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都已被搬到舞廳的一端去了。每張桌子都鋪著黑色的桌布。窗簾仍然緊閉著;濃烈的淺橙色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靈柩停放在樂隊坐的平台下麵。棺材極為講究:漆黑,接頭處包上銀製配件,棺材的支架被大量的鮮花所淹沒。在花圈、十字架和其他殯葬死者的禮儀所用的物件中,這些鮮花似乎頗有象征意味地擴散到棺材上、平台上和鋼琴上,濃鬱的香味讓人透不過氣來。舞廳老板在桌子間來回走動,跟剛來的在找座位的人們不斷地打招呼。黑人招待們穿著黑襯衫和漿燙得筆挺的外套,已經端著杯子和瓶裝乾薑水在大廳裡出出進進。他們行走時表情既趾高氣揚又端莊穩重;大廳的氣氛已經很活躍,寂靜的象征死亡的空氣已經發熱了。通向賭場的拱門用黑布遮了起來。雙骰賭台上蓋著一塊黑棺罩,上麵漸漸堆滿鮮花紮成的花圈。人們絡繹不絕地走進來,男人們有節製地穿著端莊得體的黑色西服,其餘的穿著淺色鮮豔的春裝,加強了大廳裡似葬禮又非葬禮的氣氛。女人們——那些年紀較輕的——也穿著色彩絢麗的服裝,戴著帽子和披巾;年紀較大的女人們身穿莊重的灰色、黑色或海軍藍的服裝,渾身上下珠光寶氣:肥胖的身材像是星期天下午外出遊覽的家庭主婦。大廳裡變得鬨哄哄的,一片尖利而又壓低嗓門的說話聲。招待們高舉幾乎會倒翻下來的托盤在各處走動,他們的白上衣和黑襯衫像照相底片般黑白分明。禿頂的老板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黑色的領帶上插著一粒碩大無比的金剛鑽,身後跟隨著驅逐搗亂分子的壯漢,那是個身材粗壯、渾身肌肉、腦袋滾圓的漢子,仿佛隨時會像破繭而出的蟲蛹從禮服的後部繃出。在一間私人用的小餐室裡,一張鋪了黑布的桌子上擱著一隻巨大的裝五味酒的大酒碗,碗裡漂浮著冰塊和水果片。桌邊斜靠著一個胖男人,身穿的稍帶綠色的西服說不上是什麼式樣,西服袖子裡露出的肮臟的襯衣袖口覆蓋在指甲縫裡有一道道黑垢的雙手上。脖子上圍著的汙穢的領子鬆鬆遝遝地耷拉著,領下係著一根油乎乎的黑領帶,上麵佩著一枚仿紅寶石的飾紐。他臉上被汗水弄得油光光的,他用粗暴的口吻懇求人們來大碗裡舀酒。“來啊,鄉親們。由金恩請客。花不了你們一分錢。過來喝啊。天下沒有比他(指被金魚眼殺死的雷德。)更好的小夥子啦。”人們喝完酒,退回去,讓位給其他伸出酒杯的人。一位招待不時端著水果與冰塊走進屋子,倒在酒碗裡;金恩從桌下皮箱裡掏出一些酒瓶,慢慢地往碗裡倒;接著,他像主人似的又用粗暴的口吻勸說人們過來喝酒,冒著汗,不斷地用袖子擦臉。“來啊,鄉親們。由金恩一個人請客。我不過是個釀私酒的人,可他沒有比我更要好的朋友了。上這兒來喝吧,鄉親們。酒自有來路,有的是呢。”從舞廳裡傳來一陣音樂聲。人們進屋找座位。平台上就座的是從鬨市一家旅館請來的樂隊,人人都穿著禮服。舞廳老板和一名助手在跟樂隊領隊商量節目。“讓他們演奏爵士音樂,”那助手說,“沒有人像雷德那樣愛跳舞的。”“彆,彆,”舞廳老板說,“等金恩讓他們灌飽了不花錢的威士忌,他們就會跳起舞來。那就太不像樣了。”“奏《藍色的多瑙河》怎麼樣?”領隊說。“彆,彆;彆奏藍調(藍調又稱布魯斯,是美國黑人的表現憂鬱悲傷情調的歌曲或樂曲。),說真個的,”舞廳老板說,“那邊棺材裡躺著個死人呢。”“這又不是藍調。”領隊說。“那麼是什麼?”助手說。“是支華爾茲舞曲。斯特勞斯作的。”“是個意大利佬(其實斯特勞斯為奧地利人。)?”助手說,“去你的。雷德是個美國人。你也許不是,他可是地道的美國人。難道你一首美國曲子都不知道?奏《我隻能給你愛》(這是美國當時的流行歌曲。)吧。他一向喜歡這曲子的。”“結果讓大家都跳起舞來?”舞廳老板說。他回頭看看那些桌子,那兒的女人們說話的嗓音已經開始有點尖聲尖氣了。