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就到了早晨,到了第二天:就在這一天我要平生第一次實實在在地參加賽馬“(贏了這場比賽,布恩和耐德就能回家去了,也許不那麼風光,甚至也不能算毫發無損,但至少他們能回去了,當然還有我自己,不過我是安全的,不會受處罰;因為我不光還隻是個孩子,而且還是他們的親兒孫呢)”,為了這次賽馬,我們欺詐誆騙,躲躲閃閃,苦心操縱,爭來搶去“(還有什麼彆的罪行是在我們輕而易舉、不由自主又有些幼稚無知地偷走祖父的汽車之後發生的——好吧,就說是由此引起的——我甚至一無所知)”;現在它終於來臨了。“這麼說她把自己的真名告訴你了,”布恩說。因為你瞧,這會兒已經太晚了;我昨天晚上迷迷糊糊的,一點沒防備。“是的,”我說;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她沒告訴過我;她甚至都不知道我知道她的真名,不知道我從星期天夜裡起就在叫她埃弗碧了。可這會兒已經太晚了。“可你得作出保證,”我說。“不是向她保證,是向我保證。你要保證不把這名字說出去,除非她自己先說。”“我保證,”他說。“我還從沒跟你撒過謊呢。我是說,撒過大謊。我是說……我沒……好吧,”他說。“我真的答應你。”然後他又說了一聲:“該死。”就像昨晚上一樣,口氣很柔和,簡直有點驚愕。這時候我的衣服——上衣、襪子、內衣,還有騎馬護套——已經洗好熨好,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我們門外的一把椅子上了。布恩把衣服遞給我。“衣服這麼乾淨,你該洗個澡,”他說。“你星期六才讓我洗過的,”我說。“我們星期六晚上還在路上呢,”他說。“星期天才到孟菲斯的。”“好吧。星期天洗的,”我說。“今天星期二,”他說。“兩天了。”“隻有一天,”我說。“是兩個晚上,可是隻有一個白天。”“可你一直在趕路,”布恩說。“你身上已經蒙上兩層灰了。”“現在都快七點了,”我說。“我們吃早飯已經晚了。”“你可以先洗澡,”他說。“我得穿好衣服,好去謝謝埃弗碧替我洗衣服。”“先洗澡,”布恩說。“我會把繃帶搞濕的。”“把手放在脖子上,”布恩說,“反正你不洗那隻手。”“那你乾嗎不洗澡?”我問。“咱們眼下說的不是我。眼下說的是你。”於是我去浴室洗了澡,重新穿上衣服,到餐廳去。耐德說的沒錯。昨晚上隻有一張桌子,桌子一頭清理乾淨了讓我們吃飯。這會兒有七八個人,全是男的“(不過請注意,不是外鄉人,外地人;其實隻是因為我們不住在帕夏姆才不認識他們。這些人裡沒有一個是那種從普爾曼式豪華臥車上下來的穿著絲綢襯衣吸著阿普曼雪茄的上等人;眼下是五月中旬,賓客紛至的帕夏姆冬季狩獵時節還沒開始呢。有些人穿著工裝褲,隻有一個人係著領結:跟我們一樣,隻不過他們住在本地,他們懷著和我們一樣的熱情和希望,操著同樣的口音,通過為兩匹本地馬操辦一場民間馬賽享受著——布奇也是——不可剝奪的由憲法賦予的自由意誌和自主經營的權利,正是這些權利將我們這個國家造就成現在這樣;在鄰縣以內的地方,要是有誰,不管是組織還是個人,膽敢跑過來乾涉或改變或阻止這場比賽,甚或除了在他選擇的那匹馬身上下賭注之外還企圖以彆的方式參與進來,我們所有人,不管是賭這匹馬還是那匹馬的,都會團結一致,奮起把他轟走)”。除了那個男招待,我還看到一個穿製服的女招待的背影正穿過彈簧門到配餐室或是廚房去,我們桌上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係著領結)”在跟布恩和瑞芭小姐聊天。然而埃弗碧不在,刹那間,那一瞬息,我腦子裡閃現出一幅可怕的圖像,就在她抱著那把放著我乾淨衣服的椅子穿過過道朝我和布恩的房門走過來時,布奇終於攔住她,強行占有她襲擊了她。不過隻是一瞬間的念頭,況且這念頭也太荒唐了;要是她昨晚替我洗衣服了,再洗她自己的,也許還有瑞芭小姐的衣服,那她很可能,肯定很晚才睡,所以這會兒還在睡覺呢。於是我一直走到桌邊,其中一個人問:“就是這小家夥要去賽馬嗎?你們把他包紮得倒像要去打拳擊賽似的。”“沒錯,”布恩說,我坐下來,他就把那盤火腿推給我;瑞芭小姐把雞蛋和玉米粉遞過來。“他昨晚吃豌豆莢把手劃破了。”“嗬嗬,”那人說。“不管怎麼說,這回它馱的分量要輕多了。”“那當然,”布恩說。“除非他趁我們不注意把這些刀子叉子調羹全吃下去,說不定再帶上一隻木柴架子當點心。”“嗬嗬,”那人說。“就它去年冬天在這兒賽跑的樣子,光給它減輕分量還差得遠哩。不過,這就要訣竅了,是嗎?”“那當然,”布恩說;他又在吃了。“就算我們什麼訣竅也沒有,也得裝得跟有似的。”“嗬嗬,”那人又說;他們站了起來。“好吧,反正祝你們好運氣。對你的馬來說,好運氣跟減輕分量一樣有好處。”女招待過來了,端給我一杯牛奶和一盤熱甜餅。是米妮,圍著一條新圍裙,戴著新帽子,瑞芭小姐把她暫時借給旅館或是讓旅館雇她當個幫手。她還是那張迷人而又不肯饒人的臉,不過這會兒顯得鎮定而平靜了;顯然,即便她還沒饒恕誰,她也已經休息過甚至睡過一會兒了。那兩個陌生人走開了。“看到了吧?”瑞芭小姐說,沒衝著誰。“咱們隻需要選對馬,再有一百萬塊錢下賭注就夠了。”“禮拜天晚上你聽到耐德怎麼說了,”布恩說。“是你相信他的。我是說,決定相信他的。我可不一樣。那輛該死的汽車不見了而我們手上隻有這匹馬了,我才不得不相信他。”“行了,”瑞芭小姐說。“彆發火。”“你也彆擔心了,”布恩對我說。