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廚房裡。“天啊,”布恩說。“你用老板的車子換了匹馬?”他甚至連問了兩遍。因為耐德還在看米妮的牙齒。我是說,他又在等著看那牙齒。也許瑞芭小姐跟她說了什麼,也許米妮自己說了什麼。我記得的是她說話間澄黃的金光在廚房的電燈光裡倏地閃過,仿佛那顆牙齒在黑夜背景下的柔和燈光裡平添了新的光彩,就跟那匹馬的眼睛一樣——我記得的是這一切及其對耐德的影響。那一刻他猛地一下呆住不動了,就像蜥蜴似的。我第一次見到那顆牙齒時也呆住了,所以我理解耐德當時的感受。隻是他的反應更強烈。因為雖然我當時才十一歲,已隱隱約約意識到:我和她無論在種族上還是年齡上都相距甚遠,遠得無法體驗耐德的感受;對於這顆牙齒我唯有敬之、畏之、悅之;我無法像耐德那樣分享它。在古老的兩性搏鬥中,他是值得較量的勁敵;在古老神秘的種族聯合中,她是值得舍命的大祭司——如果你有這份奉獻的能耐:而耐德並不想“(至少不希望)”為米妮做到這份上,這一點不久就會一目了然。所以布恩連問兩遍耐德才聽到——至少才注意到他。“你跟我一樣清楚,”耐德說,“老板不要汽車。他買那玩意兒是沒法子,是讓薩托裡斯上校給逼的。他必須買那汽車才能把薩托裡斯上校打發回他當年暴發起家的地位。老板喜歡的是“馬”——我不是指代養馬房裡你和莫裡先生養的那些中聽不中用的老挽馬:而是匹貨真價實的“馬”。我給他弄來了一匹。他一看到這馬立刻就會說多謝我搶在彆人前麵弄到這馬——”這就像是場夢,一場噩夢;你知道那感覺,隻有觸摸到確鑿、真實、實在、不變的東西,你才會從夢中醒來;布恩和我即刻想到了一起:我動作快些因為我身子輕巧。耐德叫住了我們;他看出了我們倆的心思:“沒必要去看,”他說。“那人已經來把車子取走了。”布恩跨出的步子凝固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們倆都嚇得不敢相信,我笨手笨腳地在口袋中摸索。可汽車開關鑰匙居然還在。“噓,”耐德說,“他根本用不著那玩意兒。他是個行家。他自稱會把手伸到鎖背後從後麵打開鎖。他真這麼乾過。我也是親眼看了才相信的。他開鎖絕對沒問題。他甚至能飛甩出韁繩套住馬——”我們——布恩和我還有瑞芭小姐和科麗小姐——雖不是跑著可也是緊趕著來到前門。汽車不見了。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兩位小姐雖然也在場,可她們什麼也沒說——沒有驚訝、震駭;隻是一聲不吭地看著聽著,不錯過每個細節,但是什麼也沒說,就好像她們屬於另外一個不同的群體,與布恩、我、耐德以及祖父的汽車還有那馬“(不管它的主人是誰)”毫無關聯,我們的所作所為與她們毫不相乾,她們隻覺得有趣;我記得母親看著我和弟弟還有其他鄰家男孩專心致誌玩耍時就是這種神情,不錯過任何細節,頗為專注,頗為可靠甚至到了誠摯親切的地步,透著靈氣和慈愛,可一直與我們保持著距離直到最後有必要不再猶豫並且“(必要時)”止住我們的傷口流血。我們走回廚房,耐德和米妮還在那兒。我們已經聽到耐德的聲音了:“——說到錢,美人兒,我有或者說我弄得到。讓我把這馬喂飽安頓好,我和你就離開這兒,讓這顆牙齒在跟它般配的好東西當中閃閃發光,比如一碟鯰魚或豬肉什麼的,要是它更喜歡豬肉的話——”“好吧,”布恩說。“去把那馬牽來。那人住哪?”“哪個人?”耐德說。“你叫他想乾嗎?”“想把老板的車子要回來。然後我們再決定是就地送你進監獄還是帶你回傑弗生讓老板過把癮。”“你乾嗎不歇歇嘴聽我講?”耐德說。