坐。”不料,班主上前一把抱住她,硬是把她抱到了獨輪木車上,說:“坐,你該坐。從今往後,你就是大家的飯碗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這樣坐在了獨輪木車上,讓人推著走!這對大梅來說,還是頭一次。她羞紅著臉,心裡怦怦亂跳,又驚又喜,已經亂了方寸了……隻聽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在車轍裡行進著……過了一會兒,等大梅醒過神兒的時候,她突然一下子從車上跳了下來,叫道:“不對!師傅呢?我師傅呢?!”說著,扭頭往後跑去。這時,瞎子劉歎了口氣,說:“這閨女仁義呀。”大梅一口氣跑到了大辛店。大梅跑上了空蕩蕩的戲台……大梅高聲喊:“師傅!師傅!”大梅知道師傅被人“叫”去了。可叫去就不能回來了麼?她不懂,她還不完全懂……在李河,大梅的名聲鵲起。誰都知道“金家班”有了一個“鐵喉嚨”,她就是那個在大辛店連唱三天三夜,打敗了“十行班”的“鐵喉嚨”!就是這麼一種口傳的鄉間“廣告”,一下子就把大梅推成了名角!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下邊竟是人山人海,人們都是衝著“鐵喉嚨”來的。戲班經過了那麼一場變故,戲路反而寬了。“寫”戲的絡繹不絕。可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的時候,因為心中掛念著師傅的下落,所以連連出錯。特彆是有一句“奴兒……”她竟下意識地唱成了“師傅……”不過,台下人沒有聽出來,她就含糊過去了。台下竟又是一片叫好聲!然而,當她下台之後,黑頭走上前去,抖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一個趔趄,竟軲軲轆轆從後台上滾下去了!大梅一下子被打傻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望著大師哥……她甚至有點不大相信,身子往前探了探,兩隻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張口結舌地說:“我,我都是主角了,你怎麼還打我呀?!”然而,她不說倒還罷了,一聽這話,黑頭竟不容分說,下手更重了。他緊著追上去,左右開弓,連著又是十幾個耳光!打得大梅捂著臉大哭起來……黑頭一邊打,一邊怒氣衝衝地說:“呸!你唱的啥?你這是唱戲麼?你唱的日八叉!你這是活糟踐戲呢!”大梅滿臉含淚,側眼望去,隻見瞎子劉就在一旁坐著,竟然也一聲不吭。大梅委屈得雙手捂著臉跑出去了……大梅一口氣跑到了河灘裡。她在河邊上坐下來,望著緩緩的流水,心裡說:我還不如死了哪,死了就不受這份罪了!她覺得太委屈了。從踏進戲班,她挨了多少打呀!當學徒的時候挨打,這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怎麼還要挨他的打?!這大師兄也太狠了,我難道就不能出一丁點兒錯麼?!大梅兩手捧著臉,就那麼木呆呆地在河邊上坐了很久很久……快晌午的時候,瞎子劉來了。他慢慢地走過來,在大梅身邊站住,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二胡從背上取下來,默默地拉了一段戲裡的曲子……那是一段苦戲的曲子,曲子拉得很緩很蒼,叫人聽了想哭。而後,他放下胡琴,摸摸索索地從身上取出一個煙布袋,點上一袋煙,說:“梅,你知道唱戲是乾啥的?”