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沉默 遠藤周作 5214 字 2天前

天空陰暗,雲緩緩飄向禦仙嶽山頂,朝廣闊的原野而去,那是叫千束野的曠野,灌木像在地上爬行,東一叢西一簇,此外就是無儘的黑褐色地麵。武士們彼此商量之後,命令警吏把司祭從無鞍的馬上放下來。司祭由於長時間兩手被縛騎在馬背上,站到地麵時,感到大腿內側疼痛,便就地蹲了下來。其中的一個武士拿出長煙鬥抽煙。這是司祭第一次在日本看到煙草。這武士吸了兩三口之後,就尖著嘴巴吐出煙,然後把煙鬥遞給同事。在他們輪流抽吸之間,警吏們一直以羨慕的目光注視著。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在岩石上或站或坐,皆往南方眺望。也有人在岩石後麵小解。北方的天空還有晴朗的部分,南方黃昏的雲層已逐漸重疊。司祭有時看看剛剛走過的大道,不知吉次郎在哪裡慢了下來,已不見其身影。他一定是途中放棄追趕返回了。沒多久,看守們指著南方嚷道:“來了!來了!”跟這邊一樣,武士和徒步的男子們從南方緩緩接近。抽著煙鬥的武士立刻跨上馬,全速迎向那群人。他們彼此在馬上點頭、問候。司祭知道自己將在這兒被交給新的一隊人馬。商量好之後,從大村護送自己來的那群人掉轉馬頭往陽光照耀的北方大道而去。之後,司祭又被從長崎來接他的人包圍起來,再度被迫騎上無鞍馬。牢房位於雜樹林環繞的丘陵斜坡上。看來是剛建好的新的倉庫式房子,內側長四米、寬三米、天花板高兩米。光線能夠照射進來的地方,就隻有小小的格子窗,以及僅容一個盤子送入、還裝有木板蓋子的小洞,一天一餐的夥食就從這裡送進來。剛到這裡以及兩次接受調查時,司祭都觀察了牢房的外側。外側有竹刺朝內並排紮的柵欄,戒備森嚴;更外邊有看守住的茅草平房。司祭被關進來時,沒有彆的囚犯。一整天,他如同在那座島的小屋中,一直在黑暗裡靜坐,聽看守的談話,看守有時為了消磨無聊時光會向他搭訕。他們告訴他,這裡是長崎的郊區,至於在城市的哪個方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白天聽到的清晰腳步聲,以及遠處傳來的削木頭聲、釘釘子聲等,可推測得到,這附近是新開辟的地方。入夜後,山鳩的啼叫聲從雜樹林中傳來。儘管如此,這牢房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詳和靜謐。在山中流浪的不安與焦躁,仿佛已是遙遠的往事。儘管明天的命運無法預料,卻沒有任何不安。司祭向看守要了強韌的日本絲和繩子,做成念珠,整天都靠著祈禱或念《聖經》的句子度過。晚上,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邊聽著雜樹林中山鳩的啼叫聲,一邊在腦海裡描繪著基督一生的每一幕。對他而言,基督的麵孔從自己孩提時代起就是一切夢和理想寄托所在。基督在山上向群眾說教的麵孔,在加利利湖度過黃昏時刻的麵孔,那樣的麵孔甚至受到拷打審問時也美麗如常。溫柔,而能沁入人心深處的清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那是一張誰都無法侵犯、不能侮辱的麵孔!想到這裡,宛如小波細浪在海濱靜靜地為沙子吸去似的,所有的不安、恐懼似乎都被吸走了。每天過著到日本之後好容易才體會到的靜謐日子。司祭想到這種日子持續著,不也證明自己距離死亡已不遠了嗎?可以見得這些日子是多麼安靜、溫和地從他心中流過。