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沉默 遠藤周作 4614 字 2天前

這一年夏季,雨水稀少。傍晚時刻,長崎整個街衢熱得像蒸籠。一到黃昏,陽光受到港灣的海水反射,更讓人覺得悶熱難當。從街道載著稻草包進入內町的牛車車輪發出亮光,白色塵埃飛揚。這時候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聞到牛糞的臭味。中旬,家家戶戶屋簷下掛著燈籠。大商家則掛著畫有花卉、鳥蟲的多邊形燈籠。雖然天尚未黑,性急的孩子們已排成隊唱歌了。“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他靠在窗上,口中哼著這首歌。雖然不懂小孩子唱的歌的意思,但旋律中吐露出悲傷的氣息。是因為歌謠本身,還是聽者心情造成的呢?這就不得而知了。對麵人家的垂發女子把桃子、棗子、豆供奉在鋪著芭茅的架子上。這架子叫做神靈架,是日本人為了祭祀十五日晚上返家的祖先靈魂的儀式用具之一,對現在的他而言已不稀奇。他自然地憶起自己曾翻閱過費雷拉送他的日葡辭典,辭典上把這個節日翻譯為“het-sterffest”。排列成隊正玩耍的小孩看到靠在方格窗的他,口中嚷著“棄教的保羅”,當中還有人想扔石頭。“壞孩子!”垂發女子轉向這邊罵,小孩逃走了。他露出寂寞的微笑目送他們。司祭突然想到天主教的萬聖節。萬聖節就像天主教的盂蘭盆會,到了晚上,裡斯本家家戶戶窗口點亮蠟燭,跟這個國家的盂蘭盆會極為相似。他住的地方在外浦町。外浦町是長崎許多狹窄的斜坡路之一,路的兩側房子密密麻麻擠在一起。裡麵的道路叫桶屋町,住的都是桶匠,整天傳出乾木槌的咚咚聲。對麵就是染布區的街道,在天晴的日子裡,藍色布匹像旗子隨風飄搖。家家戶戶都是木板屋頂或茅草屋頂,幾乎看不到如丸山附近繁華區商家那樣的瓦屋頂。除非有奉行所的批準,否則他不能隨意外出。閒暇時候,靠在窗上眺望路上行人是他唯一的消遣。早上,頭上頂著蔬菜籃的女人走過這裡到市區去。中午時候,圍著一條兜襠布的男子,牽著載物的瘦馬,大聲地唱歌通過這兒。傍晚,和尚搖著鈴走下斜坡而去。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日本的一幕幕風景,仿佛有一天要介紹給故國的某人,但他驀然意識到自己回不了故國時,瘦削的臉頰上就會緩緩地浮現出絕望的苦笑。在那時候,會有“那又怎麼樣”的自暴自棄心理湧上心頭。不知道澳門、臥亞的傳教士們是否已經知道他棄教的事。允許居留在長崎出島的荷蘭貿易商們,可能已把事情經過傳達到澳門,他可能已被教會驅逐了。他不隻是被教會驅逐,身為司祭的一切權利也可能已被剝奪,被神職人員視為可恥的汙點。但,那又怎麼樣,又將如何?他用力咬著嘴唇,搖搖頭——能夠裁判我的心的,隻有主,而不是那些家夥。然而,深夜裡,那想象會突然使他驚醒,以銳利的爪指把他的心抓得稀爛,他還會不自覺地發出呻吟聲,從被窩裡跳起來。教會裁判的情形,就像《默示錄》中最後的審判一樣逼近眉睫。你們懂什麼呀!在歐洲的澳門宣教師的上司們!在黑暗中,他向那些人抗辯。你們在平安無事的地方,在迫害和拷刑的大風暴吹拂不到的地方,舒適度日、傳教。你們在彼岸,以優秀的神職人員的身份受到尊敬。把士兵送到烽火熾烈的戰場,自己卻在房舍裡烤火的將軍,怎能責備成為俘虜的士兵呢?不!這是強辯,我在欺騙自己。