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看到井上築後守,是那次事件之後第五天的傍晚。白天凝固不動的空氣開始流動,枝葉在傍晚的風中開始發出清爽的聲音時,他在看守的辦公室和築後守對坐。除了翻譯之外,奉行沒帶其他人來。司祭和看守一起進入辦公室時,奉行正兩手捧著大碗白開水緩緩地喝著。“好久不見。”奉行捧著茶碗,以充滿著好奇的大眼睛注視著司祭說,“我因有事到平戶走了一趟。”奉行命令翻譯替司祭端來白開水,然後,臉頰浮現微笑,開始緩緩說出自己去平戶的事。“要是有機會,神甫也應該到平戶走一趟。”那語氣好像司祭完全是自由之身。“那是鬆浦公的城鎮,有座山麵對著波浪平靜的港灣。”“我聽澳門的傳教士們說過,那是個美麗的城鎮。”“我並不覺得美麗,但是覺得有意思。”築後守搖搖頭,“看到那座城,就想起一則從前聽過的故事。平戶的鬆浦隆信大人有四個側室,她們彼此嫉妒、爭寵。最後,隆信大人忍不住把四人都趕出城外。啊,對了!對終生不娶的神甫不該說這種話。”“那位大人的做法非常聰明。”築後守親切的語氣,很快就讓司祭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你真的這麼認為?那我就放心了。平戶,不,我們日本就像這位鬆浦公。”築後守兩手轉著茶碗,笑了,“名叫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在日本這個男人耳邊說彼此的壞話!”聽著翻譯的譯詞,司祭逐漸明白了。奉行究竟想說什麼呢?他知道井上不是在說謊。因為以前在臥亞和澳門時就聽說過,信新教的英國人和荷蘭人,不喜歡信舊教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日本發展,經常向幕府和日本人進讒言。而且,也有過傳教士們對抗嚴禁日本信徒和英國人及荷蘭人接觸的時代。“既然神甫也覺得鬆浦公的處置相當聰明,你不會認為禁止天主教的理由非常愚蠢吧!”奉行氣色良好的胖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注視著司祭的臉。他的眼睛是日本人中少見的淺褐色,鬢毛或許染過,連一根白發都沒有。“我們的教會倡導一夫一妻製。”司祭也故意半開玩笑地回答,“既然有了正室,把側室趕出去是聰明的。日本也應該從四個女人當中,選一個當正室,如何?”“那正室,指的是葡萄牙嗎?”“不!是指我們的教會!”翻譯毫無表情,把這回答譯出來。築後守的表情變了,笑出聲來。以老年人來說,他的笑聲未免太高,但是俯視著這邊的眼睛卻不帶一絲感情,眼裡並無笑意。“可是,神甫!你不認為日本這男人,不選外國女性,而和同一國出生、彼此心意相通的日本女性結合才是上上之策嗎?”司祭馬上了解井上築後守所說的外國女性指的是什麼。不過,對方既然不著痕跡利用閒談來辯論,自己也不能示弱。“在教會裡,女人的國籍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對丈夫是否真心。”“是嗎?隻要有感情就能結成夫妻的話,這世界就沒有浮世之苦了。俗話說,醜女多情。”奉行對自己的這個比喻似乎很得意,深深地點頭。“可是這世上也有男士就因為醜女多情而苦惱不已。”“奉行大人把信仰的宣傳當成強製性的愛情推銷。”“對我們來說,是這樣的。如果你不喜歡醜女多情這句話,這麼想也可以:無法生兒育女的女人,在這個國家叫石女,沒有資格嫁人。”“宗教在日本如果無法紮根,發揚光大,那不是教會的緣故,我認為那是想拆散女人和丈夫——即教會和信徒——的人的緣故。”翻譯為了尋找適當的譯詞,靜默了一會兒。平常,這時候會聽到信徒們在牢房的晚禱聲,但是現在,什麼也聽不到。突然,五天前的寂靜——這寂靜,表麵上似乎一樣,其實完全不同——在司祭心中蘇醒。獨眼男子的屍體趴著倒在豔陽高照的地麵上,看守隨便抓起他的一隻腳拖到洞裡。一直延續到洞口的血跡,好像一把刷子在地麵上長長地畫了一道線。司祭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下令處死人的,就是眼前這容貌溫和的老者。“神甫,不,到目前為止的神甫們,”築後守一句一句分開說,“不知怎的,似乎都不了解日本。”“奉行大人也不了解天主教。”司祭和築後守同時笑起來。“不過,三十年前,當我還是蒲生(蒲生,即蒲生氏鄉,安土桃山時代武將,仕織田信長、豐臣秀吉。領有會津九十一萬餘石,受洗為天主教徒。)家的部下時,我也曾向神甫請教過天主教教義。”“結果呢?”“我現在下令禁天主教,跟社會上一般人的想法不同。我從未認為天主教是邪教。”翻譯露出驚訝的表情。在翻譯猶豫片刻後,到他繼續開始翻譯之前,築後守含笑望著還有少許白開水的茶碗。“神甫,從現在開始,我這老頭所說的兩件事,你要仔細考慮。那就是醜女的深情對一個男人而言是難以忍受的重擔,以及石女並沒有出嫁的資格。”奉行起身時,翻譯雙手交叉在前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築後守慢慢穿上看守慌忙擺整齊的草鞋,然後頭也不回就往夜色籠罩的中庭走去。小屋的門口蚊子成群,馬嘶聲在外麵響起。晚上,雨靜靜地下了起來,在小屋後麵的雜樹林裡發出沙沙聲。司祭把頭抵在堅硬的地板上,聽著雨聲,心裡想著跟自己一樣受審的那天、那個人的事。瘦巴巴的那個人,擦傷的臉上表情僵硬,被人追跑下耶路撒冷斜坡是四月七日早上的事。黎明的曙光把向死海那邊延伸的摩押山脈染成白色,塞德隆河流水潺潺。沒有人肯讓主休息。從達比提斜坡橫過克西斯斯廣場,隻有奇洛貝歐橋旁會議所的建築物在晨曦照射下,呈金色而鮮明清晰。長老和律法學者馬上做出死刑的判決,然後,隻要獲得羅馬派來的總督彼拉多的同意就行了。在街的外廊,跟神殿比鄰而立的軍營中,接到通知的彼拉多應該已在等候他們了。司祭對決定性的四月七日這天早晨的情景,從小就已背得滾瓜爛熟了。那個瘦瘦的人,對司祭而言,是一切的模範。