第九天,司祭突然被拉到外邊來。由於長時間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度過,他感到陽光如利刃般刺入凹陷的眼中。雜樹林中,蟬聲如瀑,看守的小屋後麵盛開的紅花映入眼中。他現在才發覺自己的頭發和胡須已長得像浪人那般,臀部的肌肉消減得厲害,手臂細如鐵棒。他還以為會被帶去審問,哪知卻被帶到看守的小屋,推入用木格子圍起來的空房間。司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轉移到這裡來。第二天他才知道原因。突然,看守的怒吼聲劃破了四周的沉寂,傳來幾個男女被從牢門趕到內庭的雜亂腳步聲。他們被關入那間昨天關押自己的黑漆漆的牢房。“再不乖乖聽話,我可要揍人了!”看守大聲喝斥。囚犯們反抗著。“我們要鬨,要鬨得更凶!”看守和囚犯之間起了一陣爭吵,但沒多久,就平靜下來了。傍晚,從牢房傳出他們祈禱的聲音。“我們在天的父!願你的名被尊為聖,”“願你的國來臨,願你的旨意承行於地,如在天上一樣!”“我們的日用糧,求你今天賜給我們;”“寬免我們的罪債,猶如我們也寬免得罪我們的人;”“不要讓我們陷入誘惑,但救我們免於凶厄。”夕靄中,那些男女的聲音有如噴泉,一會兒便消失了。在他們唱和著“不要讓我們陷入誘惑”的聲音中,混合著一種悲傷的呻吟調子,司祭一邊眨著凹陷的眼,嘴唇也附和著他們一張一合。你一直都保持沉默,但你不可能一直沉默著!翌日,司祭問看守,可否探望那些囚犯。囚犯們正在嚴厲的監視下,於中庭開辟耕地。司祭一到中庭,無力地揮動著鋤頭的五六個男女就很訝異地轉過頭來。司祭對他們還有印象,也還記得退了色的、襤褸的農作服。隻是,當他們朝這邊轉過頭來時,他判斷他們可能長期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男人的頭發和胡須都很長,女人臉色蒼白。“哎呀……”其中的一個女人叫著,“是神甫啊……我們都沒認出來!”她就是那天從胸口掏出香瓜給司祭的女人。她的旁邊,像乞丐的獨眼男子親切地笑著,露出排列不齊的黃牙。從那天起,他取得看守的許可,每天早上和黃昏兩次到這些信徒的牢房裡去。那時候,看守們盯得比較鬆,知道信徒們絕不會胡來。沒有葡萄酒和麵包不能舉行彌撒;不過,司祭和信徒們一起禱告,聽他們懺悔。“你們不要倚靠君王,不要倚靠世人,他一點不能幫助。他的氣一斷,就歸回塵土。他所打算的,當日就消滅了。以雅各的神為幫助、仰望耶和華他神的,這人便為有福。(出自《聖經·詩篇》第一四六章。)”他對囚犯們一字一字地念出舊約的句子,大家都傾聽,連咳嗽聲也沒一絲。看守也默默地聽著。以前不經心地讀過的這些《聖經》句子,從未像現在這般為了信徒、為了自己真心誠意地念出來。每個字、每個句子,都有了它新的意義和分量,沁入胸中。“從今以後,在主裡麵而死的人有福了!(出自《聖經·啟示錄》第十四章。)”司祭熱切地說:你們不會再碰到苦難了。主不會永遠拋棄你們。他會洗滌我們的傷痛,會伸手拭淨血跡!主不會永遠沉默。傍晚,司祭為囚犯們做告解的奧跡。由於沒有告解室,他就把耳朵湊到遞食物的洞口,聽對方小聲地懺悔。其間,其他的人就擠在角落裡,儘量避免妨礙告解的人,司祭想到自從到友義村之後,就隻有在這間牢房,自己才能夠執行身為神職人員的任務。他在心中祈禱,希望這裡的生活能夠永遠繼續下去。聽完告解之後,他用在庭院中撿的雞毛,把登陸以來的回憶點點滴滴寫在向警吏要來的紙上。