司祭微弱地搖搖頭。為什麼現在還要作這種卑鄙的抗辯呢?我屈服了!不過,主啊!隻有你知道我並不是真正棄教!神職人員會問我,為何棄教?是因為穴吊的刑罰可怕嗎?是的。是因為不忍心聽受穴吊百姓的呻吟聲嗎?是的。是相信費雷拉所說的,隻要自己棄教,這些可憐的百姓馬上就可以獲救嗎?是的。可是,或許隻是以愛德行為當作借口,把自己的軟弱合理化罷了。這些,我都承認。我已不再掩飾自己的一切軟弱。那個吉次郎和我,到底有何不同呢?更要緊的是,我知道神職人員在教會所說的神,跟我的主一樣。踐踏聖像的記憶,深深烙在司祭的腦海裡:翻譯丟在他腳邊的木板,木板上嵌著銅版,銅版上刻著日本工藝師模仿做出的那個人的容貌。那副容貌和他以往在葡萄牙、羅馬、臥亞、澳門看過不知多少次的基督的容貌都不一樣。那不是充滿威嚴和榮耀的基督的臉,也不是忍受著痛苦的美麗的臉,更不是抗拒誘惑、洋溢著堅強意誌的臉。他腳邊的那個人的容貌,瘦巴巴而且疲憊不堪!因為被許多日本人踩過,鑲著銅版的木板上留下黑黑的大腳拇指痕跡,而那張麵孔也被踩得凹下、模糊不清。凹下的那張麵孔難過似的仰望司祭。那雙難過似的仰望他的眼睛訴說著:踏下去吧!踏下去沒關係,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而存在的。每天,他都被乙名和町內的組頭(組頭,江戶時期村吏、裡正的助理。)監視著。所謂乙名是町代表。每月一次,他換上衣服,由乙名帶到奉行所報到。有時,奉行所的官差也會通過乙名傳喚他。在奉行所的一個房間裡,官差們拿他們無法鑒彆的東西給他看,他的工作是告訴官差那些是否為天主教的東西。從澳門進口給許多中國人的東西中夾雜著奇怪的東西,能夠區分是否為天主教物品的隻有費雷拉和他。奉行所在他工作完畢時,會賞賜糕餅或金錢作為慰勞。每次到本博多町的奉行所時,翻譯和官差們都殷勤地接待他。他從未受辱或被當成罪人看待。翻譯的記憶裡似乎已完全沒有他的過去了,而司祭也裝出自己從未發生過什麼事般露出微笑,但是,彼此都避免碰觸的回憶,在司祭一腳踏入奉行所的瞬間開始,他就會立刻想起,他就像被燒燙的熨鬥碰到一樣疼痛起來。他特彆討厭被帶到休息室,因為從那裡看得到隔著中庭的昏暗走廊。那一天早上,他被費雷拉攙扶著搖搖晃晃地走過那兒。因此,他慌忙移開視線。他跟費雷拉也不能自由見麵。雖然知道費雷拉住在西勝寺附近的寺町,但不能隨意拜訪他,而費雷拉也不能隨便來訪。能碰麵的機會,就隻有在乙名陪伴下到奉行所的時候了。這邊有乙名跟隨,對方也一樣有乙名監視。他和費雷拉都穿著奉行所給的衣服,用乙名也能懂的怪怪的日語作簡短的寒暄。在奉行所裡表麵上裝得非常融洽,其實他對費雷拉的感覺無可言喻,包含了人對另一個人的所有感覺,彼此都懷著憎惡與輕蔑。至少,他如果對費雷拉懷有憎惡之感,並不是因為受到他的引誘而棄教之故(他對那件事已毫不怨恨、憤怒),而是因為從費雷拉身上可以看到他自己深深的創傷,如無法忍受看到映在鏡中的自己醜陋的臉一般。坐在眼前的費雷拉也和他一樣穿著日本人的衣服,說日本人的語言,跟他一樣是被教會驅逐出去的人。“哈哈。”費雷拉常對著官差發出卑屈的笑聲,“荷蘭商館的魯可克已經去江戶了嗎?上個月到出島時,他這麼跟我說。”他默默地注視著聲音嘶啞的費雷拉凹陷的眼睛與無肉的肩膀。太陽落在他肩上。第一次和他在西勝寺見麵時,陽光也照射在他肩上。司祭對費雷拉的感覺不隻是輕蔑和憎恨,還摻雜著具有相同命運的體諒的心理與包含自憐的惻隱心。