“我當然知道那人住哪:我不是今晚剛剛從他那兒買下馬嗎?彆去找他。咱們還用不著他。等賽馬比賽後才需要他。因為我們得到的不隻是這馬:他還讓這馬參加賽馬比賽了。波什姆(原文“Possum”,耐德意指“Parsham”,然而他的南方口音將該地名發成“負鼠”一音,頗有戲謔感。)有人帶著馬正等著我們一到那兒就跟這馬比賽。要是你們各位女士不知道波什姆在哪,告訴你們,在傑弗生過來的鐵路和孟菲斯鐵路的交接處就是你們轉車的地方,除非你們跟我們一樣開汽車來就不用轉——”“好吧,”布恩說。“波什姆的一個人——”“噢,”瑞芭小姐說。“是帕夏姆。”“沒錯,”耐德說。“那兒有獵犬賽。那算不了什麼。——還有一匹馬在那兒等著跟這一匹連賽三場一爭高下呢,五十塊一場,贏家統吃。可這還算不了什麼:才一百五十塊。咱們要做的是贏回那輛汽車。”“怎麼做?”布恩問。“他已經用馬換走了汽車,你他媽的到底怎樣用這馬從那人手裡再贏回汽車?”“因為那人不相信這馬能跑。你想他乾嗎用馬從我這兒換走汽車這種便宜貨?如果他要車,他乾嗎不留著這馬給自己贏輛汽車,這樣兩全其美——又有馬又有汽車呢?”“我八成會上當的,”布恩說。“這是為什麼?”“讓我告訴你吧。這馬已經讓波什姆的那匹馬打敗過兩次了因為沒人知道怎麼讓它跑起來。自然那人會想要是這馬那兩次都不願跑,這次也不會跑的。所以咱們隻需這樣:九九藏書網用這馬跟那人賭,賭老板的汽車。他會樂意賭的因為他已經有了那汽車,他當然不在乎重新得到這馬,尤其是他沒什麼風險可擔,隻用等在終點線旁等馬過來後抓住它把它拴在車子後麵回孟菲斯去就是了——”瑞芭小姐總算開口了。她隻說了聲,“天哪。”“——因為他也不相信我能讓這馬跑起來。除非我做這筆買賣時技巧不行出了錯自己還不知道,要不然他是不會起疑心的。隻有後天到了波什姆他才會最終明白過來。要是你們沒法從這些女士手裡多湊些賞金讓他有興趣用汽車作賭注,那你們這輩子最好還是不見普利斯特老板算了。光把車子給他弄回去就得找個比我有膽量的人。不過這馬沒準能救你們,因為我一看見這馬就想起——”“嘿嘿嘿,”布恩學著他的樣,聲音刺耳而凶狠。“你為了一匹不會跑的馬把老板的汽車給賣了,現在又打算把馬送回去隻要我能湊足賞金讓他感興趣——”“讓我講完,”耐德說。布恩停住了。“你想讓我講完吧?”耐德問。“那就講完吧,”布恩說。“儘量講得——”“——讓我想起我以前的一頭騾,”耐德說。現在他們看著對方都不說話了;我們都看著他們倆。過了會兒耐德輕輕地,幾乎夢囈般地說:“這幾位女士不知道那頭騾。這也難怪,她們這麼年輕,更何況離約克納帕塔法縣又那麼遠。真可惜老板或莫裡先生不在,要不然就可以告訴她們那騾子的故事了。”其實我可以跟她們談談那頭騾子,因為它是我們家族的傳奇之一。那還是父親和耐德年輕的時候,祖父還沒從麥卡斯林莊園搬過來成為傑弗生的一名銀行家。一天,麥卡斯林表舅“(紮克表兄的父親)”不在,耐德讓他的四輪馬車良種組馬中的牝馬跟農場的公驢交配。待隨之而來的喧囂過後小騾子產了下來,麥卡斯林表舅每禮拜從耐德的工資中扣除一毛錢,讓耐德買下了這騾。這筆錢耐德用了三年工夫付清,到那時這騾子已經毫無例外地擊敗了方圓十五到二十英裡之內每一頭與它一試高低的騾子,並開始迎戰四十到五十英裡之外的騾子並擊敗了它們。你出生得太晚不了解騾子,所以也不理解我說的話的含義多麼令人吃驚甚至駭人聽聞。一頭騾子隻要有一次能按騎手指定的方向奔馳半英裡就會在街坊鄰裡傳為佳話;而能夠始終如一、一而再、再而三這麼做的騾子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因為騾子跟馬不同,它太聰明了不願意違心地為了個虛名而去沿著一英裡長的淺碟形凹地奔跑。