即使是那個人,也跟所有的犧牲者一樣,以充滿悲哀和絕望的眼睛,怨恨地注視著罵他、向他吐口水的群眾。而猶大也混在人群裡頭。猶大為什麼在這時候還跟在那個人的後麵呢?是想看看被自己出賣的男人的最後下場,得到這種複仇的快感嗎?總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如基督被猶大出賣一樣,自己也被吉次郎出賣;現在自己也和基督一樣快要被地上的權力者審判。這種和那個人分享著相似的命運的感覺,以及在這雨夜中如疼痛般的喜悅充塞司祭胸堂。那是基督教徒們才能體會的和神的兒子心靈交會的喜悅。另一方麵,司祭卻因不了解基督體驗的肉體的痛苦而感到不安。在彼拉多的公館裡,那個人被綁在兩尺多長的柱子上,被塗了鉛的皮鞭抽打,手被鐵釘釘上。可奇怪的是,自己被關進這牢房之後,從未被看守或官差打過。司祭不知這是否出自築後守的指示,他仿佛覺得從未挨打的日子將一直持續下去。這是為什麼呢?他聽過好多次,在這個國家,被捕的眾多傳教士受到多麼淒慘的拷問和苦刑。諸如:拿巴勒神甫在島原活生生地被火烤;卡爾瑞裡歐神甫、卡布列耶魯神甫在雲仙全身被滾燙的熱水“伺候”過不知多少次;眾多傳教士在大村的牢房被活活餓死……而自己在這牢房裡,既有祈禱的自由,也有和信徒們談話的自由。食物雖然簡陋,一天卻供應不止一餐。而且,官差們、奉行並未嚴厲審問自己,幾乎都是形式上閒談幾句後就讓自己回來。他們到底有何打算?自己如果遭到拷打,是否撐得下去呢?司祭想起在友義村山上的小屋和同事卡爾倍幾次交談的事。當然,除了認真求主幫助之外彆無他法;但那時自己的心中,隱約有堅持至死為止的決心。即使是在山中流浪時也覺悟到,如果被捕,難逃肉體的刑罰。當時也許是情緒高昂之故,認為無論什麼樣的苦,都能咬緊牙關忍耐下去。可是,現在感覺到這決心的一角似乎已軟化。他從床上起來,搖搖頭,想什麼時候勇氣會消失。是這裡的生活的緣故嗎?心中某處突然有人告訴他:因為,這裡的生活,對你而言是最愉快的。是的。他來到日本之後,除了在這牢房之外,從未儘過身為司祭的義務。在友義村,躲著官吏;之後,除了吉次郎之外並未接觸過其他百姓。來這裡之後,他才開始和百姓一起生活,不用挨餓,一天裡的大半時間都用來祈禱、默想。在這裡的日子,像沙般靜靜地流逝,如鋼鐵般堅強的意誌也逐漸腐蝕。感覺上本來認為無可逃避、一直等待著的拷問和肉體上的痛苦,似乎不會加諸他身上。官差、看守是寬大的,臉色溫和的奉行愉快地談論平戶的事。一旦嘗過溫水般的舒適,想要重新過像以前那樣的山中流浪生活,或把身子蜷伏在山中小屋的生活,需要下雙重的決心吧。司祭這時也警覺到,日本的官差和奉行幾乎什麼都不做,好像蜘蛛在網上等待餌食上鉤,等待的是自己精神上的鬆弛。突然,他想起築後守做作的微笑和雙手揉擦的動作。奉行為什麼會做那種動作,現在,他完全了解了。一切好像要證實他的猜測無誤似的,本來一天隻提供兩餐,從翌日起增加為三餐。毫不知情的看守老好人般齜牙而笑:“請吃吧!這是奉行大人的指示,是很少有的待遇哦。”司祭望著盛在木碗裡的糯米小豆蒸飯和魚乾搖搖頭,拜托看守拿給信徒們吃。蒼蠅已在飯上回繞著。傍晚,看守拿了兩張草席來。改善待遇的下一步,官差們會做什麼呢?司祭逐漸明白了。改善待遇也就意味著審判的日子近了。已習慣安逸生活的肉體,一定忍受不了痛苦。官差們使用這種陰險的手段等待著自己身心漸漸鬆弛,然後,突然加以拷打、審問。穴吊……在島上被捕的那天,從那個翻譯口中聽到的話記憶猶新。如果費雷拉老師真的棄教了,那一定是跟自己一樣,起初受到良好待遇,在肉體和精神都鬆懈後,受到突如其來的拷問。否則,那位德高望重的神甫,怎麼會這麼快就棄教呢?這是多麼狡猾的方法呀!“日本人是我九九藏書們所知的最聰明的人。”司祭想起聖方濟各·沙勿略寫的話。他做出諷刺的表情,笑了。拒絕多吃一餐,晚上的草席也拒絕使用的事,當然已通過看守的嘴向官差和奉行報告了,但是並未受到責難。他們是否已察覺到計劃被識穿了呢?這就不得而知了。築後守來過後大約十天左右的早晨,司祭被中庭的嘈雜聲吵醒了。他把臉貼在方格窗上,看到武士催促著三個信徒,正要把他們從牢房帶到外麵去。朝霧中,看守把三個人的手腕綁成一串拖著走。給過自己香瓜的女人被綁在最後。“神甫!”從司祭關得緊緊的看守小屋前經過時,他們異口同聲喊著,“我們去做公差。”司祭從格子窗伸出手,向他們每一個人畫祝福的十字。他們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悲傷,司祭的手指隻稍稍碰到他們像小孩子似的靠過來的額頭而已。一整天都非常平靜,但從正午前氣溫逐漸上升,強烈的陽光從格子窗毫不留情地照射進來。司祭向送飯來的看守打聽那三個信徒什麼時候會回來,回答說公差結束,傍晚之前會回來。在築後守的命令下,長崎現在到處興建寺廟、神社,因此再多的人手都感到不夠。“今晚是盂蘭盆會,神甫可能不知道吧?”聽看守說,今晚是佛教的盂蘭盆會,長崎的百姓在屋簷下張掛燈籠、點火。司祭告訴看守,西洋也有萬聖節,跟這一樣。遠處傳來小孩的唱歌聲,仔細一聽——“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小孩們時斷時續的歌聲中,隱含哀傷。黃昏,停在百日紅樹上的寒蟬又叫起來了。蟬聲在無風的傍晚停止了,但是三個信徒還沒回來。在油燈下吃完晚飯時,又隱約聽到小孩的歌聲。夜半,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瀉入,司祭因月光而醒過來。盂蘭盆會似乎已結束,黑暗深濃,不知信徒們是否已回來。翌日清晨,天未亮他就被看守叫醒。看守說,穿上衣服馬上到外麵來。“嗯?”他問,去哪裡呢?看守回答不知道,但選這麼早的時間,可能是防止好奇心強的百姓在路上看到外國的天主教神甫而聚集成群。三個武士等著他,他們也隻說明是奉了奉行的命令。他們排成一列,默默地走在清晨的路上。在朝霧中,稻草屋頂和茅草屋頂的商店緊閉門戶,宛如陰險的老人般一言不發地並列著。道路的兩側有田地,有木材堆積著。施工中的木材味道混在霧的氣味中傳開來。長崎的街衢正在發展中。