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6744 字 2天前

平原的官道上,有兩行彎彎曲曲的車轍默默地伸向遠方……遠遠的,先是有了獨輪木車的“吱嚀、吱嚀”聲,而後就有了人的咳嗽。這時候平原很靜,是啞靜,行人寥寥,那伸向遠方的藍灰像煙一樣地彌漫在平原上。漸漸,有兩朵牡丹潤在了天地之間,那“牡丹”嬌嬌豔豔的,一踮一踮地在平原上波動著,波動出了一抹美麗的顫抖——那竟是一雙尖尖翹翹的繡花鞋,一雙高懸在獨輪車頭的繡花鞋!接著,有兩輛獨輪木車出現在平原的官道上。一輛木車上捆放著兩隻破舊的“戲箱”,一輛木車上放的是破鼓、舊鑼、舊鑔,走起來叮叮咣咣的;推車的是兩個年輕漢子。緊跟著出現的就是那雙繡花黑鞋了,鞋頭上繡著一對豔牡丹,近了才能看清楚,那竟是一雙女人的腳。女人坐在鋪了褥子的第三輛獨輪木車上。她的腳在窄狹的獨輪木車上一踮一晃地疊交著……而後,整個平原突然鮮亮起來!那是被坐在獨輪車上的女人映出來的。這女人就像是緩緩掛出來的一張畫,一張非常漂亮的仕女畫,那坐姿的優美一下子就衝出了平原上的灰靜,帶出了生動的溫熱。這女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就是在江湖上(指民間)人稱“蓋河南”的越調名角,綽號叫做“一品紅”。“蓋河南”的美譽是“一品紅”在九朝古都開封拿下的。當年,那是何等的輝煌啊!那時候,有多少達官貴人為求得見上她一麵,一擲千金!擺下了一場一場的酒席,吃都吃不贏啊;那時候,又有多少遺老遺少為爭得她的青睞而失魂落魄地醉臥在劇院門外?!那時候她才二十二歲,人生有幾個二十二歲?當年,說她是如花似玉,那就太輕太輕了!那時候啊,她一旦扮出來,就那麼往舞台上一站,想想吧,瘋了多少人的眼?!她記得,在一次散場後的酒宴上,曾有一個師長的兒子,竟然抱著她的一隻繡鞋聞了又聞,而後就那麼用頭頂著那隻繡鞋,圍著酒桌轉了三圈!不提也罷。真是春風未老人先老啊!她沒想到她會又敗在開封。災荒年,看戲的少了,那些捧場的,也似乎煙消雲散了。當然,自從抽上了大煙,她的嗓子也大不如以前了……於是,她又回到了生她養她的這塊平原上,這是她打小學藝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發跡的地方。“一品紅”的藝名,就是從這裡叫出去的。可是,人一旦走了“背”字,就是喝口涼水也塞牙呀!獨輪車“吱吱啞啞”地響著,“一品紅”突然說:“黑頭,快到了吧?”那個推著他的年輕人說:“師傅,快了。”“一品紅”說:“還有多遠?”黑頭說:“八裡。”這時,跟在後邊的一個手持竹竿、身背胡琴的老者,這人是個瞎子。此人綽號“瞎子劉”。瞎子劉說:“我聞到味了。”黑頭扭過頭說:“啥味?”那瞎子琴師說:“王集的驢肉味。”於是,一行四五人,都笑了。是啊,他們終於回來了。眼前就是王集了。“一品紅”突然說:“腿都麻了。我下來走走。”說著,獨輪車停下來了,她從車上下來,扶著車子搖搖晃晃嫋嫋婷婷地下了車,身子剛立住,就“噝噝”地來回倒騰著雙腳,隻見她頭一暈,像是要摔倒的樣子,可她終於站穩立住後,竟然先來了個金雞獨立,而後,是用丫環登繡樓的步子“騰、騰、騰”地走了幾步,邁過了一個“台階”,頭前走去了。走著,她漸漸地超過了前邊的兩輛獨輪車,走在了最前邊……王集是平原上的一座古鎮。當年,這裡曾是曹操的屯兵之地,是很有些文化積澱的。後來曆經演變,這裡就成了貫通東西的物資集散地了。王集鎮有一條二裡長的主街,一街兩行全是做生意的鋪麵,在王集鎮主街的兩頭,曾有兩座土壘的戲台,生意好的時候,這裡幾乎夜夜有戲!曾有過“小東京”之稱!當年,由於煙葉生意的興起,伴著獨輪車的吱嚀聲,有很多妓女雲集此地,染一街花花綠綠。據說,最為紅火的時候,曾有上海的高級妓女來過這裡……不過,如今是大災之年,生意十分蕭條,有很多鋪麵都關門了。如今的王集,由於連年受災,也破敗了。進了鎮,在殘破的鎮街頭上,首先晃入眼簾的,竟是一片穀草!在風中飄揚的“穀草”是分散的、一叢一叢的。這些“穀草”其實是買賣人口的一種“標誌”,穀草下邊竟是一張張蓬頭垢麵的小臉,這裡是一個賣孩子的“人市”;在“人市”上,立著十幾個待賣的孩子,其中有兩個並排站立的小妞,這兩個小妞都是八九歲的樣子,都穿著粗布染出來的紅襖,一看就知道她們是親姊妹。她們倆一個叫大梅,一個叫二梅。這時候,有人在一旁大聲地吆喝:“二鬥穀子!二鬥穀子!”這些插在頭上的穀草幾乎成了一種象征,那是她們未來人生走向的一個象征。誰知道呢?命運的鑼聲已經敲響,何去何從,就看買主了。兩個小女孩袖手站在那裡,不時舔一下乾癟的嘴唇。那汪著的是兩雙饑餓的眼睛……這時,那小點的二梅說:“姐,我暈。”大梅看了看她,說:“閉上眼吧。閉上眼就不暈了。”