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沒有月亮。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時而飄過幾朵浮雲。馬雷克領著他們下山,穿過燃燒的加德堡鎮,進入一片黑暗之中。克裡斯驚奇地發現,一旦眼睛適應了黑暗,憑借星光也能看清周圍的景物。這也許是沒有空氣汙染的緣故吧,他思忖道。他記得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在古代,人們在白天用肉眼就能看見金星,就像我們現在能看見月亮一樣。當然,這種事在近幾百年間已不可能了。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同樣使他感到驚奇。他們聽見的最響聲音就是他們自己穿行於草叢和灌木叢中的腳步聲。“我們走小道,”馬雷克悄聲說,“去河的下遊。”他們行進緩慢。馬雷克頻頻停下,蹲在地上靜聽兩三分鐘,然後再繼續前行。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們才看見那條從鎮子通往多爾多涅河的泥土小路。在周圍黑糊糊的草叢和樹葉的映襯下,它像一條灰白光帶。馬雷克收住腳步。周圍鴉雀無聲。他隻聽見微風的吹拂聲。克裡斯急不可待地要起身。等了足有一分鐘,他蠢蠢欲動起來。馬雷克一把將他按下。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克裡斯靜聽著。他意識到,除了微微的風聲,還有低低的人聲。他豎直耳朵,聽見前麵有一聲咳嗽。接著又是一聲咳嗽,離得更近,就在小路上他們這一側。馬雷克往左右兩側指了指。克裡斯看見小路對麵的灌木叢中一道微弱的銀光——是星光在鎧甲上的折射。他聽見附近瑟瑟有聲。前麵有埋伏。士兵們正埋伏在小路兩側。馬雷克回頭指了指來時的路。他們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小路。“現在去哪兒?”克裡斯悄聲問。“我們避開小路,從東麵朝河邊走。那邊。”馬雷克用手一指,他們又動身了。克裡斯很緊張,警惕地注意一些哪怕是很低的聲音。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太響,蓋過了其他聲音。這時他明白馬雷克為什麼要經常停下來了。那是確認有沒有動靜的唯一方法。他們走到離小路二百碼的地方,從開闊地的田埂上朝下麵的河岸走去。儘管四下裡黑黢黢的,克裡斯仍然有一種暴露感。農田周圍石塊堆成的矮牆多少給他們提供一些掩護,可是他心裡還是惴惴不安。等走進未被砍伐,在夜色中更加陰暗的灌木林地,他才寬慰地舒了口氣。對這個漆黑寂靜的世界,他非常陌生,但他適應得很快。任何一個非常微小的動作和幾乎聽不見的聲響中都可能暗藏著危險。克裡斯貓著腰往前,很緊張,每一步都要先試一試再跨,而且不斷地左顧右盼。他覺得自己猶如野獸一般,同時想起馬雷克在塔樓上那間寢室裡準備殺人時咬牙切齒的模樣,那樣子活像個猿猴。他看了凱特一眼,見她向前運動時也貓著腰,顯得很緊張。不知為何,他不由得想起耶魯大學,想起皮博迪大樓二樓那間上研討課的教室,那乳白色的牆壁、拋光的深色裝飾木條,以及研究生們圍坐在長會議桌前爭論不休的場麵:過程考古學主要是曆史研究,還是考古研究;形式主義標準是否比客觀主義標準更重要;派生主義學說是否掩蓋著合乎規範的義務。難怪他們要爭論不休。那些辯論是純抽象的,除去虛無縹緲,便是誇誇其談,此外沒有什麼實質內容。他們的空泛辯論永遠不會有結果,那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然而,他們的辯論是那樣地激烈,他們的情緒又是那樣地激動。那股熱情是哪裡來的呢?誰在乎過嗎?現在,他已記不清當時那樣的爭論為什麼會顯得那麼重要。他從黑暗的山坡朝河邊走去,這時學術世界似乎正漸漸離他遠去,在他的記憶中變得朦朧、昏暗了。然而,無論他今晚多麼害怕,多麼緊張,處於多麼危險的境地,就某些方麵而言,這個世界是實實在在的,是無可懷疑的,甚至是令人振奮的,而且……他聽見一根細枝啪的一聲折斷,頓時紋絲不動。馬雷克和凱特也停了下來。