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沉默 遠藤周作 4797 字 2天前

第二天,再度來訪的翻譯說:“怎麼樣?考慮過了嗎?”他的語氣不像往常貓捉老鼠那樣僵硬無情。“如澤野所說,無用的逞強不要繼續下去的好。我們並不要求您真心棄教,隻要表麵上宣稱棄教就行了,其他的隨您高興。”司祭注視著牆壁上的一點,仍然沉默著,對翻譯的饒舌充耳不聞。“喂!不要再增添我的麻煩。我是誠心拜托您。說真的,我自己也難過。”“為什麼不把我穴吊呢?”“奉行大人經常說,能夠以理說服的,就儘量和他講理。”司祭兩手放在膝上,像小孩一樣搖搖頭。翻譯深深地吐口氣,好一陣子都沒說話,一隻蒼蠅嗡嗡地飛過來飛過去。“是嗎……那就沒辦法了。”還坐著不動的司祭耳中聽到上鎖的鈍重聲。從那鈍重聲,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的勸服行動在這一瞬間都結束了。他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拷刑。但是,衰弱的身心不知怎的,對於拷刑竟產生不了如在山中流浪時的恐懼感。一切都覺得慵懶無力,甚至覺得早一日死亡,是唯一可以逃避這痛苦、緊張日子的方法。現在連對於活著、對於神和信仰的煩惱都感到倦怠。他暗自企盼著身心的疲倦能讓自己早一點死亡。眼前浮現出沉入海中的卡爾倍的頭。他羨慕那個同事,他羨慕早就從這樣的痛苦解脫的卡爾倍。如預料中,第二天早餐就沒有供應。近午時刻,鎖被打開了。“出來!”從未見過的上半身裸露的高大男子,頤指氣使地說。一走出房間,這個男子馬上把司祭的雙手綁到背後。繩子緊緊綁住手腕,隻要身體稍微動一下,就會痛得從咬緊的牙關中迸出聲音來。這個男子在綁繩子的時候,用司祭聽不懂的話大罵。終於一切都快結束了,這種感覺通過司祭全身——這是從未體驗過的很奇妙的清冽、新鮮的興奮。司祭被拖到外麵。在陽光照射的中庭,有三個官差、四個看守,還有翻譯排成一列注視著這邊。司祭朝那方向——故意對著翻譯,做出勝利的微笑。同時,他突然發覺,人不論麵臨何種事態,都擺脫不了虛榮心,也為自己還有心情想這種事而感到高興。大個兒男子輕易地把司祭抱上無鞍的馬背。說是馬,其實更像醜陋的瘦驢子。它步履不穩地走起來,官差、看守、翻譯們徒步跟在後麵。路上已聚集了許多日本人,等候這一行人通過,司祭露出微笑俯視他們:有因驚訝嘴張得大大的老人,啃著瓜抬頭傻笑看著這邊的小孩,還有當視線接觸時突然害怕得向後退的女人。陽光在這些日本人臉上,照出各種陰影。突然有褐色的塊狀物朝他耳根飛過來,不知是誰把馬糞丟了過來。司祭下定決心不讓微笑從嘴角消失。自己現在騎在驢(馬)背上,走在長崎的街道上;騎在驢上的那個人也這樣進入耶路撒冷。忍耐得了侮辱和輕蔑的臉,露出的神情是人類表情中最高貴的——這是那個人告訴他的。自己到最後一刻,都要保持這種表情。司祭認為這種神情樣貌,就是在外國人當中的天主教徒的神情樣貌。一群明顯露出敵意的僧侶聚集在大樟樹的樹蔭下,他們等到司祭的馬接近時,舉起棍子做出恐嚇的樣子。司祭偷偷地從站在兩側的人臉上,找尋像天主教徒的容顏,結果是白費心思。每個人的表情不是敵意、憎恨,就是好奇。因此,當他的目光與其中一人像狗一樣充滿乞憐的目光相遇時,身體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衣衫襤褸的吉次郎站在前排等待這一行人到來。他的視線一和司祭接觸時,就馬上低下頭,迅速躲入人群當中。但是,在步履不穩的馬背上的司祭知道,那個人不管到哪裡都會跟過來。那是在這些外國人當中,他唯一認識的人。好了,好了,我已經不生氣了,主大概也不生氣了吧。司祭像在告解後安慰信徒般,對吉次郎點點頭。