這些紙片能否送到葡萄牙人手中,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有信徒會想辦法把它送給在長崎的中國人。就是這點滴的希望促使他動筆寫的。晚上,司祭在黑暗中坐著,聽雜樹林裡山鳩“赫!赫!”的啼叫聲。那時,他感覺到了一直注視著他的基督的麵孔,藍而清澄的眼睛安慰地凝視著他,那張麵孔是平靜的,卻充滿了自信。司祭對著那張麵孔說:“主啊!你不會再拋棄我們吧!”仿佛聽到他的回答:“我不會拋棄你們。”司祭搖搖頭,又豎起耳朵,然而聽到的隻有山鳩的啼叫聲。黑暗更深、更濃了,但是,司祭感到自己的心靈,雖然隻是一瞬間,卻被洗滌過了。一天,看守打開鎖,臉從門口伸進來。“換衣服吧!”一襲衣服放在地板上,“你看,是新的哦,十德和棉質內衣,對了,這是給你的!”看守告訴他,“十德”指的是和尚穿的衣服。“謝謝你!”司祭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微笑,“不過,請拿回去吧,我什麼都不要。”“你不要嗎?不要嗎?”看守像小孩般搖頭,卻貪婪地看著衣服,“是奉行手下的官差送來的呀!”司祭拿自己穿的麻布衣和這嶄新的衣服相比較,心想:那些官差為什麼會給自己和尚的衣服呢?他不知道這是奉行所對囚犯的憐憫,還是他們的計謀。不過,有了這衣服,自己和奉行所從今天起就有了關聯。“快點!快點!”看守催促,“官差們很快就到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受審。他每天把受審的場麵想象成彼拉多和基督相對的戲劇性場麵,群眾叫嚷,彼拉多猶豫著,和基督沉默地站著。可是,現在這裡隻有一隻秋蟬從剛才起一直發出誘人沉沉欲睡的鳴叫。午後經常是這樣。信徒們的牢房又恢複了寂靜。司祭向看守要熱水擦拭身體,手臂緩緩伸進棉質內衣。沒有布料的舒適感覺,反而有一種因為穿這衣服等於向奉行所妥協的恥辱感在肌膚上流竄。中庭裡,幾把折凳並排成一列,折凳的黑影落在地麵上。司祭受令跪伏在麵對入口處門的右側,手放在膝上,等了好久。他不習慣這種姿勢,膝蓋痛得流冷汗,但是他不願讓官差們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拚命地在腦海中想象著基督被鞭打時的表情,以轉移膝蓋疼痛的注意力。終於聽到馬蹄聲和隨從的腳步聲,看守也跪伏在地,低下頭來。幾個武士手搖扇子大搖大擺地走入中庭。那些武士邊走邊談,瞧也沒瞧這邊一眼就從前麵經過,大模大樣地分彆坐到折凳上。看守低著身子送上開水,他們優哉遊哉地喝白開水。休息過後,右端的武士向看守交代一些話。然後,司祭領命搖搖晃晃地走到五把折凳之前。後麵的樹上,仍有一隻蟬嘶鳴著,汗流在衣服和背部之間;對投射到自己背部的多道視線,他甚至感到痛楚。現在,牢房中的信徒們一定在聽著自己和官差之間的一問一答。井上和奉行所的官差們故意選這個審問場的理由非常明顯,是想讓百姓看到自己被責難、說服的情景。“Gloria Patri et Fillio et Spiritui Sancto.(光榮的聖文之神啊!)”司祭閉上凹陷的眼睛,努力想在臉頰上做出微笑;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臉部反而僵硬如麵具。“築後守大人很掛念神甫是否有不方便之處。”右邊的武士努力地用葡萄牙語說。“如果有不自由之處請說出來。”司祭一直默默地低著頭。一抬起頭,視線就和坐在五把折凳正中央的老人交會。那個老人好像得到稀奇玩具的幼兒,臉上浮現出好奇但溫和的笑容,看著自己。“你的國籍是葡萄牙,名叫洛特裡哥。