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耐德說得沒錯。我是指關於消息已經傳開這事。埃弗碧脫下騎馬護套時我的手已經沒什麼問題了。我是說跟任何一個昨天手指內側被割破的人的感覺沒什麼兩樣。今天下午我用手拖住閃電的牽拉時我認為這手並沒有流血。可埃弗碧不這樣想。所以我們先在城這邊一英裡的診所停下。布奇認識醫生,知道他在哪兒,可我不清楚埃弗碧是怎麼說服他帶我們去那兒的——要麼纏著他要麼威脅他要麼許諾他要麼也許就像一條大母鮭魚為小鮭魚忙得團團轉全然不睬魚線上的釣鉤於是釣魚人就算為了擺脫小魚也得有所作為。或者也許不是埃弗碧而是空酒瓶的緣故,因為下次喝酒得到帕夏姆城裡的旅館才行。因為我走近屋子時,賴克格斯的媽媽正站在陽台邊上端著糖碗拎著酒桶,酒桶裡放著葫蘆勺,布奇和布恩正在把平底玻璃杯裡的酒一飲而儘而賴克格斯正從薔薇叢中撿起布奇扔進去的空酒瓶。布奇帶著我們去診所——一幢曾一度是白色的小屋子坐落在夏秋之交開滿蕪生蔓長、惡臭難聞、灰不溜秋的花兒的小院中,一個身材肥胖麵色鐵灰戴著夾鼻眼鏡看上去像個退休小學教師,即使十五年後的今天仍然痛恨八歲孩童的女人走到門口看了我們一眼“(耐德說得沒錯)”便衝著屋裡說,“是那些賽馬的人,”然後轉身向屋後走去,布奇趕在她轉身之前就徑直走進屋去,一副興高采烈受人歡迎的樣子——無疑最好有人保證他是受歡迎的“(你瞧,又是那警徽;佩著它或者隻要有人知曉你擁有它就行,以任何彆的方式進入任何屋子都將不僅僅是對個人身份的背叛,而且是對整個等級製度的背叛與貶低)”——口中說道:“你好,大夫;給你帶病人來了。”要是將對方沒刮掉的髯須上沾著的煙草色唾沫漂洗掉,那他也是一張鐵灰麵孔。他跟耐德一樣穿著白襯衫可沒耐德的乾淨,外披一件黑色外套上麵留有前天的一長條蛋漬,他看上去聞起來也有那麼種味道,不過不隻是酒味,至少不全是酒味。“我和霍根貝克老弟在客廳等,”布奇說。“彆忙乎;我知道酒瓶在哪。彆擔心大夫,”他對布恩說。“他幾乎從不碰威士忌除非不得不碰。依照法規他在治療每一位出血或骨折病人時可以用上一小杯乙醚。若病人隻是點舊傷或手指弄破或皮膚劃破之類的,大夫就和病人分享治療:乙醚都由他喝而治愈的效果都歸病人享用。哈哈哈。往這兒走。”於是布奇和布恩往那兒去了,埃弗碧和我“(你一定察覺到沒人想起奧蒂斯。我們下了薩裡馬車;車子好像是布奇的;反正是他在駕車;在帕夏姆大叔家耽擱了會兒:當時布奇想勸說、哄騙繼而又強迫埃弗碧跟他一起坐在前排,埃弗碧挫敗了他,她坐到後排抓著我的手臂另一隻手抓著奧蒂斯,直到布恩坐到前排布奇身邊——隨後先是布奇然後我們其他人也都進了醫生的大廳可當時誰都沒惦記著奧蒂斯)”跟著醫生進了另一個房間,房內的馬鬃沙發上放著臟兮兮的枕頭和棉被,卷蓋書桌上堆滿了藥瓶,壁爐台上的藥瓶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壁爐中去年冬天最後一次烤火時剩下的灰燼還一動沒動過,洗盆裡放著一個碗一個細頸水壺,一個角落裡有一隻不知是誰沒有清倒的便盆,另一個角落裡是杆獵槍;要是母親在這兒是不會讓他的指甲去碰她的擦傷傷口的,更不會讓他碰四個割破的手指了,顯然埃弗碧跟她想法一致;她——埃弗碧——說,“我來打開,”並打開了繃帶。我說手已經好了。醫生透過鋼絲邊眼鏡看了看傷口。“你在傷口上用了什麼?”他問。埃弗碧告訴了他。如今我知道那是什麼了。醫生看著她。“你手頭怎麼會恰好有這個?”他問。然後他抬了抬眼鏡一角又看了看她說,“噢,”又說,“唉呀,”又放低眼鏡——是的:他歎了口氣——說道,“我有三十五年沒去孟菲斯了,”站了片刻而後——我跟你說,他在歎氣——說,“是啊。三十五年啦,”又說,“我要是你傷口就不作處理。再把它包紮一下。”的確,跟母親完全一樣:他取出繃帶,她把它包在傷口上。“你小子準備明天騎那馬?”他問。“是的,”埃弗碧說。“這次得打敗林斯科姆那匹馬。他媽的。”“我們努力吧,”埃弗碧說。“該付你多少?”“不用付,”他說。“你已經治好了傷口。明天打敗林斯科姆的那匹馬就行了。”“你看了傷口我要付你的,”埃弗碧說。“要付你告訴我們傷口沒事了。”“不,”他說。他看著她:老人鏡片後的眼睛給放大了,目光卻散亂迷離,跟雞蛋似的不可收拾,讓人覺得那眼睛可能連近在咫尺的我和埃弗碧都捕捉不到。“嗯,”埃弗碧說。“什麼?”“也許要是你有多餘的手絹什麼的……”他說,“是啊,三十五年了。我也有過一個,當時我還年輕,三十,三十五年前。後來我結了婚,於是……”他說,“是啊,三十五年了。”