二梅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她喃喃地說:“還暈。”大梅說:“咽口唾沫。”二梅就聽話地、很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接著又說:“我餓。”於是,大梅四下瞅了瞅,傷心地說:“哪咋辦呢?”在平原上,通向縣城的大路,一般都稱之為“官道”。如今,鄉村官道也不那麼平靜了。由於連年的災荒,盜匪四起,縱是大天白日,行路人也是有所畏懼的。雖然說王集就在眼前,然而,當他們師徒一行人走到官道旁邊的小樹林時,還是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官道旁邊的小樹林裡,叢立著一片一片的墳墓,一隻烏鴉在叫,聽上去讓人發怵……走在最前邊的“一品紅”回頭問道:“黑兒,還有多遠?”黑頭說:“三裡吧。”然而,就在“一品紅”回過頭時,突然發現前邊的路中央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坐得很大氣,他背對著他們,就那麼隨隨便便地在路中間坐著,緊接著大喝一聲:“——站住!”“吱吱嚀嚀……”獨輪車陡然間停住了,一行人全都愣在了那裡。有人小聲說:“財壞!遇上土匪了……”隻見那人用手“啪啪”地拍了兩下屁股,慢慢地撩起了後衣襟,露出了屁股上裹了紅綢的一把“手槍”,厲聲說:“把貨留下!”眾人像傻了一樣,仍怔怔地站在那兒,隻有“一品紅”向前邁了一步,柔聲說:“這位大爺……?”隻見那人仍從容不迫地在地上坐著,粗啞著喉嚨說:“聽說過張黑吞的槍法麼?!”慢慢,眾人的臉色都有些灰了,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喃喃道:“聽說過。”那人“哼”了一聲,說:“在江湖上,我張黑吞是講規矩的。那就不用我再站起來了吧?”站在“一品紅”身後的幾個人小聲說:“是張黑吞。媽呀,遇上張黑吞了。財壞!財壞!”這時,“一品紅”又朝前邁了一步,說:“張爺,失敬了。在平原上,大人小孩都知道你的名頭……不過,我們也是落難之人,一路上被劫了三次。這眼看到家門口了,張爺,你若是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來日……”隻見那人又拍了拍掛在屁股後的紅綢,喝道:“你給我站住!敢往前再走一步,我槍子可沒長眼!”“一品紅”立在那兒,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壯了壯膽,又說:“這位爺,不管你是不是張黑吞,我們都認了。不過,你就是殺了我們,也實在是沒有可孝敬你的東西了。你也看見了,這兒隻有兩隻箱子,那裡邊裝的是戲裝,是俺的命!”那人緩聲說:“嗨,非要讓我站起來?那我就站起來吧。不過,我一旦站起來,你們可就倒下了,再想想。”眾人說:“師傅,張黑吞殺人不眨眼,給他吧,給他算了……”隻聽“一品紅”說:“慢著,你要啥我都可以給。‘箱’(指戲衣)不能動。要不然,你殺了我吧。”那人仍在地上坐著。隻見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戲班子?”“一品紅”說:“是。”那人有點憂傷地說:“哎,我娘最愛聽戲……不過,今天爺爺走了背字。整整一天沒發市。那就對不住各位了,縱是戲班子我也不能饒。東西給我留下,該走人走人吧!……不過,有一個人我是可以讓的。要是‘一品紅’的戲嘛……”立時,“一品紅”說:“你回頭看看。”那人慌了,說:“你,你就是‘一品紅’?騙我的吧?”“一品紅”說:“真的假不了,你回頭看看嘛。”隻見那人遲疑了一下,身子仍沒有動,隻說:“唱兩句,我聽聽。”此刻,“一品紅”頓了一下,扭過頭,說了聲:“琴。”立時,背著胡琴的瞎子劉,忙取下板胡,上好弦,試著拉了兩下……那人就說:“聽聲兒像是瞎子劉哇?”瞎子劉說:“是我。”這時,“一品紅”清了清嗓,唱道:“柳迎春出門來淚流滿麵,”“想起來家中事心如油煎……”片刻,那人慢慢把脖子扭了過來,隻見那人蒼黃瘦削、蓬頭垢麵,竟然滿臉都是汗!……“一品紅”突然伸手一指,高聲驚叫道:“他不是張黑吞!”一語未了,又見黑頭和他那學武生的師弟小餘子同時像旋風似的一個跟頭躥了過去,兩人幾乎同時跳到了那人跟前,到了此刻,他們才發現,那人原來竟是一個瘸子!兩人剛要下手,卻見那瘸子磨過身子,突然間撲地大哭,那人一邊哭,一邊念叨說:“我咋恁倒黴哩!頭次出來做活兒,就碰上了你們?!”這時,黑頭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去把那瘸子按翻在地,把那裹了紅綢的東西搶在了手上,一看,那裹了紅綢的竟然是個破笤帚疙瘩!……幾個人哭笑不得地望著他。