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和盧修斯一樣有資格旅行,”耐德說。“我更有資格。這汽車是老板的,盧修斯不過是他的孫子而你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哪門子親戚。”“好吧,好吧,”布恩說。“我現在說的是,你一直躺在那油布下讓我跑到爛泥裡使出全身力氣單槍匹馬地把整個車子抬出來。”“夥計,油布底下也很熱,”耐德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且每次你車子一顛我就得抓住這鐵皮桶怕它把我的腦漿砸出來,更甭提巴巴兒地等那汽油什麼的攙和起來不定也來個爆炸。你想讓我怎麼著?那會兒離鎮隻有四英裡。你會叫我走回去的。”“這會兒有十英裡了,”布恩說。“你憑什麼以為自己不會走十英裡回家去呢?”我迅速地說:“你忘了嗎?往回約兩英裡是沃伊特家。差不多就等於離聖露易斯灣也隻有兩英裡了(盧修斯的祖父母、父母此時在聖露易斯灣,離此地很遠,但沃伊特家與麥卡斯林家是世交,盧修斯覺得被沃伊特家發現也就差不多等於被祖父他們發現了。)。”“對,”耐德高興地說。“從這走過去不是很遠。”布恩沒有多看他。“出來把油布疊起來,彆讓它太占地方,”他告訴耐德。“如果咱們開車得帶著它,那就把它晾一下。”“都是讓你的車子一顛一蹦給弄的,”耐德說。“聽你的口氣好像是我故意犯了規矩讓你逮我。”我們停下來的空隙布恩把車前燈給打了起來,此刻他在油布的一角擦乾淨腳和腿然後穿上襪子和鞋子放下褲腿,褲子已經乾了。現在太陽已經下山;已經看得見月光了。待我們趕到波侖堡營地該是深更半夜了。我知道波侖堡營地現在是個釣魚營地,由一名時乾時停的意大利非法釀酒商管理著——“時停”是指每四年新上任的縣治安官了解投他一票的選民們的真實意願時的那一兩周;那一片泛濫低地曾是托馬斯·薩特潘恩幻滅了的男爵夢的一部分和德·斯班少校狩獵營地的所在地,而現在成了排水區;布恩本人年輕時狩獵熊、鹿和豹“(或者至少他的長輩們狩獵時他在場)”的那片曠野經開墾後現在已種上了棉花和玉米,甚至連沃伊特渡口現在也隻是徒有虛名了。即使到一九○五年仍有殘留的曠野,儘管大多數的鹿和所有的熊和豹“(還有德·斯班少校及他的獵手們)”已不複存在;那渡口也已無影無蹤;現在我們稱沃伊特渡口為那鐵橋,稱那鐵橋是因為它是我們的第一座鐵橋而且有那麼幾年是我們約克納帕塔法縣人所擁有或者說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座鐵橋。可是早些時候,在我們委瑣的契克索君王時期,即伊薩迪貝哈、莫克吐波和自稱為死神的那個弑君篡位者當政時期,第一位沃伊特來到這兒,印第安人指給他看渡口,他建起了商店和渡船並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這渡口不僅是方圓幾英裡內唯一的渡口而且還是航運的源頭;船隻“(冬季河水暴漲時甚至小蒸汽船)”都駛到沃伊特的前門,將威士忌、犁、煤油、薄荷糖從維克斯堡運過來又將棉花和動物毛皮運回去。但即使用騾隊旅行孟菲斯也比維克斯堡近,於是他們修建了一條道路,儘可能直地從傑弗生通到沃伊特渡船南舷側,又儘可能直地從渡船的北端通到孟菲斯。於是騾或牛拉的棉花等貨物開始在那條路線上來去;不久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一位沒有列祖列宗、自稱波侖堡的巨人;有人說他其實從沃伊特那兒買下了那間光線暗淡住處與商店合二為一迄今為止還算安寧的小單間,包括他“(沃伊特)”認為自己在古老的契克索渡口所擁有的所謂的所有權;又有人說波侖堡隻是向沃伊特建議說他“(沃伊特)”已經在那兒呆得夠長了現在該從這河往後移四英裡當農夫去了。