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恩曾經告訴過耐德和我,一旦我們征服了地獄溪穀,我們就進入了現代城市的舒適環境。他描繪了這樣一幅景象:從那兒起始的道路密密麻麻塞滿了跳蚤似的汽車。可是也許有必要先將地獄溪穀像地獄邊境一樣儘可能置於腦後,或加以忘卻,至少眼不見心不煩;也許隻有洗去地獄溪的淤泥,我們才配受用文明城市的舒適環境。不管怎樣,一切都還沒發生。那男人拿了他的六塊錢帶著他的騾和雙駕橫木離開了。我注意到他其實沒回小屋去而是徑直往回走穿過沼澤消失了,似乎他的一天結束了;耐德也注意到了。“他不貪心,”耐德說。“他沒必要貪心。他已經賺了六塊錢而現在連午飯時間都還沒到呢。”“我有同感,”布恩說。“把午飯取來。”於是我們取來了波侖堡小姐為我們打點的飯盒,還有滑輪組、斧子、鏟子、我們的鞋襪以及我的褲子“(這車現在沒法洗,洗也是浪費時間,隻有等到了孟菲斯再說了,那兒肯定——至少我們希望——不會再有泥坑)”,然後走回溪水邊洗淨工具盤繞好滑輪組。布恩和耐德的衣服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可布恩全身浸到水裡,整個兒連著衣服做自我清洗還想勸耐德學他的樣因為他——布恩——旅行袋裡有替換衣服。可耐德隻脫去襯衫又穿上外套。我記得跟你提起過他的公文包,他外出時與其說是真的提著用來裝東西不如說是裝裝樣子,就像外交官們那樣,我有時懷疑他包裡裝的東西甚至更少“(我指耐德的《聖經》還有兩湯匙——或許是——祖父最好的威士忌)”。然後我們吃了午飯——火腿、炸雞、小圓餅、自製梨脯、糕點及一罐酪乳——將緊急抗泥裝置扳回原處“(這一裝置最後不再是抗衡裝置而成了可恥的牛皮)”並測量了一下油箱——不是針對距離而是針對時間所進行的——接著繼續趕路。因為現在骰子已經擲出了;我們不回過頭來懊悔、自責或痛惜;要是我們穿過鐵橋進入另一縣時算是義無反顧的話,我們征服地獄溪穀時就是破釜沉舟了。我們似乎已經獲得了暫時解救作為對不屈不撓決心的回報,作為對我們麵臨失敗或失敗麵對我們時我們不打退堂鼓的回報。或者說也許隻是德行放棄希望,將我們讓予非德行以某種特定的方式去撫育、培養並溺愛,而我們贏得這一權利是以堅定不移地出賣靈魂為代價的。這片土地本身似乎已經發生了變化。農場更大了,更昌盛了,柵欄更緊了,房子上了漆,連穀倉也塗上了漆;空氣中彌漫著城市氣息。我們最後來到了一條筆直伸向遠方,布滿車轍印的寬闊公路;布恩說話時帶著點勝利的口吻,好像我們懷疑他或者說好像他發明了這條路來推翻我們的懷疑,他親手開創了它,掃清了它,築平了它,鋪整了它“(也許甚至還加上了那些車轍印)”:“我怎麼跟你們說的?通往孟菲斯的公路。”我們可以看見前方好幾英裡;比那近得多的是一團快速上升的塵霧如同一個征兆,一個約定。這塵霧不容置疑,移動得那麼快而且看上去那麼多;當塵霧中顯出一輛汽車時我們甚至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兩輛汽車擦身而過,塵霧混合為一團巨大的煙塵如同一根柱子,一個樹起的路標,隱約預示著未來:螞蟻般地來回往複,不可救藥的分期付款購車癮;機械化,流動性,這是美國的必然命運。現在我們從頭到腳灰蒙蒙的“(特彆是布恩的衣服還濕著)”,可以快速行駛即使暫時還不加速;布恩沒有關閉發動機就下了車輕快地繞過車子走到我這邊,輕快地對我說:“好,挪過來。你會開的。隻是彆以為開的是每小時四十英裡的機車。”於是我開著車,在陽光明媚的五月下午一路穿行。可我不能欣賞這春色,我忙著開車,注意力太集中“(好吧,我太緊張太驕傲)”了:主日下午沒有活,棉花和玉米從容安詳,騾子在牧場上休閒,人們還穿著禮拜服坐在陽台上和多蔭的院子裡,手裡拿著一杯檸檬汁或一碟午餐時剩下的冰淇淋。接著我們開始加速;布恩說,“我們快到一些城鎮了。還是我來開吧。”我們繼續趕路。文明的跡象不斷出現:單個的鄉村小店及交叉路口的村落幾乎是接踵而至;商業充斥著我們的四周,空氣中的確彌漫著城市氣息,我們車子揚起並為之籠罩的煙塵洋溢著都市風味;連小孩和狗都不再衝到門口柵欄邊看我們及其他三輛在過去十三英裡中與我們擦身而過的汽車。而後鄉村本身也消失了。