根據記錄,帶著司祭的一行人是從博多町經勝山町,再通過五島町。依奉行所的慣例,傳教士被捕後處以死刑的前一天,要在長崎的街市遊行示眾。這一行人走過的是叫做長崎內町的舊街市,都是些住家多、行人來往熙攘的地方。通常在遊街示眾的第二天就施刑。當長崎屬於大村純忠(大村純忠(1533~1587),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天主教徒。曾力促長崎開港,派遣天正少年遣歐使團。)管轄的時代,其開港之初,五島町是五島移民聚居的區域。從這裡眺望午後陽光照耀的長崎灣,可一覽無餘。尾隨司祭一行人來到這裡的群眾,就像祭典時洶湧的人潮,爭看奇怪的洋人被縛騎在馬上。司祭每次扭動不自由的身體時,就引起一陣大大的嘲笑聲。司祭雖然努力想擠出笑容,但臉已僵硬。現在除了閉上眼睛,儘量不看嘲笑自己的臉、齜牙咧嘴的臉之外,彆無他法。從前,聽到包圍彼拉多宅邸的群眾的叫喊和怒罵聲時,那個人是否也以微笑相向呢?我想可能連他也笑不出。“Hoc Passionis tempore.(在這受難時刻。)”從司祭嘴唇發出小石子般的祈禱聲,但停了一會兒。“Reisque dele a.(寬恕罪人。)”他好不容易講出下一句。他已習慣了每次身體扭動時,繩子深入手腕的痛苦。他感到難過的是,無法像那個人一樣還愛著朝自己叫嚷的群眾。“神甫,您看!沒有人來救您。”不知何時翻譯已跟在馬旁,抬頭看著這邊叫著。“左右淨是嘲笑您的聲音。聽說您是為了他們才來到這個國家的,可是,這裡並沒有人需要您99lib?。您是無用的人!”“人群當中會有的,”司祭第一次以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翻譯大聲回答,“默默祈禱的人!”“到了這地步,您還嘴硬什麼?我告訴您,長崎從前有十一個教會、兩萬信徒。現在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現在這些人裡頭或許有曾經是信徒的人,但卻借著大聲辱罵您來告訴周圍的人,自己不是天主教徒。”“不管他們怎麼辱罵我,隻會增加我的勇氣罷了……”“今天晚上,”翻譯笑著用手掌劈裡啪拉地打馬腹,“您聽清楚了,今天晚上,您會棄教的。井上大人很肯定地這麼說。到今天為止,當井上大人要神甫們棄教時,從未有過例外。澤野那次是如此……而您這次……”翻譯充滿自信地緊握雙手,悠悠然離開司祭。“澤野那次是如此……”隻有最後說的那句話,仍清楚留在司祭耳中。在無鞍馬背上的司祭,身體震動了一下,想趕走那句話。午後陽光閃爍的港灣前方,一大塊鑲著金邊的積雨雲湧上來。雲,不知怎的,宛如空中的宮殿,又白又大。他以前也曾眺望過無數次積雨雲,但從未有過像現在的心情。他現在才體會出日本的信徒從前唱的那首歌是多麼好聽、動人。“走吧!走吧!到天國的教堂去吧!天國的教堂,遙遠的教堂……”那個人也有過像現在的自己這樣顫抖、咀嚼著恐懼的經驗,這事實卻變成他現在唯一的依賴,而且還有一種“不隻是自己這樣”的喜悅產生!那兩個被綁在木樁上的日本百姓,在這海中、一整天飽受同樣的痛苦之後,到“遙遠的教堂”去了。自己與卡爾倍和他們有所關聯,而且和十字架上的那個人結合的喜悅,突然強烈拍打著司祭的心。這時,那個人的麵容,以從未有過的鮮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禱自己的麵容和那張麵容馬上接近。官差們揚起鞭子把部分群眾趕向兩旁。像蒼蠅般聚集過來的他們,溫順、靜默,以不安的眼光目送這一行人踏向歸途。一天總算結束,此刻黃昏的陽光照射著,斜坡路左邊大寺院紅色的屋頂閃爍發亮。市區附近的山巒更是清晰可見。即使這時,仍有馬糞和小石頭飛過來打到司祭的臉頰。