“噢,”埃弗碧說,她轉過身去彎下腰;她的裙子窸窣作響;沒過多久;裙子又窸窣作響,她轉回身來。“給,”她說。是根吊襪帶。“打敗那該死的馬!”他說。“打敗它!你們行的!”我們人沒到小客廳就聽到裡麵傳出很響的聲音——是布奇的:“你們知道嗎?甜哥兒一杯也不許喝了。男人在一起嘛,互相讓著點,哪有不打聲招呼就先下手為強的。這會兒他得罪我了。”他站在那兒對著布恩齜牙咧嘴,一副洋洋得意、唐突放肆的神情。布恩這會兒看上去真的是一觸即發了。他跟耐德“(我們大家)”一樣也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可耐德得操心的隻是馬而已;埃弗碧和布奇的警徽不成為他的負擔。“嗯,夥計?”布奇說著又像嬉鬨般用力在布恩背上捶一記,有點過猛可還不算太猛的一記。“彆再捶了,”布恩說。布奇打住。他沒有收回動作:隻是停住動作,朝布恩獰笑著。“我叫愛妞先生,”他說。“不過叫我布奇好了。”過了會兒布恩說,“愛妞。”“布奇,”布奇說。過了片刻布恩說,“布奇。”“好樣的,”布奇說。他對埃弗碧說:“大夫給你們治好啦?或許我該提醒你小心大夫。據說五六十年前他還是毛頭小夥時,沒等脫帽致意他就會一把拽住你的褲衩。”“得了吧,”布恩說。“你付錢給他了?”“付了,”埃弗碧說。我們走了出去。正在那時有人問,奧蒂斯呢?不,當然是埃弗碧問的;她隻看了一下就叫道,“奧蒂斯!”聲音即便說不上急迫、驚恐、絕望卻很響很高。“總不至於他連拴在門柱上的馬都怕吧,”布奇說。“得了,”布恩說。“他不過先往前走了;他沒彆的地方好去。咱們會追上他的。”“可為什麼?”埃弗碧說。“他為什麼不——”“我怎麼知道?”布恩說。“興許他說得沒錯。”他指布奇。然後他又指奧蒂斯:“儘管整個阿肯色甚至密西比都數這個畜生狡猾世故,可他還是個十足的膽小鬼。快走吧。”於是我們上了薩裡馬車進城去了。不過對奧蒂斯這人我跟埃弗碧想法一致;不見他人影時就該考慮他去了哪為啥去。我從沒見過誰能像他這麼快失去眾人的信任;他現在若要在這薩裡馬車裡找個人再帶他去動物園或彆的什麼地方,那可真是難乎其難了。要不了多久整個帕夏姆他都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了。隻是我們沒能追上他。去旅館的整條路上都不見他的人影。而耐德說得也不對。我指他說的我們現在起會遇到越來越多成群結隊的馬賽迷。也許當時我巴望整個旅館陽台站滿了他們這些人,等著目睹我們的到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錯了;那兒根本不見一個人影。當然在冬季,在獵鶉季節特彆是全國犬馬性能測試賽的兩個禮拜,情況就不一樣了。可那時候,跟倫敦不同,帕夏姆沒有夏季;人們去彆的地方:海邊或山裡:要麼去孟菲斯附近的羅利,要麼去離密西西比不遠的艾尤卡,要麼去歐紮克或坎伯蘭之類的地方。“(而且,帕夏姆現在也還沒有夏季;其實現在隨便哪兒都沒有冬夏;室內夏天人工調溫到六十度(指華氏溫度。)冬天調溫到九十度,根本就不再有季節區彆,所以像我這樣積重難返的老古董夏天得外出避寒冬天得外出避暑;也包括以前是經濟必需品而現在是社會必需品的汽車,現在已是這樣一種情形:如果人類在同一瞬間全部停止活動,地球表麵就會阻塞、凝固:人太多了;人類的自我毀滅將不是由裂變而是由正在和可能發生的饑荒所致;我是見不到這一天了而你們或許會的:由於可怕瘋狂的社會——不是經濟:是社會——危機,國家將強製實行一個女人隻生一個孩子的法律就如眼下她隻能有一個丈夫一樣。)”可是在冬天“(就跟現在一樣)”,情形當然不同了,隨著獵鶉季節和全國犬馬性能測試大賽的到來,來自華爾街、芝加哥和薩斯喀徹溫的腰纏萬貫的石油巨子和小麥巨子們紛至遝來,有著比王子更令人羨慕的純種血統的良犬,以及眼下坐汽車幾分鐘就到的用於繁殖、馴養良犬的上乘養犬場——紅莊家、密執安城、拉格朗日、傑曼敦,還有那些名字——林斯科姆上校,他的馬“(我們認定)”將是明天馬賽中我們的對手,霍拉斯·賴脫和喬治·佩頓,他們倆在賭徒中的魔力絲毫不亞於大個兒魯思(大個兒魯思(Georse Herman Ruth,1895—1948),美國職業棒球運動員,綽號大個兒(Babe),在10次41場世界聯賽中創744的安打率最高紀錄,為首批入美國棒球榮譽廳的五人之一。)和泰·科布(泰·科布(Ty Cobb, 1886—1961),美國職業棒球運動員,在美國棒球聯盟24個賽季中創跑壘2244次,擊球得分1959兩項紀錄,其偷壘892次的紀錄保持到1979年。)