屋子、鋪子及商店間不再有間距;突然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條兩邊是樹中間有汽車車轍的寬闊整齊的林蔭大道;當然大道上行駛著有軌電車,還有售票員及司機,他們正在放低後觸輪升高前觸輪以調轉方向開回主街去。“現在五點差兩分,”布恩說。“二十三個半小時前咱們還在密西比的傑弗生,八十英裡之外。咱們創了紀錄。”我以前到過孟菲斯“(耐德也來過。他今天早上告訴我們的;三十分鐘後他將證實自己的話)”但每次都坐火車,從沒像這次這樣:看著孟菲斯一點點增大擴展;從容悠閒地消化它如同口中含著的一匙冰淇淋。我從沒作過彆的設想隻是想當然地以為,如同我們——至少我——一慣而為的那樣,我們會住進蓋育蘇旅館。所以我不知道這次布恩看出了什麼名堂。“我們要去我認識的一種寄宿舍,”他說。“你會喜歡的。上個禮拜我收到了那邊一位姑——女士的信說她的侄子會去那兒看她,所以你還會有玩伴。廚子也可以給耐德找個睡覺的地方。”“嘿嘿嘿,”耐德說。路上除了有軌電車外還有單馬四輪輕便馬車及薩裡馬車——四輪敞篷輕便馬車、單馬雙輪輕便馬車、單座二輪輕便馬車、至少一輛維多利亞馬車,那些馬朝我們翻了幾下白眼可還是鎮定自若;顯然孟菲斯的馬已習慣了汽車——所以布恩沒法看耐德。可他能瞥一下耐德。“你什麼意思?”他問。“沒什麼,”耐德說。“看好你的路甭管我。壓根兒用不著為我操心。我在這兒也有朋友。你隻需指給我看明天早上這車等在哪就行了,我會在那兒的。”“要想坐車回傑弗生,”布恩說。“你最好說到做到。我和盧修斯根本沒請你參加這次旅行,所以我們對你一點兒不用負責。對我和傑弗生來說,你回不回去我才不在乎呢。”“等把這車開回傑弗生後得想法麵對普利斯特老板和莫裡先生時,難道還能不在乎誰回去了誰還沒回去?”耐德說。可這話說得太晚了。再糾纏不清提這事已為時過晚。於是布恩隻是說:“得了,得了。我隻是說你想回傑弗生的話,最好在我啟程回去時呆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這就嚷嚷開沒法不在乎了。”說話間我們快到主街了——高樓、商店、旅館:蓋斯頓“(現在沒了)”、皮博迪“(現已搬遷)”還有蓋育蘇,對於這後者我們麥卡斯林——愛德蒙茲——普利斯特家族的所有成員都矢誌效忠奉若家族神龕因為我們的遠房舅父和表兄,西菲力斯·麥卡斯林,即艾克表舅公的父親,是騎手隊的成員之一,傳說當年“(或許對某些人來講是傳說。對我們來說這是史實)”福勒斯特將軍的兄弟率領這支騎手隊飛速衝入大廳差點逮住了一位聯邦軍隊的將軍。但我們沒開那麼遠。布恩調頭駛入一條小街,幾乎就是個後巷,拐角處有兩個酒館,兩旁的房屋看上去不舊也不新,非常安靜,安靜得像禮拜天午後的傑弗生鎮。事實上布恩就是這麼說的。“我說你們應該昨晚來看的。隨便哪個禮拜六晚上。或者某個工作日晚上鎮上有消防、治安、慈善互助會或其它什麼慣例活動的時候。”“也許他們都去做早禮拜了,”我說。“不,”布恩說。“我想不會的。可能他們隻是在休息。”“何以見得?”我問。“嘿嘿嘿,”後座上的耐德出聲了。我們意識到耐德以前顯然來過孟菲斯。可是也許連祖父都不清楚他來過多少次了,不過祖父可能知道他什麼時候來過。你們瞧,我那時才十一歲。因為這會兒街道空蕩蕩的,所以布恩這次真的轉過頭來了。“你再來一聲,”他衝耐德說道。“再來一聲什麼?”耐德說。“我隻是說,指明白明天早上這玩意兒等在哪,等它出發時我早就坐在裡頭了。”於是布恩照辦了。我們快到了:一幢房子,差不多跟其它房子一樣得上漆了,坐落在沒有草坪的小院內,前門卻跟井樓一樣裝有格構式折棚。布恩將車停在路邊上。這下他可以轉過來看著耐德了。“好吧,”他說。“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最好也相信我的話。明天上午鐘敲八點。我指的是敲第一下,不是最後一下。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會等到敲最後一下。”耐德已經下車,提著他的小手提包和沾滿汙泥的襯衫。“難道你們自己的麻煩還不夠,非得來管我的閒事?”他說。“要是你們明天上午八點完得了事,怎麼就認定我會完不了呢?”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邊走邊發出“嘿嘿嘿”的聲音。“走吧,”布恩說。“瑞芭小姐會讓我們洗洗乾淨的。”我們下了車。布恩從車後部提起旅行袋說,“噢對了,”然後伸手從汽車儀表板上拔下開關鑰匙裝進口袋,提起旅行袋停了一下,又從口袋中掏出開關鑰匙說,“給,你來保管。