嶄新的建築物後麵,乞丐和流浪漢攤席而眠。“是第一次來長崎嗎?”武士之一笑著問司祭,“斜坡很多吧?”斜坡的確相當多,有的斜坡上已蓋滿茅草屋頂的小民房。雄雞報曉,屋簷下退色的提燈無力地滾落在地,許是昨夜盂蘭盆會的紀念品。斜坡的正下方,長滿茂盛蘆葦的大海被長長的半島包圍著,像乳白色的湖泊延伸到遠處。霧散開後,並列著幾座並不高的山丘。近海處有鬆樹林。鬆樹林前放著一個籃子,四五個光腳的武士蹲在籃子旁不知吃些什麼。他們的嘴動著,同時一直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司祭。林中已用白色帳幕圍起來,折凳並列著。武士之一指著折凳,要司祭坐下。對一直以為是來受審的司祭而言,這樣的待遇令其稍感意外。灰色的沙灘平穩展開,與港灣相連;由於天空陰暗,海呈暗褐色。海浪衝擊海濱的單調聲音,讓司祭想起茂吉和一藏的死亡。那一天,海上不停地下著毛毛細雨,雨中,海鳥飛到木樁旁。海疲倦似的沉默著,神也繼續保持沉默。這個好幾次掠過心頭的疑惑,自己仍然無法回答。“神甫!”聲音響自身後。回頭一看,長發垂肩、方形臉的男人拿著扇子在掌中把玩,笑著。“哦。”司祭從聲音想起這個男人,是在島上小屋詢問過自己的翻譯。“您還記得嗎?從那次之後又經過了多少時日?不管怎麼說,能夠再見到您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現在,神甫住的牢房是新建的,住起來還不錯,在新牢房蓋成之前,天主教神甫們幾乎都住在大村的鈴田牢房。那裡雨天漏雨,刮風時風會吹進來,對囚犯們來說,是難受的住處。”“奉行會馬上到這裡來嗎?”為了阻止對方的喋喋不休,司祭轉移話題。對方的扇子在掌中敲出聲音。“不!不!築後守不來這裡。您對奉行的印象如何?”“他待我非常親切。一天供給三餐,連晚上穿的衣服也給了,我擔心自己的身體會因為這樣的生活背叛堅定的心意。這不正是你們期待的嗎?”翻譯裝糊塗,移開目光。“其實,今天奉了奉行所的命令,無論如何想跟神甫見麵的人馬上就要到了。你們同是葡萄牙人,一定有許多話談。”司祭一直瞪著翻譯黃濁的眼睛,淺笑從他的臉頰上消失了。是費雷拉!是的,這些人終於把費雷拉帶來了,是要說服自己棄教?長久以來,自己對費雷拉並無厭惡感,優越者對可憐的人所產生的憐憫之感反而更強烈。可是,現在,真正能夠和他麵對麵時,司祭卻感到強烈的不安和慌亂。那原因,連自己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您認識吧?”“認識。”“哦。”翻譯臉頰上重新浮現出淺笑,揮著扇子朝灰色的沙灘望過去。遠處沙灘有一群人排列成隊,朝這邊走過來。“會在那群人當中。”司祭不願把內心的動搖表露在外,但仍不由得從折凳上站起來。透過被風沙蝕成白色的鬆樹乾,逐漸接近的人群已慢慢分辨得出。兩個負責警衛的武士走在前頭,他們的背後是綁成一串的三個人。其中,摩妮卡蹣跚的步履一目了然,而在三個人後麵,司祭看到了同事卡爾倍。“看!看!”翻譯驕傲地說,“如神甫所料吧。”司祭的眼睛一直盯著卡爾倍。但是卡爾倍不知道司祭就在這鬆樹林裡。他跟司祭一樣穿著日式農作服,一樣露出膝蓋以下的白色小腿。他儘量抬頭挺胸,深深吸氣,跟在大家的後麵。司祭並非因同事被捕而吃驚。他們從登陸友義村海濱時就覺悟到有一天會被捕。司祭想知道的是,卡爾倍在哪裡被捕,被捕之後他想些什麼呢?“我想跟卡爾倍談談。”“想談就談吧。不過,白天很長,現在還隻是早上,不用急。”翻譯存心讓司祭著急,故意打個哈欠,用扇子護著臉。“啊!對了,在島上和神甫問答時,有個問題我忘了問。神甫,天主教所說的慈悲,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就像虐待小動物的貓一樣。”司祭以凹陷的眼睛注視著對方說,“現在,正享受著淫賤的快感。告訴我卡爾倍是在哪裡被逮捕的。”“我們不會無緣無故告訴囚犯奉行所所做的事!”隊伍突然在灰色的海濱上停止,官差們開始卸下馱在後一匹馬背上的草席。“喂。”翻譯興致勃勃地窺探他的表情,“神甫,您知道那草席是做什麼用的嗎?”官差們用草席把除了卡爾倍之外的三個信徒的身體卷起來。他們那樣子就像隻露出頭部的袋子蟲。“等一會兒,他們會被送上船,送到大海。這個港灣比看起來深得多。”湛藍色的單調海浪,仍然啃蝕著海濱。雲掩住太陽,天空灰色而低垂。“看!現在,一個官差正跟卡爾倍神甫談話。”翻譯像唱歌似的說,“他們談些什麼呢?官差們可能這麼說:如果天主教的神甫真的慈悲,一定會同情用草席卷著的三個人,不會見死不救的!”司祭現在已很清楚,翻譯到底想說什麼。憤怒如旋風刮過身體。如果自己不是神職人員,一定會使儘力氣勒緊這個男人的脖子。“奉行大人說,隻要卡爾倍神甫說一句‘棄教’,三個人的命就有救了。他們昨天已在奉行所用腳踏過聖像了。”“對踏過的人……現在還……真是太殘酷了!”司祭喘著氣說,他說的話無法連貫。“我們希望其棄教的,並不是像那樣的小卒。在日本諸島還有許多偷偷信奉天主教的百姓。要讓他們回心轉意,神甫們非先棄教不可。”“Vitaem prasta puram,Iter para tutum.(求你讓我們的生涯純潔,求你讓我們的道路平安!)”司祭要念聖馬利亞的禱告詞,但蟬在百日紅樹上鳴叫,陽光照射的地麵上,拖著一條黑褐色的血跡的中庭光景,卻浮上心頭,曆曆如繪。他是要為大家犧牲才來這個國家的,但事實上,卻是日本的信徒為了自己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他不知怎麼辦才好。行為,不像以前在教義裡學到的那樣,能明確地分出是正、是邪、是善、是惡。卡爾倍如果搖頭,那三個信徒會像石頭般被丟入港灣。他如果接受官差們的誘惑,那就意味著卡爾倍的生涯是失敗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那個卡爾倍會怎麼回答呢?我聽說過天主教的教義是慈悲的,上帝也是慈悲的……看,是小舟!”突然,用草席卷起來的兩個信徒滾動似的跑起來。