黑頭氣呼呼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腳,罵道:“王八蛋!一個瘸子也敢出來劫道?!你不要命了?!”說著,氣恨恨地用那笤帚疙瘩朝那人頭上打去……那人哭著說:“爺,饒了我吧。饑荒年,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接著卻又眨蒙著眼問,“恁真是‘一品紅’的戲?”黑頭說:“睜開你那狗眼看看!”那人哭著說:“我娘是個戲迷,我娘最喜歡‘一品紅’的戲了……”這時,“一品紅”說:“黑頭,算了。給他塊饃。”在王集鎮,一提起金家,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由於他家門口有兩尊石獅子,所以一般說到金家的時候,就說是“獅子金家”。“獅子金家”是王集的大戶。早年,祖上也曾做過一兩任官的,家裡很有些田產。所以,金家大院有前後五進跨院,每一處都是有些講究的。隻是到了金石頭這一代,由於熱上了戲,終年沉湎在戲裡,成了遠近有名的養得起戲的大戶。於是,金石頭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金家班”的班主。天半晌時,金家大掌櫃金石頭正在查看倉裡存放的穀子,他身後跟著賬房先生。他讓賬房先生把一間間的倉房打開,心裡一邊盤算著一邊嗅著倉屋的氣味。在他的眼裡,這些穀子並不是糧食,而是他的一個個“戲種”。金石頭抓起倉囤裡的一把穀子,放在手裡碾碾、吹吹,說:“怕是要黴了。”這時,身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一個窗格裡傳出來的,那窗格上的白紙被唾沫濕出了一個小洞兒:“又想那事了?那可是糧食。”金石頭往後瞥了一眼,說:“去去去,我的事你少管。”那女人隔著窗戶說:“我知道,你一個心都在那‘戲子’身上!”金石頭罵道:“咋?我就好這一口!再敢日白,我驢(打的意思)你!”而後,他哼唱道:“婦道人家見識淺……”時已近午了,人市上,仍然沒有買主。隻是有人在不斷地高聲叫道:“二鬥!二鬥!二鬥穀子!”突然,有一隻手端住了一個小女孩的臉,說:“張開嘴。”小女孩慢慢地把嘴張開,露出了一口小碎牙……端起小女孩臉的自然是金石頭。金石頭問:“想學戲麼?”立時,就有人圍上來了。被圍在人群中的小女孩恐慌地望了望站在身後的女人,女人狠勁推了她一下,替她說:“想。想……說呀,說了有饃吃。”於是那女孩也跟著小聲說:“想。”金石頭點了點頭,說:“跟我走吧。”說著,又端起了挨在女孩身邊的一個男孩的臉,問:“幾歲了?”那男孩說:“十歲。”金石頭問:“想學戲麼?”那男孩趕忙說:“想。”金石頭說:“跟我走。”這時候,金石頭已站在了二梅的跟前,她剛端起二梅的小臉,不料,站在一旁的賬房先生小聲說:“太瘦了。”金石頭說:“瘦不怕,就怕不是唱戲的料。”說著,她看了看二梅的小臉,隨口問:“幾歲了?”此刻,從二梅身後磨出一個男人來,那男人本是蹲著的,他站起身,袖著兩手說:“屬狗的,九歲了。你彆看她瘦,能有三頓飽飯,妞一準變個樣兒。”金石頭問:“想學戲麼?”那男人說:“能進班子是她的造化。”這時候,二梅怯怯地朝身邊看了一眼,驚叫道:“姐呢?我姐呢?!”說著,驚驚地四下望去……聽她一叫,那男人也趕忙四下張望,嘴裡說:“哎,這死妞子!花花眼兒,跑哪兒去了?!”就在離“人市”不遠的一棵榆樹上,隻見大梅正在那高高的榆樹上爬著……榆樹上靠下一些的“榆錢兒”已被人們摘光了,隻有高處的枝頭上還有一兩串,大梅正吃力地伸手去摘那長在高枝兒上的一串“榆錢兒”……她終於摘到了一串,拿在手上,而後倒著身子“出出溜溜”一下子滑坐在地上!接著,爬起來就跑,她跑到二梅跟前,把那串“榆錢兒”遞到妹妹的手上,說:“吃吧。”金石頭抬頭瞄了大梅一眼,說:“噢,這是姊妹倆?”那男人忙說:“親姐倆。你隻當是積德哩,都領走吧。”金石頭看了大梅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柴了。”金石頭又溜了她一眼,再次搖搖頭:“不齊整(不漂亮的意思)。”那男人忙說:“女大十八變。”那男人又說:“一鬥半,一鬥半。”金石頭再次搖了搖頭,說:“怕不是這塊料吧?”大梅低頭看著掛破的手,默默地把頭勾下了……金石頭拍了拍二梅,說:“我隻能要一個,跟我走吧。”二梅跟著金石頭走了幾步,回過身,流著淚叫道:“姐……”這時,大梅突然往地上一跪,說:“先生,你也帶上我吧?”金石頭頭也不回,徑直拉著二梅走去了……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叫道:“慢。金爺,把這妞也帶上吧?怪可憐的。”金石頭回過身來,見是“一品紅”等人……突然笑了:“哎喲,哎喲。