“她去火車站了,她怕他昨晚上又被那些狗逮住,讓耐德給送上火車。反正她是這麼說的——”“耐德找到他了嗎?”我問。“沒有,”布恩說。“耐德這會兒在廚房裡。你可以問他——反正她是這麼說的。對。所以你也許還是得擔點心。瑞芭小姐替你攆走了那個警察,不過另外那一個——叫什麼來著:考德維爾——在今天早上那趟火車上。”“你都在說些什麼呀?”瑞芭小姐說。“沒什麼,”布恩說。“我這會兒已經沒啥好說的了。我已經退出了。現在輪到盧修斯去對付警察和鐵路官兩位情敵了。”然而我已經站起身來了,因為現在我知道她在哪兒了。“你早飯就吃這麼點兒?”瑞芭小姐問。“彆管他,”布恩說。“他在戀愛呢。”我穿過大堂。也許耐德說得對。賽馬,隻需要有賽跑的時間,有兩匹馬,中間相距不超過十英裡,消息自然就會傳開去的。不過還傳不到女眷室這麼遠。因此我說埃弗碧哭起來很好看,也許是說她個子大,在她不得不哭的時候能哭個差不離兒,而又有地方讓那麼多眼淚中途晾乾,不至於順著臉頰流下來。這會兒她正獨自坐在女眷室裡又在哭,這可是第三次——不:第四次了,星期天晚上算兩次。這可讓人開始覺得奇怪了。我的意思是,沒人要她和我們一起來,她完全可以坐隨便哪趟路過的火車回孟菲斯去。可她還在這兒,因此看來是她自己想呆在這兒的。這已經是我們到帕夏姆以來她第二次哭了。我是說,她眼淚就算再多,也不夠浪費那麼多在奧蒂斯身上呀。於是我便說:“他沒事的。耐德今天會找到他的。多謝你替我洗衣服。山姆先生呢?我以為他會在那趟車上的。”“他必須坐那趟車回孟菲斯去把製服脫掉,”她說。“穿著製服他沒法去看賽馬。他坐中午那趟貨車回來。我找不到手絹了。”我替她找到了手絹。“也許你該去洗個臉,”我說。“耐德找到他會把那顆牙要回來的。”“不是因為那顆牙,”她說。“我會再買一顆牙給米妮的。而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機會。他……你也向你媽保證過不拿彆人的東西嗎?”“這用不著向誰保證,”我說。“不拿彆人的東西就是不拿彆人的東西。”“可她要你保證的話,你會保證的,是嗎?”“她不會要我保證的,”我說。“不拿就是不拿。”“這倒也是,”她說。然後她又說:“我不想呆在孟菲斯了。我今兒早上在車站跟山姆說了,他也挺讚成。他可以在查塔努加或彆的地方替我找份活乾。不過你還會在傑弗生,所以等我到了那地方也許可以給你寄張明信片,要是你願意——”“好的,”我說。“我會給你寫信的。快去吧。他們還在吃早飯呢。”“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猜都猜不到。”“我知道的,”我說。“你叫埃弗碧·科林西亞。我已經有兩三天在這麼叫你了。對了,是奧蒂斯跟我說的。不過我不會和彆人說的。可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改名字。”“為什麼?就那麼個過時的土裡土氣的名字?你想想看,人家會到瑞芭那兒去說,我找埃弗碧·科林西亞嗎?他們會害臊的,會笑死的。於是我就想改名叫伊馮或比麗或坎恩。不過瑞芭說叫科麗就行了。”“真是的,”我說。“你是說,這名字還可以囉?你說呀。”我就說了一遍。她聽著。然後她繼續傾聽,就像在等著聽回聲一樣。“是啊,”她說。“現在也隻能這樣了。”“那你就快去吃早飯吧,”我說。“耐德在等我。我得走了。”可布恩先進來了。“那兒人太多了,”他說。“也許我不該告訴那該死的家夥你今天要去賽馬。”他看著我。“也許我根本就不該讓你離開傑弗生。”房間內側的簾子後麵有一扇小門。“來吧,”他說。這是另一條通道。於是我們就到了廚房。那大塊頭廚娘又在水池邊洗碗碟了。耐德坐在桌邊趕著把早餐吃完,不過他嘴巴主要是用在說話上:“我要討娘兒們歡心可不光是說幾句空話。我還會給她們買點東西——”一看到我們,他馬上就打住,站起身,對我說:“你準備好了?咱們該回鄉下去了。這兒人太多了。要是他們都有錢,而且都願意賭,而且押錯了馬,而咱們正好有錢跟他們打賭,而且知道該賭哪匹馬,咱們今晚就不隻是帶輛車子回傑弗生去了:咱們會把整個帕夏姆都一起帶回去,沒準還能讓普利斯特老板消消氣。他可從來不曾擁有過一個鎮子,說不定他會喜歡的哩。”“等一下,”布恩說。“咱們是不是得先打算一下?”“唯一需要打算的就是閃電,”耐德說。“它唯一要作的打算就是打算跑在前麵,而且保持領先,直到有人叫它停下為止。不過我知道你的意思。咱們得在林斯科姆上校的跑道上跑。第一場是兩點鐘。那地方離這兒有四英裡路。我和閃電還有盧修斯得提早兩分鐘到那兒。你最好早點去,最好等山姆先生一下貨車就去。因為這是你跟他得打算的事兒:早點趕到賽馬場去下注,而且到那邊時身上得有錢下注。”“等一下,”布恩說。“那汽車呢?要是咱們不能把車子弄回去,錢又有什麼鬼——”“彆再煩神想那輛車子了,”耐德說。“不是告訴過你這些小夥子等今晚一過也全得回家去嗎?”“什麼小夥子?”布恩問。“你瞧,”耐德說。“聖誕節樂過之後,一到元旦就得把心思收回來;問題就出在這上頭。”這時米妮端著一盤臟碗碟進來了——還是那張棕色的麵具般的臉,平靜悲哀,充滿熱望又極度沮喪。“來,”耐德對她說,“再對我笑一笑,今晚上我把那牙弄回來時才能大小不離地裝上去。”“彆聽他的,姑娘,”大塊頭廚娘說。“這密西比甜哥兒在他那地方花掉錢大概能討到一點歡心,可在田納西這地方他可啥都買不到。反正在這廚房間裡買不到。”“等一下,”布恩說。“等山姆先生來了再說吧,”耐德說。“他會講給你聽的。