事實上,我把騾子的智力排在第二僅次於耗子,其後是貓、狗,最後才是馬——前提當然是你接受我對智力的定義:智力是妥善應付環境的能力:也就是說接受環境但至少仍保留些個人自由。耗子我自然列為第一。它住你的屋卻不幫你買房造房修房或付稅;它吃你的糧卻不幫你種糧買糧或哪怕隻是拉糧進屋;你趕不走它;要不是同類相殘,它恐怕早就統治地球了。貓排在第三位,它的某些特性類似於耗子可它比耗子更軟弱無力;它既不能吃苦也不夠勤勉。它寄生於你可它並不愛你;它最終會死去,不複存在,從地球上消亡“(我指的是所謂的家貓)”,可目前看來還不到時候。“(有一則寓言,我想是中國的,反正肯定是書上說的:地球上有一時期占統治地位的生物是貓:在與塵世的痛苦——饑荒、瘟疫、戰爭、非正義、愚行、貪婪——總而言之是文明體製——進行了漫長的抗爭之後,貓召集了最英明的哲貓大會討論對策:經過深思熟慮一致同意這一困境、這些問題無法解決而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棄權退位,在從屬生物中挑選出一種,它既非常樂觀願意相信致命的危境總能擺脫又相當無知因而永無長進。這就是為什麼貓跟你朝夕相處,吃住完全依賴你,可從不為你儘舉爪之勞也不愛戴你;簡而言之,這就是為什麼你養的貓看你是現在這樣。)”狗我列在第四位。它勇敢、忠誠、從一而終;它也是你的寄生物:它的不足“(跟貓相比)”在於它會為你乾活——我是說,它心甘情願地,樂不可支地模仿任何把戲,不管多麼愚蠢,隻要能博得你的歡心,腦袋上得到輕輕一拍;如同彆的正常、一流的寄生物一樣,它的不足在於它是個馬屁精,以為自己得表示感激;它為了逗你開心可以降低並損害自己的尊嚴;它被你踹了一腳卻還向你搖尾乞憐,它會為你捐軀疆場也會守著你的屍骨痛不欲生絕食而死。馬我列在最後。馬一次隻會想出一個點子,它最大的特點是膽怯。它會被孩子逗弄得拚命奔跑或跳躍過寬過硬過高的障礙結果摔折了腿又傷透了心;要是沒人把它當嬰孩似的看護著,它就會吃得脹死;哪怕隻要有最笨的耗子的一克智力,它就該是騎手而不是坐騎了。騾子我排在第二。排第二隻是因為你能讓它乾活。不過那也隻有在它自定的清規戒律內才行。它絕不暴飲暴食。它拉車拉犁但絕不賽跑。事先沒有把握的障礙它不會貿然跳躍;心中沒底不知內中虛實時它決不走進任何地方;為了伺機踢你一回它可以耐心地替你效力十年。總之,因不受物種承前啟後的羈絆,騾子不僅贏得了生也戰勝了死因而成為不朽;要是它今天就從地球上消亡,昨天炮製它的極具偶然性的生物組合一千年後同樣還會將它製造出來,一切照舊,毫發無改,在它自己所驗證過的限度內固執依舊;依然無拘無束,依然應付得當。這就是為什麼耐德的騾子獨一無二,令人歎為觀止。如果讓十二頭騾子排在跑道上,一聲“開跑”,它們就會奔向十二個不同的方向,就像池塘水麵上受驚後四處逃竄的蟲子;十二頭中正好沿著跑道奔跑的那頭必然成為贏家。可耐德的騾子情況不同。父親說它跑起來像馬,可又沒有馬的狂亂、驚跳、踉蹌以及受驚後令人心顫的突然加速。它賽跑時就像乾活一樣:耐德輕輕一擊“(或一聲吆喝或發出其它什麼信號)”,它便以剛好是必需的速度起跑一直保持到越過終點線耐德讓它停下為止。沒人,包括父親——準確地說他不是耐德的馬夫而是他的第二代理人或賭博代理人——知道耐德究竟對它施了什麼魔法。有關的傳奇自然愈演愈烈“(對他們的代養馬房也不構成危害)”。我說的傳奇是指耐德發現或發明了某種魔法使這頭騾子跑起來跟其它騾子完全不同。