據說是從澳門渡海而來的,沒錯吧?”查驗過兩次經由不同的官差帶翻譯來調查後寫成的調查書,右邊的武士露出感動的表情。“神甫在迢迢萬裡之外,以使節身份曆經艱難險阻來到這裡,意誌之堅強,我等大受感動。我想以前的日子,一定非常辛苦吧?”對方言詞體貼,那份體貼深深滲入司祭心中。“我們非常了解這情形,雖說職責所在不得不審問,卻感到很痛苦。”司祭小心戒慎的心,在官差“意外”的言詞下,突然鬆弛了。司祭甚至有種衝動的想法:要不是國籍和政治立場不同,還想和對方握手言歡呢!但他馬上警覺到有這種想法是危險的。“我們並不是在談論神甫的宗旨是正是邪。在西班牙、葡萄牙及其他諸國,神甫的宗旨確實正確;但我們是經過了審慎、多重的考量,才認定天主教對現在的日本無益,而進行禁止的。”翻譯馬上進入議論的正題。坐在正麵的大耳老人仍以憐憫的目光俯視司祭。“以我們的看法,所謂正就是普遍的東西。”司祭總算回老人一個微笑,“剛才,官差們慰問我的辛苦。說我渡過萬裡波濤、曆經長久歲月才來到貴國,這給了我很大的溫暖、安慰。但如果正的觀念不是普遍的東西,眾多的傳教士又如何能忍受這種痛苦呢?正,就是無論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通的東西,因此,才叫做正。在葡萄牙是正確的宗教,在日本也是正確的,否則就不叫做正了。”翻譯有些地方語塞,像木偶般毫無表情地把司祭的話傳達給其他四個人。對麵的老人似乎同意司祭的話,點了好幾次頭。在點頭的同時,用左手輕輕地揉擦右手手掌。“神甫們講的話都一樣,不過,”翻譯緩緩譯出一個武士的話,“在某地能開花結果的樹木,地方改變了也有枯萎的。天主教這棵樹,在異國枝葉茂盛,還會開花,可是,在我們日本就枝葉枯萎,花蕾也沒一個。司祭沒考慮過水土不同的問題?”“不可能枝葉枯萎、不長花蕾。”司祭大聲朝對方說,“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我對停留過的澳門的情形當然清楚了,連澳門也對來到這個國家的傳教士的動態了如指掌。聽說在許多藩主允許傳教的時候,日本的信徒有三十萬人之多……”其他的官差繃著臉聽翻譯譯過來的話。老人仍然點了幾次頭,頻頻揉擦手掌。隻有這個人,好像是站在司祭這邊的。“如果枝葉不茂盛,花也不開,那是因為沒施肥的關係吧。”在前一刻還鳴叫的蟬聲停止了,午後的陽光更加惡毒。官差們困惑地沉默著。司祭感覺到背後牢房裡的信徒都豎起耳朵聽著,他認為自己贏了這場辯論。一股快感緩緩湧上心頭。“為什麼想說服我呢?”司祭低下頭,平靜地說,“無論我說什麼,你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見吧?而我也不想改變自己的想法。”司祭感覺到自己說話時情緒突然高昂:越是意識到信徒們在背後看著,就越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人物。“結果,不管我說什麼都會被處罰吧?”翻譯機械式地把他的話轉譯給上司。陽光照在老人那本來就細長的臉上,那臉看起來更細長了。這時,老人停下揉擦著的手,露出好像責備頑皮孫子的眼神,大大地搖搖頭。“我們不會毫無理由地處罰神甫們。”“這不是井上大人的看法!要是井上大人,可能馬上就要處罰了。”司祭諷刺地說。官差們好像聽到笑話似的,哈哈大笑。“你們為何發笑呢?”“神甫!你說的那個井上築後守大人,就在你眼前呀!”他茫然注視著老人。老人像小孩般天真地看著這邊,揉擦著手。他沒想到對方的樣子跟自己的想象差這麼遠。