大梅慢慢扭過頭來,她怔怔地望著瞎子劉,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瞎子劉說:“梅,你說說,一個唱曲兒的,憑啥讓人喜歡呢?”大梅囁囁地說:“我,我也不知道。那你說,為啥?”瞎子劉說:“天冷的時候,戲是給人暖路的。”大梅不解地說:“唱唱就暖和了?”瞎子劉說:“唱唱就暖和了。”瞎子劉又說:“天黑的時候,戲也是給人照路的。”大梅說:“唱唱就亮堂了?”瞎子劉說:“唱唱心裡就亮堂了。”瞎子劉說:“心煩的時候,戲就是一把開心鎖。”大梅說:“唱唱就不心焦了?”瞎子劉說:“唱唱就不心焦了。”瞎子劉說:“戲就是‘古今’。戲勸人,也罵人。戲揚善也懲惡。這戲呀,其實就是文化人留的念想。俗話說,不吐不快,戲就是給那心焦的人說古今、敘家常哪。戲是民間的一盞長明燈啊!”最後,瞎子劉說:“梅呀,你這還不算真正的紅。你離唱紅還遠著呢。你要是吃不了這個苦,就還回去燒火吧。”大梅聽了瞎子劉的話,心裡就覺得那委屈漸漸地消了,她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確有不對的地方,師傅說過多次,一站在台子上,你就不是你了,你是戲!戲比天大。怎麼能錯詞呢?於是,中午的時候,大梅賭氣沒有回去吃飯,她獨自一人坐在河灘裡背戲詞……過午的時候,黑頭來了。他手裡端著一碗飯,騰騰地走過來,仍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碗放在了大梅的身後。大梅知道是他,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隻聽黑頭仍然用很嚴厲的口吻說:“打疼了吧?”大梅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過來,仍賭氣不理他……黑頭說:“疼了,你才會記住。我就是要讓你牢牢地記住,在台上,不能出一點錯!”大梅氣嘟嘟地說:“你乾脆打死我算了。”黑頭看了看她,很武斷地說:“你要是再唱錯,我還打。你記住,你錯一次,我打一次!我不信打不改你!”說完,扭頭就走。待黑頭走了很久之後,大梅才扭過頭來,她看見了放在地上的飯碗,飯碗裡,麵條上邊,竟然臥了一個荷包雞蛋!在鄉村的戲班裡,藝人過的是一種半流浪的生活。一行獨輪木車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村頭的小廟,就是他們的一個又一個驛站。那漫長的鄉村土路,是他們用兩條長腿一步步丈量出來的。那日子混亂而驚險,每一次都是新的開始,每一次又都是舊的重複。在藝人的日子裡,隻有虱子和疥瘡才是他們最貼心的“夥伴”!那年月,像這種走鄉串村的戲班,時常會出現女演員被人拐跑的事情,常常是一場戲下來,就有些人突然不見了。不過,隻要不是主角,不是戲班裡離不了的人,跑了就跑了,死活是沒人問的。隻有主角,那是班主的搖錢樹,看得自然很緊。夜裡,主角一般都安排在廟的最裡邊,名義上是給你一個最好的位置,實際上是怕你跟人跑了。大梅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主角”了。她雖然“升級”坐在了獨輪木車上,可心裡卻並不輕鬆。每次上路,她都閉著眼,兩片嘴唇念念有詞地動著,那是在默戲呢……她一怕錯詞,二呢,怕再挨他的打!她對自己說,人不能不長記性啊!在襄縣演出的時候,大梅在萬人的大集市上唱高台,這就更發揮了她“鐵喉嚨”的特長,一嗓子喊出去,就是個滿堂彩!那天,下台後,大梅特意問黑頭:“師哥,我今兒個有唱錯的地方麼?”黑頭竟然說:“有。錯了三句。”