我說呢,學生都收齊了,就等你呢。好,好,好!……”這時,“一品紅”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大梅,歎了口氣,說:“來吧,你也來吧。”在金家大院的客廳裡,金家大掌櫃金石頭在左邊的一把太師椅上坐著,兩眼笑眯眯地望著坐在對麵的“一品紅”。他心裡欣喜異常,可麵上卻仍是淡淡的,隻有那眼角處那魚尾紋是開了花的。金石頭說:“從開封回來了?”“一品紅”說:“回來了。”金石頭問:“咋樣啊?”“一品紅”直言不諱地說:“我這是投奔金爺來了。金爺要是留呢,我就住下。要是不留……”金石頭故作矜持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笑著說:“那是我金某求之不得呀。好久沒聽你的戲了。”這時,有人把茶端上來了。“一品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而後說:“金爺,咱醜話說在前邊,我這可是‘存糧’……”金石頭哈哈一笑,說:“好說。好說。”金家大門外,那兩扇紅漆大門仍然緊閉著。門樓外邊,立著兩隻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一乾人全都在石獅子旁邊蹲著……黑頭小聲問:“劉師傅,啥叫‘存糧’?”瞎子琴師說:“這‘存糧’麼,是咱藝人的一種活法。說起來也不算啥光彩事……就是災荒年遇到難處時,借個熱戲的大戶人家將養一段。等轉過年來,想走還可以走……這就叫‘存糧’。”黑頭高興地說:“好事啊。”瞎子琴師拿起竹竿照他頭上敲了一下:“胡日白!你以為這是啥好事?唉,你師傅她這是……”黑頭不解地問:“我師傅……?”這時,瞎子琴師告誡說:“彆問了。你記住,那話在肚裡爛著,也不能問!”大梅二梅站在人群裡,怯生生地望著那兩個看上去惡狠狠的石獅子……二梅悄聲問:“姐,他家有饃吧?”大梅說:“這家淨大牲口。”金家有一個很大的牲口院。牲口院近靠著西跨院的外廂,西跨院的角上有一個邊門,這是讓下人們進出的地方。過了邊門,就是金家的牲口院了。牲口院有兩畝多大,這裡既是喂養牲口的地方,同時又是“金家班”住宿和練功的場所。月光下,院裡的那棵老槐樹,篩灑著一地白白花花的小碎錢,顯得十分的靜謐。院子的一角,拴著一些倒沫的牲口,晚風中漫散著牛屎和馬尿的氣味……這時,黑頭掂著一團細麻繩從前邊院裡走過來,他幾步進了一棟草屋裡,先是用火柴點著了掛在牆頭上的一個小鱉燈……隻見在鋪了穀草的土炕上,一拉溜躺著二十來個孩子。這時,黑頭二話不說,先在炕頭上方拴牲口用的橫梁上一處一處都掛上了繩子,而後又從躺在炕頭的第一個孩子開始,一把把那個睡夢中的孩子從被窩裡拉出一條腿來,說:“伸開!繃直!蹬緊……”說著,三下兩下,就把那孩子的腿吊在了橫梁上!就在這時,一個叫買官的孩子從鋪上滑下來,扭頭朝門口跑去,卻不料正與金爺撞個滿懷!金爺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罵道:“小兔崽子,往哪兒跑?!”買官無奈,隻好乖乖地重又爬到鋪上去了。金爺立在門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往下,黑頭依次把躺在土炕上的男男女女二十幾個孩子的腿全吊起來了……最後,他竟然一個人把自己的腿也吊在了橫梁上!身子一悠,像猴子似的蕩了兩下,一句話也不說,利利索索地躺下了。此時,隻聽站在門口的金爺喝道:“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這叫‘吊腿’,懂了吧?”孩子們齊聲說:“懂了。”稍頃,隻見躺在炕上的黑頭,緊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著對麵牆上掛的小鱉燈用力吹去,“撲”的一下,燈滅了。黑暗中,一個孩子突然叫道:“我尿,我尿哩。”沉默中,亮著一片綠豆似的眼睛……夜已深了,金家正房裡的燈依然亮著。外間,瞎子劉獨自一人坐在一個馬紮上拉胡琴,他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幾個手指上,那身子也隨著跳躍著的指頭來回地扭動著……裡間,化過裝的“一品紅”正舞著水袖在唱《拷紅》;床上,金家大掌櫃正舒舒服服地躺著,一邊“茲、茲”地吸著大煙泡,一邊聽戲……“當日個明月才上柳梢頭,”“卻早人約那個黃昏後,”“羞得我腦背後將牙兒襯著衫兒袖,”“猛勾頭,看時節隻見鞋尖兒瘦,”“一個恣情的不休,一個啞聲兒廝柔,”“呸!那其間可怎生不害半星兒羞?……”聽到這裡,金石頭放下煙槍,拍著手道:“好,好!是那個味。”片刻,金石頭咳嗽了一聲,隨手扔出一塊銀元,說:“瞎子,天不早了,歇吧。”