被範禮安神甫稱為惡魔,不斷使傳教士們棄教的人,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長得青麵獠牙,沒想到就是在眼前的看來講道理的、溫和、善良的老者。井上築後守大人向鄰座的武士說了兩三句話之後,以笨拙的姿勢從折凳上站起來。蟬聲又起。像雲母般閃爍著的午後陽光,把空折凳的影子更強勁地投射在地麵上。毫無理由地,一股熱流從司祭胸中湧起,他的眼眶含著淚水。那種感覺就像自己完成了某種重責大任一般。突然,從安靜的牢房傳出歌聲——“走吧!走吧!”“到天國的教堂去吧!”“天國的教堂,”“遙遠的教堂……”看守帶他回到木板房間之後,歌聲還繼續了好一陣子。他認為至少自己並未使信徒們感到迷惑,並未使他們的信仰遭到挫折。自己並未露出醜惡、卑怯的態度。到了夜晚,從格子窗流入的月光和壁上的影子又讓司祭想起那個人的臉。那副容顏似乎俯視著這邊。在那張朦朧不清的麵孔上,司祭給了它清楚的輪廓、眼睛和嘴。我今天乾得很漂亮,司祭像小孩子似的得意揚揚。中庭傳來打梆子的聲音。警吏每個晚上都這樣巡邏。第三天。看守選定信徒中的男性,要他們在中庭裡挖三個洞。司祭透過格子窗看到,在陽光照射下,獨眼男子(他的名字叫裘旺)和其他的人揮動鋤頭,把泥土放入籃子搬走。隻圍著一條兜襠布的裘旺,因為天氣熱,汗流浹背,背部像鐵般發出亮光。問看守為什麼挖洞,回答是當廁所用。信徒們走入挖得很深的洞裡,拚命地把泥土往上送。在挖洞的過程中,有一個男子中暑倒下去。看守又打又罵,但是病人蜷曲的身子一動也不動。裘旺和其他的信徒把他抱回牢房。不久,看守來找司祭。是因為倒下去的男子病情驟變,信徒們要求見司祭。司祭到了牢房,看到裘旺和摩妮卡等人圍繞中的病人,在昏暗中,有如一塊灰色石塊躺著。“喝下去吧。”摩妮卡用缺口的碗盛水送到他嘴邊。水隻稍微沾濕了他的嘴角,並未流入咽喉。“很辛苦吧?你也要留意身體呀。”到了晚上,病人的呼吸變得急促。一整天就隻吃小米團子,挖洞的工作使他衰弱的身體負荷不了。司祭跪下來,準備臨終時的聖油。畫十字時,男子的胸部高高挺起。生命就這麼結束了。看守要信徒們把他的屍體燒掉,但司祭和信徒們認為那樣有違天主教教義而堅決拒絕。因為天主教徒習慣土葬。翌日晨,他們把男人埋葬在牢房後麵的雜樹林裡。“久五郎真幸福!”信徒之一羨慕地說,“已經沒有任何痛苦地長眠了。”其他的男女露出虛幻的眼神聽著這話。午後,眼看著燠熱的空氣逐漸移動了,卻開始下起雨來。那天午後,雨在他們埋葬死者的雜樹林裡、在牢房的木板屋頂上發出單調而憂鬱的聲音。司祭兩手抱膝,心想,官差要讓自己過這種生活到何時呢?這裡的牢房雖非萬事俱全,但隻要不鬨事,看守對信徒們的祈禱、司祭訪問信徒們、寫信等事,都默認著。為什麼會這麼寬大呢?司祭甚至覺得不可思議。從格子窗,他看到一個穿著蓑衣的男子挨著看守大叫著。因為穿著蓑衣,看不清楚是誰,但能確定那人不是牢房裡的夥伴。他不知在哀求什麼,看守搖搖頭想趕他走,但他似乎不從。“你再這樣,我就打下去了!”看守一舉起棍子,他就像野狗般朝門的方向溜走,之後又回到中庭,佇立雨中。黃昏時候,再透過格子窗往外一瞧,穿蓑衣的男子仍在雨中,雖然身上已淋濕,卻仍然一動也不動。看守們或許已厭倦,不再從小屋中走出來。男子轉向這邊時,彼此視線接觸。又是吉次郎。他的表情畏怯,朝司祭的方向看,後退了兩三步。“神甫!”他的聲音如狗在哀鳴,“神甫,請聽我說!我要懺悔,請聽我說!”司祭的臉離開窗口,塞起耳朵不願聽他說。他忘不了魚乾的味道,以及那時喉嚨乾渴如燒的感覺。心裡雖想原諒他,但是怨恨和憤怒卻無法從記憶中消失。