說實在的,我跟盧修斯在賽馬場上大顯身手的當兒,說不定你可以跟山姆先生在那夥人裡找找那小騙子和那顆牙哩。”這回他用上了帕夏姆大叔的那輛騾車,由一頭騾子拉著。他果然沒說錯:這小村落一夜之間就變了樣。倒不是因為滿眼望去看到的人比昨天的還多,而是因為整個氣氛都變了——幾乎是一種興高采烈的氣氛;這時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過不了幾個鐘頭就要去參加馬賽了,一想到這個,我突然強烈地感覺到舌頭邊上滲出了一圈口水。“昨晚上好像聽你說,等你從城裡回去奧蒂斯肯定已經跑了,”我說。“他是跑了,”耐德說。“可他跑不遠。他也沒地方好去。昨兒晚上回牲口棚去的路上狗都叫了兩回;那些狗也跟人一樣討厭他。說不定我今早一出門他就回來吃早飯了。”“可要是他在我們找到他之前就把那顆牙賣了呢?”“我都算好了,”耐德說。“他不會賣掉的。他找不到人買。要是他沒來吃早飯,賴克格斯還會帶上狗去追他,跟他說,我昨晚上從帕夏姆回來,說孟菲斯有個人出二十八塊錢給那妞買那顆牙,還是給現錢的。他會相信的。要是說一百塊,或者就算說五十,他也不會信的。可跟他說二十八塊他會信的,主要因為他會覺得錢太少了,他會覺得孟菲斯的那家夥在故意壓價。可等他今晚馬賽的時候拿去賣,又沒人會出這麼多錢,所以他沒辦法隻能等到他能把這顆牙帶回孟菲斯去。所以嘛,你就彆再勞神去想那顆牙了,還是把心思放到這匹馬身上吧。我是說,想想後兩場比賽吧。頭一場咱們得輸掉,所以你用不著擔心——”“你說什麼?”我問。“為什麼?”“乾嗎不呢?”耐德說。“咱們隻要贏兩場就成了。”“可乾嗎要輸掉第一場呢?乾嗎不把這一場也贏了,越早領先越好麼——”他沒開口,隻是繼續往前趕著騾子。過了大約半分鐘他說:“這場馬賽麻煩就麻煩在那麼多事兒全搞到一塊兒了。”“那麼多什麼?”我問。“啥事兒都多,”他說。“人太多了。不過主要是要跑那麼多場。要是隻賽一場,隻跑一次,找個不惹眼的地方,沒什麼人看,隻有咱倆和閃電,還有另外那匹馬和騎師,管他是誰,那就好辦了。因為咱昨天已經琢磨出來咱能讓閃電跑上一趟了,隻不過這會兒它得跑上三趟。”“可你每次都能讓那頭騾子跑起來,”我說。“這匹馬跟那頭騾子可不一樣,”耐德說。“沒有哪匹馬生出來會像那頭騾子,或像任何一頭騾子。咱眼下指望的這匹馬還沒彆的馬聰明。這下你知道咱們的處境有多難了吧。咱們知道我能讓它跑上一趟,咱們盼著能讓它跑上兩趟。如此而已。咱們隻能這麼盼盼罷了,所以說啥也不能讓有把握讓它跑起來的那一趟輸掉,除非老天爺要咱輸掉。所以咱們最多隻有兩趟機會。既然好歹得輸掉一場,咱們總歸得從輸掉的這一場裡悟出點道道來用在下一場上。所以隻能輸掉第一場。”“你跟布恩說過嗎?不然他會——”“這第一場就讓他輸吧,隻要他不把那些太太小姐們湊起來讓他去賭的錢全押進去。照那個瑞芭小姐的樣子看,他是不會這麼乾的。要那樣的話,他們下兩場贏的機會就多多了。再說,等時候到了,咱可以把他該知道的都告訴他。所以你隻要——”“我不是說那個,”我說。“我是說老板的——”“不是告訴過你那事兒我來管嗎?”他說。“你就彆操心了。我不是要你彆操心賽馬的事兒,你做不到的。我是要你彆去操心能不能贏。還是想想昨天閃電都教了你些啥對付它的辦法吧。你要乾的就這些。剩下的事兒我會料理的。你有護套的吧?”“我有的,”我說。隻不過這會兒我們不回帕夏姆大叔家去;我們根本沒在朝那個方向走。“這回賽馬咱們有自個兒專用的馬棚,”耐德說。“在山穀裡的一眼泉水邊上,是波什姆一個教友家的,從那邊到賽馬場的跑道用不著七、八分鐘就到了,咱們不說的話還沒人知道這地方,沒人來打攪。賴克格斯和波什姆大叔一吃完早飯就跟閃電一起去了。”“跑道,”我說。當然得有跑道。我還從沒想到過這一點。就算真的想到過,我想我也不過想當然的以為會有人騎著或牽著另外那匹馬過來,然後我們就在帕夏姆大叔的牧場上比賽。“沒錯,”耐德說。“就是一般的那種跑道,挺大的那種,不過隻有半英裡長,沒有大看台也沒有啤酒威士忌櫃台之類賽馬場理所當然應該有的東西。就在另外那匹馬的主人林斯科姆上校的牧場上。昨晚我和賴克格斯去看過了。我是說跑道,不是那匹馬。我還沒見過那匹馬哩。不過咱們今天得找個機會去看一看,至少得去瞄上一眼它的屁股。不過咱們得讓那匹馬在後兩場的後半場都瞄著閃電的屁股。所以我得跟那個騎馬的小家夥聊聊。他是個黑人;賴克格斯認識他。我得跟他聊聊,而且得讓他在賽馬結束之後才覺察出來我跟他聊過了。”“對,”我說。“你怎麼聊呢?”“咱們先去了再說吧。”耐德說。我們就往前趕路;這地方對我來說自然很新鮮。我們這會兒顯然正在穿越林斯科姆上校的或是彆的什麼人的莊園——廣闊整齊的田野裡棉花和玉米正在茁壯成長,牧場上犁溝儘頭是整齊的柵欄,佃戶的小木屋,還有棉花房;這時我看到了牲口棚和馬廄,無疑還有那小巧平整的白色橢圓跑道;我們——不,應該說是耐德——拐了個彎,沿著一條隱約可辨的道路,進了一個樹叢;就在那兒,我們的休息地與世隔絕,安全可靠,甚至隻要我們願意,還可以十分隱秘:泉邊上是一叢山毛櫸,閃電站在那兒,腦袋挨著賴克格斯,渾身上下已擦洗梳理停當,在斑駁的陽光下還微微發亮,另外那頭騾子拴在後麵一點的地方,帕夏姆大叔穿得黑白分明,顯得有點誇張,甚至可以說是威嚴高貴,儼然一副戎馬一生、而如今年老退役、生活優裕的王室成員的氣勢,坐在賴克格斯倚著樹乾放置、給他當椅子坐的馬鞍上。大家都在等我們。隨即我便發現是什麼地方不對頭了:他們都在等我。