胡琴聲停了,過了一會兒,隻聽“吱嚀”一聲,門關上了……五更天,天剛蒼蒼亮,“金家班”新收的孩子們便被皮繩“抽”起來了。他們被黑頭帶到了潁河邊上。初春的天氣,風依舊寒,二十幾個孩子抖抖嗦嗦地在涼風中站著,一個個凍得直咧嘴。前邊不遠處,立著的是“一品紅”。隻見“一品紅”一隻腿直直、高高地蹺在頭頂上,正在練功……片刻,黑頭扛著條板凳站在排好的隊列前,他把一條板凳和一塊板子“咚”地往地上一放,高聲問:“知道這板凳是乾什麼用的麼?!”孩子們怯怯地說:“知道。”黑頭再次朗聲說:“那好,我問你們,想不想尿?!”眾人齊聲喊道:“想!”黑頭大聲問:“憋不憋?!”眾人說:“憋!”黑頭又大聲問:“急不急?!”眾人用哭腔回道:“急!”於是,黑頭就很得意地高聲說:“好!現在,我就代師傅傳你們學戲的第一道關。師傅說,咱們唱高台的,白天裡一唱至少得半天,晚上至少得大半夜,一進戲你上哪兒尿去?!要是連尿都憋不住,就彆吃這碗飯了!所以,這第一道關,就是練憋尿!必須得把尿憋住!”隊列裡,有人嗚嗚地哭起來了……黑頭高聲說:“哭什麼?夾緊腿!吸氣!……注意,現在跟著我大聲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眾人跟著喊:“戲比天大,戲比命大。”黑頭喊道:“念,再念。大聲點!連念十遍!”眾人跟著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戲比天大!戲比命大!……”當孩子們剛剛念到第七遍的時候,一個叫買官的孩子憋不住了,他急急地轉過身去,一邊哭喊著:“大師哥,呀呀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邊褪下褲子就尿……還沒等他尿完,黑頭就衝過去,把他一把提到前邊的凳子旁,說:“趴下!”待那孩子趴在凳子上時,黑頭把他的褲子往下一扒,跟著板子就打下去了,一邊打一邊罵道:“我叫你不長記性!我叫你不長記性!”黑頭一連打了十下,買官哭著說:“大師哥,我記住了,我長記性,我一定長記性……”而後黑頭才直起身來,高聲說:“看什麼?再念十遍!”眾人又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這邊,“一品紅”仍是旁若無人,依舊對著河灘喊嗓子……在她的身後,不時傳來打板子的聲音和孩子們的哭喊求饒聲……一會功夫,地上,孩子們已趴倒了一片。仍在那兒站著的,就隻剩下一個女孩了。那女孩就是大梅,大梅渾身顫抖著,緊緊地夾著雙腿,兩眼含淚,卻仍在那兒站著,可她的褲子也已經開始濕了,褲襠裡有尿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滲……可大梅口中仍堅持著在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一直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品紅”這才收了功,轉過臉來,走到孩子們跟前,對孩子們說:“記住,隻要跨進戲班的門,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戲!前頭就隻有一條路:往苦處走!苦就是紅,有多苦就有多紅,等到有一天唱紅了,你這碗飯就吃定了!”天空中飄蕩著一行悲壯的聲音: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春深了,大地披上了綠裝……在金家大院裡,“金家班”的孩子們仍在一日日地練功。兩個月來,孩子們已經徹骨地懂得了戲是“打”出來的道理。也就認了,沒有人再哭著喊娘了。喊也沒有用哇。這天,金石頭溜溜達達的從外邊走進來。他進院後拍拍這個,看看那個,而後瞄了大梅一眼,突然說:“你,說你呢。過來,過來。”大梅收了功,怯怯地走到他跟前……當著眾人的麵,金石頭說:“去,去後院燒火去!你不是這塊料。”大梅慢慢地抬起頭,又緩緩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朝後院走去……二梅正默默地看著走去的大梅,不料,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板子:“好好練!”自從大梅被掌櫃的貶為燒火丫頭後,她就每天坐在灶房裡燒火填柴,洗碗刷鍋,稍有閒暇,還得幫著割草喂牲口。她心裡實在是有些不願,卻又不敢吭,隻是默默地掉眼淚。這天,大梅正坐在灶前,默默地往灶洞裡遞柴燒火,續著續著,她眼裡的淚便流下來了……這時,瞎子劉摸摸索索地走了過來,他手扶著灶門,就那麼站了片刻,說:“給碗水。”