“神甫呀!神甫呀!”他如幼兒纏著母親,繼續發出哀求的聲音。“我一直欺騙著你。你不聽我說嗎?神甫如果輕視我……我也會憎恨神甫和信徒們。我,踐踏了聖像……茂吉和一藏都很堅強,我,我卻無法那麼堅強!”看守忍不住拿棍子到外麵來,吉次郎邊逃邊叫嚷著。“我也有話要說。踐踏過聖像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為我高高興興地踏過聖像嗎?我跺下的腳很疼啊!真的是很疼啊!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卻要我模仿強者,那是毫無道理的!”怒吼聲時斷時續,有時變成哀求,又變成哭泣。“神甫!像我這般懦弱的人該怎麼辦才好呢?那時候我並不是想得到賞金才跑去告密的,我,完全是受到官差的威脅呀……”“滾吧!快點滾……”看守從小屋探出頭來叫著,“彆不知好歹!”“神甫,請聽我說!是我不好!我做了無可挽回的事!看守,我是天主教徒,把我關進牢裡吧!”司祭閉上眼睛,開始祈禱。對現在在雨中哀號的男子置之不理,心中有種快感產生。當猶大在血田吊死時,基督是否為猶大祈禱呢?這件事《聖經》上沒有記載;即使記載了,自己也不會有那種胸懷。他不知對這種人要怎麼相信才好。那個人乞求他寬恕,但司祭認為那不過是一時情緒衝動而已。吉次郎的聲音漸弱漸小,終至消失了。司祭從格子窗往外瞧,看到憤怒的看守用力推這個男子的背部,把他送入牢房。入夜,雨停了,看守送來一團小米飯和鹹魚。魚已腐爛不能吃。和平常一樣,傳來信徒們的祈禱聲。司祭取得看守的許可到牢房,看見吉次郎被趕到離大家遠遠的一個小角落。信徒們拒絕和吉次郎在一起。“要留意那家夥。”信徒們小聲地告訴司祭,“說不定是官差利用棄教的人來欺騙我們。”奉行所會利用棄教者混入信徒當中,巧妙地探查信徒的動向,鼓吹棄教。吉次郎是否又收了錢才做那樣的事,這就不清楚了。司祭已無法再相信那家夥了!“神甫啊!”吉次郎知道他來了,在黑暗中說,“我要告解,求求你。我想作恢複信心的告解。”恢複信心,指的是曾一度棄教,再次恢複信仰。信徒們聽他這麼說,嘲笑他:“想告解嗎?儘管說吧!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這小人!”但是,司祭沒有拒絕信徒作告解的奧跡的權利。如果信徒要求作奧跡,就不能憑一己的感情決定答應與否。他不甘心地走到吉次郎身旁,舉起手做出祝福的手勢,義務性地祈禱,把耳朵湊過去。在黑暗中,鼻息的臭味衝到臉上時,他腦海裡浮現出這家夥黃色的牙齒和狡猾的眼睛。“神甫,請聽我說!”吉次郎故意大聲說,讓其他的信徒也聽得到,“我是棄教者,可是,如果我早生十年,我說不定會是個好的天主教徒,可以上天國呢。我現在是個棄教者,遭到信徒們輕視,這都是因為我生不逢時……我好怨恨呀!我好怨恨呀!”“我還是不能相信你!”司祭耐心忍著吉次郎的鼻息臭味說,“我可以給你作請求寬恕的奧跡,可是,這並不表示我相信你。到了這地步,你為什麼又回到這裡來呢?我不知理由何在。”吉次郎大大地歎口氣,尋找辯解的話,同時移動著身體,一陣汙垢混合著汗臭的氣味又飄過來。司祭突然想到:基督在人類當中,也會尋找像這樣最臟的人嗎?惡人也有惡人的堅強和美。可是,這吉次郎連惡人都不如,隻是像破衣服一樣肮臟。司祭壓抑不愉快的心情,念了告解結束前的最後的禱告,習慣性地說:“祝你平安!”然後,為了避開口臭和體臭,趕緊回到信徒們這邊。不!主隻尋找襤褸肮臟的人。司祭躺在床上這麼想。