在棒球迷中的魅力,還有來自山核桃木平原的傑姆·阿馮,以及住在薩托裡斯上校那條往傑弗生方向的鐵路過去幾英裡處的保爾·雷尼先生——兩人都是獵人,他們“(我猜想)”置身於純種獵犬和諜犬中,自稱貧民階層;因著這一切的緣故,當地大而無當的旅館生意興隆起來,人手配備齊整,陳設考究典雅,就連空氣本身也在金錢中變得和煦而軟語呢噥,滿眼彩色絲帶,滿耳銀杯碰撞聲。可眼下一個人也沒有,安靜的街道除了五月的塵埃外空無一人“(眼下已過六點;帕夏姆的人們應該都在家吃——或是準備吃——晚飯了)”,連奧蒂斯的人影也不見,不過他可能會,或許會,在旅館裡。更令人吃驚的是,至少在我看來如此,連布奇也不見了。他駕車送我們到門口讓我們下了車就離開了,隻停了停狠狠地嘲笑著斜睨了埃弗碧一眼又狠狠地斜睨著嘲笑了一下布恩,要說有什麼區彆的話,對布恩更狠些罷了。他說,“彆擔心,夥計,我會回來的。要是你還有什麼事懸而未決,最好趕在我回來之前解決掉省得出亂子,”說完便駕車離去。顯然他也有個得不時光顧一下的去處:家;我還幼稚無知“(沒有二十四小時之前那麼幼稚無知,可仍然有那麼點)”可我站在布恩這邊,我忠於他,不用說更忠於埃弗碧,而且自昨天起我已吸收了很多東西“(甭管我是否完全領悟)”,因而完全清楚我希望布奇家中或許有個妻子時是什麼意思——從修道院劫掠來的某個純真女人,她被他拋棄卻孤立無助無從報複,在他無情卑賤的天性之外又添罪名;或者情況要好些:一位能左右開弓的老潑婦對付得了他,至少他每次背叛婚姻得逞時能在他臉上留下記號。因為或許通奸帶給他的一半快樂就是讓人知道誰是受害者。但是我冤枉了他。他是單身漢。可奧蒂斯也不在旅館:半遮半掩的大堂內隻有一位臨時接待員,完全遮蔽的餐廳門裡隻有一位臨時男招待甩動著餐巾,隻留著一張布置好的桌子專供像我們這樣不知姓名的路人用餐——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是如此。可奧蒂斯到現在還沒露麵。“與其說我在想他人在哪,”布恩說,“不如說我在想這次他究竟乾了什麼勾當咱們眼下還沒發現。”“沒乾什麼!”埃弗碧說。“他不過是個孩子。”“那當然,”布恩說。“不過是個攜帶武器的小孩。等他長大去偷——”“住嘴!”埃弗碧說。“我不讓——”“好吧,好吧,”布恩說。“那就,去弄。弄到足夠的錢買上一把六英寸刀刃的刀代替那兩英寸的小刀,誰要小瞧他最好穿上博物館裡見過的古代鐵衣。我得跟你談談,”他對她說。“快吃晚飯了,然後咱們就得去接火車。那牡馬警察隨時都會嘶叫著蹦回來。”他拉著她的手臂。“快吧。”打這時候開始我就不得不聽布恩說話了。我是說,我沒法不聽。埃弗碧逼的。要是我不跟著走她就不願跟他去。我們——他們——去了女眷室;這會兒時間不多了;我們還得吃晚飯再去車站接瑞芭小姐。那時候女人可不像時下他們跟我說的那樣在旅館男士房內跑進跑出,甚至穿著廣告稱作能賦予爭取自由的女士人身自由的短褲、襯褲竄進竄出;說實在的,我以前從未在旅館裡見過單身一人的女人“(沒有父親同來母親是不會一個人來這兒的)”而且我記得自己當時很驚訝因為沒有婚戒的埃弗碧居然也會進旅館。它們——那些旅館——設有稱作女眷室的地方,就跟這會兒我們呆的這間一樣——比彆的房間小但更為雅致,房內的大部分也照例籠罩在荷蘭亞麻布帷中。可我還是支持布恩;我沒有跨過門檻而是在門檻外停住,這樣埃弗碧知道我在哪,就算她看不見我人也知道我會隨叫隨到。就這樣我聽見了。噢沒錯,傾聽著。不管怎樣我也會聽的;我已經失去太多的純真接觸太多的生活無法就此刹住,正如我已經在盜汽車和盜賽馬中卷得太深無法洗手不乾一樣。所以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埃弗碧的聲音;她幾乎剛進去就又喊叫起來:“不!我不!走開!”然後是布恩:“可這是為什麼?你說過你愛我的。難道也不過是騙我的?”接著是埃弗碧:“我的確愛你。就為這。走開!放開我!盧修斯!盧修斯!”然後是布恩:“住嘴!彆喊了。”接著是一陣沉默。我沒看,沒偷看,隻是聽著。不:隻是聽到:“要是我覺得你跟那該死的警痞子一起蒙我——”然後是埃弗碧:“沒有!沒有!我沒有!”下麵的話我聽不見,到後來才聽到布恩又說:“什麼?不乾啦?你什麼意思?不乾啦?”接著又是埃弗碧:“對!我不乾了!再也不乾了!永遠也不!”然後又是布恩:“那你怎麼活?你吃啥?你睡哪?”接著又是埃弗碧:“我要找份工作。我可以乾活。”“你能乾什麼?你受的教育不比我多。你乾什麼才能活命?”“我可以洗碗。我可以洗衣服熨衣服。我可以學做飯。我可以乾點活,我甚至可以鋤地摘棉花。放開我,布恩。求你了。求你了。我隻能這樣。你看不出來我隻能這樣嗎?”