大梅一怔,慌忙站起身來,給他舀了一碗水,默默地遞到老人的手上。瞎子劉接過水碗,喝了一口,突然說:“妞,想學戲?”大梅默默地說:“想。”瞎子劉歎了口氣,說:“學戲苦啊。”大梅說:“我不怕苦。”瞎子劉喝了水,把碗遞過去,而後說:“過來,叫我摸摸你。”說著,伸出兩手,摸摸索索的,從上到下,從臉到腿,把大梅摸了一遍,而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事沒準兒,興許還能成個‘角’呢。”大梅望著老人,求道:“大爺,你能……?”瞎子劉說:“夜裡,你來吧。”夏夜,月光下的場院光溜溜的。瞎子劉坐在場邊的一個大石滾上,對站在他身旁的大梅說:“……學戲,首先要忘掉自己。戲是沒有男女分彆的。一進戲,你就不是你了。記住,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妞,你先走個台步我聽聽……”月光下,大梅在場院裡試著走“台步”,她心裡慌,又生怕走不好,那步子就不知如何邁了……她剛走沒幾步,就聽到了瞎子劉的嗬斥聲:“咋走的?!重了。你以為拾柴火哪?我不是說了麼,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這戲台能有多大?像你這種走法,走不了幾步就掉戲台下邊去了。這‘走’隻是一種說法,那是要你‘演’哪。演戲演戲,這個‘走’是要你演出來。要是旦角,你要走的輕盈,走的‘浪’。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環有丫環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的‘飄’,走出那個‘狂’勁;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架勢’走出‘威’……”說著,瞎子劉朝身後喊道:“黑頭,黑頭!過來,過來。”黑頭應聲跑過來了,問:“劉師傅,啥事?”瞎子劉說:“你給我搬塊磚。”黑頭就問:“八斤的?五斤的?”瞎子劉說:“八斤!”片刻,黑頭搬著一塊磚頭回來了,他把那塊磚遞給大梅,悶悶說:“夾上!”大梅不解地問:“夾、夾哪兒?”瞎子劉厲聲說:“夾在腿中間,夾緊。”而後又吩咐說:“黑頭,你給我帶帶她。讓她走!那磚要是掉一回,你就給我打一回!”大梅試著把那塊磚夾在兩腿之間,可夾上後,她怎麼也走不成路了,剛走一步兩步,那磚“咚”一下就掉了!……緊接著,“啪!”那棍子就打在腿上了;再走,又是“啪!”的一聲,黑頭手裡拿的白蠟杆就打在她的屁股上了!打得大梅兩眼含淚,可她一句話也不說,又得重新把磚撿起來,重新夾好,再走……隻聽瞎子劉在一旁高聲說:“跑,跑呀。你給我跑!”可大梅兩腿還緊夾著這塊八斤重的磚,根本就邁不開步……就這樣,她每走幾步,磚頭一掉,就得重重地挨上一杆!漸漸地,她哭了,她哭著走著,走著哭著……那棍子也不時地打在她的身上!瞎子劉默默地說:“知道疼就好。將來,這就是你的本錢。”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白天裡,大梅在燒火、推碾、挑水、劈柴、鍘草……的同時,隻要稍有空閒,就趴在牆頭上看他們練功、學戲;到了晚上,等人們睡下後,又悄悄地跑到場院裡跟瞎子劉偷學戲……有一次,瞎子劉說:“妞,你可要記著,我教你一次,隻收你一包煙錢。”大梅說:“師傅,隻要我學出來,你吃啥我買啥,管你一輩子。”瞎子劉笑了:“這可是你說的?”大梅咬著牙說:“隻要我學出來。”瞎子劉說:“妞,你記著,在你學戲時,凡是下狠勁打你的,都是你的恩人!”可是,每到深夜,當大梅又偷偷溜回草屋時,她的兩腿都疼得直抖!由於天冷,大梅二梅兩姐妹同在一個被窩裡睡,好相互取暖。這天深夜,二梅突然叫道:“姐,你腿上咋有血?!”大梅忙捂著她的嘴,流著淚小聲說:“彆吭。可不敢吭。睡吧。”四更天,大梅總是一個人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獨自一人到河灘裡去喊嗓子……吃飯時,兩姐妹隻要坐在一起,大梅就偷偷地問二梅:“今個兒學的啥?”二梅一邊吃一邊說:“戲詞兒。”大梅說:“學了幾句?”二梅說:“十二句。”大梅說:“你說說。”二梅看了看姐的碗,大梅一聲沒吭,把碗裡的半碗小米湯倒給了她……二梅用筷子敲敲頭,背道:“再看看,這閨女,年輕貌美沒多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黑真真的好頭發,恰似那昭君琵琶。聽她說句話,好似那小蜜蜂兒,哼啊哼地往外飛,小蜜蜂走兩步,樹枝子、樹葉子、小青子、小蟲子……喲,忘了。”大梅說:“你就是不用心。”說著,自己默默地背了一遍,又問:“‘昭君琵琶’是啥意思?”