正是在這一刻——我和閃電一起站在這離比賽跑道不足一千英尺之地的空氣中“(更不用說呼吸著這空氣了)”,離比賽開始的時間隻剩一百分鐘多一點點了——就在這一刻,我實實在在地意識到,不光我和閃電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了,而且我們倆還擔負著我們中其他人的命運,其中自然包括布恩和耐德的命運,因為他們究竟能以何種狀況回去,或者說究竟能不能回去,就全靠我們了——這樣一種玄妙的處境實在不該叫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小男孩來承擔。也許這就是我什麼都沒注意到,或者說對看到的東西竟視而不見的原因吧:這時候賴克格斯把拴著閃電的韁繩交給帕夏姆大叔,過來接過我們那頭騾子的轡頭。耐德問道:“你跟他講過了?”賴克格斯說是的,於是耐德就對我說:“乾嗎不去帕夏姆大叔那兒把閃電的韁繩接過來免得讓大叔站起來?”於是我便照辦了,讓耐德和賴克格斯兩人緊挨著一道站在騾車那兒;隨後耐德便過來了,賴克格斯留在那兒把騾子從騾車上解開,又把韁繩繞成圈,將那頭騾子拴在它同伴旁邊,然後走過來,這時耐德正蹲在帕夏姆大叔旁邊。他說:“把去年冬天那兩趟比賽再講一遍吧。你說沒啥事兒。怎麼個沒事兒法?”“噢,”帕夏姆大叔說。“那也是要賽三場的那種,就跟這回一樣,不過他們隻賽了兩場。那會兒也犯不著再跑第三趟了。大概有人嫌煩了。”“沒準是掏屁股口袋掏得煩了。”耐德說。“興許吧,”帕夏姆大叔說。“第一場,你那馬跑得太早了,第二場它跑得太晚了。要不就是鞭子第一場抽得太早,第二場抽得太晚。反正,第一鞭抽下去,你那馬一下躥到前麵,甩開好遠呢,第一圈它就一直跑在前麵,鞭子的力道已經用完了它還是照樣跑得那麼快,拿鞭子抽馬或抽人就是這個樣:它隻能挨那麼多鞭,再抽下去那感覺就隻跟吐唾沫一個樣了。進終點直道時,好像你那馬看到眼前空空的跑道,自個兒合計著:‘這可不禮貌;咱是外來客哩,’它就放慢了步子落到後頭,到腦袋能挨著林斯科姆上校的馬倌兒的膝蓋那地方,然後就一直那樣直到有人叫它停下。接下去那一次,你那馬一開始就像是以為自個兒還沒跑完第一場似的,腦袋一直恭恭敬敬地挨在林斯科姆上校馬倌兒的膝蓋上,一直到最後一圈跑到最後一個彎道上的時候,那孟菲斯小夥子頭一回抽了它一鞭,這回又抽得太早了,它狠命地朝前一躍,結果又看到了空空的跑道。”“不過嚇唬嚇唬麥克威利還不算晚,”賴克格斯說。“嚇到什麼地步?”耐德問。“嚇得他夠嗆,”賴克格斯說。耐德蹲在那兒。他昨晚一定已經睡過一會兒了,儘管那些獵狗還在時不時地追趕著奧蒂斯。不過也不太看得出來。“好吧,”他對我說。“你跟賴克格斯溜達到那邊的馬棚去轉轉。你隻須很自然地看看今天傍晚要較量的那匹馬就行了。彆的嘛,就讓賴克格斯跟他們聊,還有,回來的路上彆往後看。”我問都沒問為什麼。他不會告訴我的。路不遠:過了那平整的、圍著白色欄杆的半英裡長的跑道“(有錢可真不錯)”,就到了牲口棚,到了馬廄,要是紮克表兄在麥卡斯林莊園能有這麼一個馬廄,露易莎表姐八成會讓他倆住到裡邊去的。周圍一個人都看不見。我不知道自己期望看到什麼:也許是更多的穿著工裝褲不戴領結的賽馬迷蹲在牆根上嚼著煙葉,就像我們今天早餐時在餐廳裡看到的那樣。也許現在還太早:這時我才想到,也許正因為還早耐德才讓我們過來的;我們——應該說是賴克格斯——閒逛著進了過道,那兒——我是說這馬廄——跟我們在傑弗生鎮的那個一心用來賺點兒錢的馬廄一樣大,卻乾淨多了。一邊是馬具房,另一邊準是個辦公室,就跟我們家的一樣;馬廄裡邊有個黑人馬夫在打掃一間隔欄,一個無論身材、年齡還是膚色看起來都像是賴克格斯的孿生兄弟的年輕人懶洋洋地倚在靠牆的一堆乾草上,衝著賴克格斯說:“你好,夥計。是不是在找馬?”“你好,夥計,”賴克格斯說。“在找兩匹馬。我們以為另外那一匹也在這兒哩。”“你是說範·托西先生還沒來?”“他不會來了,”賴克格斯說。“這回是彆人帶銅礦來參加比賽。是個叫布恩·霍根貝克先生的白人。等會兒騎它的是這個白人小家夥。這是麥克威利,”他告訴我。麥克威利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走回到辦公室門邊開門衝著裡麵說了幾句便退後站定,這時一個白人“(“這是馴馬師,”賴克格斯低聲說。“叫沃特先生。”)”從裡麵走出來,說:“早上好,賴克格斯。你們把那匹馬藏哪兒去了?你們不會偷偷換一匹馬爆個冷門來蒙我們吧?”“哪兒的話,先生,”賴克格斯說。“我想它這會兒還沒從城裡出來呢。我們還以為它給送到這兒來了呢。所以我們才來看的。”“你們從帕夏姆家一直走到這兒的嗎?”“不是的,先生,”賴克格斯說。“我們是騎騾子來的。”“那你們把騾子拴哪兒了?我怎麼連個影兒都沒看見。沒準你們在它們身上塗了點隱身漆,昨天早上你們從棚車上把那馬拉下來時給它塗的也是這種漆。”“哪兒的話,先生,”賴克格斯說。“我們騎騾子到牧場那兒就把它們放了。剩下的那點路我們是走過來的。”“好吧,不管怎麼說,你們是來看馬的,我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把它帶出來,麥克威利,讓他們看看。”“換換口味,看看它的麵孔,”麥克威利說。“騎銅礦的哥們一個冬天都在看阿克隆的屁股,還沒哪個見過它的麵孔呢。”“那至少這位小夥子可以一開始就知道它的麵孔長什麼樣兒,你叫什麼名字,小夥子?”我告訴了他。他說:“你不是本地人。”