“你們最好先奏《與主接近歌》(這首基督教的讚美詩一般用在信徒們靈修或哀悼死者的場合。),”他說,“讓他們可以多少清醒些。我跟金恩說過,供應五味酒有點冒險,開始得太早了點。我建議等我們快回城裡時才發酒。不過我早該知道就是有人會把葬禮變成慶祝會的。你們最好先奏點莊嚴的曲子,一直奏到我發出信號。”“雷德不會喜歡嚴肅音樂的,”助手說,“這你是知道的。”“那就讓他上彆處去,”舞廳老板說,“我這麼做完全是幫個忙。我又不是開殯儀館的。”樂隊奏起《與主接近歌》。聽眾安靜下來。一個穿紅衫裙的女人踉踉蹌蹌地走進門來。“哈哈,”她說,“雷德,再見啦。不等我趕到小石城,他早就下地獄囉。”“噓——”好些人說。她倒在一張椅子裡。金恩走到門口,站在那裡等樂曲結束。“來啊,鄉親們,”他喊道,兩條胳臂使勁做出一個大幅度的揮手動作,“來喝啊。金恩請客。不出十分鐘,我要讓這兒的人沒有一個嗓子發乾或者不掉眼淚。”後麵的人開始朝門口走去。舞廳老板跳起身來,向樂隊猛的一揮手。那短號號手站起來獨奏《在那安息之港》,但在屋子後部的人們陸續從金恩站著揮手的門口走出去了。兩個戴著飾有花束的帽子的中年婦女悄悄地哭泣著。他們在漸漸淺下去的酒碗周圍推推搡搡,又喊又嚷。從舞廳裡傳來短號雄渾的樂聲。兩個拎著衣箱的渾身臟兮兮的年輕人使勁地朝桌子擠去,嘴裡單調地喊著“讓開,讓開”。他們打開箱子,把一瓶瓶酒放在桌子上,這時正在當眾哭泣的金恩打開酒瓶往碗裡倒。“來啊,鄉親們。即使他是我的親生兒子,我也不會愛得他更深。”他用嘶啞的嗓音高聲說,一麵用袖口擦臉。一名招待端著一碗冰塊和水果側身擠到桌邊,正要往酒碗裡倒。“你他媽的想乾什麼?”金恩說,“把泔腳往酒裡倒?你他媽的給我滾。”“好啊——!”人們高喊著,互相使勁地碰杯,喧鬨聲淹沒了一切,隻有金恩還在繼續演他的啞劇,拍掉招待手裡的那碗水果,又忙著往酒碗裡倒酒,有些倒進人們伸出的杯子裡,有些濺在人們的手上。那兩個年輕人正在拚命開瓶子。舞廳老板仿佛被一陣刺耳的銅管樂聲卷了過來,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臉色焦躁不安,揮動著雙手。“來啊,鄉親們,”他喊道,“咱們先把音樂節目演完。這可花了我們不少錢呢。”“去他的。”大夥兒高喊。“花誰的錢啊?”“誰在乎呢?”“花誰的錢啊?”“誰舍不得了?我來付錢吧。老天爺啊,我願意花錢給他辦兩個葬禮。”“鄉親們!鄉親們!”舞廳老板大聲喊道,“你們難道不知道那間屋子裡有口棺材?”“花誰的錢啊?”“啤酒(英語裡,‘啤酒’(beer)和‘棺材’(bier)的發音相同。)?”金恩說,“啤酒?”他用嘶啞的嗓音說,“難道這兒有人想侮辱我,用——”“他舍不得給雷德花錢。”“誰舍不得了?”“喬(這是舞廳老板的名字。)啊,那個混賬東西。”“難道這兒有人想侮辱我——”“那咱們換個地方辦葬禮吧。城裡又不是隻有這個地方。”“咱們把喬換掉。”“把這兔崽子裝進棺材裡。咱們辦兩個葬禮吧。”“啤酒?啤酒?難道這兒有人——”“把這兔崽子裝進棺材裡。看他喜歡不喜歡。”“把這兔崽子裝進棺材裡。”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尖叫道。人們擁向門口,舞廳老板正站在那裡高舉雙手使勁揮舞,他的尖叫聲蓋過喧囂的嘈雜聲,他隨即轉過身子倉皇逃竄。正廳裡,從雜耍團體請來的男聲四重唱正在演唱。他們用十分和諧的聲音演唱表達母愛的感傷歌曲;他們唱的是《小乖乖》。年紀較大的婦女們幾乎個個都在哭泣。這時招待們把五味酒一杯杯端進屋來給她們,她們用戴著戒指的胖手端著酒杯,坐著哭泣。樂隊又開始演奏。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進屋來。“來啊,喬,”她高聲喊道,“把賭台開起來。把這該死的臭死屍扔出去,讓咱們開賭吧。”有個男人想攙扶她;她轉身對他罵了一串臟話,然後走到蓋著棺罩的雙骰賭台前,把一隻花圈往地上扔。舞廳老板朝她衝過來,後麵緊跟著那個壯漢。