可他們——我們——一直沒能明白個究竟,而且就連騎過這頭騾的騎師也沒搞懂,即使後來耐德上了年紀開始發胖了,這騾子到死整整二十二年裡一直所向無敵,它的墳墓“(愛德蒙茲家的許多人肯定已指給你看過了)”現在在麥卡斯林莊園那邊。這就是耐德所指的情況,布恩了解這情況,而耐德也知道他了解這情況。他們麵麵相覷。“這不是那騾,”布恩說。“這是匹馬。”“這馬跟那騾一般有見識,”耐德說。“它沒那麼精可一般有見識。”他們盯著對方,然後布恩說。“咱們去看看它。”米妮點了盞燈。布恩舉著燈,我們一起走到後門廊,進了院子,米妮和科麗小姐還有瑞芭小姐也跟了過來。月亮剛剛升起,我們稍微能看得清楚些了。那馬係在角落裡一棵洋槐樹下。眼睛中光芒一閃而過;它噴著鼻子,我們聽得見馬蹄局促不安的刨地聲。“你們女士請往後站一會兒,”耐德說。“它還不習慣人多。”我們停住了,布恩把燈舉高;馬的眼睛又冷冷不安地閃著光亮,耐德走近它,跟它說話,輕輕擊拍它的肩,口中依然呢喃著,最後抓住了馬籠頭。“行了,彆把燈對著它,”他對布恩說。“走過去給女士們照著燈好讓她們看看一匹“馬”,如果她們想看的話。我說馬,就指“馬”。不是傑弗生那邊稱作馬的那種不中用的東西。”“彆說了,把它牽過來讓我們看個清楚,”布恩說。“你現在不正看著嘛,”耐德說。“把燈舉高。”可他還是把馬牽了出來又挪了挪它。是啊,我記得那馬:是頭三歲、孕期達九個月“(至少,或許更長:我不太內行所以吃不準)”的栗色去勢雄馬,不大,身高不足十六手寬(一手寬等於四英寸,用來量馬的高度。),可它頸項頎長便於平衡,肩膀後傾擅長加速,跗關節大適合競賽“(而按耐德的說法,它還擁有耐德·麥卡斯林來為它增添意誌和決心)”。所以我相信自己那時雖然才十一歲,可我當時想到的正是過一會兒布恩將證實的他的想法。他看看馬又看看耐德。可他脫口而出的不過是聲咕噥:“這馬是——”“等等,”科麗小姐說。對了,我還沒注意到奧蒂斯。他的另一個特點是:你注意到他時,剛好趕在為時過晚之前。可他不對勁的地方還不在這兒。“啊呀對了,”瑞芭小姐說。我跟你說,女人是了不起。“滾開,”她對奧蒂斯說。“進屋去,奧蒂斯,”科麗小姐說。“好啊,”奧蒂斯說。“來吧,盧修斯。”“不,”科麗小姐說。“就你一個。去吧。你可以上自己房裡去了。”“還早呢,”奧蒂斯說。“我也不困。”“我不想跟你說兩遍,”瑞芭小姐說。布恩一直等到奧蒂斯進屋。我們都等著,布恩高舉著燈,燈光集中在他和耐德的臉上,他們倆又語調平靜地開口了:“這馬是偷來的,”布恩低語道。“那汽車你怎麼講?”耐德低聲問。對,妙;瑞芭小姐的語調跟布恩和耐德的差不多:隻是更輕快些:“你得把它弄出城。”“我帶它過來時正是這麼想的,”耐德說。“一吃完晚飯,我和它就出發去波什姆。”“你知道去波什姆有多遠,再說又該往什麼方向去?”布恩問。“這有什麼關係呢?”耐德說。“老板撂下車子出鎮時,你擔心過去孟菲斯有多遠了嗎?”瑞芭小姐發話了。“進屋去吧,”她說。“會有人看見它來這兒嗎?”她問耐德。“沒有,”耐德說。“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已經留意過了。”他又把馬拴在樹上然後我們跟著瑞芭小姐上了後樓梯。“去廚房,”她說。“這會兒要開始來客了。”到了廚房裡她對米妮說:“你坐在我房內負責接待。你鑰匙還我了還是你——好吧。彆相信不認識的人。最好拉開木栓之前就準備好零錢。再看看現在屋裡有些誰。要是有人要見科麗小姐,就說她芝加哥的朋友在這。”“萬一他們有人不相信你,就讓他們沿小巷繞過來敲後門,”布恩說。“天哪,”瑞芭小姐說。“你還不夠煩不夠忙乎?要是你不想讓科麗接客,你乾嗎不乾脆把她贖出去卻隻是半年一次地租用她呢?”