司祭注視著費雷拉的背部,突然感覺到兩人就像醜陋的雙胞胎——彼此憎恨對方的醜陋,彼此輕視,但又無法分開的兩個雙胞胎。奉行所的工作完畢時大都是黃昏。蝙蝠掠過門和樹之間,掠過淡紫色的天空飛去。乙名們彼此暗示,帶著各自負責的外國人向左右分彆離去。他邊走邊悄悄回過頭看費雷拉,費雷拉也回過頭來看他。到下個月之前,兩人不能再見麵,也不能彼此探索對方的孤獨。節錄自“長崎出島荷蘭商館館員約納遜日記”“一六四四年七月(正保元年六月)”“七月三日 三艘中國帆船出帆。因獲準五日起航利洛,故明日須將銀錢、軍需物品及其他雜貨裝船,完成一切準備。”“七月八日 商人、金錢鑒定人、房主與四郎衛門作最後的結算,奉商館館長命令書寫在下期之前須備齊運往荷蘭、科羅曼德爾海岸和暹羅貨品的訂購單。”“七月九日 在當地一市民家中,發現聖母像,因此全家人馬上被捕入獄、受審。結果,供出賣主,賣主亦受審。審問時,聽說棄教的神甫澤野忠庵及同是棄教的葡萄牙神甫洛特裡哥也在場。”“三個月前,在當地的一市民家中發現刻著聖徒像的一芬尼硬幣,全家人都被捕、受審,但拒絕棄教。在場的已棄教的葡萄牙神甫洛特裡哥不斷向奉行所乞求釋放他們而不得。被判死刑,夫婦和兩個兒子頭發被剃一半,騎在瘦馬上遊街示眾。夫婦於數日前被處穴吊之刑,兩個兒子被迫目睹後,收押。”“傍晚,一艘中國帆船入港,所載物為砂糖、瓷器、少量絲織品。”“八月一日 一艘中國帆船載雜物由福州抵達,十時左右看守發現長崎灣外六英裡處有一艘帆船。”“八月二日 早上,前述之船開始卸貨,情況良好。”“正午時分,奉行所正、副書記和翻譯同來我房間,進行曆時二小時之訊問。據說是由於在長崎之棄教神甫澤野忠庵和葡萄牙籍之棄教神甫洛特裡哥說,澳門方麵決定用荷蘭船運送神甫由印度入日本。依澤野的說法,今後可能采取偷渡到日本的方式,把神甫們打扮成受雇於荷蘭人,從事船務的低賤工作者。書記官警告我們,如果有這種事發生,公司的處境將會非常困難,還要我們嚴加注意。又,今後如在我們的船上逮捕到偷渡到日本,因戒備嚴密無法潛入內地,欲搭我方船隻脫離之神甫,則荷蘭人亦將毀滅。書記官說,荷蘭人自稱是陛下和日本的臣仆,因此也要受到與日本人相同之刑罰,轉交由奉行所遞交給我如下的日文備忘錄。”“去年博多王所逮捕之澤野司祭,在江戶向最高官廳明言,荷蘭人及荷蘭國內有為數甚多的羅馬教徒。又說在柬埔寨,荷蘭人到神甫家作告解,以及神甫們在歐洲決定冒充公司雇工和船員,搭乘公司船隻到日本長崎。奉行所不相信這種說法,認為葡萄牙及西班牙是荷蘭的大敵,因此欲將其陷於不利,才故意這麼說。但澤野忠庵回答,絕非虛言,是事實。基於上述理由,奉行嚴令館長查明船中有無羅馬教徒,如查出確實存在,須據實以告。又,今後如有羅馬教徒搭乘荷蘭船來日,未向奉行報告,一經查明,館長將受嚴厲處分。”“八月三日 上述之船於傍晚全部卸貨完畢。本日奉行查詢該船有無能操縱臼炮之炮師,因此派遣商務員助理巴魯斯·菲魯上船調查,結果沒有,並據實以告。奉行下令今後來日諸船亦須查詢,若有須報告。”“八月四日 早上奉行所高級武士本莊大人上船,詳加調查。此次之所以會詳加調查,乃因之前長崎的神甫向最高警察當局報告荷蘭人中有羅馬教徒者,搭乘荷蘭船來日。高級武士言,倘無上述之新疑點,則自去年起調查將會放寬,亦向船上軍官說明。餘亦依彼等之請至船上,在彼等見證下向全體人員訓諭,如有藏匿有關羅馬教東西者,即刻交出,可免受罰,全體人員回答:沒有。因此,向彼等朗讀船員應遵守之法令。