我會隨便往哪一放想不起來的。把它好好放在你的口袋裡彆掉出來。上麵塞塊手絹。”我接過鑰匙,他又去提旅行袋卻又停了下來,飛快地轉頭看了眼寄宿舍,微微側過身從褲後袋中取出錢夾湊近打開拿出一張五塊的鈔票,停了一下又取出張一塊的鈔票,合上錢夾從身後把它塞給我,與其說是飛快不如說是輕聲地說:“把這也保管好。我沒準也會把它落在哪的。咱們什麼時候需要這裡麵的錢我會告訴你給我多少的。”因為我也從沒進過寄宿舍;而且彆忘了我才十一歲。於是我把錢夾放進口袋,布恩提起旅行袋,我們穿過大門沿著小路走進格構式折棚,到了前門。布恩剛碰了下門鈴我們就聽到門裡的腳步聲。“我怎麼跟你說的?”布恩很快地說。“她們沒準兒都在窗簾後麵偷看咱們的車子呢。”門開了。開門的是位年輕的黑女人,可沒等她開口就被一位白女人推到了一邊——那白女人也很年輕,有一張刻板漂亮的臉,一頭過於鮮紅的頭發,耳朵上是兩顆我見過的最大的帶點黃顏色的鑽石。“該死的布恩,”她說,“科麗昨天一接到快信我就讓她馬上發電報給你讓你彆把那孩子帶來。我屋子裡已經有一個呆了一個禮拜了,一個屋子甚至一條街上有一個搗蛋鬼已經夠受的了。要是像我們屋裡那個的話,就連整個孟菲斯攤上一個也夠了。你也彆編派說根本沒收到電報。”“我是沒收到,”布恩說。“我們準是在電報到達之前就已經離開傑弗生了。那你要我怎麼處置他?把他捆在院子裡?”“進來吧,”她說。她身子移到門外好讓我們進去;我們一進門女仆便把門鎖上了。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做;或許孟菲斯人都這麼做,即使他們人在家。裡麵跟彆的門廳一樣有樓梯通到樓上,隻是我立刻聞到股氣味;整個屋子都是這種氣味。這氣味我以前從沒聞到過。我不是不喜歡它,隻是感到吃驚。我是說,一聞到這氣味就覺得這是我一生等待的氣味。我想人應該在匆忙雜亂中墜入一種經曆,毫無防備,一種或許你在此之前一直設法不去遭遇的經曆。可如果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常常是必需的)”經曆,機緣或命運不讓你事先有所準備實在是太不像話;尤其是這種準備如果簡單得隻需讓你當時已經是十五歲就行了。那種氣味就是這樣。那女人還在說著。“你我都知道賓福德先生竭力反對孩子們在屋裡度假;去年夏天科麗頭一次帶那小畜生來這兒時你聽到過他這麼說的,當時她聲稱那小畜生在阿肯色的租賃農場得不到多少教養。就像賓福德先生說的那樣,他們反正很快就會來這兒的,乾嗎催他們,至少等他們有了些錢而且會花錢了再說。至於那些顧客就更彆提了。他們來這兒做生意結果發現我們開的簡直是個幼兒園。”此刻我們來到了餐廳。裡麵有一架自動鋼琴。那女人還在說。“他叫什麼名字?”“盧修斯,”布恩答道。“向瑞芭小姐行禮,”他對我說。我照辦了,按照我慣常的那樣:我想祖父的母親就是那樣教他的,祖母也是那樣教父親的,而母親又是那樣教我們的:就是耐德稱為“拖一拖腳”的那種。待我直起身來,瑞芭小姐正看著我。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我太驚奇了,”她說。“米妮,你看到了嗎?科麗小姐是不是——”“她正在儘快穿衣呢,”女仆答道。正是那會兒我看見了它。我是說米妮的牙齒。我是說,那就是怎麼會——對,為什麼——我,你,人們,每個人都記得米妮。不管怎麼說她有一口漂亮的牙齒,宛如雪花石膏般排列著的呈勻稱鋸齒狀的基石,在她微笑或說話時襯托著她深褐色的臉龐。可還有呢。中間右上方的那顆是金牙;它在其他令人炫目的雪白牙齒烘托下女皇般主宰著那張黝黑的臉龐,說實在的這顆金牙好像蘊含著一團火在慢慢燃燒、閃爍,直至這顆牙齒看上去比瑞芭小姐的兩顆黃黃的鑽石加起來還大。後來我聽說——不知怎麼的——她讓人取出了金牙代之以一般的白牙,跟常人一樣的牙齒;為此我很傷心。我想,要是我跟她種族相同年齡相仿,就為了每天在桌子對麵看著她的牙齒運動,做她的丈夫也值得;作為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我覺得經那牙齒咀嚼的食物嘗起來準不一樣,味道更好。瑞芭小姐又轉過來問布恩,“你們怎麼回事?在跟汽車搏鬥?”“我們來的路上陷進了泥坑。我們開了出來。汽車現在在門外。”“我看見了,”瑞芭小姐說。“我們都看見了。