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6608 字 14天前

那天早上的演唱,幾乎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最開始時,她是在為鬼魂演唱,為遠處那三株半明半暗的香火頭演唱,為無邊的曠野演唱,為那化不儘的黑夜演唱……所以,她不怕“觀眾”挑剔什麼,也不管唱的好不好聽,就一個勁地唱下去。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儘情儘意地宣泄。她把她心中的苦處、心裡積存已久的鬱積全都唱出來了!當然,她腦海裡流出的是一串串的戲詞,那戲詞有的是她一句一句聽來的,有的是她用飯“換”來的。那一次次的“換”,是多麼不容易呀!現在,那些日子全都隨著她的聲音喊出去了。在平原的鄉村,唱“神戲”是戲班必須儘的一種“義務”。這種“義務”是奉獻給大戶人家已過世的祖先的。人去世了,在戲台前搭上一個象征性的小廟,在廟台上擺上祖先的“牌位”,再放一些供果,點上香火,戲班就得派人來唱。在鄉村,一般能“寫”起戲的,定然是大戶人家。就是一個村出錢“寫”戲,也是由大戶人家挑頭。不然,一般窮人是“寫”不起戲的。所以,這“神戲”都是唱給大戶人家的“牌位”聽的,是象征性的。由於死去的鬼魂見不得天日,這戲也隻有後半夜裡唱了。人已經過世了,活著的人還念著他,也僅此而已,所以,唱“神戲”的,一般都是些小學徒。大梅第一次登台,她並不知道唱“神戲”的規矩,也沒人來叫她,她就這麼一直唱下去……從夜裡唱到早晨,又從早晨一直唱到了近午。眼看快到飯時了,大梅仍是獨自一人在台上唱著。她是從沒有人開始唱的,等台下有人時,她自己還不知道哪。再說,經過了一夜的恐怖,她也不那麼怕了,心說,有人就有人吧,我該唱還唱。這麼一來,倒是底氣更足了。這時候,台下出現了許多圍觀的人,人們詫異地望著她,七嘴八舌地議論說:“有新角了吧?這戲又有新角了!”“這妞是哪兒的?都唱一晌了!”“唱的不賴!唱的真不賴!”“是才請來的吧?彆看沒多大。”“沒聽說呀?是哪個戲班的?!……”終於,戲台前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四麵八方擁過來;一時連戲班的人也驚動了,他們都亂紛紛地跑來看了。一瞅,竟是大梅!人們站在台下,全都吃驚地望著台上的大梅……午時,當戲班裡的人一個個端碗吃飯的時候,大梅卻一下子成了整個戲班關注的對象了。姐妹們把她圍起來,一個個都誇她唱的好……可就在這時,她卻當頭挨了一棒!正當姐妹們亂嚷嚷地給她叫好時,卻見“一品紅”繃著臉走過來,厲聲喝道:“大梅,跪下!”在眾人麵前,大梅愣了一下,就默默地在當院跪下了……“一品紅”說:“——我才聽了七句,你就給我唱錯了三句?!”“一品紅”一語未了,黑頭竟順手操起一根白臘杆,掄起來沒頭沒腦地朝大梅身上打去,他一連打了十幾棍!大梅跪在那裡,也不敢躲,隻是流著淚,很委屈地小聲嘟噥說:“也沒人教我……”“一品紅”突然喝道:“胡說!戲是教的麼?戲是‘偷’的!”大梅默默地望著“一品紅”,從此,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記住了這個“偷!”字。這個“偷”字頓時有了醍醐灌頂的意味,一下子照亮了她整個從藝的生涯!過了一會兒,“一品紅”才緩聲說:“起來吧。大梅,你以後不用去燒火了。”可是,黑頭卻不依不饒地說:“你不用吃飯了。再去給我唱!”大梅沒有辦法,隻好站起身,重又向高台走去……她餓呀!不料,半路上,瞎子劉又追上了她,悄聲說:“妮,長心吧。俗話說,‘飽打餓唱’。唉,上台難,成角更難。在你沒成角之前,上一次台,老難哪。這是你大師哥存心關照你呢!”大梅不語,大梅在心裡恨死這個大師哥了!一直到了夜裡,當疲倦不堪的大梅終於脫衣躺下時,不料,卻見黑暗中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嗖!”一下飛到了大梅的炕頭上,大梅眼急手快地伸手一抓,卻是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大梅抬頭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發現一點動靜……在戲班裡,規矩一向是很嚴的,“金家班”自然也不例外。特彆是做學徒,那就更是人下人了。說錯了“忌口”要挨打;唱錯了詞要挨打;走錯了路要挨打;睡錯了覺要挨打,吃錯了飯也要挨打,而且是一人犯錯,眾人都要跟著挨打,這叫“放排”,也叫“陪戲”。