本莊大人言欲明白內容,經詳細說明後,彼等言據此向奉行報告令他放心即回。”“傍晚,有中國帆船抵達。所載貨物主要有紗綾、綾子、縐綢及其他紡織品,經估價為八十貫目(貫目,亦簡稱貫,為日本江戶時期貨幣單位,一貫為一千文。八十貫約等於八萬文。),此外尚有砂糖及雜貨。”“八月七日 前述父母被處死刑之兩個小孩,及另外一人被縛騎瘦馬赴刑場,被斬首。”“一六四五年(正保二年十一月、十二月)”“十一月十九日 中國帆船一艘,載白生絲、紗綾、綾子、金線織花錦緞、緞子等約八百貫至九百貫(貫,古時日本重量單位,一貫為 3.75 公斤。)從南京來,說一個半月或兩個月後會有載貨多的帆船三四艘來。據說在該地,依所載貨物多寡向大官繳納一百至六百兩,即可自由來日。”“十一月二十六日 小帆船一艘由漳洲來,估計載麻布、明礬、壺等兩箱以上。”“十一月二十九日晨,翻譯二人受奉行之托來館,出示馬利亞圖下荷蘭文“蒙大恩的女子,我問你安,主與你同在了(出自《聖經·路加福音》第一章。)”,言由下關附近僧侶處得來,詢問是何語言,意思為何。棄教之葡萄牙神甫洛特裡哥及澤野忠庵言非拉丁語、葡萄牙語、意大利語,因此不懂意思為何。此為荷蘭語的聖馬利亞,由使用相同語言的法蘭德斯人印製的。無疑,此幅畫由我船隻運來,然除非更進一步追查,否則隻能保持緘默,至於數字,想神甫洛特裡哥及澤野忠庵必已說明,故據實以告。”“十一月三十日 天晴。晨,將舵及火藥搬到船上,剩餘貨物亦裝運完畢。正午,上船點名,遞交文件後回館,以酒宴款待邦喬等。傍晚前,風向轉為西北,歐費爾斯比號未起航。”“十二月五日 正午時分,翻譯來詢問我等輸入品之采購地點,回答中國和荷蘭為大部分供應地。此次前來調查中國人不來日本的話,輸入方麵是否會有阻礙。”“自從我來到日本之後,即想辦法了解棄教神甫們之事。有一名為荒木多馬之日本人久居羅馬,曾當過法王之侍從,以前曾數次自稱係天主教徒。奉行認為其年老神經錯亂而未加理睬,後被吊於洞中一日夜,即棄教,唯內心並未拋棄信仰而死亡。現僅有二人尚存,一人為叫忠庵的葡萄牙人,本為當地之耶穌會會長,然此人黑心。另一人即出生於葡萄牙達斯可之司祭洛特裡哥,此人亦於奉行所踏過聖像。二人現皆居長崎。”“十二月九日 將依與皇帝同等待遇贈送築後大人禮品,及裝有各種藥油及其他藥品之小箱子呈三郎左衛門,對方欣然接受。據聞因所附目錄以日文一一譯述功能,奉行大喜。傍晚,有一艘福州船入港。”“十二月十五日 中國帆船五艘起航。”“十二月十八日 中國帆船四艘起航。南京帆船船員中有四五人要求搭乘中國帆船至東京(東京,越南稱本國北部地帶。)或交趾,但奉行不準。”“因島上戶主之一據聞棄教者忠庵針對荷蘭人及葡萄牙人寫成報告,近日內將呈宮廷。公司為避免麻煩,甚至詛咒此遺忘神之惡漢早日去世,神或許會保庇我等免受嫌疑!下午,兩艘日本船到達商館前,我們搭乘其中一艘,另一艘則載駱駝。傍晚,翻譯等陪我們來館,準備同行上方(上方,日本關東地方的人稱京都、大阪為上方。)。其中一人會少許荷蘭語,係洗衣工人,我希望他暫時以廚師身份同行,然傳兵衛和吉兵衛言奉行禁止會荷蘭語者同行。我不信,認為他們純為一己行事之方便而反對,我們會日語及荷蘭語即已足夠,語言中應討厭者為葡萄牙語而非荷蘭語,會荷蘭語之天主教徒無一人,然會葡萄牙語之天主教徒可輕易舉出幾十個。”“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艘福州小帆船起航。