不管怎麼說,沃伊特正是這樣做的。而後這個曠野環抱著的小小的僻靜隱居之所真的成了喧囂之地:它是那些臨時的租船人和固定的犟頭犟腦的騾倌的宿舍、飯莊和酒吧,趕騾的人帶著兩到三“(必要時)”四頭已充分準備好的共軛騾在泛濫低地的兩側接四輪運貨車,然後吆喝著把沉重的貨車趕上河一側的渡船,再從河的另一側將貨車從渡船趕上高地。這是一方喧囂之地;來來往往的都是男人。可那時候都是粗魯之輩,彆無他人,直到薩托裡斯上校“(我不是指那位一半通過繼承一半通過近親關係獲得爵號的銀行家;那位對布恩和我此時此刻所處境遇負有責任的銀行家;我指的是他的父親,真正的南部聯軍上校——是名戰士,國務活動家,政治家,決鬥士;而根據一位二十歲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青年的旁係侄子們或堂弟們的說法,是個殺人犯)”在七十年代中期修建起鐵路並破壞了這片喧囂之地。但沒有毀了波侖堡營地,更不用說波侖堡了。西行馬車隊的到來驅走了河麵上的船隻並將沃伊特渡口改為波侖堡渡口;鐵路的鋪設使成捆成包的棉花得以從四輪貨車上消失,從而也將渡船從波侖堡營地搬走,但僅此而已;四十年前在與商人沃伊特的樸素交易中,波侖堡顯示出他完全能預測並駕馭未來的突變;而今,他的機敏、乾練和博識在他兒子身上得到了體現。他兒子也是一位巨人,一八六五年從“(據他說)”阿肯色州的一個遊擊隊中光榮退役回來,而那遊擊隊長的名字他後來再也沒能回憶起來,回來時“(據說)”他外套裡塞滿了還沒切割的美鈔。從前,人們路過波侖堡營地在那兒過夜;現在他們特意來波侖堡營地旅行,總是在晚上而且往往很迅速,好讓波侖堡在執法人員或牛馬主人趕到之前有充分的時間把牛、馬淹沒在沼澤地中。因為除了成群結隊怒火中燒的畜牧人跟蹤一去不返的牛、馬足印而來,以及縣治安官們跟蹤那些真正的凶犯來到波侖堡營地外,至少有一位緝私酒官員在此留下了一串一去不返的足跡。因為老波侖堡隻賣威士忌,這位小波侖堡還釀威士忌;他如今經營的地方婉轉地打著舞廳的幌子,而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波侖堡營地在方圓幾英裡成了恐怖與義憤的代名詞;牧師及老太太們試圖提名以將波侖堡及其酒鬼、騙子、賭棍、窯姐逐出約克納帕塔法縣可能的話逐出密西西比州為整個綱領的縣治安官。可是波侖堡和他的周圍環境——馬房,遊樂場所,怎麼稱都行——從不乾擾我們局外人;他們從不走出自己的地盤也沒有法律強迫誰去他們那兒;而且,他的新副業看來效益頗佳,傳說凡雄心抱負隻限於瘸腿馬和乾母牛的人那兒已不再歡迎。於是明智的人們乾脆不管波侖堡營地的事了,當然也包括縣治安官們,他們不僅明白事理而且有妻小家室,還有不久前在那個方向失蹤的聯邦緝私酒官員作儆戒呢。也就是說,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八八六年夏天,一位名叫希拉姆·海濤渥爾的浸禮會牧師——也是一位巨人,跟波侖堡本人一般高也幾乎一般大,他在一八六一到一八六五年間禮拜天是福勒斯特(納·貝·福勒斯特(1821—1877)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南方聯軍將領,自行招募騎兵,頑固抗擊北軍,大肆屠殺黑人,因作戰有功,晉升至少將,後率部投降,戰後成為三K黨魁首。)