彆對我說那是你的車。告訴我有沒有警察跟著就行了。要是有,彆把車停在我門口。賓福德先生很感冒警察在周圍轉悠。我也是。”“汽車沒事,”布恩說。“最好是這樣,”瑞芭小姐說,她現在又看著我。她說,“盧修斯,”並沒衝著任何人,“真糟糕你沒早些來這兒。賓福德先生喜歡孩子。就算他現在開始有些疑惑可他還是喜歡他們,這一個禮拜以來隻要不是具僵屍,誰都會感到疑惑的。我是說,他照舊一吃完午飯就帶奧蒂斯去了動物園。盧修斯本來也可以去的。不過話說回來,沒準還是不去的好。要是奧蒂斯還跟他在這兒時那樣讓人疑惑不安,他就不會回來了——若是有什麼辦法讓他儘量靠近籠子好讓獅子或老虎夠得著他——而且還得看獅子或老虎想不想吃他。可它們隻要跟他在一個屋裡呆上一個禮拜就不會想吃他了。”她仍然注視著我。她說,“盧修斯,”又是沒衝著任何人。然後她對米妮說:“上去告訴大家這半小時彆進盥洗室。”又問布恩:“你帶了替換衣服了嗎?”“帶了,”布恩答道。“那就洗一下澡把衣服換上;這兒是體麵的地方:不是亂七八糟的酒吧。米妮,讓他們用維拉的房間吧。維拉去帕都卡走親戚了。”她對布恩也可能對我們倆說:“米妮為奧蒂斯在閣樓裡搭了床,盧修斯今晚可以跟他睡——”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然後那腳步聲進入門廳又進了房門。這次是個大個子姑娘。我不是說胖:就是個頭大,跟布恩一樣,不過是個姑娘,而且很年輕,黑發藍眼,起先我覺得她長相一般,但她走進房間時已注意到我了,於是我感到她的相貌無關緊要。“嗨,妞兒,”布恩道。可她根本不予理睬;她和瑞芭小姐都看著我。“瞧,”瑞芭小姐說。“盧修斯,這是科麗小姐。”我又行了禮。“明白我的意思嗎?”瑞芭小姐說,“你帶著你的侄子來尋找教養。教養就在這兒等著他呢。他不會明白教養是什麼意思的,更不會明白為什麼要有教養。可沒準兒盧修斯至少能教他模仿模仿。好吧,”她對布恩說。“去清洗一下。”“說不定科麗可以幫我們一下,”布恩說。他握著科麗小姐的手。“嗨,妞兒,”他又說道。“彆看上去像破爛的沼澤遊民了,”瑞芭小姐說。“今兒禮拜天我是無論如何要讓這鬼地方保持體麵的。”米妮領我們看了樓上的房間和盥洗室,給了我們肥皂、毛巾便出去了。布恩將旅行袋放到床上打開,取出乾淨的襯衫和褲子,那是他日常穿的褲子而他身上的禮拜褲或許得等到用汽油洗淨後才能穿。“看見了嗎?”他說。“我跟你說過的嘛。我千方百計想讓你至少帶一件乾淨襯衫。”“我的襯衫不臟,”我說。“可是按習慣做法你應該備一件乾淨的洗完澡穿。”“我不洗澡了,”我說。“我昨天洗過了。”“我也洗過了,”他說。“可你聽到瑞芭小姐的話了,是不?”“我聽到了,”我說。“我從沒聽說過哪個地方的女人是不逼人洗澡的。”“等你再多了解瑞芭小姐幾個鐘頭,你會發現你真的更懂女人了:當她建議你做什麼事時,要是你還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做還是不做,那麼做是沒錯的。”他已經從旅行袋裡取出其他的褲子和襯衫。從袋裡取出一條褲子和一件襯衫用不著很長時間,可他好像遇上了麻煩,取出之後不知怎麼放。他沒看我,躬腰對著打開的袋子忙碌著,手中拿著襯衫考慮著把褲子放在哪裡,然後把襯衫放到床上,拿起褲子移開床沿一英尺,又拿起襯衫跟褲子放在一起。接著他用力大聲清清嗓子,走過去打開窗子身子探出窗外吐了口痰,再關上窗走回床邊,看也不看我,大聲說著,就像聖誕節早晨有人第一個上樓告訴你聖誕樹上的禮物並不是你向聖誕老人索取的那份:“大家不都看到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學到多少以前從不知道的事情,而且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想了解這些事情,更沒意識到這些見識在他今後的人生中會派上用場——隻要他好好保存彆丟了這些見識。就拿你來說吧。想想看。不過是昨天早晨的事,兩天還不到,想想你學到了多少東西:怎麼開車,怎麼不靠火車穿過鄉村來孟菲斯,甚至怎麼把車子弄出泥坑。這樣的話,等你長大後有了自己的汽車,你就不光知道怎麼開車了,而且還知道來孟菲斯的路就連怎麼把車子弄出泥坑都知道了。”“老板說等我長大自己有車的時候,不會再有泥坑讓車子陷進去了。所有的道路都平坦堅固,還沒等見到泥坑,汽車就被銀行取消回贖權後回收了或者乾脆破損了。”