“行了,行了,”布恩說。“順便看看屋子裡的人都在哪,”瑞芭小姐吩咐米妮。“我來負責他(指奧蒂斯。),我自己去,”科麗小姐說。“讓他呆在那兒,”瑞芭小姐說。“他今天在馬身上搞的鬼已經夠我一整天受的了。”科麗小姐走了出去。瑞芭小姐自己走過去關上門站在那兒看著耐德。“你是說你想牽著那馬走到帕夏姆?”“對,”耐德說。“你知道這兒離帕夏姆有多遠?”“這有什麼關係呢?”耐德又說。“我用不著知道這兒離波什姆有多遠。我隻要到波什姆就行了。所以關於怎麼帶它去這事我已經改主意了:路程可能是遠了些。開始我以為,你們做皮肉生意的話——”“你什麼意思?”瑞芭小姐說。“我是開店的。誰要是禮貌過頭不這麼稱的話,我前門後門都不讓進。”“我是說,你們哪位女士的親戚(這裡的“親戚”和上文的“皮肉生意”原文分彆為es和 e business, 英語中e既可指“親戚”,又可指“兩性關係”。),”耐德說。“可能會有騎用馬或犁耕馬甚至騾子讓我騎,盧修斯騎那頭小馬駒,我們這樣去波什姆。可後天我們非但得整整跑一英裡,還得這樣跑三次,至少其中兩次得跑在另一匹馬前麵。所以我得遛著它去波什姆。”“好啊,”瑞芭小姐說。“你們和那馬到了帕夏姆就隻需要一場馬賽了。”“有馬的人哪兒都找得到馬賽,”耐德說。“隻要他和馬都能一直站到比賽開始。”“你能讓這馬等那麼長時間嗎?”“能啊,”耐德說。“它站在那兒你能讓它跑起來嗎?”“能啊,”耐德說。“你怎麼知道你行呢?”“我以前讓那騾跑起來的,”耐德說。“什麼騾?”瑞芭小姐問。科麗小姐走進來隨手關上門。“把門關緊,”瑞芭小姐說。她對耐德說:“好吧。跟我說說那場比賽。”耐德看著她,整整看了十五秒鐘;享有豁免特權,被嬌縱慣了的耐德對布恩一向放肆無禮,對我慣於叔伯般地頤指氣使,此刻這一切蕩然無存。“聽起來你想聊點道道兒出來,”他說。“試試看吧,”瑞芭小姐說。“好吧,”耐德道。“一個男人,也是一個有錢的白人,我叫不上他的名字可找得到他人;波什姆二十英裡內像那樣的馬隻有一匹,更不用說十英裡內了——他也有一匹純種馬去年冬天已經跟這匹馬比過兩次,兩次都把這馬打敗了。那波什姆的馬第一次時把這馬打得落花流水,這馬的主人也就是另一位有錢白人第二次時押了雙倍的賭注。結果第二次敗得更慘,這樣一來這馬後天在波什姆出現要跟波什姆馬再決雌雄時,那波什姆有錢白人非但會願意再比一回,而且可能在拿錢的當兒又得意又覺得不好意思呢。”“嗯,”瑞芭小姐說。“講下去。”“講完了,”耐德說。“我可以讓這馬跑起來。隻不過這一點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所以要是你們幾位女士想贏上那麼一把的話,我、盧修斯和霍根貝克先生可以替你們一並捎上。”“那也包括現在手頭有汽車的那位嗎?”瑞芭小姐說。“我是說那些不知道你能讓馬跑起來的人中也包括他嗎?”“沒錯,”耐德說。“既然他明白要馬和汽車都得到隻需要參加這場馬賽,那他乾嗎不把你和馬送到帕夏姆去省了大家的麻煩呢?”此時鴉雀無聲;他們隻是相互看著。“快點啊,”瑞芭小姐說。“你得說話呀。你叫什麼?”“密西比傑弗生的耐德·威廉·麥卡斯林,”耐德說。“嗯,說吧。”瑞芭小姐說。“也許他沒錢送我們去,”耐德說。“該死,”布恩道。“我們也沒——”“住嘴,”瑞芭小姐對布恩說。她又轉向耐德:“我想你說過他很有錢。”“我說的是跟我換東西的那位,”耐德說。“他是從那有錢人那兒買的馬?”“馬在他手上,”耐德說。“交換時他給你什麼文件之類的東西了嗎?”“我得到了馬,”耐德說。“你不識字。”瑞芭小姐說。“對不?”“我得到了馬,”耐德說。瑞芭小姐盯著他。“你得到了馬。