騎兵旅的隨軍牧師之一,其餘六天是福勒斯特最冷酷殘忍的騎兵之一——懷揣《聖經》赤手空拳長驅直入波侖堡營地用拳頭使整個地段皈依基督教,行的話一次一拳,不行時一次兩、三拳。所以到一九○五年五月的這個黃昏,當布恩和耐德還有我接近這一地段時,波侖堡正在他唯一的後代一位五十歲的老小姐身上完成他的第三次化身:她是位一本正經身材瘦弱表情嚴肅的女人耕種著一百六十英畝的低窪棉花良田和玉米良田並經營著一個小店,小店上麵的閣樓裡放置著一排玉米殼做的床墊,上麵有十分乾淨整潔的床單、枕套、毯子供漁夫及捕獵狐狸和浣熊的人過夜,他們“(據說)”第二次再來時不是為了打獵或捕魚而是坐到波侖堡小姐擺好餐具的桌邊用餐。她也聽見了我們到來的聲音。我們也不是第一批去的;她說我們是近兩年內路過此地的第十三輛汽車,近四十天裡已有五輛汽車路過;她已經丟失了兩隻母雞或許得開始把所有牲畜圈進欄內,甚至包括獵狗。她和廚師還有一名黑人男子已站在前門廳,遮著眼睛看我們開上前去時車前燈幽靈似地閃爍不定。她不僅早就認識布恩,而且先認出了車子;儘管這之前隻有十三輛汽車經過此地,她卻已經很善於識彆各種不同的汽車了。“這麼說你們還真的把車子開進了傑弗生,”她說。“這一年工夫?”布恩說。“哎呀,波侖堡小姐,這車打那以後比傑弗生遠一百倍一千倍的地方都去過了。你還是彆計較了:你得跟彆人一樣習慣汽車。”說這話時她正提到兩年內那十三輛汽車,還有兩隻失蹤的母雞。“至少他們好歹乘過一回汽車了,”她說,“這玩意我可說不上什麼。”“你是說你一回汽車也沒乘過?”布恩說。“噯,耐德,”他說,“從那兒跳出去把那些包也提溜出來。來,讓波侖堡小姐坐前麵,這樣可以看看外麵。”“等等,”波侖堡小姐說。“我得吩咐一下愛麗絲晚飯的事。”“晚飯可以等會兒,”布恩說。“我敢說愛麗絲也從沒乘過汽車。來吧,愛麗絲。跟你在一起的是誰?你丈夫?”“我沒考慮過丈夫,”廚娘說。“就算要考慮也不會是伊福姆。”“不管怎樣把他帶上吧,”布恩說。廚娘跟那男人走過來也上了車,坐在後排座位上,邊上是汽油罐和疊著的油布。耐德和我站在從開著的門裡瀉出的燈光中看著車子,紅色的車尾燈,往路那頭移去,然後停下,倒退,轉彎從我們身邊開過,布恩開始撳喇叭,波侖堡小姐身子筆挺而有些緊張地坐在前麵座位上,坐在後麵的愛麗絲和伊福姆經過我們身邊時向我們揮手。“哈哈,夥計,”伊福姆對耐德大嚷著。“跟馬似的!”“賣弄,”耐德說;他指的是布恩。“他倒不如得意普利斯特老板沒站在這兒呢。要不老板會讓他好看的。”車子停下、後退又轉彎開回到我們身邊停了下來。過了片刻波侖堡小姐說:“好啦,”然後她動了起來;她輕快地說:“行了,愛麗絲。”於是我們吃晚飯,這下我知道為什麼那些獵手和漁夫會回到這兒了。而後耐德跟伊福姆走了出去,我向波侖堡小姐行了禮,布恩舉著燈,我們上了小店上麵的閣樓。“你什麼都沒帶?”布恩問。“連一條乾淨的手絹也沒帶?”“我什麼都不用,”我說。“噯,你不能像那樣睡覺。瞧瞧這些乾淨床單。起碼得脫去你的鞋子和褲子。而且你媽還會叫你刷刷牙。”“她不會的,”我說。“她沒法叫我刷。我沒帶什麼刷牙的東西。”“那她也不會放過你,這你是知道的。要是你找不到牙刷,那你得弄樣東西來湊合著用要不就說出不刷牙的緣由。”“行了,”我不耐煩地說,人已經躺在了床墊上。“晚安。”他站著抬起手想扇滅那盞燈。“你沒事吧?”他問。“彆出聲,”我說。“你說話呀。我們會回家的。但不是現在而是明天早晨。”“你到現在才害怕起來?”我說。“晚安,”他說。他熄燈上床。