一艘中國大帆船於抵達港灣之前,遇逆風,晚上由多艘駁船拖回長崎。擊大鼓、吹嗩呐等,熱鬨非常,張掛甚多絹織幟,乘客眾多。”元旦,長崎街上有吹嗩呐、敲鑼打鼓的男子,到家家戶戶門前表演。女人、小孩在門口賞小錢給表演男子。這一天還有船津、蚊食原一帶的非人們,兩三人組成一組,戴著草笠,挨家挨戶唱民謠。正月二日,商店開始營業,天未亮即裝飾,掛上新門簾。賣海參的小販到這些商店一家一家推銷。正月三日,各村長老到奉行所申請踏聖像。從四日起市民們要踏聖像。這一天,江戶町、今魚町、船津町、袋町等的乙名和組頭向奉行所領取聖像板,到各家核對踏聖像簿。每戶都清掃道路靜待乙名和組頭光臨。聽到遠處似唱歌般喊著“請出來……”時,每一戶人家在最接近門口的房門列隊等候。聖像板長約七寸到八寸,寬約四寸到六寸,上麵嵌著聖母或耶穌像。由男主人先踏,然後是女主人、小孩。嬰兒則由母親抱著踏。如有病人,則由官差當見證人,抓住躺在床上的病人的腳碰觸聖像。元月四日,奉行所突然傳喚他。翻譯安排轎子來接。這天無風,天空陰暗,是相當寒冷的日子,斜坡路上可能是因為要舉行踏聖像的儀式,跟昨天完全不同,一切恢複了清靜。在本博多町的奉行所裡冷颼颼的木板房間內,有一個穿著武士禮服的官差等候著他。“奉行大人等著呢!”築後守端坐在放著一個鐵製烤手爐的客廳裡,聽到腳步聲,長著大耳朵的臉轉向這邊,注視著司祭。臉頰和嘴唇一帶浮現出微笑,但眼睛裡毫無笑意。“恭喜你。”築後守靜靜地說。棄教之後,今天是頭一遭跟奉行碰麵,但是,現在他對眼前的男子已無恥辱感。他漸漸明白自己所要對抗的不是以築後守為首的日本人,而是自己的信仰。不過,這道理築後守絕對無法理解。“好久不見。”築後守把兩手放到烤手爐上,點點頭,“對長崎已經完全習慣了吧?”奉行問司祭,有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如果有,用不著客氣,可以向奉行所提出。司祭知道奉行儘量避免拿他的棄教為話題。這該說是體恤,還是出自勝利者的自信呢?司祭不時抬頭察看對方的臉色,可惜從毫無表情的老人臉上看不出任何訊息。“一個月後到江戶住吧。已經替神甫準備好住處,那是我以前住過的小日向町的房子。”築後守稱呼他“神甫”,不知是有意或無意,這稱呼尖銳地刺入司祭的胸中。“還有,既然打算一輩子住在日本,以後還是用日本名字好了。剛好有一個名叫岡田三右衛門的男子死掉了,你到江戶之後,就用這個名字好了。”奉行兩手在烤手爐上搓著,一口氣說出這些話。“死掉的那個男子還有老婆,神甫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也不方便吧,把那老婆也接收算了。”司祭低著頭聽這些話,眼瞼裡浮現出斜坡,現在,自己就在那斜坡上一直往下滑。反抗、拒絕都不管用,改為日本人名字還無所謂,但是連那人的妻子都接收倒是想都沒想過的事。“怎麼樣?”“好的。”他聳聳肩,點了頭,分不清是疲勞還是絕望充塞胸中。你受過一切的屈辱,因此隻要你能了解我現在的心情就行了。縱使信徒和神職人員把我當成是傳教史上的汙點,我也無所謂。“我記得什麼時候曾經說過,這個日本國是不適合天主教的。天主教的信仰絕對無法在此生根。”司祭想起費雷拉在西勝寺說過同樣的話。“神甫並未敗在我手上,”築後守一直注視著烤手爐裡的灰燼說,“是輸給了名叫日本的沼澤。”“不,我所對抗的是……”司祭不由得提高嗓門,“內心的天主教教義。”