“沒錯,先生。我是密西西比州傑弗生鎮人。”“他是和這回帶銅礦參加馬賽的霍根貝克先生一起來的,”賴克格斯說。“哦,”沃特先生說。“霍根貝克先生買下它了?”“我不清楚,先生,”賴克格斯說。“是霍根貝克先生讓它參加比賽的。”麥克威利把馬牽了出來;他和沃特先生一道把馬身上的蓋毯掀掉。這匹馬是黑色的,個頭比閃電大,不過很神經質;它出來時翻著白眼;每次有人在它身旁動一下或說句話,它的耳朵就朝後豎,而它整個的身子就立在一條後腿的蹄尖上,似乎一俟有動靜就隨時準備衝出去,沃特先生和麥克威利兩人一邊跟它低聲說著話,一邊又都密切注意著它。“好了,”沃特先生說。“給它喝點水再把它帶進去吧。”我們跟著他朝馬廄門口那邊走。“彆因為它而泄氣,”他說。“畢竟隻是一場馬賽而已。”“是啊先生,”賴克格斯說。“他們也是這麼說的。多謝您給我們看馬了。”“謝謝您,先生,”我說。“再見,”沃特先生說。“彆讓那些騾子久等了。今天下午賽馬開始時再見吧。”“不會的,先生,”賴克格斯說。“好的,先生,”我說。我們往回走,再次走過馬廄和賽馬場。“彆忘了麥卡斯林先生交代過我們的事,”賴克格斯說。“麥卡斯林先生?”我問道。“噢對了,”我說。這回我又沒問是怎麼回事。現在想起來,自己當時是知道的。或者也許當時我不願相信自己是知道的;不願相信自己才十一歲就會那麼快失去新奇感,不願保留一種錯覺了;(指耐德說過要他們不要回頭看。盧修斯可能知道對方會跟蹤過來看他們的馬,但不願問個清楚,寧可保留一點新奇感。)也許要是我問了是怎麼回事,就等於承認自己是這樣的了。“那匹馬真差勁,”我說。“它嚇壞了,”賴克格斯說。“昨晚上麥卡斯林先生就是這麼說的。”“昨晚上?”我說。“我以為你們都去看跑道了呢。”“他要看那跑道乾嗎?”賴克格斯說。“跑道又不會動。他是去看那匹馬的。”“摸黑去看?”我說。“他們那邊難道沒人看守?馬棚就沒上個鎖什麼的嗎?”“麥卡斯林先生下決心要乾什麼他就一定要乾成,”賴克格斯說。“你沒看出這一點嗎?”於是我們——應該說是我——沒有回頭去看。我們回到自己那塊隱秘之地,那兒閃電——我是說銅礦——和另外那頭騾子正在斑駁的樹影下跺著腳甩動著尾巴,耐德蹲在帕夏姆大叔的馬鞍旁,還有一個人隔著泉水跪坐在他們對麵——也是個黑人;我差不多認識他,以前就認識他,見過他,總之有點麵熟——這時耐德說話了:“這是博博,”他說。這下一切都好辦了。他也是麥卡斯林家的,博博·布錢普,路喀斯的表親——路喀斯·昆塔斯·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布錢普,祖母的母親曾向她描述過老盧修斯的模樣,據祖母說博博跟他長得“(還有舉止:一樣的傲慢無禮,一樣的刻板無情,一樣的固執褊狹)”一模一樣,隻是膚色不同罷了。博博是布錢普家又一個沒娘的孩子,譚尼姑姑把他養大直到他無法抵禦外麵世界的召喚於三年前來到了孟菲斯。“博博給閃電原來的主人乾過活,”耐德說。“他是來看它賽跑的。”因為現在一切都好辦了:隻剩下一件讓我們——應該說是讓我——傷腦筋的事:博博應該知道汽車的下落。說實在的,那車不定就在他手上。不過那樣猜不對,因為要真那樣的話布恩和耐德早就二話不說從他手上把車子拿走了——突然間我明白了為什麼那樣猜不對了,因為我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要是我們隻用告訴博博讓他手腳利索一點去把車子弄回來,那我們還在這兒乾什麼呢?我們何苦那麼折騰那麼擔心呢?半夜三更把閃電偽裝起來從愛刮皮的孟菲斯警察眼皮底下弄到火車站;鐵了心地又是耍女人擺布男人的花招又是利用裙帶關係,硬是把整整一節棚車從鐵路係統裡挖出來,把它送到帕夏姆;還沒算上彆的呢:得應付布奇,還有米妮的牙齒,還闖到帕夏姆大叔家鬨得他家不得安寧,又睡不上覺,又是“(對了)”想家,還“(又是我)”連內衣都換不上;花了那麼多力氣費了那麼多周折耍了那麼多花招,就為了要用一匹不屬於我們的馬去參加賽馬,去弄回一輛原來跟我們毫不搭界的汽車,而實際上要想弄回汽車,隻需要打發家族裡的某個黑人男孩去取就行了。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今天下午那場比賽能否取勝並不是關鍵;如果我和閃電並不是擋在布恩和耐德與祖父的怒氣“(即使不是他叫來的警察)”之間的最後一塊救命的擋箭牌;如果用不著贏得這場比賽甚至用不著去參加這場比賽,耐德和布恩也能回到傑弗生鎮“(那兒是耐德唯一熟知的家園,也是唯一能讓布恩生存下去的環境)”,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然後規規矩矩做人就像他們從來沒出走過一樣,那麼我們所有人就都是在玩一個遊戲,和男孩子玩的警察抓強盜的遊戲沒什麼大區彆。不過博博也許會知道汽車在哪兒;那也是允許的,是公平的;而博博是我們的人。我這樣跟耐德說了。“我想我告訴過你彆再操心那汽車的事兒了,”他說。“不是已經答應你到時候我會料理這事兒的嗎?你要操心的事兒夠多了:你得去參加一場馬賽呢。這還不夠你操心的嗎?”他問賴克格斯:“行了嗎?”“我想是的,”賴克格斯說。“我倆一次也沒回過頭去看。”“那興許能成,”耐德說。然而博博已經走了。我沒看到也沒聽到他是怎麼走的;他轉眼就不見了。“把桶拿過來,”耐德對賴克格斯說。“趁這兒還太平無事,咱們快吃點點心吧。”