於是一切便在春夜的黑暗之中:泥塘裡大青蛙的低吟,樹林的沙沙聲,那片大樹林,那片野生動物遍布的莽原:浣熊、野兔、水貂、麝鼠、大貓頭鷹還有大蛇——食魚蝮及響尾蛇——可能連樹也在呼吸甚至河流本身都在呼吸,更不用說幽靈們了——在白人看見這片土地之前就已為它命名的古老的契克索人,後來的白人——沃伊特、老薩特潘恩、德·斯班少校的獵手們、滿載棉花的平底船、西行馬車隊、吵吵嚷嚷的牲畜運載車夫還有那夥造就了波侖堡小姐的土匪、殺人犯;突然我意識到布恩發出的是什麼聲音了。“你在笑什麼?”我問。“我在想地獄溪穀。明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們會開到的。”“我以為你會說我們到了那兒會有麻煩。”“對極了我們會的,”布恩說。“得用上斧子、鏟子、有刺鐵絲、滑輪組、所有的柵欄橫杆還有我你耐德三人。我笑的就是耐德。等我們明天越過地獄溪時,他會想要是沒有破壞他所謂的風度呆在油布下一動不動直到感覺出車輪底下是孟菲斯時就好了。”後來布恩早早喚醒了我,也喚醒了半英裡內的其他所有人,可是喚醒睡在伊福姆屋子那頭的耐德到廚房來吃早飯還是花了些時間“(甚至比再讓他從有女人的廚房內出來花的時間還長)”。我們用過早飯——如果我是名獵手或漁夫的話就會感覺那餐早飯後哪兒都不想去了——然後布恩又讓波侖堡小姐坐了回車子,可這次沒帶上愛麗絲和伊福姆,雖然伊福姆在場。接著我們——布恩——加滿了油箱和散熱器,我想不是因為需要而是因為波侖堡小姐和伊福姆正在那兒瞧著呢,而後我們出發了。我們穿過河上的鐵橋“(還有那蒸汽船上的幽靈;我昨晚把它給忘了)”進入了另一片土地,另一個縣;到晚上將還會到達另一個州,到達孟菲斯。“要是我們通過地獄溪的話,”布恩說。“或許你還是彆提的好,”我說。“可以,”布恩說。“地獄溪才不在乎你提不提它呢。它沒必要在乎。你會明白的。”然後他說,“噢,到了。”當時十點剛過一會;花的時間比預計的少得多因為我們是沿著田埂即正在抽芽的田地之間乾燥多塵的道路開的,禮拜天的田地空曠寧靜,人們穿著禮拜服在前門廳裡悠然消磨著時間,孩子們和狗跑到柵欄邊或路邊看我們駛過;然後坐著遊覽馬車、四輪單馬輕便馬車、大篷馬車或騎在馬背、騾背上去春天樹林中的白色小教堂,馬背上往往有一到三人而騾是單騎的“(九點過了一會兒我們從另一輛汽車身邊駛過;布恩說是福特;他跟波侖堡小姐一樣會識彆汽車)”。道路從高原往下伸向標誌著地獄溪的一段柳樹和柏樹,一道寬寬的溪穀橫臥在我們麵前。在我看來地獄溪並不太糟糕,遠不如我們已經越過的河穀寬,甚至可以看到滿是塵土的道路像一道裂縫似地伸向溪穀對麵的高原。可布恩已開始罵罵咧咧,加快速度開下山坡簡直就像迫不及待要趕到那兒與之搏鬥,就好像地獄溪是有知覺的生物,不隻是充滿敵意而且是不可救藥,如同是人類敵人,是另一個人。“看看這溪穀,”他說。“像剛下的蛋一樣純潔。你甚至可以看到溪穀那邊的路好像在嘲笑我們,好像在說你們隻要到了我這裡,就差不多快看到孟菲斯了;就看你們到得了這兒不。”“要是那麼糟糕的話,我們乾嗎不繞過去呢?”耐德說。“我要坐在你現在這個位子上的話就會這麼做的。”“因為地獄溪沒辦法繞過去,”布恩凶巴巴地說,“往這邊走是阿拉巴馬;往那邊去你就會掉進密西比河了。”“我在孟菲斯見過一次密西比河,”耐德說。“經你現在這麼一說,我也的確看到過孟菲斯了。可我從沒見過阿拉巴馬,我倒有點想去那兒玩玩。”“你以前也從沒到過地獄溪穀,”布恩說。“你昨天躲在油布下就算是訓練吧。你乾嘛以為從傑弗生到現在我們看到的唯一兩輛汽車就是我們這輛和那輛福特?因為密西比州地獄溪以南沒有其他汽車,就這道理。”“波侖堡小姐在近兩年內數到過十三輛汽車經過她家,”我說。“其中兩輛就是我們這輛一來一去,”布恩說。“更何況那十一輛她沒算它們穿過地獄溪,是不?”“沒準這就要看是誰開車了,”耐德說。