官差從背後一推,囚犯就倒在沙灘上,隻有像袋子蟲的摩妮卡注視著湛藍色的大海。司祭想起那個女人的笑聲和從乳房間掏出給自己的香瓜的味道。“棄教吧!棄教吧!”他在心中朝著遠處背向自己,正聽著官差講話的卡爾倍說。“棄教吧!不!不!不可以棄教。”司祭感到汗在額頭流,他閉上眼睛。對即將發生的事,他畏怯地想避開目光。你為何沉默?即使到了這地步還沉默著?再度睜開眼睛時,三個袋子蟲似的信徒已被官吏趕上了小舟。我要棄教,要棄教!這話都已衝到了喉嚨。他咬緊牙關,不讓這句話從口中喊出來。跟在囚犯後麵拿著矛的兩個官差,把和服撩到腿上,跨入小舟後,小舟在波浪中飄蕩著離開沙灘。還有一些時間!請不要把這一切歸罪到我和卡爾倍身上。那是你該負的責任。卡爾倍跑起來了,高舉雙手從海邊奔向大海。浪花濺起,他向小舟遊過去,邊遊邊喊著:“請聽……我們的祈禱!”那聲音分不出是哀叫還是怒吼,隨著卡爾倍黑色的頭沒入波浪中,也消失了。官差們從小舟中伸出身子,露出白色牙齒笑了,其中一人拿起矛,戲弄想靠近小舟的卡爾倍。卡爾倍的頭沒入海中,聲音中斷,然後,像隨波逐流的黑色垃圾又冒出海麵來,以比先前更無力的聲音,斷斷續續地不知叫些什麼。官差要信徒之一站到舟緣,用矛柄使勁一推,信徒那被草席包著的身體就像木偶般垂直消失在海裡。接著,很快地,另一個男人又掉入海中。最後摩妮卡也被大海吞噬了。隻有卡爾倍的頭像遇難小舟上的木塊般漂流了片刻,很快又被小舟掀起的波浪掩蓋了。“這種事不管看幾次都令人厭煩。”翻譯從折凳上站起來,突然回過頭。他的眼中充滿了憎恨。“神甫!這是你們造成的,這都是因為你們硬要讓自私的夢想在這個國家實現之故,您可曾想過,為了這個夢想,害慘了多少百姓?看!看!為了你們,血又在流了,無辜的他們的血又在流了!”然後,他唾棄著說:“卡爾倍還很純潔。可是您呢……您是最卑怯的人!不配稱作神甫!”“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盂蘭盆會雖已結束了,小孩子們還在遠處唱著那首歌。近來,長崎的家家戶戶都把大豆、番薯、茄子一起放在神靈架上,和祭祖用的飯一同給非人、乞丐吃。百日紅樹上,每天蟬聲依舊響著,但是聲音逐漸無力。“他在做什麼呢?”每天來察看一次的官差問。“還是老樣子。整天都麵對著牆壁。”看守指著關著司祭的房間,小聲地回答。官差悄悄地從格子窗探看,看到司祭在陽光照入的木板房間,背朝外邊坐著。麵對著的板壁上,仿佛整天都能看到藍色的波浪和忽現忽沒的卡爾倍小小的黑色的頭。現在,上麵出現的是三個被草席包起來的信徒,像小石子般沉入海底。這幻影一搖頭就消失了,眼睛一閉上又固執地浮現在眼簾裡。“您是最卑怯的人!”從折凳上站起來的翻譯說,“不配稱作神甫。”自己既拯救不了信徒,又不能像卡爾倍那樣追隨他們之後消逝在海浪中。自己被對那些人的憐憫拖拽著,毫無辦法。可是,憐憫不是行為,也不是愛。憐憫和情欲一樣不過是一種本能。這些東西,從前在神學院的硬板凳上早就學過了,但那僅止於書上的知識。“看!看!為了你們,血又在流了,無辜的他們的血又在流了!”眼前浮現出陽光照射的牢房庭院裡,長長的一條血跡。翻譯說,這血是傳教士們自私的夢想招來的。井上築後守把這自私的夢想比喻成醜女的深情。他說,對一個男人而言,醜女的深情是難耐的重負。“而且,”在翻譯浮現出笑容的臉上,築後守血色紅潤、肌肉豐滿的臉重疊於上,“你說,要為他們犧牲才來這國家,但事實上,卻是他們因為你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侮蔑的笑聲像針般刺入司祭的傷口。他虛弱地搖搖頭,這個國家的百姓長久以來並非為自己而死。他回答翻譯:他們為了保衛自己選擇死亡,是因為他們獲得了信仰。然而,這個回答如今根本無法轉變成治愈傷口的力量。每天就這樣度日。百日紅的樹上,蟬聲依舊無力地響著。“他都做了些什麼呢?”每天來察看一次的官差問。“還是老樣子。整天都麵對著牆壁。”看守指著房間小聲回答。“奉行所下令要仔細觀察。一切都依築後守大人的計劃順利進行。”官差的臉離開格子窗,像一直觀察病人病情發展的醫師,現出滿意的淺笑。盂蘭盆會結束後,長崎的街衢持續了一段短暫的平靜日子。這個月月底叫做“禮日”,長崎、大山浦、浦上的莊頭們把早熟的稻米裝箱獻給奉行所。八月朔日叫做“八朔”,官差和地方的士紳代表們穿著白麻布夏衣向地方官請安。月亮逐漸接近滿月。牢房後麵的雜樹林裡,每個晚上山鳩和貓頭鷹交互啼叫。雜樹林上方渾圓的月亮帶著令人不安的紅色,在黑雲中時隱時現。老人們談論著今年或許會有不祥之事發生。八月十三日。長崎的商家做醋泡蘿卜絲,煮琉球芋、大豆等。當天在奉行所上班的差役們奉獻魚類和糕餅。奉行大人也把酒或湯、糯米團等賞賜給差役。那天晚上,看守們以番薯、大豆等為下酒菜,飲酒至深夜。濃重的鄉音和杯盤的碰撞聲不絕於耳。從格子窗瀉入的銀色月光,照到正襟危坐的司祭的瘦削肩上,瘦弱的身影映在木板壁上。不知受到什麼驚嚇,雜樹林中一隻寒蟬啷啷地飛走了。他閉上凹陷的眼睛,一直忍耐著黑暗的深與濃。在這自己相知相熟的人們都已入睡的夜晚,撕裂般橫過司祭胸中的是另一個夜晚的事。那個人從睡在吸了白天熱氣的客西馬尼灰色地麵的弟子中間獨自離開,“死亡般痛苦,滴下血、汗”,司祭現在“思索”那個人的臉。他以前想起過那個人的臉不下數百次,隻是像這樣流著汗、痛苦的臉,為什麼感覺如此遙遠呢?終於,今晚第一次,那消瘦的臉頰上的表情在腦海中成為了焦點。那個人在那個晚上,是否也預感到神的沉默,而恐懼、戰栗呢?司祭不願去想。但是,現在,無意中有一個聲音穿過他胸中。司祭猛力搖了兩三次頭告訴自己:不要聽!他想起了茂吉和一藏被綁在木樁上、沉下去的雨中的海;追趕小舟的卡爾倍黑色的頭沒多久就氣力用儘、如木片般漂流於其上的海;從小舟中一個人接一個人垂直落下的海;海,寬廣無邊且哀傷地展開,那時,神在海上也固執地繼續沉默著。為什麼拋棄我?突然,這聲音和鉛色的海的記憶一起湧上司祭的心頭。為什麼拋棄我?星期五的六點鐘,這道聲音從朝向黑暗天空的十字架上響起。而長久以來,司祭認為那聲音是那個人的祈禱,並不認為那是因神沉默的恐懼而發出的。