走在馬旁的翻譯,教訓似的反複說:“喂,不勉強您說不好聽的話,拜托您,隻要說一句‘棄教’就行了。這匹馬就不會再回到您住的牢房。”“要帶我到哪裡去呢?”“奉行所。我不想讓您受苦。拜托您,不用說不好聽的話,隻請您說一句‘棄教’,好嗎?”司祭在無鞍的馬上咬著唇,默默不語。汗從臉頰流到下顎來。翻譯低著頭,一隻手按在馬腹上,寂寞地繼續往前走。被人從背部一推,司祭一腳踏進黑漆漆的圍牆內時,突然,一陣極其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是尿臊味!地板都被尿弄濕了,他暫時靜止不動,把嘔吐的感覺壓製下來。過了一會兒,在黑暗中總算分得出牆壁和地板,手按在牆壁上,才一走動就碰到另一道牆壁。司祭張開兩手,兩手的指尖同時碰到了牆壁。於是他知道這圍牆的大小。豎耳傾聽,聽不到談話聲。看不出這裡是奉行所的哪個地方。不過四下裡寂然無聲,似乎附近沒住人。牆壁是木材質料,用手撫摸一下,指尖感到有深深的裂縫,本來還以為是木材之間的接縫,其實不是,似乎是什麼花紋,再仔細撫摸,才明白那是個L字,其次是A字。LAUDATE EUM。(主啊!讚美你!)司祭像盲人一樣用手掌觸摸那附近,但除了這兩個字之外,指尖就碰不到任何東西。可能是有傳教士被關進這裡,替以後的人在牆壁上刻上的拉丁語吧。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傳教士被關在這裡時絕未棄教,信仰堅定。這件事使得黑暗中孤獨的司祭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他認為自己能夠以某種形式堅持到最後。現在也不知是深夜幾點。被拉去遊街示眾之後,在被帶到奉行所的長時間裡,陌生官差通過翻譯重複問著老問題:從哪兒來的,所屬教會在哪裡,澳門有幾個傳教士。不過他們已不再勸他棄教了。連翻譯的表情都跟前一陣判若兩人,冷冰冰的,一副照章行事的樣子翻譯著官差說的話。另一個官差用一大張紙作記錄。這種笨拙的審問結束後,才被帶到這個小房間來。把臉貼在刻有“LAUDATE EUM”字樣的壁上,他像往常一樣在心中描繪著那個人的麵孔。如年輕人在遙遠的旅行中描繪知心朋友的麵孔,司祭老早就養成在孤獨的時刻,想象著基督的容貌的習慣。但是,被捕之後——在牢房裡,尤其是雜樹林中樹葉發出摩擦聲的晚上,更由於彆的欲望,那個人的容貌在心裡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張臉,現在,在這黑暗中就在他眼前,默默地,但卻以溫柔的眼神凝視著他。那副容顏似乎在訴說著:你痛苦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跟著痛苦,我會陪伴你直到最後。司祭想起這張臉的同時也想起卡爾倍。很快又可以和卡爾倍在一起了。晚上追趕著小舟沉入海底的那黑色的頭,常在夢中出現。每次夢見,都覺得拋棄信徒的自己極為可恥。有時,他受不了那種羞恥,決定不想卡爾倍。有聲音從遠處傳出。很像是兩隻狗在打架時的吠叫,但豎耳傾聽時,那聲音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又傳出,且持續很久。司祭不由得笑出聲來。因為他聽出那是打鼾聲。喝了酒的牢吏正熟睡著。鼾聲繼續了一陣又停了,忽高忽低,聽來像吹得很差的笛聲。自己在這黑暗的圍牆內麵臨著死亡,嘗受著錐心的痛苦時,彆人卻在悠閒地打鼾,不知怎的,他感到無可忍受的滑稽。他又小聲地笑了。人生為什麼會有這樣荒謬的事呢?翻譯斷言我今晚會棄教。如果他知道我現在的決心呢?想到這裡,司祭的頭稍離牆壁,臉頰上自然露出微笑。宛如看到了打鼾的牢吏無憂無慮的臉。從那鼾聲就知道他連做夢都沒想到我會逃走。