於是,大梅一句話也不說,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臉!……而後,大梅說:“大師哥,你給我看住,凡有唱錯的地方,下了台,我自己打。”黑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惱我。”大梅說:“我就是惱你。”從此,大梅無論在風裡唱,在雨裡唱,白天唱,夜裡唱……贏得了無數的叫好聲!可不管她贏多少個“好”,但隻要一下台,就會跑到黑頭的跟前,問那麼一句話:“師哥,又錯了多少?”黑頭看了看她,說:“今兒隻錯了一句。”大梅又要扇自己的臉,手已揚了起來,卻又放下了,她說:“師哥,還是你打吧。你打,我記得牢。”黑頭沉默不語……大梅說:“你打呀。你說過的,錯一次就打一次。”黑頭說:“是,我說過。”大梅說:“那你打呀。”說著,竟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身子,把眼睛閉上了。黑頭說:“你還記仇?”大梅說:“我記你一輩子。”黑頭甩手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一品紅”終於回來了。一輛獨輪小木車把“一品紅”推到了金家的大門前。“一品紅”掙紮著從車上下來,扶著牆站穩了身子,望望天兒,一時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心裡說,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在土匪窩裡……居然能活著回來,這就不錯了。這時,隻聽那推車的說:“紅爺,你還行吧?”“一品紅”有氣無力地說:“行,我行。”那推車的說:“那我走了。”“一品紅”說:“慢著,腳錢。”那人說:“紅爺,我可沒少聽你的戲。不用了。”說著,推著那輛獨輪車,徑直去了。“一品紅”強撐著笑了笑,含著淚說:“小哥,謝謝你了。”那推車的小哥扭過頭來,說:“紅爺,多保重。”待那人走後,“一品紅”扶著門喘勻了氣,而後用儘全身的力氣去敲門。片刻,門開了,金家的管賬先生從裡邊走出來,他先是“呀”了一聲,怔怔地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你是……大紅?”“一品紅”喘了口氣說:“是。”管賬先生說:“你怎麼……成這樣了?”“一品紅”說:“你先扶我進去吧。”管賬先生應了一聲,正要動身去扶,卻又遲遲疑疑地說:“紅爺,對不住了。你先等等,我得去問問掌櫃的……”說著,門吱嚀響了一聲,他竟又勾頭回去了。過了一會兒,管賬的又走回來,他歎了口氣,略顯尷尬地說:“紅爺,可不是我不留你。女當家的說了,今年不‘存糧’。”說著,竟然把她的被褥和一個小匣子也掂到了大門的外邊……“你?!……”賬房先生乾乾地笑了笑,拱手作了一個揖:“紅爺,你自便吧。”“一品紅”無奈,淒然地回了一笑,那眼裡頓時湧出了淚花!這時,那扇黑漆大門竟然悄無聲息地關上了……“一品紅”站在那裡,心裡說,我怎麼就到了這一步哪?這真像是戲詞裡說的那樣——“屋漏偏遇釘子雨,鍋破又逢石頭砸”!人到難處了,就走一步說一步吧,好漢不提當年勇。想當年,她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唉,真個是“一聲長歎,淚雙行”!天已過午了,“一品紅”兩手空空,走投無路,也隻好在鎮街上撂攤賣唱了。她的病很重,喉嚨也壞了,隻能啞唱了。