你讓它去帕夏姆。你說你有辦法讓它跑起來。這同樣的辦法也能讓那汽車開到帕夏姆嗎?”“好好想想,”耐德說。“你已經想得夠多的了。你已經比這兒其他人看得深看得快了。再仔細瞧瞧就會明白跟我交換的那些人——”“那些人?”瑞芭小姐說。“你說過是一個人。”可耐德停都沒停:“——處境跟咱們完全一樣:他們遲早什麼時候得回家去。”“不管是耐德·威廉·麥卡斯林還是布恩·霍根貝克還是那些用馬換車的人,隻帶那馬或那車回家是不夠的:得兩樣都帶回家。對嗎?”瑞芭小姐說。“還不夠準確,”耐德說。“我不是已經跟你講了兩個鐘頭了嗎?”瑞芭小姐目不轉睛地看著耐德。她輕輕地呼了口氣。“這麼說你想遛著它去帕夏姆,而田納西州西部的警察都會堵在孟菲斯過來的每條路上搜尋盜馬賊——”“瑞芭!”科麗小姐叫道。“——明天一早就開始。”“沒錯,”耐德說。“現在為時過晚誰也甭想逮到誰了。可你說得對。你說得很有道理。你告訴我吧。”她看著他;這次她透了兩口氣;她對科麗小姐說話時眼睛卻沒有移動:“那個司閘員——”“哪個司閘員?”科麗小姐問。“你知道我指的是誰。那個他母親的叔叔還是堂兄或什麼的——”“他不是司閘員,”科麗小姐說。“他是旗令員。在孟菲斯專列上,往紐約去的。他也穿製服,跟列車長一樣——”“好吧,”瑞芭小姐說。“旗令員。”這會兒她在對布恩說:“科麗的一位……”她看了會兒耐德。“親戚。也許我還是喜歡你們的用詞。——他母親的叔叔或什麼的是穿過帕夏姆的那條鐵路的副總裁——”“他舅舅是路段段長,”科麗小姐說。“路段段長,”瑞芭小姐道。“就是說,乘他在這兒的馬車場或火車經過的其他什麼可以看馬賽的小鎮上時,他外甥利用這座現成的靠山從下向上活動,隻要彆太露骨招人耳目就行。懂我的意思嗎?”“行李車廂,”布恩說。“對,”瑞芭小姐說。“然後他們就能到達帕夏姆,等明天天亮時早已無影無蹤。”“就算行李車廂的話,也是要花錢的。”布恩說。“接下去一直躲到馬賽開始,然後光比賽本身就得開銷一百五十塊可我總共隻有十五到二十塊。”他站起身。“去把馬牽來,”他對耐德說。“那個你給他車子的人,你說他住哪?”“坐下,”瑞芭小姐說。“天哪,你還沒回到傑弗生就已經這麼倒黴了,可你們居然還有時間算賬。”她看著耐德。“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耐德又跟她講了一遍。“你想知道那頭騾子的事。問布恩·霍根貝克就是了。”“你沒讓他稱你先生?”她問布恩。“我總是稱先生的,”耐德說。“布恩·霍根貝克先生。問他那頭騾子的事。”她轉向科麗小姐。“山姆今晚在鎮上嗎?”“在的,”科麗小姐說。“你找得到他嗎?”“找得到,”科麗小姐說。瑞芭小姐轉向布恩。“你出去。去散兩個鐘頭步。或者要是想去波迪·沃茲那兒就過去吧。隻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彆喝醉。在密西西比沼澤地裡偷汽車綁架孩子的當兒你想過科麗拿什麼當飯吃拿什麼付房租嗎?拿西北風嗎?”“我哪兒都不去,”布恩說。“他媽的,”他對耐德說,“去把馬牽來。”“我用不著招待他,”科麗小姐說。“我可以打電話給他。”她說話時既不自鳴得意也不忸怩作態:隻是很安詳平和。她是個個頭大得出奇的姑娘,大得無法自鳴得意或忸怩作態。可說她安詳平和完全恰如其分。“拿定主意了?”瑞芭小姐問。“是的,”科麗小姐答。“那就去打吧,”瑞芭小姐說。“過來,”布恩說。科麗小姐停下腳步。“我說,過來,”布恩說,她便走近他,但站在他夠不到的地方;我突然發現她根本沒看布恩;她在看我。