他們聽見左邊灌木叢中沙沙作響,還有低沉的鼻息聲。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馬雷克緊握著刀。一頭野豬的黑色身影呼哧呼哧地從他們身邊跑過。“真該一刀宰了它。”馬雷克悄聲說,“我餓了。”他們繼續前進。可是這時克裡斯意識到,嚇跑野豬的不是他們,因為這時他們清楚地聽見許多人跑動的腳步聲。那沙啦沙啦的腳步聲來自灌木叢。是衝著他們來的。馬雷克雙眉緊鎖。在黑暗中,他不時看見金屬鎧甲的反光。肯定有七八名士兵,正急匆匆地往東走,接著又蹲身藏進灌木叢,銷聲匿跡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批士兵曾經埋伏在那條土路旁等著他們。現在他們又移到東麵,仍然在等著他們。怎麼會呢?他瞅了瞅凱特,見她蹲在他身旁,驚恐不已。克裡斯也蹲下來,輕輕碰了碰馬雷克的肩膀,然後搖搖頭,謹慎地指著自己的耳朵。馬雷克點點頭,靜靜地聽著。起先,除了風聲他什麼也沒聽見。他困惑地回頭看了看克裡斯。克裡斯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在頭部一側靠近耳朵的地方碰了碰。他是在說:打開耳機。馬雷克輕輕地在耳朵上碰了碰。耳機打開時出現短暫的劈啪聲,接下來他什麼也沒聽見。他衝克裡斯聳了聳肩,克裡斯抬起伸開的手掌:等一等。馬雷克等了等,靜聽了一會兒才聽出耳機裡有一個輕微、均勻的呼吸聲。他看著凱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點點頭。他又看著克裡斯。他也點了點頭。他倆已心領神會:彆發出任何聲音。馬雷克又仔細聽起來。他依然聽見耳機裡有輕微的呼吸聲。這呼吸聲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人的。是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克裡斯悄聲說:“安德烈。這太危險了。我們今晚就不要過河了吧。”“好吧,”馬雷克輕聲說,“我們回加德堡,在城外躲起來過夜吧。”“好的。九_九_藏_書_網”“那就走吧。”黑暗中,他們彼此會意地點點頭,然後輕輕碰了碰耳朵,關掉耳機。他們蹲在原地等待。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士兵們開始行動,又一次從灌叢中跑過。這一回,他們是朝小山上,朝加德堡方向去了。他們又等了五六分鐘,然後才走下山坡,朝與加德堡相反的方向走去。解開這個謎團的是克裡斯。剛才摸黑從山上往下走的時候,他揮手驅趕耳朵上的蚊子,不經意間打開了耳機。緊接著,他就聽見一個人打噴嚏的聲音。當時他們中間沒有人打噴嚏。又過了幾分鐘,他們碰上了那頭野豬,那時他聽見一個人累得氣喘籲籲的聲音。凱特和馬雷克就在他身邊的黑暗中,根本沒有動。這時他確認,還有一個人有這種耳機。仔細一想,他知道耳機是從哪裡來的了。戈梅斯。肯定是有人從戈梅斯被砍下的頭上取走了耳機。可是,唯一說不通的是……馬雷克用肘輕推了他一下,用手指了指前方。凱特翹起大拇指,咧開嘴笑了笑。寬闊平坦的多爾多涅河在潺潺流淌,河麵在夜色中泛著漣漪。這一地段的河麵很寬,他們幾乎看不見對岸,隻看見一排黑糊糊的樹木和茂密的灌木叢。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動靜。克裡斯朝上遊望去,隻能看出磨坊橋的黑暗輪廓。克裡斯知道磨坊在夜間是關閉的;在磨坊乾活隻能是白天,因為哪怕點燃一根蠟燭,都有使充滿粉塵的空氣發生爆炸的危險。馬雷克在克裡斯的胳膊上碰了碰,然後指了指河對岸。克裡斯聳聳肩;他什麼也沒看清。馬雷克又指了指。克裡斯眯著眼睛,總算看見三縷嫋嫋上升的青煙。可是,如果煙是從火堆上冒出來的,為什麼看不見火光呢?他們循著河岸朝上遊走去,最後終於發現一條係在岸邊的小船。水流中的小船輕輕撞擊著岸邊的石頭。馬雷克朝對岸望去。他們離冒煙地點有了一段距離。他指了指小船。他們願意冒冒險嗎?克裡斯明白,另一選擇就是遊過去。夜晚冷颼颼的,他可不願把身上弄濕。他指了指小船,點點頭。凱特也點了點頭。他們爬上船後,馬雷克便輕輕地朝多爾多涅河對岸劃去。凱特緊挨克裡斯坐著。