神,真的存在嗎?如果沒有神,那麼自己這半生以來萬裡波濤,漂洋過海,把一粒種子帶到這不毛的島上,就非常滑稽。在蟬鳴的正午,人頭落地的獨眼男子的人生也是滑稽的;遊泳追趕著信徒們小舟的卡爾倍的一生也是滑稽的。司祭麵對牆壁笑出聲來。“神甫,有什麼事嗎?”飲酒作樂的看守們濃重的家鄉口音停止,一個上廁所的人經過門前,隨口問道。不過,第二天早上,強烈的陽光又從格子窗射入時,司祭恢複了幾分元氣,又從昨夜侵襲自己的孤獨中振作起來。他把兩腳向前伸出,頭靠在木板壁上,以虛幻的聲音念著詩篇。“神啊,我心堅定,我心堅定。我要唱詩,我要歌頌!我的靈啊,你當醒起!琴瑟啊,你們當醒起!我自己要極早醒來。主啊,我要在萬民中稱謝你,在列邦中歌頌你。”(出自《聖經·詩篇》第五十七章。)那些詩句是他少年時代每次看到風吹過藍空或果樹時,一定會想起來的聖詩。但是,那時的神,並不像現在是畏懼、懷疑的對象,而是更接近、和這地上相調和、能讓人產生生之喜悅的對象。官差和看守不時以充滿好奇的眼神窺視他,但司祭連頭也不回。送進來的一日三餐,有時也不吃。九月,在空氣中感到幾分涼意的某個下午,那個翻譯突然來訪。“喂!今天我帶您去見一個人。”翻譯仍然嘲笑似的搖著扇子說,“不,不!不是奉行大人,也不是官差,是您見了包您高興的人。”司祭默默不語,以不帶感情的眼神注視著對方。他仍然清楚地記得翻譯那天對自己說的話,但很奇怪,自己既不憎恨,也不生氣,甚至連憎恨、生氣的念頭也沒有。“聽說您現在連飯也不太吃,”翻譯臉上掛著慣有的淺笑,“還是不要鑽牛角尖的好。”他說著,頻頻進出房間,歪著頭。“轎子來得慢。該是到達的時刻了。”現在不管誰來,司祭都不感興趣。他隻是茫茫然地、好像看某種物體般,眺望著匆忙進出自己與看守房間的翻譯的背部。轎夫的說話聲在門口響起,和翻譯在小屋外不知交談些什麼。“神甫,我們出去吧。”司祭默默地站起來,緩緩走出門外。因神經疲勞而變得黃濁的眼睛遇到外麵的陽光,感到分外疼痛。兩個圍著兜襠布的轎夫手肘靠在轎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邊。“好重呀,身體這麼胖。”司祭和翻譯一上轎,轎夫們馬上就抱怨。他們為了掩人耳目放下轎簾,看不見外頭的情景,隻聽到各種聲音:有小孩的叫喊聲、僧人的鈴聲、施工的聲音。夕陽透過轎簾,斑斑點點照在他的臉上。不隻是聲音,還有各種味道傳來:樹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雞和牛馬的臭味。司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幾口雖然短暫卻是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氣息。突然,他跟大家一樣想找人說話、想聽人說話、想融入這種生活的欲望湧上心頭。對躲藏在放煤炭的小屋的日子、在山中流浪害怕被抓到的日子、目睹信徒被殺的日子,已經受夠了,覺得自己已沒有繼續忍受這些的力氣了。然而,“儘你的心、儘你的魂、儘你的意、儘你的能力”凝視一件事,正是他當司祭以來的工作。單憑聲音就知道轎子已入市內。剛才聽到的是雞鳴、牛叫聲,而現在是急促的步行聲、尖銳的叫賣聲、車輪聲,不知爭吵什麼的口角聲也透過轎簾傳入耳中。自己究竟會被帶到哪裡?去跟誰見麵呢?司祭已無所謂。無論見誰,反正是以同樣的問法、重複問些和以前一樣的問題,就像調查基督的希律王的審問,並不是為了聽對方說出的話,隻不過是形式上的審問而已。而且,為什麼井上築後守不殺他,也不釋放,而讓他活著呢?現在,他連對找個穿鑿附會的理由也覺得倦怠、慵懶。“到了。”翻譯邊以手掌擦汗,邊命轎夫停下轎子,掀起轎簾。司祭走出轎外,不知何時,夕陽紅紅地照射著,在牢房看顧他的看守也在那兒,顯然是擔心他半路逃走。石階上有個山門,在夕陽燦爛的山門背後,有座不太大的寺院,後麵連接著褐色的有著峭立懸崖的山。住持的居室陰暗,有點涼意的木板房間內,兩三隻雞旁若無人地逛來逛去。一個年輕的和尚走出來,以帶著敵意但炯炯有神的目光抬頭看了看司祭,也沒跟翻譯打招呼就離開了。“和尚們不喜歡你們神甫喲。”翻譯坐下,眼望中庭,高興地說,“經常獨自麵壁對身心是有害的,我跟你說清楚反倒引起無謂的麻煩,真是不劃算。”對經常嘲笑自己的翻譯所說的話,司祭幾乎充耳不聞。倒是他從居室的怪味中——在燒香味兒、濕氣和日本人的食物味道中——不知怎的,突然嗅出有種異樣的味道摻雜在內。是肉味!由於好久沒吃肉了,他對這淡淡的肉味非常敏感。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從長廊另一頭緩緩向這邊接近。“您大概已猜到會和誰見麵吧?”翻譯問。司祭表情僵硬,點點頭。他自己也感到膝蓋不由得在顫抖。知道總有一天會和他見麵,但沒想到是在這種地方。“差不多可以讓你們見麵了。”翻譯愉快地“欣賞”著司祭顫抖的樣子,“這是奉行大人說的。”“井上大人?”“是的。不過,對方也很想見您。”年老的僧侶後麵,穿著黑色衣服的費雷拉低著頭走過來。小個子的老僧抬頭挺胸,而高個子的費雷拉反而低著頭,那樣子顯得格外卑屈。看來就像脖子上係著繩子,給硬拉過來的大牲口。老僧站定,無言地瞄了司祭一眼,在夕陽照射的房間盤腿而坐。大家靜默了好一陣。“神甫!”司祭終於以顫抖的聲音說,“神甫。”費雷拉微微抬起頭,瞄了一眼司祭。卑屈的笑意和羞恥同時閃過他的眼睛,之後,他挑戰似的故意睜大眼睛俯視這邊。而司祭呢,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胸口淤塞,覺得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是假的,也不想再刺激一直監視著自己的僧侶和翻譯那優越者的好奇心。懷念、憤怒、悲傷、怨恨,各種情感糾結在一起,在心中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為什麼是那種表情?他在心中叫喊著。