司祭現在毫無逃亡之意,隻是為了排遣心情,用雙手推一下門看看。門從外側牢牢閂住,絲毫動彈不得。雖然理智上知道死亡已迫近了,但很奇妙,情感上卻沒有相同的感受。不!死亡仍然迫近了。鼾聲一停止,夜的淒涼寂靜便包圍著司祭。夜的寂靜並非毫無聲息。黑暗如掠過樹林的風一般,死亡的恐懼突然襲上司祭的心頭。他雙手緊握,“啊”地大聲叫喊。恐懼如退潮般消失,然後又湧過來。他拚命地想向主祈禱,但斷斷續續掠過心頭的卻是“流著像血的汗”的那個人扭曲的麵容。現在,那個人跟自己一樣嘗受著死亡的恐懼,這樣的事實也安慰不了自己。司祭用手擦拭額頭,為了排遣心情,他在這狹窄的圍牆內踱來踱去,他不能不動動身子。終於聽到遠處有人聲傳出。縱使那是獄吏從現在起要審問自己,也勝過忍受這如刀刃般冰冷的黑暗。司祭急忙把耳朵貼到門口,想聽清楚那聲音。那聲音準是在罵人。在斥罵聲中,夾雜著哀求的聲音。他們在遠處爭論著,然後,向這邊走過來。司祭耳中聽著那聲音,心中突然想起彆的事:黑暗令人感到害怕,是因為我們還殘留著從前沒有燈光時原始人出自本能的恐懼——這種糊塗的想法。“告訴你快滾!”一個男人斥責對方,“不要不知好歹!”挨罵的男人哭著叫喊:“我是天主教徒,讓我見神甫!”他還記得這聲音,是吉次郎。“讓我見神甫吧。”“囉唆!再這樣我要揍人了!”“你打吧!打吧!”聲音像繩子扭在一起,還有彆的男人加入爭執。“是什麼人?”“哎呀,原來是腦筋有問題的人。昨天就到這裡來的乞丐。還說自己是天主教徒。”突然,他聽到吉次郎大聲叫喊著:“神甫,請原諒我!我為了要懺悔跟到這裡來,請原諒我吧!”“你胡說什麼?不要不知好歹!”吉次郎挨了獄吏的揍,傳出像樹木折斷的聲音。“神甫,原諒我!”司祭閉上眼睛,在口中念著告解的奧跡的祈禱詞。舌尖仍有苦味。“我天生是個懦弱的人,精神軟弱的人,連殉教都辦不到,怎麼辦才好呢?哎呀!為什麼我會出生到這世界上來呢?”聲音如風般中斷,又飄遠。回到五島時,深受信徒歡迎的吉次郎的影子突然浮現眼前。如果不是出生在受逼迫的時代裡,那個男子無疑是個開朗、詼諧的天主教徒,會以教徒的身份度過他的一生。“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司祭把手指塞入耳中,忍受著如犬吠般的哀叫聲。剛才自己替吉次郎作了寬恕的祈禱,但那祈禱詞並非發自心底,那是從身為司祭的義務感說出的,因此,還有像苦東西般的渣滓,仍殘留在舌尖。他現在已不恨吉次郎了,可是出賣他的那個男人讓他吃了的魚乾的味道,以及口渴如燃燒般的回憶,仍深深烙在心中。雖然沒有憤怒和憎恨,但輕蔑的心情到底拂拭不去。司祭仍然咀嚼著基督對猶大說的那句輕蔑的話。這句話是他從前每次讀《聖經》時都無法釋懷,而耿耿於心的。不隻是這句話,他真不明白在那個人的人生當中,猶大扮演的是何種角色?那個人為什麼把終究會背叛自己的男子也納為弟子之一呢?猶大似乎是為了那個人的十字架而存在的傀儡。而且……而且,如果那個人就是愛,那麼,為什麼最後還把猶大拋開,讓猶大在血田上吊,沉入永遠的黑暗,而置之不理呢?這些疑問,在念神學院時,在當了司祭之後,如浮在沼澤的汙濁水泡般浮上意識。每次,他都不希望那水泡的影子落到他的信仰上麵,然而,現在,他已感到無法拭去的迫切感在逼近。司祭搖搖頭,歎息。最後裁判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人無法完全了解《聖經》中的神秘。但是,司祭就是想知道,想知道個透徹。“今晚,你一定會棄教的!”翻譯充滿信心地說。活像那個人對著彼得所說的:“今夜雞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認我。”