“嘿嘿嘿。”布恩快速停下車。他轉過頭。“好吧。跳出去。你想要去阿拉巴馬,你多嘴多舌地已經晚了一刻鐘。”“你乾嘛非得把隻是想陪你一天的人訓斥一頓?”耐德說。可布恩沒在聽他。我想他其實不是在跟耐德說話。他已下了車;打開了祖父裝在腳蹬板上的裝滑輪組、斧子、鏟子和提燈的工具箱,取出提燈之外的所有東西一古腦扔到耐德的後座上。“這樣我們就不會浪費時間了,”他說得很快,可相當鎮定自若,沒有歇斯底裡甚至都沒有迫不及待,他關上工具箱又坐回到方向盤前。“咱們開過去吧,還等什麼?”我還是覺得地獄溪穀不算糟糕——不過是橫跨又一條鬆軟潮濕小溪的又一條鄉村之路,這路不再是乾的可也還不是真的很濕,坑窪和沼澤地段已由先行的人們用樹梢和枝丫為我們填墊好了,有些地方甚至將樹乾橫臥在泥地裡作鋪墊“(噢對了,我突然意識到這路——因為找不到更確切的詞語——也已真的很濕了)”因此看來可能還是布恩本人的責任;他自己把這片由柏樹和柳樹呈拱形覆蓋、蚊子嗡嗡直叫的死寂之地描繪得充滿了卡殼汽車和大汗淋漓、罵罵咧咧的身影。接著我感到我們已經身臨其境了,隻是我不僅沒看見表明我們接近、到達沼澤另一頭的較乾的地,甚至也看不見前麵的地獄溪本身,更不用說橋了。汽車又突然傾斜,跟昨天在颶風溪一樣懸空著;布恩又已經脫去鞋襪卷起褲腿。“好吧,”他回頭對耐德說,“下車。”“我不會,”耐德說,人沒有動彈。“我對汽車還一竅不通。我隻會礙你的事。我就跟盧修斯坐在這兒這樣你就能施展手腳了。”“嘿嘿嘿,”布恩惡狠狠地模仿他。“你想出趟遠門玩玩。現在你目的達到了。下車。”“我穿著禮拜服呢,”耐德道。“我也是,”布恩說。“要是連我都不在乎褲子,你也用不著擔心了。”“你儘可以這樣說麼,”耐德道。“你有莫裡先生呢。可我得乾活掙錢。要是我把衣服弄壞或穿破的話,我還得自己買新的。”“你這輩子從沒買過一件衣服一雙鞋子也沒買過一頂帽子,”布恩說。“據我所知你有老盧修斯·麥卡斯林本人的燕尾服,更彆提康普生將軍和德·斯班少校還有老板給的衣服了。你卷不卷褲腿脫不脫鞋子那是你的事。可你得從這車裡出來。”“讓盧修斯下去吧,”耐德說。“他比我年輕再說他那個頭長得算壯實的。”“他得駕駛車子,”布恩說。“要是你需要的就這個讓我來駕駛好了,”耐德說。“我這輩子跟你說的那樣一直在駕駛馬、騾、牛,我琢磨使喚方向盤跟使喚韁繩和趕牲口棒差不離。”然後他對我說:“跳下去,小夥子,幫布恩先生一下。最好脫下鞋子和襪子——”“你到底出來不?還是要我一手提著你一手把這車從你身下拉走?”布恩說。這下耐德動彈了,他最後意識到他必須遵命時動作很快,隻是脫鞋、卷褲腿、脫衣服時嘟噥了幾聲。我回頭看布恩時,他已經從雜草亂木叢中拖出兩根樹乾,是幼樹的樹乾。“你還不用滑輪組?”我問。“不用,”布恩說。“要用時,你誰都不用問就已經知道了。”“那上橋時用了”我這麼想著。“或許連橋也沒有那就成問題了。”布恩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彆擔心那橋。我們還沒到橋呢。”我也會明白他這話的含義的,可當時沒有。耐德小心翼翼地將一隻腳浸入水中。“這水裡有臟東西,”他說。“要說我討厭什麼的話,就是光腳趾中間的汙垢了。”“那是因為你的血液循環還不夠活躍,”布恩說。“抓住這根樹乾。你說你還對汽車一竅不通。以後你再也不會這麼抱怨了。好了”——他對我說——“慢慢開動車子隻要它一咬住往前開就是了。”我們一切照辦,布恩和耐德將樹乾伸到後車軸下往前撬,把車子撬著向前推出兩、三英尺有時五英尺,直到車子又懸在那兒空轉起來,旋轉的輪子濺得他倆從膝蓋到頭頂都是泥就像是被時下房屋油漆匠用的噴嘴橫掃了一番。