總之,那日子就像是煎苦藥,一直要熬煎到滿師的時候,才算熬出頭了。這天,因為買官一人犯了錯,戲班的孩子們都跟著挨“排打”!他們一個個彎腰趴在那裡,一個人挨了十大板!……打人的事,金石頭並不親自動手,他在一邊站著,讓黑頭打!買官呢,吃的是“小灶”。他單獨一個頭朝下被吊在院中的大槐樹上,人像個猴兒似的在半空中“秋”著……買官一聲聲哭喊著:“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啊,我就偷吃了一口……”可是,沒有人救他,誰也不敢去救他。就那麼“秋千”了整整一個上午!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挨打的買官才被黑頭解了下來。他一邊解一邊說:“下次再犯,仔細你的皮!”當買官落地後,他喃喃地說:“大師哥,我頭疼。頭疼的厲害。”黑頭一聲沒吭,把腳上穿的破鞋脫下來,那鞋臭烘烘的,他拿起鞋對買官說:“聞聞吧。”買官不敢不聞,聞了說:“臭,酸臭。”不料,黑頭自己卻又拿起來,雙手捧著,美美地聞了一會兒,說:“我教給你個方法,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你就經常聞聞,鞋窠簍的臭味能治病。”買官說:“真的?”黑頭說:“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在“金家班”,大梅也是挨打最多的一個。每逢練功時,大梅是必然要挨打的。不過,她是隻挨黑頭一個人的打。黑頭下手重,每次打她,都給她留下了很重的印痕。所以,她的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現在,大梅已經不再害怕那塊八斤重的大磚了。她已經夾著那塊磚在場院裡一溜風地跑圓場了……腿就不用說了。有時候,她覺得她的腿已經不是人的腿了,那兩腿間磨出的一層層血痂,簡直就像是紅燒肉!這會兒的大梅,身上的功夫是不在話下了。就說練“劈叉”,她挺起、坐下,挺起、坐下,能連續摔二十五個!這是整個戲班的女孩都難以完成的。不過,這一段,大梅挨打的次數特彆多。因為她常常唱錯詞。她隻要一唱錯,黑頭就打她。這天,她又唱錯了。她把“我的兒……”唱成了“我的娘……”黑頭站在一旁,不論分說,兜頭就是一耳光!黑頭厲聲說:“再唱!”可大梅一緊張,又把“我的兒……”唱成了“我的娘……”黑頭兜手又是一耳光!氣恨恨地說:“再唱!”大梅兩眼含淚,恨恨地望著他,又唱……大梅一次次地在心裡說,我記著你呢。我記著你打我的次數呢。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怎麼樣呢?她也說不清楚。就這樣,在一天天恨恨的對視中,大梅唱著、舞著、哭著……大梅成了大姑娘了。隨著演出次數的增加,“金家班”終於在平原上有了些名氣。他們的戲班時常在鄉村裡穿行著,有了“寫”戲的,就去演。慢慢,旗號也就打出來了。尤其是有“一品紅”坐鎮,戲路就越來越寬了。這天,他們從一個村裡演出歸來,戲班正在鄉村官道上走著。五六輛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響著,藝人們跟在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這時,在離他們身後有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手裡挎著一個小包袱,踉踉蹌蹌地追來了。她一邊追一邊喊:“師傅,師傅,帶我走吧!我在家天天挨打,讓我跟你們去吧。我就是跑跑龍套,跟著哼兩聲,唱幾句,心裡也好受些……”藝人們剛要回頭看,瞎子劉忙說:“不能回頭,可不敢回頭!咱也救不了人家,也彆讓人家跟咱遭罪。”不料,瞎子劉的話剛落音,還沒等她跑到地方,身後突然追來了一群“哇哇叫……”的鄉人!瞎子劉說:“看看,追來了吧!”可那小媳婦跑著跑著,一頭栽倒在地上……可她又重新爬起來,終於把一雙新做的鞋塞到了小餘子的手裡,柔聲說:“給。”小餘子一下子怔住了……片刻,鄉人們吆吆喝喝地追上了她,眾人圍上來,不容分說,五花大綁地把她捆走了……隻見那小媳婦高叫道:“殺了我吧!殺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小餘子木然地立在那裡,看著鞋裡的花鞋墊,上邊繡的是一對鴛鴦……小餘子咬了一會嘴唇,突然就想追過去!瞎子劉猛地拍了他一下,說:“想啥呢?可不敢瞎想!走,快走。”小餘子不動,隻是大口大口地喘氣!