也許正因為這樣她來不及躲閃,布恩坐在那兒就能突然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近自己身邊,她拚命掙紮,像她那樣個頭的姑娘肯定是要反抗的,可已為時過晚,她眼睛卻依然看著我。“放手,”她說。“我得打電話去。”“那當然,那當然,”布恩說,“打電話有的是時間,”說著繼續拖住她直到她情急之下佯作鎮定,顯得有力而又溫和,神情就如同你把手中的蘋果“(或其他什麼臨時用來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投擲給你突然發現也在你柵欄這邊的公牛。她輕快地俯下身去吻他,邊飛快地啄著他的額頭邊已開始往後退縮。但又是為時過晚,他伸出一隻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扭住她的半邊屁股,她使勁往後掙紮,兩眼看著我,眼神中透著幽怨乞盼——是羞辱還是哀傷,我說不清——血慢慢湧流到她大姑娘的臉龐上,那臉隻是乍看之後讓人覺得相貌平平其實一點也不。可隻漲紅了一會兒;她還是要保持淑女儀態。就連她掙紮時也像個淑女。不過她實在太大太強壯了,連布恩這麼又大又壯實的漢子一隻手也抓不住她;她掙脫了。“你不覺得難為情嗎?”她說。“你就不能等她打完電話再乾那事?”瑞芭小姐對布恩說。“要是你為她的貞潔發狂,你乾嗎不給她單獨找個地方安頓好這樣她可以又有飯吃又保持貞潔?”接著她又對科麗小姐說:“去打電話。已經九點了。”我們要采取行動已為時過晚。這個地方已開始蘇醒過來——按你們時下的說法是“生機勃勃”。可是很穩重得體:沒有音樂的喧囂連歡樂宴飲的吵鬨聲也沒有;賓福德先生的鬼魂依舊統治著,依舊籠罩著這些內藏豐臀美女的洞室因為隻有兩位女士真正知道他走了,而顧客們還沒惦念起他;我們聽到了鐘聲和前門隱約傳來的米妮的聲音,樓梯上響起美女下樓來的腳步聲;科麗小姐站在那兒拉著門把時,門那邊傳來玻璃杯的叮當撞擊聲,當中錯落有致地夾雜著客人們低沉的說話聲和表演者相對尖細的嗓音,她拉開門走了出去又把門關上了。而後米妮也走了進來;看來沒有客人的女士們在緊急情況下輪流充當接待小姐。你瞧的確是三歲看到老。在傑弗生時我以為腐化墮落或者說非德行之所以與我這麼個微不足道名不符實的敵人交上手是因為我的稚嫩和年輕人特有的單純。但它戰勝我至少還花了三個小時也就是從我獲悉萊塞普外祖父死訊到火車開動而且我意識到布恩毫無疑問至少有四天時間擁有祖父的汽車鑰匙的那三小時。而它現在的對手是瑞芭小姐和科麗小姐:你會說她們已經持續不斷地經受了非德行“(或德行)”耍弄的花招或是發起的攻勢因而就算沒變狡猾也已經學壞,已經遭受過洗劫遭受過掠奪:半小時前她們甚至還不知道耐德的存在,也不知道那馬。至於科麗小姐剛剛安靜地離開房間充滿自信地準備不用彆的武器隻用電話來征服的那位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就更不用說了。她去了快兩分鐘了。米妮拿著燈走回後廊去了;我注意到耐德也不在屋內。“米妮,”瑞芭小姐對著後門說,“那些雞是不是——”“對,”米妮說。“我已經給了他一盤。他現在正吃呢。”耐德嘟噥了一聲。我們聽不清。可我們聽見米妮說:“要是你的胃口都係在我身上,那你從現在起到早晨可得餓上兩回了。”我們聽不見耐德說話。科麗小姐已經走了快四分鐘了。布恩站起身,動作很快。“他媽的——”他說。“打個電話你也要吃醋?”瑞芭小姐問。“他對著古塔膠聽筒究竟能拿她怎麼樣?”可我們聽見了米妮的聲音:一種又快又尖又含混的聲音,然後是她的腳步聲。她走了進來。呼吸有些急促可不太厲害。“出什麼事啦?”