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克裡斯就凍醒了,冷得渾身發抖。天空灰蒙蒙的,地麵籠罩在薄霧之中。他背靠牆坐在小棚子裡,雙膝頂著下巴。凱特坐在他身邊,還沒睡醒。他挪動身子想朝外看看,頓時痛得一臉苦相。渾身肌肉又痛又麻——手臂,雙腿,胸部,全身上下都這樣。他動了動頭,脖子一陣酸痛。他驚訝地發現,外衣肩頭部位因出血乾結得硬邦邦的。顯然是昨天夜晚那一箭擦破肩膀出的血。克裡斯試著動了動手臂,痛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不過他覺得問題不大。淩晨的空氣潮濕,凍得他直打哆嗦。他現在很想有一堆火取取暖,有一些食物充充饑。他饑腸轆轆,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進食了。他還感到口乾舌燥。上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飲水?能喝多爾多涅河的水嗎?要不要找到一眼泉水?他們又到什麼地方去尋找食物呢?他轉過身想問馬雷克,可是馬雷克不見了。他扭過身朝農舍四處張望。劇痛,陣陣劇痛不見馬雷克的蹤影。他剛想站起來,忽然聽見腳步聲。是馬雷克嗎?不是,他認定:他聽見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他還聽見鎖子甲的輕柔丁當聲。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停了下來。他屏住呼吸。就在右邊,在離他的頭不過三英尺處,一隻鎖子甲防護手套出現在那個洞開的窗口,接著擱上了窗台。手套上方的袖口是黑色的,鑲有綠邊。是阿爾諾的士兵。“Hiemo habitavit nuoer。”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從門道傳來了回答:“Et intellego quare。Specta,porta habet signum rubrum。 Estilentiae?”“Pestilentia?Certo se?Abeamus!”那隻手迅速抽回去,接著便是匆匆離去的腳步聲。他的耳機裡一個字也沒有翻譯,因為是關著的。他隻好憑借自己的拉丁語老底子。Pestilentia是什麼意思?可能是瘟疫。那些士兵是看見了門上的記號,所以趕緊離開了。天哪,難道這座房子裡流行過瘟疫嗎?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才把它燒毀的?現在還會傳染上瘟疫嗎?他正在暗自納悶,突然一隻黑色的老鼠急速竄過草叢,從門口跑掉了。他惶恐不安,嚇得全身顫抖。這時凱特醒過來,打了個嗬欠,“幾點……”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搖了搖頭。他聽見那些士兵還沒走遠,說話聲在蒙蒙晨曦中逐漸減弱。克裡斯從棚子下鑽出來,爬到窗戶前,謹慎地朝外麵望去。他看見周圍至少有十幾個人,穿的是阿爾諾軍隊的綠黑兩色服裝。士兵們正在逐一檢查修道院附近的所有茅屋。克裡斯正看時,見馬雷克朝士兵們走過來。馬雷克躬著身子,拖著一條腿走動,手裡拿著一些綠色植物。被士兵們攔下後,他恭敬地鞠了一躬,整個身子顯得瘦小虛弱。他讓他們看了看手中的東西。他們笑起來,把他推到一旁。馬雷克繼續往前走去,仍舊躬著背,顯得很恭順。凱特看見馬雷克走過他們這間農舍,拐了個彎,消失在修道院的圍牆後麵。顯然,有這些兵在附近,他不想回到他們這裡。克裡斯又鑽回棚子裡,痛得臉皺了起來。他的肩膀好像傷得不輕,衣服上是乾結的血跡。她幫他解開緊身上衣的鈕扣,見他皺著眉頭,咬緊嘴唇。她輕輕扒開他那件大領口亞麻襯衣,發現整個左胸都發紫了,邊緣透出些黃黑色。那肯定是他被長矛刺中的地方。