“是嗎?”築後守露出諷刺的微笑,“聽說費雷拉棄教後也說過,是聖像中的基督對費雷拉說棄教,他才棄教的。其實這不過是掩飾自己軟弱的遁詞罷了。憑那句話,我井上就不認為他是真正的天主教徒。”“隨奉行大人你怎麼想都行。”司祭把雙手置於膝上,低著頭。“騙得了彆人卻騙不了我。”築後守冷漠的聲音說,“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彆的天主教神甫,佛的慈悲和天主教上帝的慈悲有何不同?在日本,我們了解的是,因為一己軟弱無能,故眾生依賴佛的慈悲,這叫做得救。但是,那個神甫很清楚地說出,天主教所說的救贖和佛教不同。天主教的救贖是,不隻是依賴上帝就行了,還得信徒有堅強的意誌。從這一點看來,天主教教義在日本這沼澤不知何時已被扭曲。”司祭想大叫,天主教不是你所說的那樣,可是,想到不管怎麼說——包括這個井上,還有翻譯在內——誰都無法了解他現在的心情,於是又把已衝到喉嚨的話硬吞下去。他把手放在膝上,眨眨眼睛,默默地聽奉行說話。“神甫,你知道嗎?五島和生月現在還有許多自稱天主教徒的百姓,不過,奉行所已經不準備抓他們了。”“為什麼?”翻譯問。“因為它的根早已斷了。如果從西方的國家不斷派遣神甫來,我們就不能不逮捕信徒……”奉行笑了,“不過,現在沒有這種顧慮了,因為根斷了,莖和葉都會腐爛。從五島和生月的百姓偷偷信奉的上帝和天主教的上帝已逐漸分歧這一點,就可以找出證據了。”司祭抬起頭看築後守的臉。後者臉頰和嘴角現出做作的微笑,但是眼中毫無笑意。“最後,神甫們帶來的天主教,離開它的根,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東西。”築後守接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日本就是這樣的國家。這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的啊,神甫。”奉行的歎氣中,包含著真實、痛苦的絕望。司祭接受糕餅的賞賜,道了謝之後和翻譯一起退出來。天空仍舊一片陰暗,路上寒冷。轎子搖晃著,他茫然注視著在鉛色天空下,和天空同樣顏色的廣闊海洋。築後守說他最近會被送到江戶,也有自己的住宅,那可能是早就聽說的天主教監獄吧。他會在牢中過一輩子吧。已經無法橫渡那鉛色的大海回到故國了。在葡萄牙時,認為傳教就是讓自己完全變成那國家的百姓,於是準備到日本來和日本信徒過同樣的生活。結果呢?沒錯,如以前所想的,取了日本人的名字岡田三右衛門,變成了日本人……岡田三右衛門啊——他低聲笑了笑。表麵上他所想要的一切,命運都給了他,陰險而諷刺地給了他。司祭本該終身不娶的,但自己卻有了妻子。我並不恨你,我隻是嘲笑人的命運而已。我對你的信仰跟以前不同,但是,我仍然深愛著你。一直到黃昏時分,他都靠在窗上眺望著外麵玩耍的小孩。小孩拉著係在風箏上的線在斜坡上跑來跑去,但沒有風,風箏一直飛不上去,在地麵上拖曳著。黃昏後,雲稍微分開,微弱的陽光自雲間照射出來。已玩膩放風箏的小孩手上拿著綁在門鬆(門鬆,日本風俗,新年門前裝飾的鬆枝,也有綁上竹或梅的。)上的竹子,敲著門唱歌。“打鼴鼠喲!沒有罪沒有罪”“竹節、竹節,祝福三次”“一鬆枝、二鬆枝”“三鬆枝、四鬆枝”他小聲地學孩子們唱,因唱不好而感到寂寞。“打鼴鼠喲!沒有罪沒有罪”,他覺得自己和那眼睛看不見在地上亂爬的愚蠢動物非常相似。