瞎子劉說:“想啥哪?你可要記住,你是個啥?!”大梅一邊走一邊看,心裡有了很多疑問。她問瞎子劉:“劉師傅,這是為啥呢?”瞎子劉歎了一聲,說:“這就是戲呀!”大梅不解地問:“戲?”瞎子劉說:“對。這就是戲。”小餘子一聲不吭,就默默地跟著走。從姚寨走上七裡,就是樊村鎮。這是“金家班”下一個演出的地點。樊村人熱戲也是有名的。特彆是樊村的大戶樊老大,是個戲迷。他一下子就寫下了三場戲,這使“金家班”一下子就風光起來了。戲的價碼是金石頭親自跟人談的。由於“金家班”的名氣越來越大了,金石頭的口氣也跟著大。可是,“一品紅”有病了,這又使他的語氣變得緩了許多。他對樊老大說:“樊先生,三場?”樊先生說:“三場。”金石頭說:“那價碼……?”樊先生說:“老規矩,一場一石五。但有一條,‘一品紅’必須場場上!”金石頭說:“‘一品紅’病了,起不來了。”樊先生說:“那不行。她至少唱三場,還得加一場堂會。”金石頭說:“……她是真起不來了,我也沒法呀。”樊先生說:“我再加一石,她必須得上!”金石頭說:“一場?”樊先生說:“三場。主角必須上!”當戲班來到樊村時,已是午時了。天很好,太陽暖暖地照著,一時,陽光下,戲班的小演員們乾脆排成一排,全趴在陽光下曬脊梁……他們的脊梁上都生滿了疥瘡,上邊全是抓出的一道道血痕!陽光下,一片光光的脊梁!當他們一個個趴在那兒曬脊梁時,隻見買官癢的齜著牙高聲叫道:“——打我!打我吧!誰來打我!誰來打我,飯時我給他一塊饃!”這時,大梅和二梅兩姐妹躲在破廟的後邊,也在相互抓撓哪!二梅哭著對大梅說:“姐,我癢,我身上癢!我都快癢死了!你再給我抓抓吧。”大梅掀開二梅的衣裳一看,隻見她後背上全是抓破的血痕!……大梅流著淚說:“忍住吧。我身上也癢……”說著,一邊給二梅抓撓,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朝後背抓去……二梅突然說:“姐,老受罪。咱跑吧?”大梅說:“往哪兒跑呢?再忍忍吧,等學出來,就不受罪了。”二梅渾身癢得鑽心,她的頭往牆上碰著,說:“我癢,我癢死了!”大梅說:“那咋辦呢?”夜裡,高高的戲台上,鑼鼓已經響起來了……台下,人山人海……然而,在後台的一角,“一品紅”卻仍在一個角落裡躺著,她幾次掙紮著想起身,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幾個人在她周圍急得直跺腳:老天爺,這咋辦呢?!這時,“一品紅”有氣無力地說:“彆急。讓我抽一口!”此刻,金石頭急忙把燒好的煙泡遞到她手上,眾人又連忙把她扶起來,待她抽了兩口之後,才噓噓地吐出了一口氣……到了此刻,金石頭一使眼色,說:“上裝!”台上,黑頭已一連翻了十二個跟頭,翻進幕後去了……有人在後邊叫道:“再翻!再翻!”於是,黑頭和小餘子又在鑼聲中連續翻起跟頭來……這邊,“一品紅”已經被架了起來,在大梅和二梅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去上裝……等上了“裝”之後,剛開始“一品紅”在人攙扶下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可是,當鑼聲再次響起時,她身子一硬,說:“鬆手!”立時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腳踩著鼓點,一溜碎步就衝到台上去了……緊接著,一聲唱出唇,台下便響起一片叫好聲!夜,破廟裡靜悄悄的。廟裡地上鋪著一些散亂的穀草,這時,隻聽“嘩!”的一聲,黑頭又把兩桶水潑上了……然後,他又依次鋪上了麥秸……學徒們沒人敢吭,誰也不敢吭。可是,睡的時候,二梅卻在鋪前死死地站著,就是不躺。大梅勸她說:“睡吧。你咋不睡呢?”二梅哭著說:“姐,我睡不成……”大梅說:“睡不成你就背詞。背詞吧。”可二梅卻像瘋了一樣,竟一頭衝出去了……大梅忙跑出去追,兩人在黑暗中追了很久,大梅終於拽住了她,兩人在黑暗中廝打了一陣……大梅喘著氣說:“咋啦?你這是咋啦?”二梅說:“姐,我都快瘋了!”大梅說:“忍忍吧。忍忍。”二梅哭著說:“姐,我身上就跟那蟲咬樣、貓抓樣!鑽心哪!姐,跑吧,咱跑了吧!”這時,隻聽身後有人說:“那是長了疥瘡了。凡是唱高台的,十人九疥。”大梅回頭一看,忙求道:“劉師傅,你救救俺,你救救俺吧。”瞎子劉歎口氣說:“妞呀,當藝人,就怕記不住詞兒。到哪個戲班也得給你往鋪上潑水,那是乾啥呢?就是讓你癢得睡不著覺,讓你記詞呢!這樣才記得死。這一關要是過不去,你也就彆吃這碗飯了。法兒倒是有,過來吧,我用麥秸火給烤烤。這疥隻有用麥秸火烤才行。