一個大紅角,一個當年曾在東京汴梁人稱“蓋河南”的大牌藝人,今天落到了街頭賣唱的地步,那委屈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不過,這時的“一品紅”內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她覺得,在王集大鎮,人們總不會認不出她吧?要是碰上一個她當年的戲迷,也許……可是,在街頭上站了那麼久,在過往的行人中,竟沒有人認出她就是“一品紅”。是呀,天過午了,行人寥寥,停下來看的人很少很少!圍在攤前的,隻有幾個看熱鬨的孩子……“一品紅”哼唱了一段後,見沒人聽,就靠牆立著,慢慢喘了幾口氣。而後,她扶著牆挪到一家的門前,撕了一溜兒對聯上的紅紙,用那紅紙邊兒抹了抹乾乾的嘴唇,待嘴唇上有了些紅色後,她又走回來,澀笑著對那些孩子說:“知道我是誰麼?想聽我唱戲麼?”不料,那些孩子看了她的樣子,竟然一哄而散,全都嚇跑了!“一品紅”淒涼地唱道:“人道是,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居鬨市無人問……”“金家班”是當天下午回到王集的。一到王集,二梅就死纏著大梅,非讓她大梅去給她買胡辣湯喝。王集的胡辣湯是遠近聞名的,可學藝多年,二梅從沒喝過,這次,梅成戲班裡的主角,她知道主角是可以賒賬的,就一次次地試探說:“姐,你領份子錢了麼?”大梅說:“沒有。掌櫃的說是要給,還沒給呢。”二梅說:“還不給?”大梅說:“你想吃啥,說吧。”二梅說:“姐,我老想喝胡辣湯。人家都說王集的胡辣湯好喝,我都饞了幾年了!”大梅想了想說:“想喝就喝吧。賣胡辣湯的老王說了,這會兒,我可以賒賬了。”二梅故意問:“真的?”大梅認真地點了點頭。二梅高興地一下子跳起來了!於是,兩人端著要洗好的衣服,匆匆往鎮街上走去。在鎮街的西頭,兩人剛拐過彎,就見前邊幾十米外,有一群人正在議論紛紛地圍著什麼……當兩人快走到跟前時,隻聽人們七嘴八舌地說:“看樣子病得不輕哇!……”“咋像是戲班的人哪?……”“不會吧?戲班的人會出來撂攤兒?”“誰知是哪兒的?這年頭啊!”“都病成這樣了,還出來乾啥?這不是找死麼?!”大梅和二梅聽到人們的議論,就好奇地走上前,擠進人群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那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師傅——“一品紅”!兩人撲上前去,忙叫道:“師傅!師傅!……”大梅連喊了幾聲,見喊不醒,一時急了,背起師傅就跑!大梅從偏門把師傅背回了金家大院,放在自己的床上,吩咐二梅好生看著。這才連三趕四地跑到了前院,氣喘籲籲地推開了堂屋的門,焦急地說:“金爺,我師傅病了,她病得很重!咋辦呢?!”金石頭皺了皺眉頭,半晌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喔,喔。那就請個大夫看看吧。”大梅聽了,扭頭就走,邊走邊說:“那好,我去請大夫了。”可是,沒等她走出門坎,金石頭又把她叫住了,掌櫃的說:“慢著。”這時,大梅站住了,回頭愣愣地望著金爺……金石頭竟很和氣地說:“梅,戲班的規矩你也知道。這個……她的病可不輕哇?!”大梅說:“是不輕,那得趕緊治啊。”金石頭遲疑一下,撓了撓頭,終於說:“你問了沒有?她手裡有錢麼?”大梅一下子怔了,說:“錢……?”金石頭說:“她手裡沒錢吧?沒錢就不好辦了。按說嘛,花點錢,要是能治好,我也不在乎……可她的嗓子已經吸壞了,就怕到時候……啊?”大梅急了,說:“那,也不能不治呀?!”金石頭說:“梅,不是我撥你的麵子。在我這兒,不能壞了班裡的規矩不是?”