“懂我的意思了嗎?”布恩說,啐了一口,又猛地一撬一推將車子傾斜著向前移動,“怎樣跟汽車打交道?跟馬和騾完全是一回事:千萬彆直接站在一條後腿已經抬起的玩意兒後麵。”接著我看見了那橋。我已經開上了一塊乾地“(比較而言)”,布恩和耐德因全身是泥幾乎無法分辨,他們不得不提著樹乾小跑而來,還是沒跟上,布恩氣喘籲籲地叫喊著,“往前開!繼續開!”直到我看見了前方一百碼開外那座橋然後看見了還在車子與橋之間的東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停下車。我們前麵的那路“(那通道,現在你愛怎麼稱就怎麼稱)”與其說是發生了變化不如說是變了形,更換了材料和組成元素。它現在像一隻大的奶咖容器,橫七豎八地伸出幾根廢棄不用的柴枝、樹枝、短棍之類的零星雜物,偶爾是一堆泥土看上去簡直就像是用犁特意翻出的。接著我看見了彆的東西,明白了布恩一年多以來間接跟我提起的有關地獄溪穀的事,也明白了自我們昨天離開傑弗生後他一直神牽夢繞癡迷不已反複述說的事。緊挨路“(溝渠)”邊的一棵樹上拴著兩頭套著犁軛的騾子——套著籠頭、頸圈、頸軛,挽繩鏈成環形套在頸軛上,犁繩整整齊齊地繞成圈也掛在頸軛上;倚靠著邊上另一棵樹的是一把重型的雙鏵翼犁——開溝破土犁——鏵翼的柄腳以及犁柄本身積結著的汙泥,比布恩、耐德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副同樣積結著汙泥的雙駕橫木斜靠著犁;在緊鄰著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一幢新的沒上油漆的盒式兩室小木屋,木屋的陽台上一名男子往後翹著坐在一張木條椅中,光著腳,吊帶落在腰間,他的“(同樣沾滿爛泥的)”粗革高幫靴靠在椅邊的牆上。我知道這裡,而不是颶風溪,是“(布恩所說的)”他和沃德溫去年借鐵鍬的地方,“(布恩說)”沃德溫忘了還鐵鍬,儘管“(鐵鍬)”幫了他們大忙可沃德溫還是忘了借的為好。耐德也看到這地方了。他已經狠狠盯了一眼那泥坑。他看著已經套好軛具站在那兒邊等著我們邊唰唰甩動尾巴拍打蚊子的騾子。“好啊,那便是我說的方便——”他說。“閉嘴,”布恩凶狠地低語道。“彆說話。彆出聲。”他說話時口氣緊張按捺著怒火,一邊將沾著汙泥的樹乾靠在車上,拖出滑輪組、有刺鐵絲、斧子和鐵鍬。他罵了三次“狗娘養的”。然後對我說:“你也下。”“我?”我問。“可看看那些騾子,”耐德說。“他甚至在雙駕橫木上掛上了原木鏈——”“你沒聽見我說閉嘴嗎?”布恩又凶狠而相當有禮地低語道。“要是我說得不夠明白,請原諒。我想說的是,閉嘴。”“不過,他用開溝破土犁究竟要乾什麼?”耐德說。“而且那犁一直到柄上全是汙泥。好像他在——你是說他駕著騾拉的犁到這兒傻瓜似地犁這地就是為了讓地像沼澤一樣?”鐵鍬、斧子和滑輪組三件都在布恩手裡。一時間我以為他會拿其中的一件或許三件一起揍耐德。我連忙說:“你要我乾什——”“對了,”布恩說。“得我們三人一起來。我——我和沃德溫先生去年在這兒跟他鬨了點彆扭;這次我們得越過——”“去年你們付他多少錢才過去的?”耐德問。“兩塊錢,”布恩說。“——所以你最好把褲子全脫下,把襯衫也脫去;這兒沒關係——”“兩塊錢?”耐德說。“這真比種棉花強多了。他可以就在這兒種田,坐在陰涼處動也不用動。我就巴望老板在交通量大的地方給我弄個泥坑。”“好,”布恩說。“這個泥坑可以讓你學點道道。”他遞給耐德滑輪組及有刺鐵絲。“把這拿到那兒的柳樹邊,大的那棵,牢牢鉤住樹。”耐德放出繩把頂端滑輪抬到樹邊。我脫下褲子和鞋子跨進了泥地裡,踩上去滑滑的、涼涼的。或許布恩也有同感。