先烤,烤了再用針紮,紮上幾回,就好了……”於是,瞎子劉生著了一堆麥秸火,讓她們姐倆脫了衣裳烤背……兩人一邊烤著背,一邊背著詞:“二姐姐我獨坐繡樓,心中想那三郎他……”瞎子劉在一旁自言自語地說:“這唱戲的,是不養老不養小啊。像我這把年紀,不定哪一天就喂老鷹了。”大梅說:“劉師傅,你放心吧,你老了,俺姊妹倆養活你!”瞎子劉苦苦一笑說:“等你唱紅了,再說這句話吧。”第二天,掌櫃的從外邊回來了。他一進那個破廟的門,就高興地喊起來:“喜事,天大的喜事!今黑晌吃麵條!”接著,金石頭一捋頭發,對眾人說:“大辛店的來寫戲了,三天連軸大戲!”這時,眾人臉上都有了喜色……金石頭說:“可有一樣,這次是唱對台!就看咱敢不敢應了……”當他說到這裡,眾人的目光都望著“一品紅”……是呀,“一品紅”的病越來越重了。她頭上勒著一根白布條,仍在鋪上半躺著,還發著燒呢!金石頭望著“一品紅”,說:“紅爺,要是不應下,從今往後,在這平原上,咱就沒處立腳了。大紅,我的紅爺,你說呢?”“一品紅”強撐著身子坐起來,說:“應。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戲台上!”金石頭一捋袖子,說:“好。那好。有紅爺兒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可有一樣,這戲不能輸。要是唱砸了,唉,咱金家班也就完了!”金石頭接著說:“紅爺,一班人就看你了。老祖宗,你說你要啥吧,你說……”說著,他一擺手,立馬有人把煙槍、煙泡、新製的戲裝、再加上一摞子鋼洋,全都擺出來了……這時,“一品紅”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站得很直,說:“讓我試試‘裝’!”金石頭忙上前扶住她說:“紅爺,老祖宗,慢著,你慢著。藥,先喝藥。快、快,把藥端過來!”大辛店空前的熱鬨。多年來,大辛店也是第一次請兩家戲班對戲。在鎮子外邊,相隔半裡之間的空地上,一南一北搭起了兩座戲台……兩座戲台的柱子、台板、鱉燈……全是新的,特彆是那白布做成的大戲棚,看上去十分耀眼!在長達半裡遠的兩個戲台之間的官道上,布滿了賣各種吃食的小攤,叫賣聲不絕於耳,看上去人山人海,十分熱鬨!北邊的戲台是“十行班”的。“十行班”的陣容較強,因此,他們首先擊鼓,隻聽三聲鼓響!大幕緩緩拉開,先是一排子“小翻”,跟著是“大翻”……南邊的戲台上是金家戲班的。這時,有人叫道:傳鼓了!傳鼓了!……於是,這邊也跟著趕忙“傳鼓”……跟著,大幕也徐徐拉開,唱墊戲的打出了一行舞動的小旗,小旗帶動著“小翻”出場了……接著,雙方的鑼鼓敲成了對陣的架勢,鑼聲、鼓聲越來越緊!台下,觀戲的老百姓人頭攢動、群情激昂……北邊戲台上,戲正式開演了,有一旦角遊動著身子,一邊唱著出現在戲台上……台下,一片叫“好!”聲!!南邊後台上,已經化好的“一品紅”正要出場,卻突然頭一暈,竟栽倒在後台上!立時,後台上一片慌亂,有人哭道:天塌了!天塌了!老天爺,這可咋辦呢?!……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一品紅”扶起來,先掐她的“人中”,七喚八喚,終於把她喚醒了……這時,金石頭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把分開眾人,上去一下子就掐住了“一品紅”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說你能唱麼?!你給我唱!……我,我恨不得掐死你!”“一品紅”緊閉雙眼,有兩行淚緩緩地流了下來,她睜開眼,吐了一口氣,說:“我唱。”金石頭站起身來,喝道:“站開!都站開!讓她上,你爬也得給我爬到台上去!”此刻,外邊的鼓聲越來越緊了……“一品紅”在眾人的攙扶下,再次站起身來,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眼前一黑,又一次栽倒了……眾人忙又扶住她……然而,“一品紅”卻仍然說:“我上。我能上。我喘口氣就上。”有人忙把煙槍遞上,讓“一品紅”吸了兩口,可她吸了之後,搖搖地走了兩步,卻又一次摔倒了……金石頭氣得跳腳大罵:“操!上啊!你給我上!!”這時候,瞎子劉手裡的竹竿一伸,點在了金石頭的“虎口”上!金石頭手上一麻,勾回頭抓住了竹竿,瞎子劉順勢拉住了氣急敗壞的金石頭,他把他拽到一邊,悄悄地說:“掌櫃的,換人吧。”金石頭簡直氣瘋了,在後台上暴跳如雷地吼道:“換誰?鑼都敲爛了,你讓我換誰?!”瞎子劉定定地說:“換大梅。讓大梅上!”金石頭一下子怔住了,他愣了片刻,說:“她、她、她……行麼?”