大梅站在那兒,好久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默默地說:“金爺,你不是說,我已經出科了?”金石頭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噢,噢。是啊,是,我說過。”大梅說:“你還說過,讓我拿頭份錢。”金石頭說:“噢噢。好說,好說。”於是,大梅說:“既然不能壞規矩,那,師傅的病,就由我出錢給她治。你扣我的份子錢吧。”頓時,金石頭臉上有了慍色,他看了她一眼,說:“梅,那可是個無底洞啊!”大梅默默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況且,人命關天……”金石頭沉吟片刻,無奈地說:“那好。就……先立個字據吧。”“一品紅”在牲口院的一間草屋裡已經躺了三天了,人仍是昏迷不醒。大梅和一些姐妹們日夜守候在她的身邊,已經讓鎮上的大夫看過了,說是寒火兩症交集,連著開了幾副中藥,吃了之後,仍不見好轉。她們心裡都很著急。這天,她們又特意套車把縣上的大夫請來了,求這位老中醫給師傅再診一診……那老中醫坐下後,號了很長時間的脈,而後,一句話也沒說,就站起來了……大梅緊著小聲問:“大夫,我師傅的病?”老中醫仍是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搖了搖頭,兀自提著藥箱走出去了。大梅忙趕上去,追著問:“大夫,我師傅她……?”一直追到了門外,那老中醫歎了口氣,說:“人怕是不行了,準備後事吧。”大梅求道:“大夫,你救救她吧。我師傅可是名角呀!”老中醫說:“我知道,她是‘一品紅’。我聽過她的戲。”大梅焦急地說:“那,大夫,你無論如何救救她……”老中醫說:“隻怕太晚了。好吧,你跟我來,我再給她開個方吧……”一直熬到了第四天頭上,“一品紅”竟然醒過來了!大梅坐在床前,一口一口地給師傅喂藥,“一品紅”什麼也不說,也都一口一口咽下了。待大梅喂完了藥,正要起身時,“一品紅”卻伸手抓住了她。“一品紅”說:“梅,我求你一件事情。”能從師傅嘴裡說出這個“求”字,很讓大梅難受,她忙直起身子,說:“師傅,你說吧。”“一品紅”兩眼定定地望著她:“你能不能再去給我賒倆煙泡?”大梅遲疑了片刻,說:“師傅……?”“一品紅”默默望著她,而後,兩眼一閉,有氣無力地說:“算了,算了。”大梅慌了,忙站起身來,滿口答應說:“師傅,我去。我現在就去。”說著,快步走出去了。大梅跑了兩家,說了許多的好話,終於把煙泡賒來了。她小跑著趕回來,在一張箔紙上點著了一個煙泡,大梅用針挑著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師傅……這時,“一品紅”已經坐起來了。她半靠在床上,待吸了兩口之後,說:“梅,你去吧。讓我歇會兒。”大梅看看她,聽話地走出去了……待大梅走後,“一品紅”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掙紮著坐到了床邊上。這時,她拿過放在床頭上的一個破匣子,從裡邊拿出一個小鏡支起來,獨自化起裝來……待她化好裝,穿上“行頭”的時候,瞎子劉悄沒聲地進來了。“一品紅”並沒有回身,仍在看鏡子,隻說:“弦兒帶了麼?”瞎子劉說:“帶了。”“一品紅”把鏡子往床邊的破箱子上一扣,歎口氣說:“我,很難看吧?”瞎子劉說:“不難看。你還像往常一樣漂亮。”“一品紅”苦笑了一下,說:“你又看不見。”瞎子劉說:“我看見了。我的心就是鏡子。”“一品紅”說:“你也跟我不少年了。”瞎子劉說:“紅爺,十五年了。我跟著你拉了十五年了。”“一品紅”說:“是麼?”瞎子劉說:“在我眼裡,你啥時候都光彩照人。”