(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黎明尚遠,雞鳴時刻未到。鼾聲又響起,有如風車借著風力旋轉。司祭在被尿浸濕的地板上坐下,像傻子般發笑。人,是多麼奇妙的動物。那發出忽高忽低愚蠢鼾聲的無知者,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居然能夠像豬一樣睡得爛熟,張大嘴巴打鼾。司祭眼前仿佛看到熟睡著的看守的臉。那是酒喝得紅紅的、吃得胖胖的健康的臉,也因此,對犧牲者而言是極為殘酷的臉。不是貴族式的殘忍,而是底層的男子對比自己更差的家畜或動物施展的殘忍,那看守無疑具有這種殘忍。他在葡萄牙的故鄉也見過那樣的男子。這個看守不會思考現在自己要施加於他人身上的行為是多麼令人難過,而殺了那個人——在人類夢中,最美與最善的結晶——的正是這種人。然而,現在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最重要的這個晚上,卻混雜著這種粗俗、惡劣、不諧調的聲音,司祭遽然感到憤怒,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愚弄了。他停止發笑後,用拳頭敲打牆壁。就像在客西馬尼園對那個人的苦惱毫不關心而呼呼大睡的弟子們一樣(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 :耶穌和弟子們來到一個叫客西馬尼的地方,讓弟子們等著,自己去禱告,回來時發現弟子們在大睡。如此反複三次,直至拘捕耶穌的人到來。),看守並沒有起來。司祭開始更激烈地敲打牆壁。是打開門閂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神甫,怎麼了?怎麼了?”是翻譯的聲音,像貓捉弄老鼠的聲音。“很可怕是吧。哎呀,不要再逞強了。隻要說一句‘棄教’,一切就都舒服了。緊張的心情可以得到鬆弛……會變得舒服……舒服……舒服的。”“我隻是討厭那鼾聲。”司祭在黑暗中回答。突然,翻譯驚訝地默默不語。“那是鼾聲?那聲音,澤野大人您聽到了嗎?神甫說那是鼾聲。”司祭不知道費雷拉站在翻譯後麵。“澤野大人,現在可以告訴他了!”很久很久以前,司祭每天都能聽到的費雷拉的說話聲此刻微弱而悲傷地響起:“那不是鼾聲。是被處以穴吊的信徒的呻吟聲!”費雷拉像老邁的野獸蜷縮著身子,一動也不動。翻譯就是翻譯,把耳朵貼在門閂插得緊緊的門上,靜聽裡麵的動靜,許久之後,確定再等下去也不會聽到任何聲音了,才以不安而嘶啞的聲音說:“不會是死了吧?”他咋了咋舌頭,“不!不!天主教不允許以自己的手結束上帝所賜的生命。澤野大人,接下來是你的工作了。”翻譯轉過身,發出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消失。那腳步聲完全消失後,費雷拉仍默默不語,蜷伏著一動也不動。費雷拉的身形像亡魂般呈現,他的身體薄如紙,看上去萎縮如孩童,感覺上似乎用手掌就能握住。“喂!”他把嘴貼在門上,“喂!你聽著吧?”沒有回答,費雷拉又重複了一次同樣的話。“在那牆壁上……應該有刻著字:LAUDATEEUM。要是還沒消失,右邊的牆壁上……對了,是在正中央,請你摸摸看!”可是,裡麵沒有反應。司祭被關著的圍牆裡,似乎充滿著衝不破的黑暗。“在這裡,我也和你一樣。”費雷拉一句一句地說,“在這裡,我也和你一樣被關著。那一夜,比任何一夜都寒冷、黑暗。”司祭以頭用力頂著板壁,茫茫然地聽著老人的告白。即使老人不說,那一夜是多麼黑暗,司祭已了解得非常透徹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向費雷拉的引誘——強調自己也同樣在這黑暗中被關過,想引起共鳴的費雷拉的引誘——投降。