出現在《聖經》裡的人物當中,基督尋找的是患血漏的女人,是被眾人丟石頭,如娼婦般毫無吸引力、一點也不美的人。喜歡有吸引力的、美麗的人,這是誰都辦得到的。那不是愛。對容顏衰老、如破布般的人及其人生不會拋棄才是真正的愛,司祭雖然知曉這道理,但還是寬恕不了吉次郎。當基督的容顏再次靠近自己,以含淚的、體貼的目光一直凝視著這邊時,司祭為今天的自己感到了可恥。踏聖像開始了!信徒們像被拖到市場的驢一樣排成一列。這次的官差跟上一次不同,是個年輕人,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折凳上。看守們手持棍子戒備著。今天蟬聲清涼,碧空萬裡無雲,空氣清爽。天氣很快就會和平常一樣,變得燠熱而讓人覺得慵懶無力吧。沒被帶到中庭的隻有司祭一人,他把極度消瘦的臉貼在格子窗上,注視著就要開始的踐踏聖像的情形。“早一點結束就可以早一點離開這裡。我並不是說要你們真的踏上去,這隻是形式而已,所以,腳雖然踩下去,也不會傷害到你們的信心。”官差們一再地告訴信徒們,踐踏聖像隻是形式而已。隻要腳踩下去就得了;雖然踩下,跟心中的信仰無關。奉行所也不想追究這一點。隻要聽從奉行所的命令,腳輕輕放在聖像上,馬上就可以釋放了。四個男女麵無表情地聽這些話。臉貼在格子窗上的司祭也不知這些人到底想著什麼。因整天都照射不到陽光的關係,那四張青黃的、腫脹的麵孔和自己一樣,顴骨凸出。四張青黃而活像無意誌的木偶的臉。明知道要來的終歸要來,但總產生不了不久自己和信徒的命運就要被決定的真實感。官差們好像拜托什麼事似的向信徒們說話。百姓們如果搖頭,奉行一行人可能就會像上次那樣,露出苦澀的表情離開吧。看守彎腰把用布包著的聖像放在折凳與百姓之間,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生月島、久保浦、藤兵衛……”一個官差翻著簿子,一一叫名字。四人仍茫然地坐著。看守慌忙拍了左邊男子的肩膀。男子揮了揮手,但身子沒動。被棍子推了兩三下背部後,男子的身子隻向前傾,並未離開跪伏處。“久保浦長吉。”獨眼男子像小孩子般搖了兩三次頭。“久保浦春。”把香瓜遞給司祭的女人,傴僂著背,頭低垂著。看守推她,她仍舊低著頭,臉也不抬起來。最後叫到的名叫亦市的老人,他趴在地上動也不動。官差並未生氣,也沒罵他們,好像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仍舊坐在折凳上,彼此小聲地交談。之後,他們突然站起身回到看守小屋。陽光從牢房的正上方照射著留在那兒的四個人。四個跪伏著的影子,深深地映在地麵上。蟬聲又起,宛如要撕裂發亮的空氣!信徒們和看守開始邊笑邊談著什麼。剛才嚴厲地問訊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其中一個官差從小屋那邊說,除了獨眼長吉之外,其他的人可以回到牢房。司祭放開抓著格子窗的手,在空房間裡坐下。往後不知會怎麼樣。雖然不知,但今天這一天總算平安度過的安心感在胸中擴散開來。今天這一天能平安度過就好了。明天的事?明天,能活下去就不錯了。“把那扔了吧。”“太可惜了。”不知他們在談什麼,看守和獨眼男子之間的悠閒對話隨風傳來。一隻蒼蠅從格子窗飛進去,發出引人入睡的嗡嗡聲,開始在司祭四周回繞。突然有人在中庭裡跑動,發出笨重而低沉的聲音。司祭貼在格子窗上看時,行刑完畢的官差,正把閃著光的利刀納入刀鞘,獨眼男子的屍體臉朝下趴在地上。看守拉著他的腳,慢慢拖到要信徒們挖好的洞裡去。黑褐色的血,像帶子一樣從屍體內源源不絕地流出。