“一品紅”說:“我都到這份上了,你還騙我?”這時候,瞎子劉突然滿臉都是淚!他哽咽著說:“紅,能讓我摸摸你的臉麼?”“一品紅”慢慢地扭過身來,默默地望著他……瞎子劉慢慢走到她跟前,伸出兩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一品紅”的臉龐,一時熱淚盈眶,說:“你是名角呀!……”“一品紅”歎了口氣,說:“可惜你看不見我。”瞎子劉喃喃說:“我能看見。我看見了。”這時,“一品紅”說:“瞎子,你能讓我過過戲癮麼?”瞎子劉說:“今兒,你唱啥我給你拉啥。”“一品紅”說:“就像往常一樣?”瞎子劉說:“跟往常一樣。”窗外,大梅並沒走遠,她看師傅的神色不對,生怕離開時,她有個三長兩短……後來見瞎子劉進去了,正要離開時,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不由心裡百感交集,淚就跟著下來了。屋內,“一品紅”竟然精神抖擻地下了床。這時候,化了裝的“一品紅”就像當年一樣,顯得光彩照人!她先是穿上了旦角的服飾,舞著水袖,走著小碎步,在屋內的空地上,唱了一出《鍘美案》中的“秦香蓮”……這時,瞎子劉也顯得非常激動,他搖頭晃腦地拉著弦,渾身上下都與那把二胡溶在了一體!窗外,大梅扒在窗台上,禁不住偷看起來。她一下子就被師傅那精湛的表演震驚了!患了重病的師傅,一旦進了戲,那就像一朵鮮花,一下子盛開了!她的一行一動,可以說都稱得上妙不可言!片刻,待師傅唱完了那段“秦香蓮”……瞎子劉忙站起身來,為“一品紅”再次更衣……這一次,換了裝的“一品紅”卻又是威風八麵了!她頭戴官帽,身穿官服,氣宇軒昂地走著八字步,竟演的是《鍘美案》中的黑臉“包拯”!瞎子劉再次退回去,手指在胡琴上快速地移動著,那曲子拉得激越軒昂!窗外,大梅像看傻了一樣,師傅她演男像男,演女是女,真是絕了!大梅禁不住也跟著偷偷地學起了“一品紅”的表演動作……往下,“一品紅”再一次換裝,她這次演的是《鍘美案》中的“王丞相”……“王丞相”老了,於是,那一行一動,那唱腔,都帶著老邁中的蒼味,真是惟妙惟肖啊!這時的瞎子劉,全身都在隨著唱腔晃動,他仿佛也已到了無我的境地,“一品紅”唱到哪裡,那胡琴就跟到哪裡……一直到曲終時,瞎子劉無比激動地說:“紅,絕了。你真演絕了!不愧是‘蓋河南’哪!要是在台上,不知有多少‘好’,隻怕巴掌都要拍爛了!”這時,“一品紅”已精疲力竭,她喘著氣說:“我八歲進戲班,十二歲紅,多少人看過我的戲呀!可如今,我再也不能登台了……”瞎子劉淚流滿麵,一聲聲叫著:“紅,紅……”此刻,“一品紅”突然歪在瞎子劉的懷裡,喃喃地應著:“瞎子。瞎子。我怕是不行了……”這時,大梅哭著大叫一聲:“師傅!……”便跑了進去。“一品紅”是這天半夜裡斷氣的。在她斷氣之前,瞎子劉一直抱著她……第二天,在遠離大片墳地的路邊上,又添了一丘孤零零的新墳……當大梅和戲班的徒弟們在墳前為“一品紅”焚化紙錢時,瞎子劉卻一直坐在墳邊上拉胡琴,那琴聲如泣如訴地,拉出了不儘的憂傷……瞎子劉一邊拉著胡琴,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紅,紅啊,咱藝人雖說死了不能人老墳,可你這一輩子也大紅大紫過,值了。你值了!睡吧,好好睡吧,我會常來看你的。孤了,給我托個夢,我來給你靠靠弦兒……”說著,淚如雨下!“金家班”又上路了。這一次,非同往常,是在郾城縣的縣城裡的大舞台上演戲,來看戲的都是縣上的頭麵人物,為了擴充陣容,“金家班”這回隻好與“十行班”搭班聯合演出了。價錢自然是兩家掌櫃的說好的,是“四六分成”。“十行班”的家什全,人家要六,“金家班”得四。