“我也聽過那聲音,被處以穴吊的人的呻吟聲。”他的話一說完,像打鼾、忽高忽低的聲音又傳入耳中。不!那不像是打鼾的聲音,是被倒吊在洞裡的人氣力衰竭、時斷時續的呻吟聲。司祭現在也明白了。當他蹲在這黑暗中時,有人從鼻子和嘴巴中流血、呻吟。他沒有察覺到,也沒有祈禱,居然還笑。想到這裡,司祭的意識已經模糊不清。自己還覺得那聲音好滑稽而笑出聲來,驕傲地以為隻有自己在這夜晚和那個人同樣受苦。然而,為了那個人,比自己受更大痛苦的人就在旁邊。腦中,另一種聲音說著:為什麼會有這種事?虧你還是司祭呢!也算是替彆人受苦的司祭嗎?他想大叫:主啊!為什麼,到了這瞬間,你還要捉弄我呢?“LAUDATE EUM。我把那文字刻在牆壁上。”費雷拉重複說,“找不到那些字嗎?請你找找看。”“我知道了!”憤怒的司祭開口喊道,“不要說了,您沒有說這話的權利。”“沒有權利?我的確是沒有權利。我整晚聽那聲音,已無法讚美主。我棄教並不是因為被處以吊刑。我被倒吊在塞滿穢物的洞中……三天,從未說過一句背叛神的話。”費雷拉吼叫著,“我棄教是因為,請你注意聽!後來被關入這裡,耳中聽到那呻吟聲,神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我拚命地祈禱,但是神卻沒有任何表示。”“閉嘴!”“那麼,你就祈禱吧!那些信徒正忍受著你們不知多麼難以忍耐的痛苦。從昨天開始,剛才、現在這時刻都受著苦。他們為什麼非這麼痛苦不可呢?儘管如此,你並沒有為他們做什麼,神不也沒有表示嗎?”司祭發瘋似的搖頭,把手指塞入耳中。但是,費雷拉的聲音、信徒的呻吟聲卻毫不留情地從耳朵傳進來。夠了!夠了!主啊,現在正是你應該打破沉默的時候了,已經不能再沉默了。要證明你是正的,是善的,是愛的存在,要向地上的事物和人類明白顯示你是莊嚴的,就非說話不可了。如掠過桅杆的鳥翼般大小的黑影覆上司祭的心。鳥翼載來了幾段回憶,帶來了信徒們的各種死亡,那時神也沉默著。在下著毛毛雨的海上,神也沉默著。在太陽垂直照射的庭院裡獨眼男子被殺時,神也沒說話。可是,那時,自己還忍耐得住。說是忍耐得住,其實是儘量把這可怕的疑問推得遠遠的,不想正視它。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這呻吟聲在訴說著:現在,你為什麼還沉默著呢?“在這中庭,現在,”費雷拉悲傷地說,“三個可憐的百姓被倒吊著。每一個都是你關進來之前就被吊了。”老人並未說謊。注意聽時,以為隻有一個的呻吟聲突然變成不同的聲音。並非一個聲音忽高忽低,而是低的聲音和高的聲音從不同方向傳來,混在一起。“我在這裡度過的晚上,有五人被穴吊,五個聲音在風中糾纏,傳入耳中。官差說,隻要你棄教,那五個人會馬上從洞中解下,鬆開繩子,敷上藥。我回答:那些人為什麼不棄教呢?官差笑著告訴我:他們已說過幾次要棄教,但是隻要你不棄教,那些百姓就不能得救。”“您應該祈禱的!”司祭哭泣著說。“我祈禱了,我不停地祈禱。但是,祈禱並不能減輕他們的痛苦。那些男人的耳後穿有小洞,血從那小洞和鼻子、嘴巴流出來。那種痛苦我親身經曆過,所以很清楚。祈禱並不能減輕痛苦。”司祭還記得,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在西勝寺見麵時,費雷拉的耳朵後麵有類似被燙傷的傷口。那褐色的傷口,至今仍深印腦海裡。為了驅逐那影像,他用頭在牆壁上碰撞。“那些人將獲得永生的喜悅!”“不要欺騙自己了!”費雷拉靜靜地回答,“你不能以美麗的話來掩飾自己的軟弱。”“我的軟弱?!”司祭搖搖頭,但沒有信心。“不,我相信那些人會得救。”“你認為你自己比他們更重要吧?