二梅傻傻地說:“不知道。”一天晚上,臨睡前,黑頭和小餘子這兩位大師兄突然提著兩桶水進了草屋。兩人把孩子們全叫起來,又命令他們一個個把自己的鋪蓋卷起來,連炕上的鋪草一起抱在懷裡,各自在鋪前站著。於是,二十來個學徒,全都抱著各自的鋪草傻傻地在炕前站著,誰也不知道他們要乾什麼……接著,小餘子拿著一條白臘杆一個個敲了一遍,說:“站好!站好!”緊接著,隻聽“嘩!嘩!……”一東一西,黑頭和小餘子兩人把兩大桶水潑在了炕上,一時間滿炕都是水!而後,黑頭高聲說:“行了,都把鋪重新鋪好!”學徒們愣愣地站著,嘴裡嘟噥說:“媽呀,這咋睡呀?”黑頭冷冷地說:“咋睡?站著睡。”說著,徑直把自己的鋪草往炕頭上一鋪,一個倒栽跟頭翻到炕上,躺下了,而後說:“不願睡就站著吧。”眾人站了一會兒,你看我,我看你,沒有辦法,最後,也都一個個鋪好草,躺下了……由於鋪太濕,學徒們躺下沒有多久,就開始一個個在炕上翻起“燒餅”來……這時,隻聽黑頭說:“睡不著吧?”眾人都說:“太濕,睡不著。”黑頭說:“睡不著就好。知道潑這兩桶水是乾啥用的?是讓你們背詞的!”於是,學員們由於在濕草上躺著,渾身發癢,睡不著覺,就隻好整夜整夜地背詞:這邊是:西門外三聲炮……那邊是:縣君的則是縣君,妓人的則是妓人……這頭是:不思量,細端詳,春來春去柳葉長……那頭是:妾的心事亂如似蓬,幾番要向君王控……那頭說:急忙忙上殿來,呸,不要臉!啥啥保大宋我立下了汗馬功勞……中間又是:她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此刻,窗外的月光下,人們又聽到了瞎子劉那如泣如訴的胡琴聲。瞎子劉一邊拉著胡琴,一邊在啞聲唱:“在人前,都說是享不儘的榮華,”“哪知道背後頭那酸甜苦辣……”“聽著,聽著,草屋裡一片哭泣聲……”那一天是“金家班”的大喜日子:有人“寫”戲了!在鄉村,一個“寫”字就抒發了鄉人的全部高雅。“寫”在這裡,就是一種文化的象征,這是鄉村文化的最高代表,因此,戲曲是鄉間唯一的精神享樂。上午,小餘子一蹦子跑進院子,興衝衝地告訴大家:“有人寫戲了!有人寫戲了!”黑頭高興地問:“哪兒,哪兒?!”小餘子猛地打了一個旋風腳,說:“杜寨。”於是,戲班裡一片忙亂……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金家班”這才上路了。這次總共出動了四輛獨輪木車,前邊的木車上裝的是戲箱等一些用具;後邊坐鎮的自然是“一品紅”了。“一品紅”坐在第四輛獨輪車上,後邊跟著他的徒弟們……一路上,凡是“金家班”所到之處,一個個村莊裡都傳出了喜氣洋洋的歡呼聲……村人們奔走相告:“有戲了!……”“杜寨有戲!……”“一品紅的戲!”在平原,杜寨也算是個大寨子了。這裡雖沒有王集繁華,但寨門寨牆都修得十分堅固,由於是通衢大道,過路的商客較多,這裡的人也都是見過些世麵的,因此,熱戲的比較多。黃昏時分,杜寨村外的一處空地上,戲台已高高搭起,八個盛滿香油的大鱉燈也都已掛好了。戲台前,杜寨人已搶前占住了前邊的好位置。在暮野中,周圍通向四方的村道上,有成千上萬的人朝著戲台擁來……這時,“金家班”也已在村頭的破廟裡安頓下來。在鄉村裡演戲,自然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一般的演員,都是相互對著臉畫一畫眉,上上“紅”而已;隻有“一品紅”例外,她獨自一人,對著掛在廟牆上的一個破鏡子,很細致地畫眉,上裝……再晚些的時候,戲台前已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了。第一次隨戲班出行的大梅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她雖然在這一次出行演出中,僅是個提茶續水的下人,卻也顯得十分興奮。什麼是戲,這就是戲呀!戲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魅力哪?她提著一個大茶壺,一邊走一邊想著:真熱鬨啊!是啊,隻見成千上萬的人擁向戲台,人們一邊走一邊相互招呼說:“走啊,看戲去!”這時的戲台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蜂房,戲台前一片嗡嗡聲!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裡,她眼裡竟也有了莫名的興奮!戲台上,高掛著的八隻大鱉燈已經點亮了!隻見一個管事的村人興奮得兩眼發著綠光,正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杆在台前邊掄來掄去!他一邊掄一邊高聲喝道:“往後!往後站!往後站!……頭!頭!頭!低頭!