外邊,鑼鼓急煎煎的,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驟!……金石頭像沒頭蒼蠅一樣,轉著圈說:“你聽聽,你聽聽,這是油鍋!是活炸我呢!!”瞎子劉說:“事已至此,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金石頭遲疑著說:“那,讓大梅上?”瞎子劉堅定地說:“讓大梅上。”在後台的一角,已經化好了裝的大梅默默地坐在一條板凳上……瞎子劉拉住大梅的一隻手,說:“妮兒,這回對戲,非同小可。你可要拚上命跟他們對!這一回,要是對輸了,妮呀,咱們可就……沒地方去了!”大梅緊閉著雙眼,小聲說:“師傅,我行麼?”瞎子劉說:“你行。妮兒。”大梅說:“我……有點怕。”瞎子劉說:“有啥怕的。你不用怕。你就當台下邊全是白菜,一地的撲浪頭白菜。妮呀,記住,上台之後,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戲。頭腦要靈泛,要活。要是戲全唱完了,沒詞了,可千萬千萬不能打愣怔!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即興現編,逮啥唱啥,看啥唱啥,想啥唱啥,到時自然會有人救場。”大梅小聲問:“要是,萬一,輸了呢?”瞎子劉慘笑了一聲,默默地說:“輸了?——輸了就不說了。輸了就沒地兒存身了。唉,妮兒,你也彆愁,真輸了也沒啥。我會唱‘蓮花落’,我去要飯,我還會要飯。”這時,大梅回身望去,隻見整個戲班的人全都屏聲靜氣,默默地望著她,眼裡竟是一片悲涼——黑頭從人群中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個小壺,壺裡有熱水,黑頭說:“喝一口,潤潤喉嚨。”大梅搖搖頭,站起身來,一步步地朝台上走去……鑼聲再次響過之後,大梅立在幕邊上,一時竟有點囈怔——黑頭從身後猛地踢了她一腳,:“愣啥哩,上!”大梅渾身一寒,隨著樂點,一聲唱出了口,徑直衝出去了……大辛店野外,一裡方圓的空地上,一時萬頭簇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擠人,人駝人,一個個揚頭向前;有的人像是看傻了一樣,嘴裡的涎水流下來都不知道……一南一北,兩個戲台,兩台大戲正在同時上演!這不是演戲,這是鬥戲呢!這樣的場麵,鬨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南邊,演的是《李天保吊孝》……北邊,演的是《王金豆借糧》……兩班人馬,演的都是最拿手的戲,都有絕活!……對此,看戲的觀眾更是高興!人們都“趕戲”來了。在平原的鄉野,這叫做“過戲”——就像是過一個盛大的節日!在兩台之間的土路上,人們特意換上隻有在年節裡才舍得穿的新衣,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擁來……賣各種吃食的攤販們在路邊的一個個攤前大聲吆喝著:包子!熱包子!……油匣!油匣!……胡辣湯熱哩!……一片牲口在蕩蕩地撒著熱尿……趕車的漢子們在相互打招呼說:“可是對台呀!連著三天大戲!”一個說:“我看還是北邊的扮相好!”一個說:“咦,南邊的好!腔好!”一個說:“你給我看住牲口,叫我擠過去看看。”一個說:“先說好,一遞一個時辰。你可彆去的時間長了……”一個一邊走一邊說:“我聽聽腔……你看好牲口。三犋呢,那可是主家兒的半個家業!”南邊的戲台上,戲正在轟轟烈烈地唱著……大梅已徹底進“戲”了,她大腔大口地唱著,半裡外都可以聽到她那動人的演唱……於是,台下不時傳出觀眾的叫好聲!每當台上的演員掉淚時,台下竟也是一片哭泣聲……後台上,金石頭正通過幕布的縫隙,往外看……他看了一會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屁股坐下了……夜半時分,北邊的戲台上,有人爬上木杆,在戲台右邊的“大鱉燈”上罩上了一塊黑布(這是夜間“住戲”——也就是暫停演出的信號),於是,兩邊同時拉上了大幕……南邊戲台上,當大幕拉上之後,整整唱了一天的大梅已經累壞了,她搖搖晃晃地往後台走去……正在這時,金石頭快步走上前來,滿臉堆笑說:“梅,累了吧?”大梅有點詫異地望著金掌櫃,啞著聲說:“我想喝口水。”隻見金石頭朝後一招手,說:“來人,卸裝。卸裝。”說話間,就有兩個跑龍套的演員,衝上前來,一上一下給大梅寬衣……這邊剛卸了裝,隻聽金石頭又一招手,叫道:“黑頭,過來,過來。”當黑頭跑過來時,金石頭的手朝下一指,說:“趴下。