接著傳來她的奔跑聲,雖然跑在厚厚的地毯上可仍能聽見;她走了。這下布恩逮住了我。他臉色相當難看。耐德真走運;他需要操心的隻是馬賽。“看看我,”布恩說。“好好看看我。我哪兒不對勁?我到底哪兒不對勁?以前我……”他的臉看上去簡直快要脹破了。他又說開了:“乾嗎是我?怎麼偏偏是我?她乾嗎非得挑我來改過自新?他媽的,她是個婊子,難道她自己不明白?她是靠彆人雇用拿錢的,她一踏在我站的地方就歸我獨有就跟我也靠人雇用拿錢一踏上老板和莫裡先生的地盤應歸他們獨有一樣。可她現在洗手不乾啦。為了私人的原因。她不能再乾下去了。可沒我點頭她沒什麼私人權利好歇手不乾,就跟沒有老板和莫裡先生同意我沒權利不乾是一碼事——”他打住了,一副怒不可遏、沮喪無奈的神情;而且有些恐懼害怕。是那位黑人男招待在門口甩動著餐巾。布恩拚命控製住自己;而除了馬賽彆無他物可贏的耐德甚至不知道麻煩為何物。“去叫她快來吃晚飯。咱們得去接火車。她住五號房間。”可她不願意出來。於是就布恩和我兩人吃。他的臉色還是沒有好轉。他吃起來好似往研磨機裡放肉:不像是他想吃或者不想吃,而隻是到了該吃的時間罷了。過了會兒我說,“或許他動身回阿肯色去了。他今天下午說過兩三次要不是大夥兒老乾涉他他現在早在那兒了。”“那當然,”布恩說。“沒準兒他隻是先走一步替她找洗碗的活去了。要麼興許他也改過自新了,他們倆準備徑直奔天堂連阿肯色或隨便哪都不停,而他隻是先往前去探探路好神不知鬼不覺偷偷通過孟菲斯。”接著便到了動身的時間。我透過餐廳門盯著她的裙擺已經盯了有足足兩分鐘了,但此刻男招待自己走了過來。“二○八次,先生,”他說。“剛剛鳴過一英裡道口的汽笛。”於是我們向對麵不遠處的車站走去,我們三位旅館的一夜過客走在一起。我是說我們——他們——這會兒不吵架了;我們——他們——甚至應該可以心平氣和東拉西扯地說說話交談交談。埃弗碧是願意的,隻是布恩得先開口。不遠了:穿過鐵軌就到了站台,火車就在眼前,他們倆“(布恩和埃弗碧)”由於在布恩看來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變得貌合神離,格格不入卻牢不可破,不知所措卻又無法分割:儘管年紀不小,“(布恩)”簡直沒比我大多少竟然不知道女人既沒有疑慮、幻覺或前列腺毛病也沒有奇思異想;火車,火車頭呼嘯著閃過我們身邊,火星從閘瓦中迸出;這是列很長很大的火車,是列快車,是特快:先是行李車廂,再是半節黑人車廂半節吸煙車廂,然後是座席客車,再是不計其數的普爾曼式臥車,車尾是餐車,列車漸漸放慢下來;這是山姆·考德維爾的那趟車,要是埃弗碧和奧蒂斯到帕夏姆搭乘的是定期直達貨車的守車,那瑞芭小姐就算沒坐總裁私人車廂也該在特等臥車;列車終於停了下來可通過台還沒打開,也沒有見穿白製服的服務生或列車長,可山姆當然早就在留心著我們了;直到後來布恩說,“見鬼。在吸煙車廂,”並開始奔過去,我們大家才看見他們,在很前麵:穿著製服的山姆·考德維爾正站在煤渣道上扶瑞芭小姐下車,有人——另一個女人——跟著她,根本不是從吸煙車廂而是從半節黑人車廂下來的;列車——這是列開往華盛頓和紐約的特快,就是那種載著佩帶鑽石的貴婦與抽廉價雪茄煙的男人以隔離運輸的方式輕快嫻熟地穿越地球的快車——已經開動山姆隻來得及站在台階上向我們揮手作彆,列車向東消失在斷斷續續噴出的煙霧裡長長的汽笛吼鳴中及最後愈變愈小的紅色對燈後,留下兩個女人站在空曠煤渣道上的旅行袋包間,瑞芭小姐鮮豔醒目漂亮時髦而她身邊的米妮麵如土色死氣沉沉。“我們出事了,”瑞芭小姐說。“旅館在哪?”我們去了旅館。這會兒在旅館大堂的燈光裡,我們看清了米妮。她的臉不像死了一般。人死後神色安詳。她緊閉的雙唇、僵硬憂慮的臉預示的卻不是安詳而安詳也沒在她臉上有所流露。接待員走過來。“我是賓福德夫人,”瑞芭小姐說。“你接到我的電報了嗎?我要在我房裡準備一張女傭睡的帆布床。”“接到了,賓福德夫人,”接待員說。“我們有專門的仆人住處,那兒有他們自己的餐廳——”“留著好了,”瑞芭小姐說。“我說了在我房內加張帆布床。我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們去女眷室等你打理停當。女眷室在哪?”不過她隨即便找到了女眷室,我們跟了過去。“他人呢?”她問。“誰人呢?”埃弗碧問。“你知道是誰,”瑞芭小姐說。我頓時明白是誰了,而再有那麼一會兒我就會醒悟到是為什麼了。可我沒時間。瑞芭小姐坐了下來。“坐下,”她對米妮說。可米妮一動不動。“好吧。”瑞芭小姐說。“告訴他們吧。”米妮朝我們咧嘴一笑。