“沒錯,沒錯,”布恩說。“行了,行了。就算沒必要了解怎麼掙脫出泥坑,可至少你還是知道怎麼個弄法了。因為什麼?因為你不會把這本事傳給彆人。”“我能傳給誰?”我說。“要是沒有了泥坑,誰還會要知道呢?”“好吧,好吧,”布恩說。“再聽我說一會兒,好嗎?我不是在談泥坑。我是在談一個男人——男孩能學到一些他想都沒想過的東西,從此以後他要用著這些東西時,他已經掌握在手了。因為不到需要或派用場時,人是不會去學這些東西的——除非他已經掌握在手,不讓它們在隨意偶然中丟失,更不讓它們因疏忽或純粹的錯誤判斷而丟失。現在懂我的話了嗎?清楚了嗎?”“我不知道,”我說。“大概是這樣的,要不你不會說個沒完的。”“好了,”他說。“這是第一點。下麵說第二點。你我打認識以來就一直是好朋友,我們正一起作愉快的旅行;你的確也了解了以前從沒見過或聽說過的事,我為能和你在一起並幫助你了解這些事情而驕傲。今晚你要學更多的東西,我認為也是你從沒想過的東西——一些傑弗生和其他地方的許多人會斷言你還不到年齡去了解的事情、見聞和社交活動。呸,如果一個男孩不光知道怎麼開車,還知道怎麼開到孟菲斯,怎麼從狗娘養的泥坑裡開出來,而且這些都在同一天裡完成,那麼他就完全可以對付遇到的任何情況。隻是——”他又猛咳起來,清清嗓子,然後走過去打開窗啐了一口又關上窗走了回來。“接下來是第三點了。這正是我想向你強調的。一個男——家——男孩看見、了解和聽說的所有事情,就算當時他並不明白也沒法想象會有什麼用處,可總有一天他會派上用場會感到需要的,隻要他還沒丟棄還沒轉讓給彆人。而後他會感謝命運賜予他一位好朋友,自他馱嬰孩似地馱著他在代養馬房轉悠起,自他摟著他生平第一次騎馬起,他就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會感激這位朋友及時提醒他彆丟棄這些見識,彆由於健忘或意外或厄運或隻是無意間泄露了他們之間的事情而永遠失去這些見識——。”“你的意思是,我們回家後我在這次旅行中的所見所聞都不要告訴老板或者父親或者母親或者祖母。是嗎?”“你難道不同意?”布恩說。“這樣不是來得更合情合理些嗎?不就是你我兩人的事又不關其他人什麼事?你難道不同意嗎?”“那你乾嗎不痛痛快快地照實說呢?”我問。隻是他沒忘記讓我再洗一次澡;浴室裡氣味更多。我不是說更強烈:我隻是說更多。我不太了解寄宿舍,也許這是所專門的女子寄宿舍。我問布恩;當時我們正在下樓;天開始暗了下來而我也餓了。“你說得對極了,她們是女士,”他說。“要是讓我撞見你想向她們哪位無禮——”“我的意思是,沒有男人在這兒寄宿?在這兒住?”“沒有。除了賓福德先生沒有男人在這兒頻繁出入,而且也沒有包飯可言。可她們有的是伴,晚飯後進進出出;你會看到的。當然今天是禮拜天晚上,賓福德先生對禮拜天規定很嚴格:沒有舞會和聚會:隻許安靜有禮地拜訪特定的朋友而且不許浪費過多的時間,賓福德先生十分注意讓她們呆在這兒時保持安靜有禮。其實,哪怕在平時晚上他基本上也是這樣。這倒提醒了我。你隻需安靜有禮好好玩玩,要是他碰巧跟你說什麼,就好好聽著,因為他跟人第一次講話說得不太響而且不喜歡彆人讓他重複。這邊走。他們可能在瑞芭小姐屋裡。”他們在那:瑞芭小姐,科麗小姐,賓福德先生和奧蒂斯。瑞芭小姐這會兒穿著一身黑連衣裙,又戴上了三顆鑽石,也是黃黃的。賓福德先生是個小個子,是奧蒂斯和我之外房間裡最小的一位:黑色的禮拜服,金色的飾鈕,濃密的八字須,一條很粗的金表鏈,一根金頂手杖,常禮圓頂高帽,肘邊桌上一杯威士忌。可是你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因為你首先發現的是他已經在看你了。奧蒂斯也穿著禮拜服。他個子還沒我大可有些不對勁。“晚上好,布恩,”賓福德先生說。“晚上好,賓福德先生,”布恩說。“這是我的朋友,盧修斯·普利斯特。”可我向他行禮時他一聲不吭,隻是不再看著我了。“瑞芭,”他說,“給布恩和科麗買些飲料。讓米妮給這兩個男孩弄些檸檬汁。”“米妮正在擺晚飯,”瑞芭小姐說。她打開櫥門。裡麵好像是個餐櫃——一層擱板上是玻璃杯,另一層擱板上是酒瓶。“而且,科麗的小家夥跟布恩一樣不喝檸檬汁。他要喝啤酒。”“我知道,”賓福德先生說。“在外麵公園時他從我身邊溜走。要是找得到人陪他去酒吧的話他早就去喝了。布恩,你那個小家夥也是個啤酒迷?”“不是的,先生,”我說。“我不喝啤酒。”“為什麼?”