或許他——耐德的感覺隻是解脫,不必再浪費時間去想方設法不沾上爛泥。不管怎樣,從現在起他壓根兒不在乎爛泥了,蹲在爛泥裡,不時輕聲罵著“狗娘養的”,一邊笨手笨腳地將另一段有刺鐵絲繞成圈扣在車子前部以便鉤住滑輪。“嗨,”他對我說,“你把那邊的樹枝拖過來,”他也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也不知道它們哪兒來的。或許那人自己把它們堆在那兒給過往行人方便這樣他們馬上就意識到欠他兩塊錢多不好。”於是我將樹枝——枝丫和梢頂——拖進車前的爛泥中,布恩和耐德拿起滑輪的鬆弛一端作好了準備,我和耐德在滑輪的卷緊裝置的繩子的這一頭,布恩則又用他的寶貝樹乾撐著車子後部。“你們乾容易的活,”他告訴我們。“你們隻要在我用力抬時抓緊就可以了。好吧,”他說,“咱們開始。”這一切有點像做夢似的,不是噩夢;隻是做夢似的——在平和、寧靜、偏僻、田園般的、幾乎原始的泥沼、淤泥、叢林生長物及暑熱的背景中,那些騾子安詳地揮趕著、踩踏著不斷湧現的肉眼無法看見的無數細微生物也就是我們在其中活動並呼吸的空氣,非但不顯得格格不入,而且奇特地相宜,因為它們本身是生物的終端因而還沒出生就已過時;而汽車呢:這些昂貴、無用的機械玩具需幾十匹馬才與之力量相配,可是在兩種溫和元素——土和水——幾英寸臨時親和力的幾乎稚嫩的掌握中顯得無能為力,土和水這種最脆弱的混和物作為產生於古代非機械方式的運動單位已經在不經意中合作了無數代;我們三人,三個模糊相似而且現在無法辨認的泥漿色的東西與水土混和物進行著殊死搏鬥,搏鬥的進展——要是有的話——得用可怕的冰川似的英寸來計算。而在這整個過程中,那個男人坐在陽台上往後翹的椅子裡,一直注視著我們:耐德和我拚命拉緊每一寸繩子,此刻沾滿汙泥的繩子滑得抓不住了,車後部布恩巨魔般抗爭著,將樹乾用力塞在車子底下向前抬起;有一陣他丟下,甩掉樹乾,躬著腰用手抓緊車子,竟像推手推車似地將車子向前推了一、二英尺。誰也受不了這份罪。誰也沒必要去受這份罪。最後我就這麼說了。我不拉了,喘著氣說:“不行,我們對付不了。我們就是對付不了。”布恩的聲音奄奄一息輕柔得像喁喁私語:“那就彆擋著道要不我會推著它從你身上碾過去的。”“不行,”我說。我踉踉蹌蹌,一跌一滑地向他挪去。“不行,”我說。“你會累死的。”“我不累,”布恩的聲音又輕又乾,“我剛開始來勁。不過你和耐德可以休息一下。要不乘你們喘氣的工夫,把那些樹枝再拖過來點——”“不行,”我說,“不行!他來了!你想讓他看見嗎?”因為我們看見也聽見——騾蹄沿著泥坑邊緣小心翼翼而來的叭嗒聲,環形鏈條發出的近乎音樂般的叮當聲,那人騎著一頭騾又牽著一頭騾,他的鞋子用鞋帶係在一起套在騾子頸軛的一塊曲木上,雙駕橫木平衡在他前麵就像畫裡那些以前扛槍狩獵野牛的人所擺出的姿勢。他人瘦削,比我們——至少比我——所預料的年紀要大些。“夥計們,早上好,”他說。“看來你們差不多準備好與我打交道了。你好,傑弗生,”他對布恩說。“看來你去年夏天的確通過這兒了。”“好像是,”布恩說。他的態度立刻發生了完全的改變,就像新翻了一頁:打撲克牌的人剛剛看到第二張二點的紙牌落入對方之手。“要不是你們這些家夥在這兒堆上這麼高的淤泥,咱們這次也已經通過了。”“彆把這怪罪到我們頭上,”那人說。“淤泥是我們這邊最好的莊稼之一。”“兩塊錢一個泥坑,該算是最好的了,”耐德說。那人驚奇地衝著耐德眨巴了會兒眼睛。“沒準兒你說得有道理,”他說。“來。你撐著這根雙駕橫木;你看上去好像知道該鉤到騾的哪一頭。”“你過來自己乾吧,”布恩說。“我們付你兩塊錢不就要你做個雇用專家嗎?你去年乾過的嘛。”“那是去年,”那人說。