太可怕了:一副猛獸撲食般的齜牙咧嘴模樣,一張痛苦不堪的饕餮之口中精美絕倫的牙齒向外拱彎至原先金牙在的黑洞;這下我明白為什麼奧蒂斯哪怕步行也要逃離帕夏姆了:噢是的,五十六年前那一刻我跟你現在一樣對此驚駭不已難以置信,直到米妮和瑞芭告訴了我們一切。“是他乾的!”米妮說。“我知道是他乾的!他趁我熟睡時拿走的!”“奇了,”布恩說。“有人從你嘴裡偷了顆牙齒可你居然不知道?”“該死的,聽著,”瑞芭小姐說。“米妮讓人把牙做成那樣,可以放進取出——為了它累死累活省吃儉用——花了幾年,米妮?三年,對吧?——最後攢夠了錢讓人把她自己的牙齒取出放進那顆該死的金牙。噢當然啦,我費儘口舌勸說過她——彆糟蹋那副天然牙齒,彆人可是一千塊錢一副,就算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的哪,也彆糟蹋她彆的錢財了;至於把牙做成吃飯時能取出的那種,這額外的費用就更不用提了——”“她吃飯時取出那牙?”布恩說。“那她留著牙齒究竟乾嗎?”“我早就想要這牙了,”米妮說,“為了這牙,我乾活存錢,加班加點地乾。我可不想讓它跟攙和著唾沫的吃的東西亂七八糟混在一起。”“所以她吃飯時就把它取出來。”瑞芭小姐說,“放在盤子前麵她看得到的地方,不但看住它還邊吃邊欣賞它。可他不是在這種時候搞到牙齒的;她說她吃完早飯把牙放回嘴裡的,我相信是這樣;她以前從不忘記因為她很得意這牙,它很貴重,花了她好多錢。就跟你不會把那該死的馬往哪隨便一放然後就忘了一樣,你為那馬付出的也許比一顆金牙還多——”“我知道我從不忘記的,”米妮說。“我一吃完就把它放了回去。我記得的,隻是我實在是累壞了——”“沒錯,”瑞芭小姐說。這會兒她對埃弗碧說著呢:“我想昨晚你們一道回來時我一切很好。天快亮時我清醒過來就不喝了,太陽出來時我最後勸米妮痛快喝一杯杜鬆子酒把前門閂上回床上去,我自己去叫醒傑姬讓她守著彆開門,今晚六點前隨便誰都不讓進,就算聖路易斯以南的所有好色鬼都來敲門:我也不在乎。這樣米妮走回通往後陽台的貯藏室在帆布床上躺下,開始我以為她沒準兒忘了鎖門——”“我當然鎖了,”米妮說。“啤酒都在那兒。自打那孩子來了之後我就一直鎖門的因為我記得去年夏天他來這兒的情形。”“她就躺在那帆布床上,”瑞芭小姐說。“門鎖著她精疲力竭睡死過去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我醒過來,”米妮說。“我太累太乏睡得太死,就跟你們一樣;隻是人躺在那兒覺得嘴裡有些怪怪的。可我隻是想興許不管我多小心還是有塊什麼東西卡在裡麵了,直到我起床走到梳妝鏡前一瞧——”“我納悶,在查塔努加他們都沒聽說過她,更不用說在帕夏姆了,”瑞芭小姐說。“而且門還鎖著——”“是他乾的!”米妮叫喊道。“我知道是他乾的!他每天至少一次纏著我問它值多少錢問我為啥不賣了它問我可以賣多少錢去哪賣——”“沒錯,”瑞芭小姐說。“所以今天早上你跟他說他不回去而是得跟你一起來帕夏姆時他像野貓一樣尖叫起來,”她對埃弗碧說。“因此他聽見火車汽笛鳴叫就跑了,嗯?你琢磨他會在哪?因為我要把米妮的牙齒弄回來。”“我們不知道,”埃弗碧說。“他是五點半左右從薩裡馬車上跑掉的。我們以為他應該隻會在這兒因為他沒彆的地方可去。可我們還沒找到他。”“或許你找錯了地方,”瑞芭小姐說。“他可不是那種你吹聲口哨就會出來的人。你得像熏耗子熏蛇那樣把他熏出來。”接待員回來了。“都好了嗎?”瑞芭小姐問。“是的,賓福德夫人,”接待員說。瑞芭小姐站起身。“我去安頓好米妮陪著她直到她睡著。然後我想吃些晚飯,”她對接待員說。“隨便什麼都行。”“時間有些晚了,”接待員說。“餐廳——”“過會兒會更晚,”瑞芭小姐說。“隨便吃什麼都可以。走吧,米妮。”她和米妮走了出去。接待員也走了。我們站在那兒;誰也沒坐下;她——埃弗碧——隻是站在那兒:大個兒姑娘,靜止的姿態在她身上顯得很適合;而悲哀隻要是靜靜的,像現在這樣,也同樣適合。也許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是羞愧。“他在老家沒有機會學好,”她說。“所以我想……去年夏天哪怕讓他離開一個禮拜也行。而今年,特彆打你們也來了以後我一見盧修斯就覺得這正是我一直要他成為的那樣,隻是我不知道怎麼對他說,怎麼開導他。所以我想沒準兒隻要跟盧修斯在一起,哪怕隻呆兩三天——”“那當然啦,”布恩說。“教養。”他走近她,樣子很彆扭。他沒有再伸出手臂去摟她。其實他連碰也不碰她。他隻是拍拍她的背;看起來他的落手幾乎跟布奇今天下午捶他時一樣又狠又重麻木不仁。可還沒完。“沒關係,”他說。“沒事兒,知道吧。你儘力而為了。