瑞芭小姐問。“沒出什麼事,”米妮說。“那盆雞他大多喜歡吃。他胃口大得很,可他好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對什麼有胃口。”“給他瓶啤酒。除非你害怕回到那兒。”“我不怕,”米妮說。“他不過是有些人倫常情的念頭而已。或許有些過頭。我習慣了。他們好多人都那樣:滿腦子人倫常情,要是他們不睡覺彆人就不得安寧。”“我敢說你是習慣了,”布恩說。“都是那顆牙。女人可怕就可怕在這裡:你們從不讓人有個安寧。”“你什麼意思?”瑞芭小姐問。“你當然清楚我什麼意思,”布恩說。“你們從不放棄。你們從不滿足。你們對他媽的男人毫無憐憫。瞧瞧她:一直不滿足直到省吃儉用裝上金牙才罷休,在臉正中裝上顆金牙足以讓一個可憐無知的鄉巴佬黑鬼神魂顛倒——”“——或者花五分鐘對著木盒子講話足以讓另一個可憐無知除了偷車偷馬外無所事事的鄉巴佬野種神魂顛倒。我沒看見過比你更應該結婚的人了。”“的確是的,”米妮在門口說。“那樣會治好他的。我試過兩次自然領教過——”科麗小姐走了進來。“好了,”她說;神態安詳,簡樸得如同一隻大瓷燈,裡麵燃燒著的燈芯清晰可見。“他也來。他來幫我們。他——”“不用幫我,”布恩說。“才不要那狗娘養的幫我。”“那就滾開,”瑞芭小姐說。“滾出去。你想怎麼個滾法?走回密西比還是騎馬回去?得了,坐下吧,我們等他這會兒你還是坐下吧。跟我們說說吧,”她對科麗小姐說。你瞧見了?“他不是司閘員!他是“旗令員”!他穿的製服跟列車長的一模一樣。他會幫我們的。”引用最能洞察人心的莎士比亞的話,大眾情人人見人愛。遺憾的是他對馬一無所知,否則就可以加上一句,偷來的賽馬也是人見人愛。奧蒂斯此刻也在屋裡,不過我沒看見他進來,他身上還是有點不對勁可仍然不是因為要等幾乎為時過晚但還為時不晚時才注意他;科麗小姐告訴我們:“我們至少得買張去波什姆的票,這樣——”“是帕夏姆,”瑞芭小姐說。“好吧,”科麗小姐說。“——可以把它當行李托運走,就像你們托運旅行箱一樣;山姆會把車票和行李票帶來的。但這沒問題;空貨車車廂在邊側軌道——山姆知道的——我們隻用把馬弄進車廂,山姆說用厚木板把它圈在角落裡這樣就滑不下來;山姆會準備好木板或釘子的;他說時間緊張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了,因為他不敢跟他舅舅透露得過多否則他舅舅也要來的。所以山姆說唯一的風險是把馬從這兒弄到貨車車廂的等候地點。他說要是……”她停住了,看著耐德。“密西比傑弗生的耐德·威廉·麥卡斯林,”耐德說。“……耐德這麼晚牽著馬哪怕是走在後街上也不妥;他們隻要一撞上警察就會被叫住的。所以他——山姆——準備帶條毯子來,他會穿著製服,他、布恩和我將把馬牽到車站,誰也不會注意的。噢對了,客車將——”“天哪,”瑞芭小姐說。“禮拜天晚上半夜三更一個婊子,一個普爾曼式客車列車長還有一個水箱一般大的密西比沼澤遊民牽著一匹賽馬穿過孟菲斯城會沒人注意?”“你住口!”科麗小姐說。“住口什麼?”瑞芭小姐問。“你知道的。那樣說話,當著——”“噢,”瑞芭小姐說。“要是他和布恩從密西比順道過來算是拜訪,我們當然應該保護他的耳朵。可他們把這兒當作盜車盜馬的大本營,那他就得跟旁人一樣擔點風險了。你剛才怎麼說那火車來著?”“是這樣。早晨四點出發去華盛頓的客車來接貨車車廂,這樣我們天亮前就可以趕到波什姆了。”“是帕夏姆,該死的,”瑞芭小姐說。“我們?”“難道你不去?”科麗小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