我並非為了責備你而來,並不是為了審判你而在這裡的,我不是優越者。他勉強地想擠出笑容,但是笑容沒出現,不聽使喚的眼淚卻充滿眼眶,從臉頰緩緩流下。“神甫,好久……”終於說出話來——司祭的聲音顫抖。明明知道現在講這種話是多麼滑稽且愚蠢,但除此之外,無話可說。但是,費雷拉還是沒說話,臉上仍舊掛著挑釁似的淺笑。對費雷拉的表情從微弱、卑屈的微笑轉變成挑釁般的淺笑,司祭非常了解。就因為了解,司祭希望自己就此像朽木般倒下去。“您,說話吧。”司祭以喘著氣的聲音說,“如果憐憫我,請,說話吧。”您把胡子刮掉了啊。突然,這奇妙的話湧上喉嚨。為什麼突然會有這念頭產生呢?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前,他和卡爾倍都認識的費雷拉老師蓄著胡子,經常梳理得很漂亮。胡子,使費雷拉的臉上產生一種獨特的溫柔和威嚴。可是,現在本來留著胡子的鼻下和下顎卻光禿禿的。司祭覺得自己的眼睛不聽使喚,老是往費雷拉臉上光禿禿的部分瞧。那裡看來極為淫猥。“這時候說什麼才好呢?”“您在偽裝自己。”“偽裝自己?沒偽裝的部分怎麼說才好呢?”翻譯擔心會漏聽二人的葡萄牙語,把身體向前移。兩三隻雞拍動翅膀從泥土房間跳到木板房間。“住在這裡很久了嗎?”“大約有一年左右。”“這裡是……”“叫西勝寺的寺院。”從費雷拉口中說出西勝寺的發音時,像石像般朝正麵而坐的老僧把臉轉過來。“我也在長崎某處牢房裡,那地點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知道,是在名叫外町的郊外。”“您每天都做什麼呢?”費雷拉歪著頭,手撫摸著光禿禿的下顎。“澤野大人每天都在寫書。”翻譯從旁代替費雷拉回答。“我奉了奉行大人的命令,編寫天文學方麵的書。”費雷拉像要封住翻譯的口似的搶先說出來,“是的,我還有用處,對這個國家的人還有用處。日本人對各方麵知識的了解都非常豐富,但是,在天文學和醫學方麵像我這樣的西方人還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當然,這個國家已從中國學到很優異的醫學……不過,如果加上我們的外科,一定能錦上添花。天文學的情形也一樣。因此,我拜訪荷蘭的船長,讓他想辦法幫忙購買鏡片和望遠鏡。我在這個國家,絕非毫無用處。我是這樣的有用處。就是這樣。”司祭一直注視著費雷拉喋喋不休的嘴角。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饒舌,不過,他似乎可以理解費雷拉強調好幾次自己還有用處的精神上的焦慮。費雷拉不隻是說給他聽,是為了讓翻譯和僧侶也聽得到,也為了讓自己說服自己的存在才喋喋不休。“我在這個國家還有用處。”費雷拉說話時,司祭眨著哀傷的眼睛看著他。司祭心想:是的,對人們有益、有用是神職人員唯一的願望和理想。神甫們的孤獨是在自己對他人無益時產生的。而已棄教的費雷拉,仍然無法擺脫以前的想法。就像瘋女仍會給嬰兒喂奶一樣,看來費雷拉似乎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對他人有益的回憶上。“幸福嗎……”司祭小聲地問。“誰……”“您……”“幸福,”費雷拉眼中又閃過挑釁似的銳利眼神,“因各人的想法而不同。”從前的您絕不會這麼說吧,司祭剛想這麼回答,又覺得厭倦而閉口不說。自己並不是為了責備他棄教或背叛自己的學生才在這裡的,自己無意把手指頭伸入對方不願讓人看見而掩蓋起來的傷口深處。“是的,他對我們日本人有用。他已改名叫澤野忠庵。”翻譯坐在費雷拉和司祭之間,對著兩人微笑,“他現在已開始寫另外一本書。主要是揭發上帝教義和天主教的錯誤與非法的事,書名我記得叫《顯偽錄》。”這次,費雷拉無暇插嘴。轉瞬間,他把視線移到拍打著翅膀的雞身上,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奉行大人也看過稿子,還誇獎寫得很好。”翻譯對司祭說,“您在牢裡有空時也可以看看。”司祭總算明白剛才費雷拉為什麼慌忙地搶著回答現在在編寫天文學的理由了。費雷拉因井上築後守的命令每天麵對桌子。費雷拉把自己一輩子信奉的天主教寫成是不正當的宗教。司祭眼前仿佛看到拿著筆、佝僂著身子的費雷拉的姿容。“好殘忍!”“什麼事?”“好殘忍。我覺得比起任何拷問,這種做法是最殘忍的。”司祭看到轉過臉的費雷拉眼中突然有淚水閃亮。穿著日本的黑色和服,把栗色頭發係成日本人的形狀,然後改名為澤野忠庵……而且現在還活著。主啊!你還沉默著,對這樣的人生你還固執地保持沉默!“澤野大人,我們今天帶這個神甫到這裡來,並非為了這樣的閒談。”翻譯回頭看如石頭佛像般盤腿端坐在地板上的明亮的夕陽中的老僧。“啊,老師父不是有很多事嗎?快點說吧。”費雷拉似乎已失去了剛才的鬥誌。司祭覺得,睫毛裡淚水還閃亮著的這個男人,似乎突然縮小了。“他們要我……勸你,棄教!”費雷拉似有些疲倦,說。“你看看這個。”他默默地指著自己的耳朵後麵。那裡有處已成褐色、像是被火燙傷的傷痕。“我記得跟您說過穴吊的刑罰吧。把手腳綁住無法動彈,吊在洞裡。”翻譯故意做出恐懼的樣子,張開兩手,“這樣很快就會斃命,因此,在耳朵後麵穿個洞,讓血,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如此才能更加透徹地體會死亡。這是井上大人想出來的刑罰。”司祭憶起那張大耳的、氣色良好的、紅潤的奉行的臉;兩手捧著茶碗慢慢地喝開水的臉;自己一抗辯,能了解地緩緩點頭,慢慢浮現微笑的臉。希律王在那個人受到拷問時,坐在鮮花裝飾的餐桌前吃飯。“您想想看,到了今天,在這個國家,天主教的神甫就隻有您一人,而您又已被捕,無法把教義散播給百姓。這不就成了無用之身嗎?”眯成細眼的翻譯聲音突然變溫柔。“不過,像忠庵大人剛才說的,編寫天文、醫術的書籍,幫助病人,也是為他人儘力。應該選擇一輩子在牢房裡度過還是改變方向,棄教,幫助他人呢?這必須仔細考量。老師父也常常這麼教導忠庵大人。所謂仁慈之道,就是舍棄自我。