突然,女子尖銳的叫聲自牢房中響起。叫聲像歌唱似的拉長。叫聲停止後,四周又是一片寂靜,貼在格子窗上的司祭的手抽筋似的顫抖。“給我好好想想!”另一個官差背向這邊朝牢房說,“不愛惜生命又怎麼樣呢?我再囉唆一遍,早一點結束就可以早一點從這裡出去。並不是要你們真心踩下去,隻是形式上把腳放上去,又不會傷害到信心。”看守吆喝著把吉次郎帶出來。隻圍著一條兜襠布的這家夥,跌跌撞撞地來到官差麵前,點了好幾次頭,抬起瘦小的腳往聖像踏下去。“快滾!”他踏完之後,官差滿臉不高興,指著門。吉次郎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連一次都沒回過頭看司祭的小屋。吉次郎的事,司祭並不在乎。空曠的中庭,豔陽惡毒地照射著。在正午的陽光下,地麵上清晰地留著黑色汙垢,那是從獨眼男子屍體裡流出的血。和剛才一樣,乾燥的蟬叫聲仍繼續響著。無風。和剛才一樣,一隻蒼蠅在司祭臉部四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回繞著。外界並無絲毫改變,儘管死了一個人,一切都沒改變。司祭抓緊格子窗,極為震驚。這樣的事,這樣的事……他的心混亂並不是因為突然發生的事件,他無法理解的是,中庭的寂靜和蟬聲、蒼蠅聲。儘管死了一個人,外界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著先前的運轉。沒有這樣的傻事,這就是所謂的殉教嗎?為什麼,你還沉默著?現在,你應該知道那個獨眼的百姓——是為了你——死了。可是,為什麼一切還這麼靜呢?你和這正午的寂靜、蒼蠅聲、愚劣而殘忍的事好像全無關係,毫不加以理睬。我無法忍受……這一點。司祭總算能顫抖著嘴唇,想說“主啊!憐憫我!”,可是,祈禱詞卻從舌尖消失了。主啊!請不要再舍棄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拋棄我們!這就是祈禱嗎?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祈禱是為了讚美你;然而,現在向你說話時,卻好像是為了要詛咒你。他突然有一股想笑的衝動。將來自己被殺的那一天,外界是否也跟現在一樣毫無關係地運轉著呢?自己被殺之後,蟬聲是否依舊鳴叫,蒼蠅是否仍然發出誘人入睡的嗡嗡聲呢?那麼想當英雄嗎?你期待的,不是默默無聞的殉教,而是光榮的死亡嗎?是為了希望被信徒們讚美、祈禱,說那個神甫是聖人嗎?他雙手抱膝,靜坐在床上好一陣。“那時約有午正,遍地都黑暗了,直到申初。”(出自《聖經·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那個人在十字架上死亡的時刻,從神殿傳來一長聲、一短聲,又一短聲的三聲喇叭。逾越節的儀式開始了。大司祭長穿著藍色長袍登上神殿的階梯。在犧牲的祭壇前,長笛聲響。那時,天空陰暗,太陽躲到雲裡。“日頭變黑了,殿裡的幔子從當中裂為兩半”(出自《聖經·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這是長久以來想象出來的殉教情景。可是,現實裡看到的百姓殉教,就如他們所住的小屋、他們所穿的破爛衣服一樣,是多麼寒磣、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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