趴下。”黑頭一聽,什麼也沒說,就很主動地在大梅身前趴下了……大梅一怔,卻見金石頭的手又往下指了指黑頭弓成馬形的脊梁,說:“梅,坐,坐。歇會,你先坐下歇會兒。”大梅吃驚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這,這……”金石頭上前一把拉住她,說:“坐,坐嘛。”說著,硬把她按在了黑頭那弓起來的脊梁上……大梅雖然很勉強地、有點羞澀地坐下了,可還是稍稍地欠了一點身子,似坐非坐的……不料,在她腿下的黑頭卻說:“掌櫃的讓你坐,你就好好坐嘛。”這時,金掌櫃又連連吩咐說:“毛巾。”說話間,金掌櫃把一個熱毛巾把兒親手遞到大梅手上,接著,又說:“取我泡的香片!”……立時又有人把金掌櫃用的一個小茶壺遞了上來……待大梅有點不好意思地喝了兩口水後,金掌櫃當著眾人的麵說:“梅,今兒個,你給咱金家班長臉了,得好好犒勞犒勞你。梅呀,這三天大戲,你隻要給我拿下來。那麼,你就算出科了。從今往後,咱金家班,你就拿頭份印子錢!”大梅吃了一驚,忙說:“不,不,不……那頭份錢該師傅拿。”金掌櫃“哼”了一聲,說:“她,彆提她。一提她我就來氣!”在後台一角,大梅和二梅偎在瞎子劉身邊……二梅高興地說:“姐,你唱得不賴。”大梅說:“還說哪,我都快嚇死了。”二梅說:“姐,主家說,要讓你拿頭份錢,是真的麼?”大梅說:“啥真的假的?就是真讓我拿,我也不能拿。有師傅在,我決不拿頭份!”說著,大梅扭過頭,又對瞎子劉說:“你說呢,劉師傅。”瞎子劉說:“你不願拿,那是你仁義。不過,按班的規矩,你該拿。班主這手兒,也沒啥錯。戲一紅,一好百好。唉,自古以來,啥時候都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大梅怔怔地想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想唱了。”瞎子劉重重地說:“妮兒,可不敢說這話。說這話得掌嘴!”這時,小餘子跑過來說:“梅,師傅叫你呢。”大梅默默地看了看瞎子劉,瞎子劉說:“去吧。彆怕。”病重的“一品紅”頭上勒著一條白布帶子,很淒涼地在後台的一個角落裡躺著,這位昔日的紅爺,已經沒有人招呼了……大梅慢慢地走到她身邊,怯怯地說:“師傅,你……好些了麼?”“一品紅”慢慢睜開眼,定定地望著她……大梅不知說什麼好,她勾下頭,囁囁地說:“師傅,我……對不起你。”“一品紅”連聲咳嗽著,掙紮著慢慢地坐起身子……這時,大梅忙上前去扶她,卻被她重重地推了一下。於是,大梅撲咚往地上一跪,說:“師傅,你打我吧。”“一品紅”卻說:“你給我起來。”大梅不敢不聽,隻好站起來了……“一品紅”鄭重地說:“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麼?”大梅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說:“師傅說過的話,我都記著呢。”“一品紅”說:“那八個字,你給我說說。”大梅抬起頭,認真地背道:“戲比天大。戲比命大。”“一品紅”怔怔地坐著,目光直直地望著遠處,那神情像是在回憶什麼……片刻,“一品紅”喃喃地說:“梅,我打從十二歲走紅,唱了這麼多年,從沒輸過戲!我沒輸過,一次都沒輸過!當年我,開封、洛陽、西安平趟!……”說著,她的目光一凜,有點淒涼地說:“今天,我是走了背字了,爬不起來了。可戲不能輸!你是我的徒弟,你不能輸,你得贏。你一定要贏!戲贏了,我才認你這個徒弟。不然,我一品紅死不暝目啊……”說著,她眼裡流下了兩行熱淚。大梅忙說:“師傅,你會好的。你的病會好的。”不料,“一品紅”臉一變,卻厲聲喝道:“聽我說!”這一聲,嚇得大梅再也不敢吭聲了……“一品紅”說:“梅呀,現在,我傳你一段戲。你看仔細了,一行一動都要看真,一字一句都要記牢……”說著,她又歎道:“瞎子呢?……唉,那就清唱吧。”這時,突然聽見瞎子劉說:“紅爺,我候著呢。”“一品紅”淒然一笑,說:“瞎子,你比那明眼人還靈泛哪。那好,你就再侍候我一回吧。這興許是最後一回了。”此時此刻,大梅心裡一熱,竟然撲到“一品紅”懷裡哭起來了……“一品紅”拍了拍她,說:“彆哭,彆哭,小心哭壞了嗓子……”瞎子劉忙安慰說:“俗話說,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啊。隻要穩住勁,病慢慢會好的,你早晚有登台的那一天……”“一品紅”說:“你也不用安慰我。操你的弦吧。”瞎子劉忙應道:“那是。那是。”說著,便屏神靜氣地拉起來…………兩台大戲對台,一連唱了三天!