對此,金石頭也認了。待“金家班”到了郾城之後,“十行班”的人已先他們一步到了。待一陣忙亂之後,“十行班”的班主決定,頭一場就讓大梅上。於是,大梅二話不說,趕忙上裝。在後台上,頭上紮著一根白頭繩兒的大梅正在化裝,不料,卻被十行班的班主王三看見了,王三用一根長煙杆敲著她的頭說:“摘了,摘了。不懂規矩!”大梅扭過頭來,不解地看著他……王三用煙杆又敲了敲她頭上紮的白繩兒,說:“這是給誰吊喪哪?!”大梅小聲辯解說:“我師傅去世了。”王三厲聲說:“就是你親爹死了,你也得給我摘了!”大梅氣了,依然在那兒坐著,就是不摘!這時,王三用長煙杆點著她的頭說:“站起來!會笑麼?笑一個給我看看。”大梅忍著滿腔怒火,慢慢地站了起來……瞎子劉聽到嚷聲,趕忙走過來,上前拉住了王三,說:“王掌櫃,你忙去吧。我給她說。”王三氣呼呼地扭頭去了。此刻,瞎子劉對大梅說:“妮,王掌櫃說得對。你把那‘孝’摘了吧。”大梅含著淚說:“劉師傅,我……”瞎子劉說:“梅呀,你千萬千萬要記住,登了台,你可就不是你了,你是戲。你是角。王掌櫃說的一點也不錯,隻要上了台,就是你親爹親娘死了,該笑你也得笑,還得真笑,哈哈大笑!要是沒有這個肚量,你還演什麼戲?!”大梅說:“那唱戲的就不是人了?”瞎子劉說:“上了台,你就是角。下了台,你才是人。”於是,大梅默默地把頭上紮的那根白繩解了……台上,戲開演了……大梅一聲唱出口,便贏來了千萬人的掌聲!尤其是大梅在唱《天水關》(也就是後來的《收薑維》)唱段時,她腦海裡突然閃現出瞎子劉的話:“梅,該笑的時候,你得真笑!你不是人,是角!……”於是,她靈機一動,在“四千歲……”這個唱段中間大膽地加進了笑聲!(這“唱中帶笑”後來竟成了她的一絕!)……立時,台下人頭湧動,人們一個個都像是看傻了似的……突然,台下出現了海嘯一般的叫好聲!成千上萬的人把帽子扔上了天空!片刻,一架一架的“食盒”抬到了戲台的前邊,“食盒”上都掛著一緞帶,緞帶上書寫著:“——雙樹李敬送。”“馬寨敬賀。”“郾城黃家賀。”“十輩陳賀。”……當天晚上,待大梅下了台後,王三這狗日的,臉一下子就變了。他親自迎上前去,連連作揖說:“梅,梅,服了。我服了。我真服了!”大梅不理他,徑直往前走,她心裡說,你還是人麼?!……王三卻根本不在乎,他又追著她的屁股,連聲討好說:“我請客。今兒我請客。館子,咱下館子!”大梅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人家畢竟是掌櫃的呀!於是,在王三的一再勸說下,大梅也隻好去了。在郾城縣城的一家飯館門前,待那輛帶圈席的馬車趕到門口時,王三竟恭身站在門前,親自掀開馬車上掛在圈席前的布簾,把大梅從車上扶了下來……在酒席上坐定後,待酒過三巡,王三先把她大大聲誇獎了一番,接著說:“梅,你的戲我都看了,好,真好。你不光是腔好,演得也好。我看,你還是到十行班來吧。這邊咋也比你在那邊強吧?你說呢?”大梅說:“王掌櫃,戲上說,千斤難買是情義呀。”王三說:“開個價吧。你開個價,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大梅說:“王掌櫃,戲上說,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王三說:“你放心,金爺那兒我去說,咋樣?”大梅說:“王掌櫃,戲上說,縱是金榜題名,也莫忘了那落難時……”王三說:“我知道你有個妹子,可以帶過來嘛。”最後,大梅覺得實在是躲不過去了,終於說:“王掌櫃,我不是撥你的麵子,我是真有難處。你想,我要一走,這金家班不就散了?”