你做得很好。快走吧。”男招待又來了。“您的車夫在廚房裡,先生,”他說。“他說事情很重要。”“我的車夫?”布恩說。“我沒車夫。”“是耐德,”我邊說邊走。埃弗碧也趕在布恩前麵走了出去。我們跟著男招待回到廚房。耐德站得離廚娘很近,廚娘是個大塊頭黑女人正在水池邊擦乾碗碟。他正說著話,“要是讓你操心的是錢,美人兒,我就是那位——”見到我們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布恩的心思:“彆擔心。他在波什姆家。他這次又搞了啥鬼?”“什麼?”布恩問。“說的是奧蒂斯,”我說,“耐德找到他了。”“我沒,”耐德說。“我壓根兒就沒丟過他。是波什姆大叔的獵犬找到的。約摸一個鐘頭前把他逼上雞棚後頭的小橡膠樹上直到賴克格斯去了才把他弄了下來。他不願跟我一起來。其實他看起來像是不打算馬上去那。這回他乾了啥?”我們跟他說了。“這麼說她也來了,”他說。他輕輕嘿嘿著。他說:“那等我回去時他不會在那兒了。”“什麼意思?”布恩問。“換了你的話,你還會在那兒嗎?”耐德說。“他知道現在這姑娘已經醒了發現牙齒丟了。他肯定很了解那個瑞芭小姐知道她不抓到他是不會罷休的,她會倒提著他一直搖到那顆牙從他身上哪個地方掉出來為止。我親口告訴他我騎著騾要上哪,那邊誰都可以告訴他火車啥時候到從車站回到這兒要多長時間。要是你得了那牙你這會兒還會在那兒嗎?”“好吧,”布恩說。“那他會怎麼處置那牙?”“要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的話,”耐德說,“我得說有三種可能性:要麼賣掉要麼藏起來,要麼轉讓給彆人。可既然是他,那就隻有兩種可能性:要麼賣掉要麼藏起來,可若需要藏起來,對他來說那還不如乾脆把它留在那姑娘嘴裡算了。所以儘快脫手金牙的最佳地點該是孟菲斯。隻是孟菲斯要走的話太遠,而要坐火車“(那就得花錢,他在走投無路時才可能會花錢坐)”他就得回波什姆,這樣就會有人看見他。所以第二個能儘快脫手金牙的地方是明天在賽馬場。要換了你我的話,咱們就可能把牙押在明天兩匹馬中的一匹身上。可他不是賭徒。賭博對他來說太慢,而且不可靠。可那賽馬場倒是個尋找他的好去處。隻可惜今晚我逮著他時卻不知道這牙齒的事。沒準兒我完全可以說服他交出來的。然後,要是他歸我處置,山姆·考德維爾先生明天早上六點四十分坐西行列車打這兒經過,我會把他弄到車站交給山姆先生告訴山姆先生對他嚴加看管,直到明天開往阿肯色的第一班列車關門。”“你明天找得到他嗎?”埃弗碧說。“我得找到他。他還是個孩子。我會賠那顆牙的,我再為米妮買一顆。可我得找到他。他會說他沒拿那牙,他從沒見過,可我得——”“那當然,”耐德說。“換了我也會這麼說的。我會儘力找的。我明天早上來接盧修斯,可最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是在明天比賽開始前的賽馬場。”他對我說:“大夥兒已經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順道來波什姆馬場了,八成是想看看這次誰還相信那馬能跑比賽。所以沒準明天會有一大群人。時間不早啦,你去睡會兒我把波什姆家的騾子也送回去睡覺去。你的護套呢?沒丟了吧?”“在我口袋裡,”我說。“千萬彆弄丟,”他說。“跟它成對的另一隻是穿左腳的可左腳襪不吉利除非你兩隻都穿。”他轉過去,不過就轉向胖廚娘,他對她說:“要麼我改主意今晚留在城裡。你啥時候弄早飯吃,美人兒?”“一等你嘴巴遠得嚼不到早飯我就做,”廚娘說。“晚安,各位,”耐德說。然後便走了。我們走回餐廳,穿著無領短袖沒係領結的男招待給瑞芭小姐端來一盤豬排、玉米粉、小圓餅還有我們晚飯時吃過的黑莓果醬,不冷不熱,跟衣著隨便的男招待一樣,你也許會說。“你讓她睡下啦?”埃弗碧問。“讓她睡了,”瑞芭小姐說。“那個小畜——”又打住話頭,改口說,“請原諒。我以為我做事什麼都考慮到了,可我從沒料到在我的屋子裡會丟了顆牙。我討厭小雜種。他們跟小蛇一樣。你可以對付大蛇因為已經有人提醒你要注意了。可小蛇的話你還不知道它有牙齒它就從背後把你給咬上了。我的咖啡呢?”男招待端上來就離開了。這會兒即使是給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大餐廳也變得擁擠起來;好像每次布恩和布奇走進同一間屋子,一切就複合增多,空間幾乎所剩無幾。他——布奇——回過診所了,要不也許就是乾警察這行你誰都認識誰也不敢不讓你白喝一杯。