我們好像沒必要一味拘泥於宗教的派彆。為他人奉獻自己,這一點在佛教和天主教之間並無區彆。最重要的是,是否行道。記得澤野大人在《顯偽錄》中也是這麼寫的。”翻譯說完後,轉過頭來催促費雷拉說話。夕陽直直照射在這位穿著和服的老人扁薄的背部。司祭一直注視著這瘦瘦的背部,傷心地尋找從前在裡斯本神學院深受神學生敬愛的費雷拉老師的影子。很奇妙地,現在自己對他並無輕蔑之意,隻有類似看著行屍走肉的憐憫充塞胸中。“二十年了,”費雷拉低下頭,微弱地說,“我在這個國家傳教二十年了。對這個國家,我比你清楚。”“在那二十年,您身為耶穌會教區長,繼續著輝煌的工作。”司祭激勵對方,提高聲音,“我們懷著敬意拜讀您寄到耶穌會本部的書信。”“然而,在你眼前的卻是在傳教中失敗的老傳教士。”“並未在傳教中失敗。您和我死後,又會有新的神甫從澳門搭乘帆船,偷偷地在這個國家的某處登陸。”“他一定會被逮捕!”翻譯突然從旁插嘴進來,“每次被捕,日本人又要流血。就因為你們自私的理想,日本人又要死了,這句話到底要我講幾次你們才明白。已經到了不要你們管我們的時候了!”“我傳了二十年教。”費雷拉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反複著同樣的話,“了解到的是,在這個國家,你和我們的宗教終究無法生根。”“並非無法生根。”司祭搖搖頭,大聲叫著,“而是根被砍掉了。”但是,費雷拉並未因司祭大聲說話而抬起頭來,仍舊低著頭,就像毫無感情、全無意誌的木偶。“這個國家是沼澤。不久你也會明白的。這個國家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沼澤地。無論哪一種苗,隻要種在這沼澤,根就開始腐爛,葉變黃而枯萎。我們在這沼澤地種植了名為天主教的樹苗。”“那樹苗也有過蓬勃生長、枝葉茂盛的時期。”“什麼時候?”費雷拉這時才望著司祭,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淺笑。那淺笑好像憐憫不懂世事的青年。“您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這個國家到處都有教會,信仰就像清晨的鮮花散發出香味,許多日本人,就像猶太人聚集到約旦河,爭著受洗。”“可是,那時日本人信仰的已不是天主教的神……”費雷拉緩緩地說出這句話,臉頰上仍殘留著憐憫的微笑。司祭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自心底湧上來,不由得握緊拳頭,拚命地提醒自己要保持理性,不可以被這種詭辯欺騙。失敗的人為了自我辯解,什麼樣的自我欺瞞都做得出來。“您連不能否定的都想否定。”“不是。這個國家的人那時候信奉的並不是我們的神,而是他們的神。在好長、好長的時間裡,我們都不知道這事實,誤以為日本人變成了天主教徒。”費雷拉疲倦地坐到地板上。和服的下擺散開,露出骨瘦如柴的赤腳,“我並不是要辯解或想說服你才這麼說。恐怕沒有人會相信這句話。不隻是你,在臥亞和澳門的傳教士、西歐教會的所有司祭都不相信。而我是在傳教二十年之後才了解日本人,才知道我們所種植的樹苗的根部,在不知不覺中已逐漸腐爛。”“聖方濟各·沙勿略,”司祭忍不住打斷對方的話,“在日本時,絕對沒有那種想法。”“連那個聖人,”費雷拉點點頭,“也從未察覺到。然而,聖·沙勿略神甫所教的上帝,日本人任意把它改變成大日的信仰。對崇拜太陽的日本人來說,上帝和大日的發音幾乎一樣。你沒念過沙勿略發現那錯誤的書信嗎?”“如果沙勿略有好的翻譯陪伴,就不會發生那種無聊的小誤解了!”“不!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話。”費雷拉顴骨附近出現神經質的焦躁表情,反駁說。“你什麼都不了解。連從澳門、臥亞的修道院來考察這個國家傳教情形的人也都不了解。把上帝和大日混在一起的日本人,把我們的神依他們的方式扭曲、變化,製造出另一種東西。語言的混亂消失之後,這種扭曲和變化仍然悄悄地進行,即如你剛才說的傳教最興盛的時期,日本人信仰的也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他們扭曲後的東西。”“把我們的神扭曲、變化,製造出彆的東西……”司祭咀嚼費雷拉的話,重複說,“那也還是我們的上帝呀!”“不對!基督教的神,在日本人心中,不知何時已喪失神的實體。”“您說什麼?!”在泥土房間安靜地啄食的雞,被司祭大聲一喝,嚇得急拍翅膀,逃到角落裡。“我要說的很簡單:你們隻看到傳教的表麵,並未考慮到它的本質。沒錯!在我傳教的二十年,如你所說,在京都、大阪、九州、中國地區(中國地區,指日本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中國”即“日本中部”之意。)、仙台建了許多教會;在有馬(有馬,現已並入神戶市。)、安土(安土,現滋賀縣蒲生都安土町。)設了神學院,日本人爭相成為信徒。你剛才說日本的信徒有二十萬人,其實,不隻這些。我們曾經擁有過四十萬信徒。”“您可以引以為傲呀!”“引以為傲?如果日本人信仰的是我所傳教的神就能引以為傲,可是,在這個國家,日本人在我們所建的教會裡祈禱的不是天主教的神,這是我們無法理解的——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扭曲了的神不是我們的神。”費雷拉低下頭,想起什麼似的動了動嘴唇,“不!那不是我們的神,而是和掛在蜘蛛網上的蝶一模一樣的事物。起初,那隻蝶的確是蝶,但是翌日,那東西外表上雖有蝶的翅膀和胴體,其實是已失去實體的屍骸。我們的神,在日本就和掛在蜘蛛網上的蝶一模一樣,隻有外形和形式像神,其實已是無實體的屍骸。”“沒有這回事,我不想再聽這種傻話。我在日本的時間雖然沒有您待的那麼久,但是,我的確親眼見過殉教者。”司祭用手遮住臉,聲音從手指間泄出,“我這雙眼睛看過他們確實在信仰中掙紮而死。”雨天的海、浮在海上的兩根木樁的回憶在司祭心中沉痛地蘇醒。