至少認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說出棄教,那些人就可以從洞裡回來,從痛苦中獲救。雖然如此,你還不棄教,因為你覺得為他們背叛教會是很可惜的,像我這樣變成教會的汙點是可怕的。”費雷拉憤怒的聲音,一口氣說到這裡,之後逐漸轉弱,“我也是這樣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現在的你一樣。可是,那是愛的行為嗎?司祭必須學習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這裡的話。”費雷拉沉默了一瞬間,馬上以清晰有力的語氣說:“基督一定會為他們而棄教的!”天色逐漸亮了,到目前為止,黑漆漆的圍牆內也開始出現朦朧的白光。“基督會為人們而棄教吧。”“沒有這回事!”司祭以手掩麵,聲音從指縫間擠出,“沒有這回事!”“基督會棄教的!為了愛,即使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不要再折磨我,去吧!去得遠遠的!”司祭大聲哭泣。門閂發出低沉的聲音,掉落地上,門開了。白色的晨曦從打開的門瀉入。“來。”費雷拉溫柔地把手放在司祭肩上說,“去做至今沒有人做過的最痛苦的愛德行為吧。”司祭蹣跚地拖曳著腳步。費雷拉從後麵推著如套著重鉛腳鏈似的、一步一步地走著的他。晨曦中,他行進著的走廊直直向前無儘地延伸。走廊儘頭,兩個官差和翻譯有如三尊黑色木偶站立著。“澤野大人,已經完成了啊!真的可以準備讓他踩聖像了嗎?奉行大人那兒事後向他報告就行了。”翻譯把用兩手合抱的箱子放到地板上,打開蓋子,從裡麵拿出一塊大木板。“你要做的是至今沒有人做過的最大的愛德行為……”費雷拉又在司祭耳邊小聲而溫柔地說著相同的話,“教會的神職人員會裁判你,如裁判我一樣,你也會被他們趕出去。可是比起教會、傳教,還有更重要的事。你現在要做的是……”現在,聖像就在他的腳邊。微臟的淡色木板有如微波細浪,上麵嵌著粗糙的銅版。那是張開的枯瘦的雙手,戴著荊棘冠冕的基督醜陋的容顏!司祭黃濁的眼睛默默地看著來到這個國家之後第一次接觸的那個人的麵容。“來吧!”費雷拉說,“鼓起勇氣來!”主啊!好久好久以來,我在心裡無數次揣測你的容貌。尤其是來到日本之後,我揣測過幾十次。在躲藏在友義村的山裡時,在以小舟渡海時,在山中流浪時,在牢房的晚上。每晚祈禱時都想到你禱告的那副麵孔;孤獨時想起你祝福的臉;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你背負十字架的表情:而那副麵孔深深烙印在我靈魂上,變成這世界最美、最高貴的東西,活在我心中。現在,我卻要用腳踐踏這張麵容。黎明的微弱陽光,照射在司祭裸露的細如雞頸的脖子上和鎖骨突起的肩上。司祭雙手拿起聖像靠近臉。他要用自己的臉貼在那被許多人的腳踐踏過的臉上。聖像中的那個人,由於被許多人踏過,已磨損、凹陷,以悲傷的眼神注視著司祭,從那眼中,一滴眼淚似欲奪眶而出。“啊,”司祭顫抖著,“好疼啊。”“隻是形式罷了。形式不都無所謂嗎?”翻譯很興奮,催促著,“形式上踩踏一下就行了。”司祭抬起腳,感到腳沉重而疼痛。那並不是形式而已。現在他要踏下去的,是在自己的生涯中認為最美麗的東西,相信是最聖潔的東西,是充滿著人類的理想和美夢的東西!我的腳好疼呀。這時,銅版上的那個人對司祭說: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就這樣,司祭把腳踐踏到聖像時,黎明來臨,遠處傳來雞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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