……”還有人在一旁吆喝道:“二狗,敲!敲他!使勁敲!”戲台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人頭像潮水一樣忽一下退回去了,又忽一下湧上來了……在一片嘈雜聲中,忽然從千千萬萬的人頭上傳出一個籃子來!那籃子飄飄悠悠地從人頭上越過,一悠一悠地傳向高台,在傳遞的過程中,有人一站一站地高喊:彎店的,一籃油饃!給“一品紅”……接著,後邊又傳過來一個大食盒!食盒在人頭上一浪一浪地往前舉,有人高叫著,前宋,前宋的!兩碗雞蛋麵!“一品紅”一碗!“老桂紅”一碗!“一品紅”!……有人說:“小心,小心,撒了!撒了!”再接著,又有一個竹籃飄上來了,有人高喊:“後宋,後宋的!一籃雞蛋!給‘一品紅’!‘一品紅’!”有人又大聲吆喝:“大路李,送‘一品紅’汗巾兩條!鐲子一對!……”在亂哄哄的叫喊聲中,大梅抱著一個大茶壺從邊上爬上高台……這時,一陣鑼響,戲開演了……大梅默默地坐在台子角上,看著下邊黑壓壓的人頭。這時,她突然聽見台板下邊有人在小聲說話……她勾下身悄悄地往台下看去……隻見戲台下,有人小聲在說:“摸住了吧?摸住了吧?”那是兩個小夥在台板下鑽來鑽去,正伸手在摸台上演員的腳……這個說:“錯了,錯了,那是‘王丞相’的……”那個說:“我摸住了,我摸住了……”大梅忍不住笑了。戲台上,身著戲裝的“一品紅”一邊唱著,一邊正要抬腳,卻沒有抬起來……她做了一個動作,側身滑步探身後才往下看,卻看見在台板的縫隙裡伸出的兩個指頭抓住了她的腳……於是,她急中生智,唱道:“小奴兒踉踉蹌蹌往前走,不料想一攤牛屎餅花兒栽在了腳跟前,狠下心來我跺一腳,(道白)我好鞋不踩你那臭屎!……”唱著,她用腳尖狠狠地點了一下……這時,隻聽台板下“哎喲!”一聲……那在台板下挖腳的小夥,甩著手跑出來了……台前,一片叫好聲!大梅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景,她不由地激動起來,小聲說:“真好。”午夜,戲演完了。可鄉人們卻成群結隊地圍在那裡,久久不舍離去。他們大多是想看“一品紅”的,他們都被“一品紅”的扮相迷住了,那就是他們眼中的仙女呀!可見“一品紅”實在是太難了,她早已被杜家大戶接走唱堂會去了,這也是事先說好的。無奈,人們又跟到了破廟前,要看一看那些演員……於是,這種熱鬨一直到二更天才漸漸消停下來。不料,天剛三更,戲班的人正在睡夢中,杜寨的二狗便急煎煎地跑來了。二狗一進廟就高聲喊道:“主家說了,該唱‘神戲’了。”這時,黑頭揉揉眼,迷迷糊糊地說:“喊啥?早著呢。”二狗說:“早啥,雞都叫了!”黑頭半坐起,看了看睡著的師兄弟們,說:“買官,你去唱墊戲。”然而,買官睡死了,怎麼拽也拽不起來,像一堆泥似的……這時,大梅悄沒聲地爬起來,說:“大師哥,我去吧?”黑頭仍迷迷糊糊地說:“好,你去吧。”說著,又躺下了。天才三更,四周黑乎乎的,到處都是嚇人的墨黑,大梅獨自一人戰戰兢兢地向村外的戲台走去。在她身後,不斷有“茲、茲”的響聲出現,幾乎能把人的魂嚇掉,可她還是咬著牙往前走,也隻能往前走。人在黑暗中走,隻有憑心中那一盞“燈”了!終於,她看見那個高台了。這就是她一生一世要追尋的地方麼?大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她終於站在了高台子上,隻見四周一片靜寂。台下,眼前十米遠的地方,隻有一個擺上了香燭、供果和先人牌位的供桌。香已點上了,有三個小火頭在風中一紅一紅閃著……她知道,“神戲”是要唱給鬼魂聽的。那些死人的牌位,就是她的聽眾!她在心裡用哭腔說:鬼們,你們可彆嚇我,我還小著呢!大梅孤零零地站在台子上,著實有些害怕,她先是鑽到了戲台上的桌下,張了張嘴,卻沒有唱出聲來,她自己對自己說:“唱,你唱啊!……”可是,她眼裡的淚倒先流下來了。她哭啊哭啊,哭了好大一陣,最後終於不哭了。她就那麼心一橫,終於鑽出了桌子,直直地站在了台子上,開始時,她頭上還戴著一頂草帽,那是瞎子劉教給她的,害怕時,你就先戴著草帽唱……然而,當她獨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真正麵對著萬籟俱寂的夜空時,不知怎的,那心一下子就橫下來了,她先是閉上眼,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接著,她突然把草帽一扔,終於唱出了第一聲!黎明時分,雞終於叫了……這時,早起的人發現,就在那個高高的土台子上,有一個小黑妮麵對曠野,在演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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