在這三天裡,南邊戲台上,大梅越唱越紅火,越唱越大膽,由於腔口好,她在台上的表演,不時贏來一陣陣叫好聲——北邊戲台上,“十行班”演員自然也傾起全力,台下不時傳出一陣陣喝彩聲!在兩個戲台之間,是湧動的人群。人們川流不息地來回流動著……白天,雙方的鑼鼓總是同時敲響……夜裡,一方的鱉燈一滅;對方的鱉燈也跟著同時滅掉……於是,雙方互相關照,已形成了一種默契。三天哪,連著三天,大梅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台,一次次地下台,她的喉嚨已經唱得冒煙了,可她牢牢地記著瞎子劉的話,她必須撐下去,撐到最後一刻!夜裡,大梅卸裝之後也睡不著,她已經連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可她就是睡不著,眼前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像螞蟻一樣的人頭……可是,三天過去了,由於雙方互相謙讓,結果是不分勝負……到了第四天晚上,在台上拉弦的瞎子劉看大梅實在是太累了,就去找了金掌櫃。當他站在掌櫃的跟前時,金石頭正在美滋滋地一邊捧著小壺喝茶、一邊抽著大煙,還不時地哼兩聲小曲……瞎子劉默默地對金石頭說:“金爺,我都換了三根弦了。”金石頭說:“噢,好哇,那就再換第四根。”說著,他滋滋地抽了兩口,笑了笑說:“瞎子,放心,少不了你的印子錢。”這時,瞎子劉說:“金爺,聽我一句,住戲吧。”金石頭忽地坐了起來,說:“什麼?什麼?住戲?憑啥住戲?!”瞎子劉說:“大梅是個新手,已經撐了三天了。她能頂到這種地步,雙方能打個平夥,也就不錯了。叫我說,住戲吧,趕緊住戲。”接著,他又意味深長地說:“掌櫃的,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棵‘搖錢樹’眼看長成了,你也得好好恩養才是。要不然,嗓子一壞,那樹可就死了!”金石頭沉吟片刻,說:“那,住戲?”瞎子劉說:“三天了,頂頭頂腦,該住戲了。”金石頭說:“那就住戲吧。”說著,他吩咐道:“小餘子,給對方打信號,滅燈!”台前,小餘子爬上木柱子,先後,把一左一右兩隻點了香油的大鱉燈全撲滅了……這時,台下人群中,有了些騷動,有人喊道:看,燈滅了!滅了!然而,在這關鍵時刻,北邊戲台上,“十行班”的仗著陣容強大,竟然不肯罷戲!他們的鑼鼓敲得更響!更急!更驟!那一出《火焚繡樓》反倒越唱越提勁了!……戲台前的兩根柱子上,一左一右兩隻香油大鱉燈依然亮著!!南邊,後台上,小餘子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喘著粗氣說:“金爺,壞了!壞了!……”金石頭臉一黑,罵道:“狗日的,你說啥?再說一遍?!”小餘子一愣,忙扇了自己一耳光!說:“呸,嘴臭!……”接著,又報道:“金爺,狗日的不住戲。他、他、他……不滅燈!咋辦哪?!”這麼一說,金石頭立時傻臉了。他跑到台角上一看,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後台上走來走去,看見什麼摔什麼……嘴裡罵罵咧咧地說:“王八蛋!狗日的王三不罷戲?他竟敢不罷戲?!我殺了他!我非殺了他不可!……”在後台上走了幾個來回之後,他把手裡的小茶壺往地上一摔,一捋袖子,大聲吩咐說:“不住算了。不住就不住!黑頭,你去說一聲,叫大梅給我頂上!死撐!拚死他狗日的!……小餘子,小餘子,去,把燈再給我點上!全點上!對!跟他狗日的對!”台前,一左一右,兩盞大鱉燈又重新點上了!……片刻,站在南北兩個戲台前的觀眾大嘩!……南邊戲台前,觀眾們齊聲高喊:對呀!跟狗日的對!有人喊:我出一籃油饃!跟他對!有人喊:我出一籃雞蛋!對!有人野喊:我出一頭豬!對呀!北邊的戲台前,也有觀眾在喊:“對呀!對敗他!”有人喊:胡辣湯鍋我全包了!給我往台上送!有人喊:大蒸饃一籠!抬過去!有人喊:贏了我出十碟子八大碗!對呀!立時,人群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一時流向南,一時又流向北……已是深夜了,在南邊的戲台上,扮演劇中人物“田金蓮”的大梅,正在台上唱著《打金店》的最後一場,戲,眼看就演完了。老天,怎麼辦呢?大梅一邊唱一邊暗暗發愁……戲台一角,伴奏的鼓手們一個個小聲說:這咋辦?這咋辦呢?戲可是快完了呀!……台下,幾個常看戲的觀眾看到這裡時,一個個扭過頭說:這戲快完了。走,去北邊看去!……立時,人群裡像是刮起了一陣“小旋風”,在幾個觀眾的帶動下,人們起著哄亂紛紛地朝北邊擁去……後台上,立馬也亂套了!