“腳浸在水裡把木鏈子掛到那些東西上損害了我的健康,要是我糟踐自己還會落下關節炎。”所以他沒動彈。隻是將騾子拉過來讓它們並排站著由布恩和耐德將挽鏈鉤到單駕橫木上而後布恩蹲在淤泥中將木鏈固定到車上。“你想讓我把這鉤到哪?”他問。“我倒無所謂,”那人說。“你想要哪個部位脫離泥坑就把它鉤到哪個部位。要是你想讓整個車子一次性出來,那我說就把它鉤到車軸上。可先得把那些鏟子、繩子放回車裡。你們用不到這些了,至少在這兒不用。”於是耐德和我收起繩子、鏟子,布恩鉤好木鏈,我們三人站在一邊看著。他自然是位行家,可現在騾子也成了行家,它們將車子使勁拽離淤泥,像走鋼絲一樣小心翼翼地平衡著對雙駕橫木的拉力,使車子開始並保持移動,那男人騎在最近一頭騾上,除了偶爾說上一句話,用手中的去皮細條鞭子點觸一下外再沒更多的指令;騾子就那樣一直將汽車送上土多於水的地麵。“好了,耐德,”布恩說。“可以解鉤了。”“還不行,”那人說。“橋這邊還有一個坑我免費提供服務。你們有一年沒來這兒了。”他對耐德說:“我們這兒稱保留地。”“你指的是聖誕中條地,”耐德說。“也許是吧,”那人說。“那指什麼?”耐德告訴他。“投降前老盧修斯·昆塔斯·卡洛瑟斯還活著那會兒我們在麥卡斯林莊園就這麼乾的,現在愛德蒙茲那小子還在這麼乾。每年春天在最好的地裡劃出中間一條,中條到田埂間的所有棉花都屬於聖誕儲備,不算老板的而算每個麥卡斯林家黑人的聖誕份額。這就是聖誕中條地。敢情你們這些搗騰淤泥的從沒聽說過吧。”那男人瞅了會兒耐德。過了片刻耐德發出“嘿嘿嘿”的聲音。“這還差不多,”那人說。“有一刻我以為咱倆要產生誤會了呢。”他對布恩說:“或許最好有人領個方向。”“對,”布恩說。“好吧。”他讓我去。於是我上車坐到方向盤前,渾身都是泥。可我們還是沒動。那人說,“我忘了提了,看來最好提一下。自去年以來這兒的價位翻了一番。”“為什麼?”布恩說。“還是那輛車,還是那個泥坑;就說這淤泥我也不信它會跟先前有啥兩樣。”“那是去年。現在忙多了。忙得我沒法不提價。”“行了,他媽的,”布恩說。“繼續乾吧。”於是雖然丟臉我們還是按著騾子的速度沒作停頓就進入了下一個泥坑,再掙紮出來。橋就在前方;橋那頭我們看見路一直伸向溪穀邊緣伸向安全地帶。“現在你們沒事了,”那人說。“在回來之前不會有問題的。”布恩正在把木鏈從鉤上解下,耐德解開挽鏈將雙駕橫木還給騾背上的那人。“我們回來不走這條路,”布恩說。“我也一樣,”那人說。布恩走回剛通過的泥潭,洗去手上的爛泥又折回來從錢夾中取出四塊錢。那人沒接。“應該是六塊錢,”他說。“去年是兩塊錢,”布恩說。“你說現在翻倍了。兩翻個倍是四。對的,給你四塊錢。”“我一個旅客收一塊錢,”那人說。“去年你們是兩位。所以是兩塊錢。現在價格翻倍了。你們有三位。那該六塊錢。也許你寧願走回傑弗生也不願付兩塊錢,可那孩子還有那黑人恐怕不願意。”“也許我也不願意,”布恩說。“要是我不付你六塊錢。要是我一個子兒也不付。”“你儘可以這麼乾,”那人說。“這些騾子今天夠累的,可我琢磨著它們還剩點力把那玩意兒怎麼拉出來再怎麼給拉回去。”可布恩已經讓步了,放棄了,屈服了。“他媽的,”他說,“這男孩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小孩子肯定——”“走回傑弗生對他來說可能會少花些力,”那人說,“但路程短不了。”“好吧,”布恩說,“可你看看另一位!等他把爛泥洗去,他還是白不了!”那人眺望了一會兒遠處。而後看看布恩。“小子,”他說,“這兩頭騾子都是色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