他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低聲問:“傷得嚴重嗎?”“我想隻是一處瘀傷。沒準傷了幾根肋骨。”“痛得要命。”她把他的襯衣捋到肩部,露出箭傷。一道兩英寸的斜口子,上麵凝著血塊。“怎麼樣?”他注視著她的表情。“隻是擦傷。”“有感染嗎?”“沒有,傷口是清潔的。”她把緊身衣往下拉了拉,看見背部和身體一側還有不少瘀紫。他身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肯定疼得難以忍受。她感到驚奇的是,他居然沒有更多的抱怨。因為同樣是這克裡斯,如果早餐給他的煎蛋上放的是脫水蘑菇,而不是新鮮蘑菇,他就會大發脾氣;如果所選的葡萄酒他不喜歡,他就會板起麵孔。她開始替他扣上緊身衣的鈕扣。他說:“我自己能行。”“我來幫幫你……”“我說過了,我自己能行。”她退到一旁,無可奈何地把掌心對著他說:“好吧。好吧。”“反正我得活動一下胳膊。”他說道。每扣上一個鈕扣,他都痛得皺眉蹙眼。全部扣上之後,他靠回牆上,閉上眼睛,由於用力和疼痛而直冒虛汗。“克裡斯……”他睜開了眼睛。“我挺好的。真的,彆為我擔心。我一切都很好。”他說的是真話。她覺得身邊好像坐了個陌生人。克裡斯剛才看見自己的肩部和胸部像——死屍肉一樣發紫——所做出的反應同樣是吃驚。傷勢很嚴重。他原以為自己會感到毛骨悚然,或者驚駭不已。相反,他突然感到一陣輕鬆,近乎無憂無慮。他可能會疼得直喘氣,但疼不要緊,因為他還活著,又迎來了新的一天,他感到欣慰。他那動輒抱怨、愛找岔子的習慣以及喜怒無常的脾氣,轉眼間與他已毫不相乾了。他發現自己身上有了無窮無儘的力量源泉——一種積極進取的活力。他記得從來不曾有過這種體驗。他感到這股活力就像一種熱流在他周身流淌。周圍的世界比他以前記憶中的更加生氣勃勃,更加賞心悅目。在克裡斯眼裡,灰蒙蒙的黎明有了一種清新的美。在涼爽潮濕的空氣中,濕潤的綠草和潮濕的泥土散發出陣陣芳香。背後的石塊支撐著他的身體。就連他的傷痛也是很有用的,因為它驅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感覺。他感到自己已無牽無掛,非常警覺,隨時準備應戰。這是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奉行的是迥然不同的規則。他是頭一回置身其中。完全置身其中。士兵們離去之後,馬雷克回來了,“你知道剛才是怎麼回事?”他說。“怎麼回事?”“士兵們在尋找從加德堡逃出來的三個人:兩男一女。”“為什麼?”“阿爾諾想找他們談一談。”“到處都受到歡迎豈不是一件好事,”克裡斯苦笑著說,“大家都在追我們。”馬雷克給他們每人一把濕草和葉子。“野菜。湊合著當早餐。吃吧。”克裡斯嘖嘖有聲地咀嚼起來,“味道蠻好。”他說了一句。這是他的心裡話。“帶齒狀葉的是小白菊,具有鎮痛作用。白莖的叫柳蘭,能夠消腫。”“謝謝你,”克裡斯說,“真是太棒啦。”馬雷克不大相信地瞪著他。他對凱特說:“他沒有事吧?”“其實,我認為他很正常。”“很好。都吃下去,然後我們去修道院。但願能通過衛兵的盤查。”凱特摘下假發,“那個不成問題。”她說,“他們要找的是兩男一女。所以嘛:你們誰的匕首更鋒利一些?”好在她的頭發本來就短。馬雷克割去幾縷長的,隻用了短短幾分鐘就完工了。這時克裡斯說道:“我一直在琢磨昨天夜裡的事情。”“很明顯有人有這種耳機。”馬雷克說。“是的,”克裡斯說,“九-九-藏-書-網我想我知道他們的耳機是哪兒來的。”“從戈梅斯那兒。”馬雷克說。克裡斯點了點頭。“這是我的猜測。你當時沒有取下她的耳機?”“沒有。我沒想取。”“我敢肯定,另一個人可能把耳機塞進了自己的耳朵,儘管對他來說實際大小並不適合。”“是啊,”馬雷克說,“問題是:那人是誰呢?現在是十四世紀。一塊粉紅色的小玩意兒會小聲說話,這可要算巫術了。發現它的人會嚇壞的。無論誰撿到它,都會像抓到燙山芋那樣把它扔掉,然後立刻把它搗毀;要麼就會逃之夭夭。”