賓福德先生問。“是不喜歡喝還是弄不到喝?”“不是的,先生,”我答道。“我年齡還不到。”“那麼威士忌呢?”賓福德先生問。“不喝,先生,”我說。“我什麼都不喝。我答應我母親不喝酒除非父親或老板請我喝。”“誰是他的老板?”賓福德先生問布恩。“他指他祖父,”布恩說。“噢,”賓福德先生說。“是有汽車的那位。那麼顯然誰也沒向他保證過什麼。”“沒這必要,”布恩說。“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聽上去你有些時候也稱他老板,”賓福德先生說。“對,”布恩說。關於賓福德先生我指的就是這一點:我還沒意識到他就已經在看我了。“可你母親現在不在,”他說。“現在你跟著布恩在尋歡作樂。她在八十——對吧?——英裡之外。”“不行,先生,”我說。“我答應過她的。”“我明白了,”賓福德先生說。“你隻是答應她不跟布恩一起喝酒。你沒有答應說不跟他去嫖妓。”“畜生,”瑞芭小姐罵道。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她和科麗小姐原地跳起來結成同盟,瑞芭小姐一手拿著威士忌酒瓶,另一隻手拿著三隻玻璃杯。“很好,”賓福德先生說。“使勁的話,”瑞芭小姐說。“我可以把你也扔出去。彆以為我不會。你說的什麼鬼話?”“你也一樣!”科麗小姐說;她在對瑞芭小姐說。“你一樣壞!在他們麵前——”“我說過了,那很好,”賓福德先生說。“他們倆一個弄不到啤酒而另一個不喝啤酒。看來他們可能都是來受教育長教養的。好像他們也已經長點見識了。他們剛剛知道婊子和畜生這兩個詞必須三思而出口因為它們會產生事與願違的後果。”“噢行了,賓福德先生,”布恩說。“嗨,要是這泥沼中沒有第二頭豬在打滾作樂我就不是人,”賓福德先生說。“而且是頭大豬。醒醒吧,瑞芭小姐,彆讓這些夥計給水汽憋死。”瑞芭小姐倒著威士忌,手在顫抖,抖得酒瓶和酒杯叮當作響,口中沙啞凶狠地低聲咒罵著畜生,畜生,畜生。“這才像話,”賓福德先生說。“咱們講和吧。咱們為和解乾杯。”他舉起酒杯說道,“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這時有人——我猜想是米妮——開始在後屋搖鈴。賓福德先生站起身。“這下更好了,”他說。“該填肚子了。讓咱們知道嘴巴除了嘮叨自個兒的看法外還有更好的用處,這才叫受教育長教養哩。”賓福德先生帶路,我們走向餐廳,走得不快。又傳來了腳步聲,步子急促;又有兩位女士,是姑娘——就是說,其中一位還是個姑娘——從樓上奔了下來,一邊還扣著衣服,一位穿著紅裙子,另一位的裙子是粉紅色的,她們有點氣喘籲籲。“我們儘快趕來了,”其中一位對賓福德先生說,“我們沒遲到。”“我很高興,”賓福德先生說。“今晚我不喜歡遲到。”我們走進餐廳。桌邊有的是座位,即使奧蒂斯和我都算在內也綽綽有餘。米妮還在往桌上擺吃的,除了賓福德先生的那份,其他都是冷食——炸雞、小圓餅還有午餐剩下的蔬菜。賓福德先生的晚飯是熱的:他的座位前不是一盆而是一碟洋蔥澆頭的牛排。“(瞧見了?賓福德先生有多超前!他已經是共和黨人了。我不是指一九○五年的共和黨人——我不知道他在田納西州的從政情況,或者說他是否有政治活動——我指的是一九六一年的共和黨人。他更甚之:他是個保守黨人。是這樣的:共和黨人是自己賺錢的;自由黨人是繼承錢財的;民主黨人是全國競選中光著腳丫的自由黨人;保守黨人是能識文斷字的共和黨人。)”我們都在桌邊坐下,那兩位新來的女士也坐了下來;現在我認識了這麼多人,我已經記不住名字而且也不作努力了;再者我後來也沒再見過她們倆。我們開始吃飯。也許賓福德先生的牛排之所以聞上去格外誘人是因為其它食物的味道中午都已揮發掉了。接著兩位新來的女士之一——不再是姑娘的那位——問,“我們是不是,賓福德先生?”這時另外那位,那姑娘,也停住不吃了。“你們是不是什麼?”賓福德先生反問道。“你知道是什麼,”那姑娘說著哭了起來。“瑞芭小姐,”她說,“你知道我們儘力而為了——不敢多出聲——禮拜天沒有音樂可所有其他地方都有——每次我們的客人不過想玩得更儘興些時,我們總是用‘噓’聲讓他們安靜下來——可要是在他鼻子伸進門時我們還沒到餐廳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下禮拜六就得往該死的箱子裡投進兩毛五分——”“這是家規,”賓福德先生說。“家無家規就不成其為家。