演員們四下跑著,亂紛紛地說:走了,老天爺,人都走了,人都走了呀!然而,在這眼看就要輸戲的當口,台上的大梅靈機一動,現編現演,突然唱起了曲藝的“關板亂彈”:“馬上用眼灑,眼前白花花”“——啥呀?白豆腐。”“路南一門樓,門樓上掛著花。”“——啥花?哥哥花,哥哥眼花。”“兩扇朱紅門,門框金粉刷。”“——刷啥?大“喜”字?不對吧?”“走出個小佳人,二九一十八。”“——扒啥?扒著牆頭往裡翻?你可真膽大!”“……”這時,“轟!”的一聲,人群裡傳出了哄堂大笑!正欲走的觀眾立時又勾回來,人群中有人嚷道:哎,哎,快看,快看!出新戲了!又出新戲了!接著,這嚷嚷聲一浪一浪,一波一波地傳出去,惹得人們又“轟”一下跑回來了……台上,大梅看見觀眾都又回來了,穩了穩心,就隨口接著往下編:“梳個元寶髻,金簪十字插。”“——插啥?手,不敢不敢。”“身穿紅羅衫,扣子像月牙兒。”“——你說啥?狗嘴裡吐象牙!”“下頭藍綢褲,綠絲帶子紮。”“——摸摸?打你個老王八!”“懷抱頭生兒,像個銀娃娃。”“——叫你爹?叫她媽?白想。”“頭戴虎頭帽,鈴鐺綴十仨。”“——咋長的?回家問你媽。”“小兒搖搖頭,銀鈴呼啦啦。”“——笑了吧?”“佳人解開懷,小兒懷裡紮。”“——你也想紮?”“小兒真淘氣,咬住佳人“媽兒”。”“——你也想咬?”“佳人怒一怒,小兒抓一抓。”“——你也想抓?”“照頭一巴掌,打死你個小冤家!”台下,哄笑聲如潮!瘋了,人們全都瘋了,到處都是狂熱的吆喝聲!北邊戲台上,《火焚繡樓》眼看也就演完了……台下的觀眾紛紛朝南邊的戲台擁去……“十行班”的演員詞兒已唱完,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隻好用黑紗遮住了兩隻大鱉燈……他們心裡說:完了!完了!南邊戲台上,大梅越唱越有勁,她把看到的全編上了……到這時,戲終於贏了!隻見台前,擺著一片各樣的吃食……此刻,觀眾歡呼著跑上台去,一把把大梅扛上,八個年輕的小夥抬著她,高高舉過頭頂,在場子裡遊“戲”!……觀眾們一聲聲高喊著:鐵喉嚨!鐵喉嚨!鐵喉嚨!!然而,就在這時,“砰”的一聲,槍響了!……在紛亂中,隻聽有人高聲叫道:“張爺,張黑吞的帖子到了!”頃刻之間,炸戲了!一時,戲場亂成了一個大蜂窩,人們恨不得爹娘多生出兩條腿,紛紛四下奔逃!有人一邊跑一邊喊:“土匪來了!土匪來了!”一隻烏黑的槍口在冒煙……槍口處,是一個刀疤漢子的側影,那人臉上的刀疤有一寸多長,看上去惡狠狠的。那人在冒煙的槍口處吹了吹,而後用手槍頂了一下頭上戴著的舊氈帽,淡淡地說:“跑?往哪兒跑?”緊接著,一行頭戴氈帽的黑衣人衝進來了。隻見領頭的高聲叫道:“誰是主角?誰是‘鐵喉嚨’?我們張爺有請!”在一片混亂中,挨著戲台前邊站的那些人也來不及跑了。他們大約有三四百人的樣子,一個個怔怔地立著……片刻後,他們誰也不說話,卻悄悄地移動著身子,個高的,直直身子;個低的,踮起腳跟,用合起來的一排排身量遮住了大梅,而後又依次把她往後推去……漸漸地,大梅退到了戲台的邊上,有人按了一下她的頭,悄聲說:“蹲下。快換衣裳!”緊接著,那些戴氈帽的黑衣人,一個個手裡掂著槍,依次用槍撥開眾人,耀武揚威地說:“閃開!閃開!”當土匪們跳上戲台時,大梅已換好了衣裳,躲在了戲台下邊。透過台板的縫隙,大梅聽見有人高聲說:“哪位是主角?請吧,我們張爺有請!”這時,蹲在台板下的大梅暗暗地咬住了衣角……不料,她突然聽到了師傅的聲音!沒想到,在這緊要關頭,師傅竟然主動站出來了。隻見“一品紅”走出來說:“我是主角。”此刻,站在土匪麵前的“一品紅”已經化好了裝,根本看不出她的病容。那個臉上帶疤的土匪抬頭看了看“一品紅”,說:“誰是‘鐵喉嚨’?”眾人默然。這時,金石頭從兜裡掏出一疊錢來,笑著遞上去,說:“這位爺,賞個臉,買雙鞋。買雙鞋。”那個臉上有疤的土匪漫不經心地用槍挑開了那疊子錢,不屑地說:“去,去,打發要飯的呢?”而後,他揚起臉,盯著“一品紅”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鐵喉嚨’?”“一品紅”遲疑了一下,而後說:“是。”那個臉上帶疤的土匪說:“請吧。我們張爺有請。”“一品紅”說:“哪個張爺?”那人笑了笑,說:“——張黑吞。張爺。”立時,整個戲場上鴉雀無聲……第二天,曾經熱鬨一時的戲場上,就隻剩下鞋了,地上扔的全是人們跑掉的破鞋……五更天,一位膽大的拾糞老頭來到了那片空地上,整整在那裡撿了一大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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