“我知道,”克裡斯說,“所以每當我琢磨那件事,我隻能找出一種可能的答案。”馬雷克點點頭,“那些混蛋沒有給我們交底。”“交什麼底?”凱特問道。“有一個人留在這裡了。一個來自二十世紀的人。”“這是唯一能說得通的答案。”克裡斯說。“可那是誰呢?”凱特說。克裡斯整個早晨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德凱爾,”他說,“肯定是德凱爾。”馬雷克搖了搖頭。“你想想,”克裡斯說,“他來這裡才一年,對吧?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曆,對吧?他漸漸贏得了奧利弗的信任,但他仇恨我們所有人,因為他知道我們也可能會那樣做,對吧?他帶領手下士兵離開鞣革作坊,一直走到街上,可是我們一說話,他們又回來找我們。我跟你說吧,肯定是德凱爾。”“隻有一點說不通,”馬雷克說道,“德凱爾能說一口地道的奧克西坦語。”“這個,你不是也能說嘛。”“那不一樣。我說起來像外國人一樣生硬。你們聽的是耳機裡的翻譯,我聽的是他們實際講的。德凱爾說起來就像本地人一樣流利,口音跟其他人一樣純正。奧克西坦語在二十世紀是一門死的語言。他來自我們的世紀,又能夠說得那麼流利,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肯定是本地人。”“也許他是語言學家。”馬雷克搖搖頭,“不會是德凱爾,”他說,“是居伊·馬勒岡。”“居伊爵士?”“毫無疑問,”馬雷克說道,“自從我們在甬道裡被抓住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對他有懷疑。還記得不?我們當時幾乎沒有出一點聲音,而他一開門就把我們逮了個正著。他甚至沒有裝出吃驚的樣子。他沒有拔劍,而是直截了當地大聲報警。因為他早已知道我們在裡麵。”“可是事情不是這樣的。是達尼埃爾爵士進了房間。”克裡斯說。“進了嗎?”馬雷克說,“我記得他沒有進。”“實際上,”凱特說,“我認為克裡斯的看法可能是對的。有可能是德凱爾。當時我在小教堂與城堡之間的巷道裡,爬到小教堂牆上很高的地方,德凱爾下令士兵去殺你們,我記得當時離他們很遠,不可能聽清他們的說話,可我聽見了。”馬雷克凝視著她,“後來怎麼樣了?”“後來德凱爾對一名士兵耳語我就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了。”“對呀。因為他沒有耳機。要是他有耳機,他說的所有話你都會聽見,包括耳語。他沒有耳機。有耳機的是居伊爵士。是誰砍下了戈梅斯的頭?是居伊爵士和他的手下人。誰最有可能回到屍體那兒取下耳機?居伊爵士。彆的人都非常害怕那閃光的機器。隻有居伊爵士不怕。因為他知道那機器是什麼。他來自我們的世紀。”“我想,機器閃光的時候,居伊並不在場。”克裡斯說道。“我之所以認為是居伊爵士,”馬雷克說道,“關鍵的一點是,他的奧克西坦語十分蹩腳。他說起話來像紐約佬,帶濃重的鼻音。”“呃,他不是來自米德爾塞克斯郡嗎?可是我認為他不是貴族出身。我的印象是,他是因勇敢被封爵的,不是世襲爵士。”“他的武藝並不高強,沒能一槍置你於死地;”馬雷克說,“他的刀法也不精,沒能在短兵相接時殺掉我。告訴你們吧,就是居伊·馬勒岡。”“算啦,”克裡斯說,“不管是誰,總之他們知道我們要去修道院。”“你說得對。”說罷,馬雷克從凱特身邊跨開幾步,以鑒賞的目光看著她的頭發,“我們走吧。”凱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頭發說:“我是不是應該慶幸沒有帶鏡子?”馬雷克說:“可能吧。”“我看起來像個小夥子嗎?”克裡斯和馬雷克交換了一下眼色。克裡斯說:“有點像。”“有點像?”“是嗬,你看起來就像個小夥子。”“反正差不了許多。”馬雷克說。他們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