你們這些蕩婦的問題在於:有時你們得表現得像淑女,可你們做不到。我在教你們怎麼做呢。”“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年長些的那位說。“好啊,”賓福德先生說。“我們倒過來講。你們這些淑女的問題在於:你們不懂怎麼做才不像蕩婦。”年長的那位站起身來。她也有些不對勁。不是說她年紀大,像祖母一樣上了年紀,因為她不老。她形單影隻。她根本不該在這兒獨自一人承受這一切。不,也不是。誰也不應該這樣形單影隻,誰都不應如此。她說,“我很抱歉,瑞芭小姐。我要搬出去。今天晚上。”“去哪?”賓福德先生說。“去街對麵波迪·沃茲的地方?也許她會讓你把你的皮箱提回來——除非她已經把它給賣了。”“瑞芭小姐,”那女人平靜地說。“瑞芭小姐。”“好了,”瑞芭小姐輕快地說。“坐下來吃晚飯吧;哪兒都彆去。沒錯,”她說,“我也喜歡安寧。所以我隻想再提一件事,然後我們就永遠不談這話題了。”這會兒她是在對桌首的賓福德先生說話。“你究竟怎麼回事?今天下午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生這麼大的氣?”“我什麼都沒注意到,”賓福德先生說。“對,”奧蒂斯突然開口道。“的確什麼事也沒有。它連跑也不願跑。”這話立刻就跟一陣電流似的;瑞芭小姐坐在那兒張嘴結舌。嘴裡的叉停在半當中。我還沒弄明白可其他人,連布恩,都明白了。接著我也明白了。“誰不願跑?”瑞芭小姐問。“那馬,”奧蒂斯說。“我們在賽馬比賽中押賭的那馬和馬車。它們跑了嗎,賓福德先生?”此刻沉默不再隻是跟電流似的了:而是跟電擊、電刑一般。記得我告訴過你奧蒂斯有些不對勁。不過我並不覺得這就是他不對勁的地方,或者說至少不是全部不對勁的地方。可瑞芭小姐仍追問下去。女人很奇妙。她們什麼都能承受因為她們很聰明知道對付不幸和煩惱的辦法便是堅持挺過去然後從另一頭走出來。我想她們能這麼做是因為她們不僅不誇大肉體的痛苦,不把肉體的痛苦當回事兒,而且她們不以失敗為恥。所以那當兒她還不放棄。“賽馬比賽,”她說。“在動物園?在沃佛頓公園?”“不在沃佛頓公園,”奧蒂斯說。“在馬車場。我們在有軌電車上遇到一個男人,他知道哪匹馬拉的車會贏,所以我們改主意不去沃佛頓公園了。不過它們沒贏,是吧,賓福德先生?可就算那樣我們還是沒那男人輸得厲害,我們都沒輸滿四十塊錢,因為賓福德先生給了我兩毛五分讓我彆說,所以我們總共輸了三十九塊七毛五分。隻是除此之外,我的兩毛五分花在了賓福德先生剛才說的啤酒混和物上了。對不對,賓福德先生?”又是鴉雀無聲,一片寂靜。而後瑞芭小姐說:“你這個畜生。”她又說,“快吃。想吃牛排的話就先吃吧。”賓福德先生也不是個懦夫。他也很傲氣:既不寬容彆人也不接受彆人的寬容,就像一隻鬥雞。他不慌不忙乾淨利落地把刀叉交叉擱在幾乎沒動過的牛排上;疊好餐巾又把它塞向餐巾圈裡而後起身道:“各位,少陪了,”便走了出去,目不斜視,甚至都沒有看奧蒂斯一眼。“噢,天哪,”年少的那位,那姑娘說;正在那時我注意到米妮站在半掩的廚房門裡。“你都知道些什麼?”“滾開,”瑞芭小姐對那姑娘說。“你們倆都滾。”那姑娘和女人連忙起身。“你是說……離開?”姑娘問道。“不是,”科麗小姐說。“隻是讓你們出去。要是你們接下來沒客人,乾嗎不上街區或什麼地方散散步?”她們也沒再多耽擱。科麗小姐站起身。“你也走吧,”她對奧蒂斯說。“到樓上自己房裡去呆著。”“那樣的話他得經過瑞芭小姐的房門,”布恩說。“你忘了那兩毛五分啦?”“不止兩毛五分,”奧蒂斯說。“還有八毛五分是我在她們禮拜六晚上跳舞時幫著踩琴板(原文為“Pee a noler”,指一種介於鋼琴和風琴之間的樂器,彈奏時需同時踩琴板。在酒吧間彈奏時,為使彈奏者集中精力按琴鍵,往往由一名身材矮小者蹲在琴師腳邊抓著琴師的腳拍琴板。)賺的。他發現了我喝啤酒後把這錢也拿走了。”可瑞芭小姐看著他。“這麼說你為了八毛五分把他給賣了,”她說。“到廚房去,”科麗小姐對奧蒂斯說。“讓他回那兒去,米妮。”“好的,”米妮答道。“我儘量不讓他靠近冰箱。不過他動作太快了。”“讓這混蛋呆在那兒,”瑞芭小姐說。“這會兒來不及了。應該上禮拜不等他從阿肯色來的火車上下來就把他打發到彆的什麼地方去。”科麗小姐走到瑞芭小姐邊上的椅子旁。“你乾嗎不去幫他打點一下?”她柔聲說。“你究竟在指責誰啊?”瑞芭小姐說。