天色已晚,我也累了,可他又來了;突然我意識到直到現在他還沒真正怎麼樣,我們跟他之間才剛剛開始,他站在門口,身體鼓鼓,眼睛亮亮,自負傲慢,麵色赤紅,他汗津津的襯衫上的警徽好像有生命似地鼓鼓地直向我們逼來,他——布奇——佩這警徽不是作為對他無與倫比的奉獻的正式認可,而是跟童子軍佩獎章一般:作為對獨一無二來之不易的特殊化的獎賞和象征,作為對它神秘範疇所包含的其它任何活動的預先赦免;這時桌對麵的埃弗碧飛快起身急步繞過桌子坐到瑞芭小姐身邊的椅子上,布奇正看著瑞芭小姐向她鼓鼓地逼過來;正是此時布恩麵臨的麻煩在我心目中降了一級,埃弗碧成了處境最不妙的人。布恩的對手隻是布奇一人;她要對付的是布恩和布奇兩個人。“唷,唷,”布奇說,“整個梓樹街都東遷到波什姆來啦?”所以我起先以為他或許是瑞芭小姐的朋友或者至少是她的主顧。可若是的話,他卻不記得她的名字。不過就算才十一歲我也開始懂得了世上有些像布奇這樣的人,這種人隻有在他們馬上需要用人時才記人,而他眼下需要的“(或者至少能用上的)”是另一個女人,他不在乎是誰隻要她或多或少年輕可愛。不,他並非真的還需要一個:他隻是偶爾又碰到一個而已,就像一頭獅子正在為一隻羚羊跟另一頭獅子搏鬥,它毫不懷疑自己挫敗它的能力“(我是說挫敗那另一頭獅子,不是那隻羚羊)”,要是它碰巧撞見另一隻離群的羚羊卻放棄這塊肥肉而沒有哪怕隻是像你說的碰碰運氣的話,那它不過還是個傻瓜。可瑞芭小姐偏偏不是羚羊。布奇遇到的是另一頭獅子。他說:“我讓甜哥兒動動腦筋正是這個道理;他跟我為了一大塊肉鬥得兩敗俱傷何苦呢?這兒還有一塊關鍵部位都一模一樣除了皮膚沒準兒有些不同。”“這人是誰?”瑞芭小姐問埃弗碧。“你朋友?”“不是,”埃弗碧說;她簡直有些低聲下氣:大個兒姑娘,個兒大得不適合低首下心。“請彆——”“她想跟你說,”布恩說。“她沒有朋友了。她不要朋友了。她不乾了,退出這一行了。等咱們輸了這趟馬賽,她就動身去個什麼地方找份洗碗的活乾。你自個兒問她吧。”瑞芭小姐看著埃弗碧。“求您了,”埃弗碧說。“你想乾嗎?”瑞芭小姐問布奇。“不乾嗎,”布奇說。“啥也不乾。我和甜哥兒有一陣被搞得一團糟。可現在你來了,一切就好辦啦。好極了。”他走過來抓住埃弗碧的手臂。“快走。薩裡馬車在外頭。咱倆給他們留出點地方。”“叫經理來,”瑞芭小姐大聲吩咐我。我壓根兒不用動;要是我在看的話,可能還會看到門外他的衣角。他走了進來。“這人是這兒的警察?”瑞芭小姐問。“唷,我們這兒都認識布奇,賓福德夫人,”接待員說。“在帕夏姆他是我認識的人中朋友最多的。當然啦他是從海德威克過來的;嚴格說來,咱帕夏姆沒有警官;咱們這地方還不夠大。”布奇豐富澎湃的熱情幾乎沒等接待員進門就已包圍、吸引了他,就好像他——接待員——一頭栽了進去淹沒其中跟老鼠消失在一塊鬆軟的龍涎香中一樣。可這會兒布奇的眼睛相當冷峻。“沒準你們這兒就是這個問題,”他對接待員說。“沒準這就是你們沒有發展沒有長進的緣故:你們需要多些法律。”“呀,布奇,”接待員說。“你的意思是,誰走在街上隻要想要就可以進來把隨便哪個他看上的女客就近拖上床就好像你們開的是妓院?”瑞芭小姐說。“拖誰到哪?”布奇說。“用啥拖?兩塊錢?”瑞芭小姐站起身。“走吧,”她對埃弗碧說。“今晚有一趟回孟菲斯的車。我認識這臟地方的主人。我想明天我去找他——”“呀,布奇,”接待員說。“等一下,賓福德夫人——”“你回前麵大堂去,維吉爾,”布奇對接待員說。“離十一月份差四個月都不到了,帶著兩隻注冊獵犬的大富翁隨時可能來這兒,可前麵大堂裡連個為他指路登記的人都沒有。快去吧。咱們這兒都是朋友。”接待員走了。“既然沒礙事的了,”布奇說著又伸手去拉埃弗碧的手臂。“那麼找你也行,”瑞芭小姐對布奇說。“讓我和你到前麵去,或者去彆的可以單獨在一起的地方。我有話對你說。”“什麼話?”布奇問。她不作回答,已經向門口走去。“單獨在一起,是嗎?”布奇說。“嗨,那當然;啥時候我單獨一個人招架不了漂亮妞了,我會很樂意讓甜哥兒來幫忙的。”他們走了出去。現在我們在大廳裡沒法看見女眷室門那頭的他們,其實過了差不多一分鐘,也許更久些瑞芭小姐就走回大廳,依然步履沉穩、冷豔端莊;過了一會兒布奇也進來了,說,“真是那樣,嗯?咱們走著瞧,”瑞芭小姐徑直走回我們等著的地方,注視著布奇看也不看我們穿過大堂而去。“沒事了?”埃弗碧問。“沒事了,”瑞芭小姐說。“你也沒事了,”她對布恩說。她看著我。“天哪,”她歎道。“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麼手腳?”布恩問。“沒什麼,”她轉過頭說,因為她正看著我。