賴克格斯把它取來了——是一個鐵皮豬肉桶,上麵還蓋著一塊乾淨的餐布,裡麵裝著一片片玉米麵包,中間夾著炸熏肉;泉水裡還放著一桶酪乳。“你吃過早飯了?”帕夏姆大叔問我。“吃過了,”我說。“那就彆再多吃了,”他說。“再啃片麵包喝點水就是了。”“對,”耐德說。“你空著肚子會騎得更好。”於是他給了我一片玉米麵包,我們全圍著帕夏姆大叔的馬鞍蹲在地上,中間地上是那隻空桶;這時我們聽見身後的土堆上有一兩聲腳步聲,接著麥克威利說道:“您好,波什姆大叔,早上好,尊敬的先生,”“(那是在叫耐德,)”然後他走下土堆,兩眼已經——或者說還在盯著閃電。“沒錯兒,那是銅礦,那就好。這兩個小夥子今天早上把沃特先生嚇了一跳,他還以為你們大概會弄一匹彆的馬來冒充蒙他呢。是您讓它參加比賽的嗎,尊敬的先生?”“叫他麥卡斯林先生,”帕夏姆大叔說。“好的先生,”麥克威利說。“麥卡斯林先生。是您讓它參加比賽的嗎?”“是個名叫霍根貝克先生的白人讓它來參賽的,”耐德說。“我們這會兒正在伺候它呢。”“你們除了銅礦以外沒彆的馬伺弄了,真是太遺憾了,阿克隆說不定會贏的呢,”麥克威利說。“我已經跟霍根貝克先生說過了,我親口跟他說的,”耐德說。他咽了口口水。他不慌不忙地舉起那桶酪乳,不慌不忙地喝了起來。麥克威利緊盯著他。他放下酪乳桶。“坐下來吃點兒吧,”他說。“多謝了,”麥克威利說,“我已經吃過了。興許霍根貝克先生來這麼晚,就是在等著把另外那匹馬帶過來呢。”“這會兒已經來不及了,”耐德說。“他隻能讓這匹上了。問題是,咱這兒唯一懂怎麼看這匹馬好壞的人,還知道該怎麼不讓它落在人家的屁股後麵。這馬不愛跑在前邊兒。它隻想跟在後頭,等看到終點線了可以有樣東西讓它衝著跑跑了再追上去。我沒見過它賽跑,不過我敢打賭,前麵那匹馬跑得越慢,它就越會當心不要跑到前麵去,不然它又沒伴兒了——一直要到它看見終點線回過神兒來明白自個兒是在跑比賽時它才會衝上去。誰要想贏它,隻要讓它一直都在那兒平心靜氣地,等它明白了自個兒是在跑比賽時已經太晚了。有朝一日總得有人讓它落在後麵一大截,嚇唬嚇唬它,它才會當心。不過不會是這回。問題是,這兒唯一一個也知道這事兒的人,恰恰是不該知道的。”“是誰?”麥克威利問。耐德又咬了一口麵包。“就是今天要騎另外那匹馬的人。”“那是我,”麥克威利說。“不至於帕夏姆大叔跟賴克格斯都沒告訴過你這事兒吧。”“那樣的話你就該跟我聊聊,”耐德說。“坐下來吃吧;波什姆大叔這兒有的是吃的。”“多謝了,”麥克威利又說了一遍。“呃,”他說。“沃特先生知道了是銅礦而不是彆的馬準會高興的。我們還擔心要去跟一匹新的馬較量呢。咱們賽馬場上見吧。”然後他就走了。不過我又等了一會兒才問:“可你乾嗎要這麼乾呢?”“我也不知道,”耐德說。“咱們說不定連用都用不上它。不過要能用上,咱們這會兒已經得手了。還記得今天早上我跟你說過,這趟賽馬麻煩就麻煩在裡麵有那麼多事兒全攪和在一塊兒了?你看,這場地這村子都不是咱們的,就連著這馬也不是咱自個兒的,頂多隻能算是借來的,所以咱們得把什麼都算進去。所以咱們接下來能做的,就是再多乾幾件對自己有利的事兒。咱們剛才乾的正是這事兒。那邊拴著的那匹馬可是匹有證純種馬;它怎會不在孟菲斯或是路易斯維爾或是芝加哥這種地方跑馬賽,卻在這塊蹩腳的鄉下牧場上跑馬賽,對手還跟咱們一樣會從後門溜進來偷看?因為什麼呢,因為我昨晚摸著感覺過它了,這東西是個軟骨頭,一旦落下六弗隆(長度單位,一弗隆等於八分之一英裡。)就趕不上去了,再落下個五十英尺,你還沒回過神來它就已經癱下去了。眼下,那小家夥——”“麥克威利,”我說。“——麥克威利要操心的就是操縱好他那匹馬,彆讓它跑岔了方向;他已經贏了兩趟了,沒準兒他覺得要是運氣好的話,他還能把山地伯爵(從上下文來看,應該是當時十分著名的兩匹賽馬的名字。)和派奇先生(從上下文來看,應該是當時十分著名的兩匹賽馬的名字。)雙雙從賽馬場上刷下去哩。現在我們已經往他腦瓜子裡塞了點東西了;他腦子裡有了兩件事兒而這兩件事兒還不怎麼合得到一塊兒。所以咱們走著瞧吧。趁咱們等在這邊的工夫,你到那邊樹叢後躺著歇會兒。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這兒準會有人溜進溜出刺探點兒情報,在那邊他們就煩不到你了。”我照辦了。不過我沒從頭到尾都睡著;我聽到了說話聲;我用一個肘子撐起上半身睜開一隻眼透過灌木叢看過去,其實我看不看都無關緊要:一樣的工裝褲,沒打領結,帽子都給汗水濕透了,嚼著煙葉,蹲在地上,不慌不忙,話語不多,神秘莫測地看著那匹馬。我也沒一直醒著,因為等我睜開眼,發現賴克格斯站在我身邊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那日光看起來已經過了正午了。“該走了,”他說。這時候閃電旁邊隻剩下耐德和帕夏姆大叔兩個人了;要是他們都已經在賽場上了,那這會兒時間一定比我估計的還要晚。我本來以為布恩和山姆會來的,也許還有埃弗碧和瑞芭小姐。“(不過沒算上布奇;我連想都沒想到他;也許瑞芭小姐真的已經徹底把他趕跑了,把他趕回到海德威克或隨便哪個昨晚那接待員說的他應該呆的地方去了。我已經忘了他了;現在我明白了上午那麼安靜是怎麼回事了。)”我把這想法說了出來。“他們還沒來嗎?”“又沒人讓他們一定要上哪兒,”耐德說。“咱們這會兒用不著布恩·霍根貝克。快點。你可以遛遛它讓它活動活動筋骨。”我上了馬:舊麥克萊倫(麥克萊倫(1826—1885),美國將軍,南北戰爭初期曾任聯邦軍總司令(1861—1862),有功於保衛首都及整頓全軍,但出擊猶豫,坐失戰機,被林肯總統撤職。)