她不由得想起幾天前他們過河時的對話。已經過去多少天了?她意識到,肯定是兩天前的事情。但她覺得仿佛過了好幾個星期。她眯起眼望著對岸,沒有看見什麼動靜。在漆黑的小山背景下,在黑漆漆的河麵上,他們的小船隻是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但是,如果有人注意觀察的話,還是能發現它的。顯然沒有人在觀察。這時岸已經很近了。很快小船就地駛入岸邊的水草叢,緩緩停下來。他們爬下船,發現沿河邊有一條泥路。馬雷克將手指放在嘴唇上,開始沿泥路往前走——朝冒煙的地方走去。他們小心謹慎地跟在後麵。幾分鐘過後,他們找到了答案。一共有四個火堆,沿河岸一字排開,火堆相互間隔一段距離,四周圍著土墩,上麵放了些破損的鎧甲,所以隻能看見煙。周圍一個士兵也沒有。馬雷克悄聲說:“老一套的詭計。點燃火堆造成假象。”凱特弄不清用這種“老一套詭計”為了達到什麼目的。也許是用來虛張聲勢,造成兵力優勢的假象。馬雷克領著他們從那些無人照看的火堆旁走過,朝沿河岸的另外幾個火堆走去。他們緊貼河畔行走,耳邊傳來的是潺潺流水聲。快到最後一個火堆時,馬雷克猛然轉身,就地臥倒。凱特和克裡斯也連忙臥倒。他們聽見有人在反複吟唱飲酒歌,歌詞大意是:“喝了麥芽酒在火堆邊昏昏入睡,喝了麥芽酒在泥沼中打滾不累……”它可以沒完沒了地唱下去。凱特聽了之後心裡在想:這可以稱為“牆上有九十九瓶啤酒”(有一首英文歌曲叫《十隻綠瓶子》,歌詞的第一段是:“牆上掛了十隻綠瓶子,如果一隻瓶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牆上就隻有九隻綠瓶子了。”以後每段第一句中的數字依次遞減,這首歌就可以唱上十遍。“九十九瓶啤酒”其意為可以幾乎無休止地歌唱下去。)。果真,她抬頭看去,見火堆旁有五六個身穿綠黑兩色服裝的士兵圍坐在一起,邊飲酒,邊吟唱。也許他們是奉命行事,發出足夠響亮的聲音以證明火堆旁邊都是士兵。馬雷克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們往回走。走出一段距離之後,他領著他們往左一拐,離開了河岸。他們離開河岸邊一排樹木的掩護,再次悄悄地穿過樹木已被砍伐掉的開闊地。她意識到,那天早上她來過的就是這個地方。果然,她看見左側修道院上層的窗戶裡發出昏暗的黃色燈光,因為有些修士修行得很晚。她還看見前方那些茅草房屋的幽暗輪廓。克裡斯指了指修道院。他們為什麼不去那裡?馬雷克用手比劃出枕頭的樣子:所有人都在睡覺呀。克裡斯聳了聳肩:那又怎麼樣?馬雷克用啞劇動作表現出醒來、受驚、慌張的模樣。他似乎在說:如果他們深更半夜到那裡去,是會引起騷動的。克裡斯聳了聳肩:那怎麼辦?馬雷克搖了搖手指:此議不妥。他動嘴不發聲地說:早晨吧。克裡斯歎息了一聲。馬雷克一行從幾幢農舍旁走過,來到一間被燒毀的農舍前:它被燒得僅存四壁及原先那茅草屋頂焦糊的橫梁。他領他們走進去,穿過一道敞開的門。黑暗中凱特隱隱約約地看見那門上有一道紅杠。農舍裡野草叢生,還有一些破碎陶器。馬雷克開始在草叢中翻找,找到兩隻有缺口的陶罐。凱特覺得它們像便盆。馬雷克小心地把罐子放到一處燒焦的窗沿上。她輕聲地問:“我們在哪兒睡覺?”馬雷克指指地上。“為什麼不能到修道院去?”她指著寥廓的天空悄聲問道。夜晚天氣很冷。她肚子已經餓了。她希望有一處舒舒服服的封閉空間。“那兒不安全。”馬雷克悄聲說,“我們就睡在這裡。”他躺在地上,合上了雙眼。“為什麼不安全?”她說。“因為有人佩帶了耳機,而且他們知道我們要去什麼地方。”克裡斯說:“我想跟你談一談……”“現在不行。”馬雷克說話時眼睛都沒睜開,“去睡覺吧。”凱特躺下來,克裡斯躺在她身邊。她和克裡斯背靠著背躺著,隻是為了取暖。天氣真他媽冷。她聽見了遠方的悶雷聲。午夜過後下起了雨。她感覺到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趕緊在雨下大之前爬起來。她四下環顧,發現有個部分被燒毀但依然立著的小窩棚。她鑽了進去,挺直腰板坐著。克裡斯也進到裡麵,跟她擠在一起。馬雷克走進去,就近躺下,很快又進入了夢鄉。她看見雨點打在他臉上,可他睡得直打鼾。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