“——以為自己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妓院問題。可如今碰到有孩子攪和進來的問題了。你帶了一個來”——她對埃弗碧說——“攆走了店主偷走了鬆動的牙齒和十四塊錢的啤酒;這還不夠,布恩·霍根貝克又帶來一位逼得我那些該死的姑娘去做賢德的窮光蛋。我要去睡了。你們——”“行了彆賣關子了,”布恩說。“你都跟他講了什麼?”“你們打哪個鎮來的?”瑞芭小姐問。“傑弗生,”布恩答。“你們從傑弗生和孟菲斯這些地方來的大城市人滿腦子大城市想法,你們對警察可不太了解。你們得到小地方來,像這種地方。我了解,因為我在小地方長大的。他是本地的警官。他要是在傑弗生或孟菲斯呆一個禮拜,你們都不會注意他。可在這兒跟他的選民在一起“(十二、三票的多數選了他而九、十或十一票的少數沒選他並已經在為此後悔或很快會後悔)”,縣長、州長甚至美國總統三者加起來他都毫不在乎。因為他是浸禮會教友。我是說,他首先是浸禮會教友,其次才是警察。當他可以兼而為之時,他就兼而為之。可一旦出了不受歡迎的跟法律相抵觸的事兒,法律就知道該怎麼辦從哪下手。人們傳頌法老如何治國有方,另一位稱作愷撒的聖經時代的元老如何賢明通達。他們真該來這兒見識一番阿肯色或是密西比或是田納西的警官。”“可你怎麼知道他是誰呢?”埃弗碧說。“你甚至怎麼知道這兒有警官的呢?”“到處都有,”瑞芭小姐說。“我不是跟你們說過我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一直長到我沒法忍受為止?我用不著知道他是誰。我隻需要讓那狗雜種明白我知道這兒也有一位警官。我要——”“可你跟他講了些什麼?”布恩問。“快說吧。沒準我要記一下。”“沒講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瑞芭小姐說。“要是我到現在還沒學會對付這些該死的一手舉著警徽一手拉開拉鏈的好色鬼,那我多年以前就淪落到濟貧院去了。我告訴他要是今晚再在這兒看見他這副嘴臉,我就讓那睡眼惺忪的接待員去叫醒警官告訴他海德威克來的副治安官剛在帕夏姆旅館給兩個孟菲斯妓女開了房間。我要睡了,你們最好也去睡。快點,科麗。我已經把你不畏強暴堅守貞操一事讓接待員作了記錄所以你得證實這一點,至少在他看得見你的地方得這麼著。”他們離開了。接著布恩也不見了;也許他跟著布奇到前門去了隻是想證實一下薩裡馬車的確離開了。突然埃弗碧猛地衝我俯下身,身軀如此之大:這大個兒姑娘,她急速地低聲說:“你什麼也沒帶,是吧?我指的是衣服。你自離家起一直穿著這身衣服。”“這衣服怎麼啦?”我問。“我來洗一下,”她說。“你的內衣和襪子,你的上衣。還有你的騎馬護套。快脫下來。”“可我沒什麼穿了,”我說。“沒關係。你可以上床。等你起床時它們又可以穿了。快脫吧。”於是她站到門外我脫下上衣、內衣、襪子還有騎馬護套從門縫裡塞給她她道了聲晚安我便關上門上了床;還有事沒有結束,我們還有事沒辦,沒處理:馬賽前的秘密會議;仔細縝密而熱烈地悄聲策劃明天的行動計劃。隨後我終於意識到,嚴格說來,我們沒有行動計劃;我們沒什麼可為之籌劃或哪怕隻是借以籌劃的東西:一匹歸屬不定甚至“(除非耐德本人的確知道)”不明的馬,對它的過去我們隻知道它在比賽中的速度總是到比賽結束時剛好屈居於另一匹馬之下;這馬明天將要參賽,具體在哪比賽反正我也說不上,與一匹我們誰都沒見過“(對我們來說)”隻能盲目相信它的存在的馬一爭高下。我總算意識到在人類所有職業中,賽馬,以及所有相關或介入者,毫無疑問最受上帝操縱。布恩進來了;我已經躺在床上,快睡著了。“你的衣服呢?”他問。“埃弗碧在洗,”我說。他已經脫下褲子鞋子正要伸手關燈。聽了這話他僵住了,一動不動。“你說誰?”我完全醒了可已為時過晚。我閉著眼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你說的什麼名字?”“是科麗小姐,”我說。“你還說了另一個名字,”我感覺到他在看著我。“你叫她埃弗碧。”我感覺到他在看著我。“這麼說她告訴你她的真名了。”然後他輕輕地說:“他媽的,”我略抬眼皮望過去看到房間暗了,他躺下之後床吱吱作響,他人太大床總是作響。我記得凡跟他一起睡時一直聽到這種聲響:在家時有過一兩次父親出門在外他呆在我們屋裡這樣母親就不會害怕,兩晚之前在波侖堡小姐的旅店裡也是跟他一起睡的,還有昨晚在孟菲斯,突然我想起在孟菲斯我沒跟他睡在一起,我是跟奧蒂斯睡的。“晚安,”他說。“晚安,”我答道。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