“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錢都交給他。要是沒有那些該死的馬。”她突然站起身來,她衣著華麗,漂亮的臉冷酷堅定,頭發過於鮮紅。“我乾嗎非得離了他就不行?”她說。“乾嗎非得離不開他?”“好了,好了,”科麗小姐說。“你需要來點喝的。把鑰匙給米妮——不行,她還不能去你房間——”“他走了,”米妮說。“我聽見關前門的聲音。他要走的話用不著多少時間。從來都是這樣。”“對,”瑞芭小姐說。“我和米妮以前來過這兒,是吧,米妮?”她把鑰匙交給米妮坐了下來,米妮出去拿了一瓶杜鬆子酒回來,除了奧蒂斯和我,她們各喝了一杯,米妮也喝了“(不過她不跟這麼多白人一起喝,她每次端著滿滿一杯酒到後麵廚房內,過了一會兒再出現時手中的杯子就空了)”。就這樣我知道了賓福德先生的情況。他是店主。這雖然是未成文的稱號卻是他的正式頭銜。所有像這樣的地方,像這樣的屋子都有一位,都必須有一位。在不必以這種命定的自我毀滅的方式艱難謀生的他鄉異域,他有個更挺括更傲慢的稱號。可在這兒,在不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家子女人而是歇斯底裡的一堆子女人中,他孤單一個男人不光光是主人還必須起到令人討厭卻又吃力不討好的促進作用,雖然勢單力薄但他體麵的形象足以讓這堆歇斯底裡的女人秩序井然,使這一整體保持償付能力或至少有吃有喝——是他作為代理人負責核算錢款並保管稅款及股票收據,與各種各樣商人打交道,從酒商、雜貨商、煤商一直到冬天給管子解凍的管子工,還有掃煙囪、掃街溝、割院草的臨時工;是他支付司法界的敲榨勒索;是他跟街區長官和稅務官據理力爭;是他將忘了投遞報紙的送報員罵得狗血噴頭。在這一行業中的這些人“(我指店主們)”裡,賓福德先生是宗師和典範:他舉止優雅、風度翩翩,有理想有抱負,有高尚的道德、無瑕的情操。作為瑞芭小姐的情人整整五年來,他比很多丈夫更忠誠:他唯一的惡習是賭馬。這一點他無法抗拒;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弱點因而也努力克服。可每次一聽到“賽馬開始!”他就會任人擺布拿著錢就賭上了。“他知道自己這一點,”米妮說。“他為自己感到害臊,害臊自己這麼軟弱,害臊自己有戰勝不了的東西;要是發現自己並不比遇到的東西更厲害,他會不分時宜場合,哪怕在外麵,在跟他毫不相識的人麵前,就顯得像個敗下陣來的公雞似的。然後他就會向我們立下誓言並且說到做到,就像兩年前我們不得不把他扔出去時那樣信誓旦旦。還記得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他弄回來的,”她對瑞芭小姐說。“記得,”瑞芭小姐說。“再上一次酒。”“我不知道他會怎麼過,”米妮說。“他走的時候除了衣服,我是說除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其他什麼都沒帶,因為衣服都是瑞芭小姐花錢買的。可要不了兩天信使就會帶著整整四十塊錢來敲咱們的門——”“你是說三十九塊七毛五分,”布恩說。“不是,”米妮說。“所有四十塊錢包括那兩毛五分都是瑞芭小姐的。少一個子兒他都不會滿意。然後瑞芭小姐就會遣人去叫他回來可他不會回來;去年我們找到他時他正遠在舊金山火車站還要過去的地方跟一幫人一起安裝下水道,直到她跪著求他他才——。”“行了,”瑞芭小姐說。“彆再嘮叨個沒完,斟你的杜鬆子酒就是了。”米妮開始斟酒。而後她停了下來,酒瓶舉在半空中。“誰在那兒叫喊?”她問。這時我們大家都聽到了——從後麵什麼地方隱約傳來高聲喊叫。“去看看,”瑞芭小姐說。“來,把瓶子給我。”米妮遞給她酒瓶走向廚房。瑞芭小姐斟完酒把瓶子傳給邊上的人。“他現在年紀又大了兩歲,”科麗小姐說。“他會更有頭腦些——”“留著頭腦管什麼用?”瑞芭小姐說。“斟吧。把酒瓶傳過去。”米妮回來了。她說:“有個男人站在後院靠屋子後牆的地方喊布恩·霍根貝克先生。還帶著個什麼大東西。”我們跟著布恩穿過廚房跑到後廊。天很黑了;月亮升得還不夠高讓人沒法辨物。一大一小兩個朦朦朧朧的東西正站在後院正中,小的那個對著樓上窗戶高喊著“布恩·霍根貝克!布恩·霍根貝克先生!喂!喂!”直到布恩的音量蓋過了他:“彆喊了!彆喊了!彆喊了!”是耐德。他邊上是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