對麵人家的老太婆正罵著小孩。這個老太婆每天送兩餐飯來給他。晚上,起風了。他側耳傾聽,想起以前被關在牢房的時候搖動雜樹林的風聲。之後,像平常的夜晚一樣,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個人的容顏,自己踐踏過的那個人的容顏。“神甫!神甫!”他凹陷的眼睛注視著發出熟悉聲音的門。“神甫,我是吉次郎。”“我已經不是神甫了。”司祭用手敲著兩膝小聲地回答,“趕快回去吧,要是被乙名大人發現就麻煩了。”“不過,您還有聽告解的能力吧。”“是嗎?”他低下頭,“我都是棄教的神甫了。”“在長崎,大家都叫您‘棄教的保羅’,沒有人不知道這名字。”抱著膝蓋的司祭寂寞地笑了。現在,不用再告訴我,這綽號我早就聽說了。費雷拉被稱為“棄教的彼得”,我被稱為“棄教的保羅”。有時候,小孩子還會到家門口大聲地叫嚷著那名字。“請聽我說,如果棄教的保羅還有聽告解的能力,就請寬恕我的罪過吧。”要裁判的不是人……而且最了解我們弱點的也隻有主。他默默地思考著。“我出賣了神甫,也踏過聖像。”吉次郎哭泣似的繼續說下去,“這世上存在著弱者和強者。強者不畏任何刑罰,因此可以上天國吧。像我這樣天生的弱者,被官差施刑,要我踏下去……”我也踏過那聖像。那時,我的腳放在凹下的那個人的臉上。在數不清的回憶裡出現過的臉,在山裡流浪時、在牢房裡自然而然會想起他的那張臉,在人類存在的一天、最好最美的臉,一輩子都想親近的那個人的臉。那張臉現在在嵌著聖像的木板上已磨損、凹陷,以哀傷的眼光看著這邊。踏下去吧!哀傷的眼神對我說。踏下去吧!你的腳現在很疼吧!和以前踏過我的臉的人一樣疼痛吧!光是腳的疼痛就夠了。我會分享你們的痛苦,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主啊!我恨你一直都保持沉默。”“我並非沉默著,而是一起受苦。”“你對猶大說:‘去吧!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猶大怎麼了?”“我並沒有這麼說。就像現在我對你說‘踏下去吧’一樣,我對猶大說‘你所作的快作吧’。如你的腳感覺疼痛般,猶大的心也會疼痛。”那時,他把被血和汗水弄臟的腳放到聖像上。五根腳趾掩蓋了自己所愛的容顏。這種激烈的感情是無法向吉次郎說明的。“沒有所謂的強者與弱者。誰又能斷言弱者一定不比強者痛苦呢?”司祭朝著門口急促地說,“在這個國家要是已無可以聽你告解的神甫,那我就為你祈禱吧。在告解完後說的祈禱……安心地去吧。”憤怒的吉次郎壓低聲音啜泣,最後移動身體,走了。司祭不客氣地為這個男人做了唯有神職人員才能做的奧跡。神職人員會強烈地指責我做冒瀆的行為吧。我即使背叛了他們,但絕不會背叛主。我用與以往不同的形式愛著那個人。為了了解他的愛,到今日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天主教司祭。而,那個人並非沉默著。縱使那個人是沉默著,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著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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