王三的臉立時變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好說,好說。吃菜。吃菜。”過了片刻,王三又說:“梅呀,藝人這碗飯不好吃哇。這戲呢,光唱得好還不行,後邊還得有人撐著,有人捧著。後邊要是沒人支著,你想想,在這塊地界上,你還能唱下去麼?……”這麼說著,他從盤子裡撕下一隻雞頭,放進嘴裡,三下兩下嚼碎了,而後又把渣子吐出來!大梅無奈,說:“王掌櫃,你的情我領了。可金家班待我不薄,我實在張不開口啊!……”當天夜裡,大梅剛回到劇場,立時就被金石頭叫去。在金石頭住的客房裡,一進門,大梅就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摞子銀元!金石頭笑眯眯地對大梅說:“梅,這些年,我對你不薄吧?”大梅說:“不薄。金爺,有話你就說吧。”金石頭往桌上瞥了一眼,說:“這錢,你拿去吧。”大梅說:“那,師傅害病時欠下的賬清了麼?”金石頭說:“不說了,不說了,那賬就算了。你師傅當年是我捧紅的,我擔了。梅呀,我知道你仁義,不會撂下一班人不管吧?……”接著,他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問:“梅,聽說,王三請你吃飯了?”大梅隨口“嗯”了一聲。金石頭說:“梅呀,你還年輕,你可千萬彆上他狗日的當!這個王三可不是個好東西。你可得多加小心哪!實話跟你說,這狗日的跟土匪有秧兒!”大梅驚異地說:“是麼?”金石頭點了點頭說:“聽說,他跟張黑吞是磕頭換帖的兄弟……這地方不可久留,演完這三場戲,咱立馬就走。”不料,就在第二天夜裡,戲正演著,大梅正在台上唱呢……可突然之間,先是門口處一片混亂,緊接著,台子下邊竟出現了兩撥土匪!一撥領頭的是張黑吞;一撥領頭的是老八。在戲院子的後邊,頭戴禮帽的老八和光頭的張黑吞腰裡插著槍,並排在後邊站著……老八說:“好戲。”張黑吞也說:“好戲。”接著說:“玩玩?”老八首先掏出槍來,說:“玩玩就玩玩。大哥,你先請。”張黑吞笑笑說:“老弟。老弟。”老八就說:“好。熱鬨熱鬨。”於是,老八甩手一槍,“砰!”打滅了台上掛的一盞香油大鱉燈!張黑吞笑了笑,也掏出槍來,一揚手,“砰砰”兩槍,立時,兩盞大鱉燈同時滅了!老八自然不服,他用槍頂了一下頭上戴的禮帽,說:“你看好,這一次,我一槍打掉大梅頭上的紅纓花!”說著,他抬起槍,瞄準了戲台……戲台前已經亂了,人們紛紛往後看,誰也說不清出了什麼事……然而,台子上,大梅見班主沒讓住戲,隻好繼續唱……這時,隻聽“砰!”的一槍,大梅一怔,恍然間看見身邊的一位演“雙喜”的演員竟一下子撲倒在了台上,身上正在流血!於是,她身子一軟,嚇得一屁股墩蹲坐在了台子上……“轟”,人們四下奔逃!老八一槍沒打中,自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說:“見笑,見笑。他媽的,這槍的準星壞了。來人,給我換條槍!”就在老八換槍時,黑頭一步搶上台去,扛起大梅就跑!一時,身後槍聲大作……在混亂中,黑頭扛著大梅,跑過劇場,跑過後邊的小樹林,又一口氣跑到了郊外的一個麥場邊上,他三下兩下把大梅往麥秸垛裡一推,氣喘籲籲地說:“你快藏好。記住,我不來叫你你彆出來。”說完,他扭身跑去了。大梅獨自一人在麥秸垛裡藏著,一邊心裡怦怦跳著,一邊還小心地諦聽著外邊的動靜……這時,黑頭已返身回到了那片小樹林,他半彎著身子往前張望,一棵樹一棵樹地慢慢地往前摸……可就在這時,他怎麼也想不到,當他往後退的時候,突然他覺得腦後一涼,一支槍竟對準了他的腦袋:“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