式馬鞍保養得無可挑剔,那保養得無可挑剔的舊騎兵轡頭是帕夏姆大叔“(或彆的什麼人)”從那偉大事業(指南北戰爭。帕夏姆大叔在南方,參加南軍與北軍作戰。)中得到的另一半戰利品,而儘管那些終生未嫁的姑姨們說的正好相反,我歲數越大,就越是確信,不管是哪一方輸掉了這場戰爭,決不會是我們。“興許他們在找奧蒂斯。”我說。“興許吧,”耐德說。“那倒是個找他的好地方,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了。”於是我們出發了,帕夏姆大叔和耐德挨著閃電的腦袋走著;賴克格斯會把那輛騾車和另外那頭騾子從公路上帶過去,要是他能找到足夠大的空地方把它們拴住的話。因為賽馬場旁邊的那片牧場已經爆滿——四輪馬車的組馬被解開套具,掉轉方向拴在拴牛枷或車子的後擋板上;兩輪馬車、騎用馬和騎用騾就直接拴在柵欄上;現在我們——應該說是我——能看到那些人了,有黑人有白人,不係領結穿著襯衫和工裝褲,已經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欄杆邊上,或是圍在鞍具著裝場周圍了。因為任何事情隻要把它的單純與脆弱小心翼翼而又嚴嚴實實地保護在一層外殼之中,就會變得隆重輝煌,但民主卻是實實在在可行的:林斯科姆上校,那位貴族,男爵,本地的君王,甚至都沒到場。就我所知,沒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就我所知,也沒人在乎他在什麼地方。他擁有兩匹馬中的一匹“(我仍然不清楚我騎著的那匹馬是誰的)”,擁有我們即將在上麵進行賽馬的泥土、圍住這片泥土的漂亮的白色欄杆以及與之毗鄰、正飽受那些拴著的馬車和騾車糟蹋的牧場,還有那些柵欄,其中整整一段已經被一匹不知是因為脾氣犟還是受了驚的騎用馬扳成一堆柴木,雖然如此卻沒人知道他在哪兒,看樣子也沒人勞神去想,也沒人在乎。我們到了鞍具著裝場。真的,我們是有這麼一個場地;凡是賽馬所需要的東西我們應有儘有,除了,如耐德所說的,少了一個大看台和一個啤酒威士忌櫃台;凡是彆的賽馬場有的東西這兒都有,並且這兒還有民主:兩名裁判一位是車站的夜班電報員,另一位是麥克狄亞米德先生,車站餐館的老板,據說他能把火腿切得很薄很薄,他就用靠這刀功賺的錢供全家人去芝加哥作了一次夏日旅行。我們的管事兼司儀是個馴狗員,也打些鵪鶉拿到市場去賣,眼下正保釋在外,因為他介入了“(也許是參與了,也許僅僅是當時在場)”去年冬天發生在附近一家威士忌酒廠的一樁殺人案;我不是告訴過你這是最地道的自由意誌,自行選擇與自主經營嗎?布恩和山姆在等我們。“我找不到他,”布恩說。“你們沒看到他嗎?”“看到誰了?”耐德問。“跳下來,”他對我說。另外那匹馬也在那兒,還是那麼神經質,以我之見看上去還是那樣差勁但賴克格斯說耐德說是膽怯。“呃,這匹馬——”“那該死的臭小子!”布恩說。“你今天早上說他會來的。”“沒準兒他躲在哪兒了,”耐德說。他回到我這邊。“昨天這馬都教了你些什麼?那回你也是在跑兩圈的跑道上練的。它教了你些什麼?好好想想。”我拚命想。可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沒教,”我說。“我隻是在它看到你時不讓它向你直衝過來。”“對了,第一場你就這麼做:讓它保持在跑道中間一個勁地跑不要去惹它。一點也不要惹它;反正我們要輸掉這第一場,跑完了拉倒——”“輸掉?”布恩問。“他媽的怎麼——”“你是想要自己來應付這場比賽呢,還是想讓我來?”耐德問他。“得,”布恩說。“不過,真該死——”然後他說:“你說那臭小子——”“那我就換個方式問你吧,”耐德說。“你是想自己來應付這場比賽,讓我去找那顆牙嗎?”“他們來了,”山姆說。“咱們沒時間了。把腳伸給我。”他猛地把我舉上馬。就這樣我們沒時間了,沒時間讓耐德再給我講解講解或乾點彆的什麼的了。不過我們也不需要;我們第一場的勝利“(我們並沒有贏;這隻是一份日後付清的紅利)”並不能歸功於我甚至也不能歸功於閃電,而要歸功於耐德和麥克威利;我直到事後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由於我“(顯而易見)”個子小,又“(不僅僅是顯而易見)”缺乏經驗,更因為另外那匹馬的狀態越來越難以控製,(指那匹馬神經質,精神緊張。)於是由裁判規定、大家一致同意我們應該由馬夫領到起跑線上,在那兒聽到一聲“開跑”再放開。我們便照辦了,閃電表現得就像往常耐德在它身邊、可以讓它蹭蹭衣服和手時一樣,阿克隆表現得就像“(是我猜的,我隻見過它一次)”平時隨便哪個人挨近它腦袋時一樣,躥來蹦去,跳著躍著,把馬夫扯到這兒又扯到那兒,不過總算一點點靠近了起跑線;現在隨時都可能起跑了;我似乎確實看到了那個殺人犯司儀鼓足了肺裡的氣,正要大喝一聲“開跑”,這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是說一連串事:耐德突然說:“坐穩了,”於是我的頭、胳膊、肩,全身上下都猛地繃緊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東西——是鑽子,碎冰錐,還是他手掌心裡沒準握著一枚釘子,閃電猛地一下彈起往前一躍;那聲音並沒有大喝一聲“開跑!”因為他根本沒這麼喊,相反卻在大聲嚷嚷:“停下!停下!籲!籲!”