他忘不了獨眼男子在豔陽高掛的正午如何被殺。把香瓜給自己的女人被席子卷起沉入海底的景象也牢牢嵌入腦海裡。如果說他們不是為信仰而死,那是對人多麼大的褻瀆!費雷拉在說假話!“他們信仰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日本人以前……”費雷拉充滿自信,下斷言般一個字一個字有力而清晰地說,“沒有神的概念,今後也不會有。”這些話重如無可撼動的岩石,壓在司祭胸口。那種震撼就跟自己幼小時,第一次知道神的存在時一樣。“日本人並未具備思考和人類完全隔絕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沒有思考超越人類存在的神的能力。”“天主教和教會是超越所有國家和土地的真實,否則,我們的傳教有何意義呢?”“日本人把經過美化、渲染的人稱為神,把跟人同樣存在的東西叫做神。但是,那並不是教會的神。”“二十年來,您在這個國家了解的就是這些?”“就是這些。”費雷拉寂寞地點點頭,“因此,我認為傳教已無意義。帶來的苗木,在稱作日本的這沼澤地不知何時根部已腐爛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沒察覺到,也不了解。”費雷拉最後所說的這些話,包含著連司祭也無法懷疑的痛苦和絕望。夕陽已失去剛才的威力,陰暗已偷偷溜入泥土房間的角落。司祭聽到遠處敲木魚的單調的聲音,和僧侶們哀傷的念經聲。“您,”司祭對著費雷拉說,“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費雷拉老師了!”“是,我已不是費雷拉,我是被奉行賜名為澤野忠庵的男子。”費雷拉低著頭回答,“不隻是姓名,他還把死刑犯的遺孀和孩子也賜給我。”晚十時,司祭坐上轎子,在官差和看守的陪同下踏上歸途。夜深了,不見行人的影子,不用擔心轎內的人會被看到。官差允許司祭掀起轎簾。想逃的話,可能逃得了,但是,司祭現在沒有那氣力。路狹窄又曲折,看守告訴他這地方叫內町,淨是些木板搭蓋的擠在一起的民房。出了這區域,看到的是寺院長長的圍牆和雜樹林,可見長崎的城市形態尚未完全形成。懸掛在黑漆漆的樹梢上的月亮,好像在跟隨轎子向西移動。月色看來淒涼、可怕。“心情舒暢了一點嗎?”跟著轎子的官差邊走邊關心地問。到達牢房,司祭向官差和看守客氣地道謝後,走入木板房間。背後傳來看守跟往常一樣上鎖的低沉聲音。感覺上似乎離開這裡好久之後才回來。雜樹林中山鳩不時的鳴叫聲,也好像好久沒聽到了。今天這一日,仿佛在牢房的十日那麼冗長、痛苦。終於見到費雷拉這件事並未使司祭震驚。那個老人變成現在那樣子,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到日本之後,也曾想象過。當憔悴的費雷拉穿著和服,步履蹣跚地從走廊那一頭出現時,自己內心並未起太大的震撼和驚愕。那樣的事,此刻都無所謂了,無所謂了。可是,他所說的到底有多真實呢?從格子窗瀉入的月光照射在司祭瘦弱的背部,他麵對板壁端坐著。費雷拉是否為了自己的軟弱和過失才說出那樣的話來辯解呢?對,一定是那樣,司祭對自己這麼說。但同時也有種不安,或許他說的話是真實的。費雷拉稱日本為無底的沼澤地,樹苗在這裡根會腐爛、葉會枯萎。“天主教之所以滅亡,並不是你們認為的是因為受到禁止或迫害的緣故,這個國家存在著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天主教的某種東西。”費雷拉的每一句話,像針一樣刺入司祭耳中。你們信奉的神,在這個國家就像倒吊在蜘蛛網上的昆蟲屍骸,徒留外形,其實已失去了血和實體。隻有說那些話時,費雷拉的眼中才閃亮出熱烈的光。不知怎的,他的表情讓人感受到一種不像是失敗者自我欺瞞的真實感。從中庭傳來看守小解完畢後的腳步聲。腳步聲消失後,黑暗中聽得到的隻有金龜子長長的、嘶啞的鳴叫。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司祭當然沒有足以否定費雷拉的話的傳教經驗。可是,他要是否定,就會使來到這國家的自己所做的一切喪失意義,他用頭“空、空”地碰撞著牆壁,單調地自言自語:“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那樣的事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為虛假的信仰而犧牲自己。他親眼看到的農民、貧苦的殉教者,那些人如果不相信救贖,怎麼可能在下著毛毛雨的海中,像石塊一樣沉下去呢?那些人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信仰堅定的信徒、教徒!那信仰儘管質樸,但灌輸這信念的不是日本的官吏或佛教,而是教會。司祭聯想到費雷拉那時的悲傷。費雷拉一次也沒談到日本貧苦的殉教者。他是有意想避開這點。他故意輕視不像自己的其他強者——經得住拷問或倒吊的人。費雷拉希望跟自己一樣的弱者增加,希望有人能分享孤獨和軟弱。在黑暗中,司祭想著:今晚,現在,費雷拉已睡著了嗎?不!他一定還沒睡,那個老人,現在一定跟自己一樣在這個城市的某處,在黑暗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咀嚼著深深的孤獨。那孤獨比起現在自己在牢房裡體驗到的寂寞更冷酷、更可怕。他不隻背叛了自己,而且為了在自己的軟弱上添加軟弱,還企圖把彆人也拉下去。主啊!你不拯救他嗎?你朝著猶大說: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難道你要把那個男人趕到被你舍棄的人群裡頭嗎?司祭將費雷拉的孤獨和自己的寂寞作這樣的比較時,發出了能滿足自尊心的微笑。然後,他在冷硬的木板房間躺下,靜靜地等候睡意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