我們——我是說我和閃電——便停了下來,看到牽阿克隆的那個馬夫還跪在給阿克隆甩趴下的那個地方,而阿克隆和麥克威利已全速衝入第一圈,麥克威利在它背上拉鋸般抽放著韁繩,把它的整段脖子拚命勒向一側。不過它已經發性子了,司儀和三四個看客橫穿過賽場企圖在直道上把它攔住,那大叫大嚷的勁兒滿可以讓山姆那在兩個旗令停車站之間飛馳的火車停下來呢。不過這時麥克威利已經讓它放慢下來,現在隻是個選擇問題了:不管是繼續繞著跑道跑還是掉轉頭往回走距離都是一樣的,麥克威利“(或者也許是阿克隆)”選擇了前者,這時耐德在我膝旁急速地小聲說道:“不管怎麼說,咱們比他們少跑了半英裡。這回你得自己來了因為那些裁判會——”果然沒錯;他們已經過來了。耐德說:“記住,這一場輸贏都無所謂——”然後他們就果然這麼乾了:取消了他的資格。雖然他們什麼也沒看見:隻看到他在開跑令前就鬆開了閃電的頭。於是這回我從人群裡找了個自告奮勇的看客上來拉住閃電的頭,麥克威利狠狠地瞪著我,阿克隆在他胯下又躥又跳,馬夫艱難地把它一步步牽回到位置上。這一次手掌伸到麥克威利那一邊去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就算非德行對鄉下的馬賽一竅不通她也用不著搞懂:隻要給我山姆,通過某種原始而無知覺的過程,譬如潛移默化或就把我倆放置在一起,我就能在惡行的道路上更進一步。(上一回耐德偷偷地在喊口令之前往閃電屁股上紮了一下,讓閃電先跑,帶動阿克隆也跟著跑,因為阿克隆很神經質,一跑就停不下來,可以讓它耗掉點力氣。這回耐德被取消資格後,由山姆接他的班,偷偷地直接往阿克隆屁股上紮一下,閃電站著沒動,阿克隆又往前直衝,故有盧修斯評論山姆的這段話。)我甚至都沒等閃電套好轡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給它重新上好嚼子“(那名自告奮勇的馬夫幫了我不小的,可以說是很大的忙,是他單獨給我和閃電發令的)”並固定住;這時我清楚地看到了阿克隆的馬夫的腳踝,而阿克隆已經在它的第二圈跑道上連躍了兩下,我和閃電還站著沒動呢。不過這回麥克威利在它到達彎道之前就控製住了它,因此應急小隊不光先趕到了直道上,還攔截住了阿克隆把它帶了回來,這樣我們的——我和耐德的——淨賺距離也不過隻有六弗隆,其中最後那一弗隆還成問題。不過我們的主要戰果是麥克威利;他這時不光氣得發瘋,而且還給嚇怕了,他又惡狠狠地瞪著我,眼睛裡不光光是怒火,這會兒兩名馬夫牽著阿克隆一直等到我們差不多就位了,我和閃電站得很靠外邊以便騰出地方來給他們,就在這時傳來了那一聲“開跑”。這下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衝了出去,閃電英姿颯爽跑得挺賣力,說實話,你能要求的一切品質它這會兒都具備了,隻是少了股急切勁,它的頭腦還沒意識到這是一場比賽呢。麥克威利這會兒在儘力控製住阿克隆不讓它跑得太快,這樣在第一圈上我們在定速度,跑在前麵的閃電孤獨感油然而生,越跑越慢,直到阿克隆趕上來超過了我們,麥克威利怎麼弄它都不管用;這時閃電有了伴兒,也開始再次往前衝,第二圈它放開了步子,和阿克隆隻相差一頸。我們的看客都已經開始大聲吆喝起來了,好像覺得他們押的錢值似的。這時候終點線已經在前麵了,麥克威利拿鞭子狠命地抽了阿克隆一下,都差點抽到閃電;還有二十英尺,我們隻要衝一下就能超過麥克威利。可這二十英尺不存在了,麥克威利回過頭來最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中既含著怒火和恐懼,也不乏勝利的得意。我讓閃電放慢了速度掉轉身子,看到這麼一幅景象:不能說是在打架,簡直是一場騷亂,裁判席四周的人群中間那一塊看客的腦袋、肩膀和後背密密麻麻地沸騰了,突然布恩從中站了起來,就像一堆李樹叢中鑽出來的一棵小鬆樹,他的襯衫差不多給撕破了,被兩三個人緊拽著的胳膊像連枷似的揮動著:我看得出他在咆哮。隨後他便不見了,這時我看到耐德沿著跑道朝我奔來。接著布奇和另外一個人從人群中鑽出來朝我們走來。“怎麼了?”我問耐德。“不管它,”他說。他一手接過轡頭,另一隻手已經伸進屁股口袋裡去了。“又是那個布奇;彆管它是怎麼回事兒。給。”他把手伸到我麵前。他並不慌張,隻是很迅速。“拿著。他們不會來為難你的。”這是一個布做的煙草袋子,裡麵有塊山核桃大小的硬硬的東西。“把它藏好了,好好保管。彆弄丟了。記住誰給的就行了:耐德·威廉·麥卡斯林。記得住嗎?密西比州傑弗生鎮的耐德·威廉·麥卡斯林。”“記住了,”我說。我把它放到自己的屁股口袋裡。“可這是——”他連話都沒讓我說完。“儘快找到波什姆大叔,和他呆在一塊兒。彆去管布恩和彆的人了。要是他們逮到他,彆的人準會給一塊兒逮住的。快點去找波什姆大叔,跟他呆在一塊兒。他會知道該怎麼辦的。”“好的,”我說。布奇和另外那個人這會兒已經到了跑道的入口了;布奇的襯衫也有一部分不見了。他們正看著我們。“就是它嗎?”他身邊那人問。“沒錯,”布奇說。“把那匹馬帶過來,夥計,”那人對耐德說。“這馬我要帶走。”“坐著彆動,”耐德對我說。他把馬牽到他們等著的那地方。“下來吧,小家夥,”那人對我說,口氣挺和善。“我要的不是你。”我下了馬。“把韁繩給我,”他對耐德說。耐德照辦了。“不要加鞍,我要把你帶走,”那人對耐德說。“你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