女人又拿起一隻花圈,舞廳老板便一把抓住她。想攙扶她的那個男人插身進來,女人尖聲咒罵,用花圈不偏不倚地打這兩個男人。壯漢抓住男人的胳臂;他側轉身子,向壯漢打去,壯漢一拳把他打出半個舞廳。又進來了三個男人。第四個人從地板上爬了起來,他們四人一齊衝向壯漢。他把第一個男人打倒在地,側轉身子,跳進正廳,靈活得令人難以相信。樂隊正在演奏。但樂聲立即淹沒在一陣突發的尖叫聲和椅子倒地聲之中。壯漢又側轉身子,迎著衝過來的四個男人。他們糾纏在一起;又有一個男人高高地飛了出來,後背著地,在地板上滑過去;壯漢往後一跳,擺脫了他們。接著他一個大轉身向他們衝去,混亂中大家倒向靈柩,陷了進去。樂隊已停止演奏,樂手們正抱著樂器往椅子上爬。鮮花紮成的花圈和十字架四下飛舞;棺材搖晃起來。“扶住它!”有人喊了一聲。人們一躍而上,但棺材重重地摔到地上,棺蓋打開了。屍體緩慢而莊重地翻出來,倒在地上,臉龐嵌在一隻花圈中央。“奏樂!”舞廳老板揮舞胳臂大聲吼叫,“快奏啊!快奏!”他們抬起屍體時,花圈也跟著給抬起來,花圈上一根看不見的鐵絲紮進死人的麵頰。他本來戴著一頂帽子,現在帽子翻掉了,露出前額正中一個藍色的小槍眼。槍眼原先用蠟仔細塞好封住,還上了顏色,但蠟塊被震掉,不知掉在什麼地方了。他們找不到蠟塊,隻好解開帽頂的摁扣,把帽子往下拉,遮住前額。送葬的行列接近鬨市區時,又有許多小汽車加入進來。靈車後麵是六輛寬身長型的派克牌轎車,車篷敞開著,由身穿統一製服的司機駕駛著,車內堆滿了鮮花。六輛汽車看上去一模一樣,屬於那種由高級車行按鐘點出租的高級轎車。它們的後麵是一長串難以歸類的出租汽車、跑車和小轎車,隨著送葬行列緩緩穿過不對公眾開放的地區“(那裡人們從半拉下的窗簾下向外窺望)”拐上通向城外的主乾道朝墓地駛去,這車隊愈來愈長。靈車在林蔭大道上加快車速,車列中各車輛之間的距離迅速拉大。漸漸地,私人車輛和出租汽車開始退出隊伍。每到一個十字路口,就有汽車或左或右拐彎駛走,最後隻剩下靈車和那六輛派克牌轎車,轎車裡除了穿製服的司機外都沒有乘客。大道路麵開闊,這時車輛稀少,路麵正中有一道白線通向前方,愈來愈細,消失在平坦的柏油鋪成的虛空中。不久,靈車車速達到每小時四十英裡,後來變成四十五英裡又變成五十英裡。有輛出租汽車在莉芭小姐的家門口停了下來,她走下汽車,跟著下來的是一位身穿深色樸素衣裙、戴一副金絲邊夾鼻眼鏡的瘦女人,一個戴一頂插有羽毛的帽子、用手絹捂著臉的矮胖女人和一個腦袋滾圓的五六歲大的小男孩(瘦女人是老小姐洛蘭,矮胖女人為默特爾小姐,男孩是她的兒子,外號“巴德大叔”。詳見下文。)。他們走上小道,走進格柵門時,拿手絹的女人還在抽抽噎噎地哭泣著。屋門內,兩隻小狗尖聲狂吠起來。等米妮一開門,它們就簇擁而出,纏住莉芭小姐的腳踝。她把它們踢開。它們又熱切地又咬又叫地糾纏她;她又一次把它們踢到牆根,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進來,進來。”她說,一手捂著胸口。大家一進屋,拿手絹的女人便號哭起來。“他看上去難道不惹人愛嗎?”她哭著說,“難道不惹人愛!”“好了,好了,”莉芭小姐邊說邊領著她們走向她的房間,“進來喝點啤酒吧。你會好受一點的。米妮!”她們走進那間有著漆有花飾的梳妝台、保險箱、屏風和掛黑紗的遺像的房間。“坐下,坐下。”她喘著氣說,一邊把幾把椅子推上前來。她在其中的一把落了座,拚命朝她的雙腳彎過身去。“巴德大叔,寶貝兒,”那哭哭啼啼的女人擦著眼淚說,“過來給莉芭小姐解鞋帶。”小男孩跪下給莉芭小姐脫鞋。“寶貝兒,麻煩你給我把那兒床底下的拖鞋拿來。”莉芭小姐說。小男孩拿來了拖鞋。米妮走進屋子,兩隻小狗跟在她後麵。它們衝向莉芭小姐,開始撕咬她剛脫下的鞋子。“走開!”小男孩邊說邊用手打它們中的一條。它猛地回過頭來張嘴便咬,牙齒嗒的一響,被毛皮遮住一半的眼睛亮晶晶、惡狠狠。小男孩往後直縮。“你咬我,你這狗娘養的。”他說。“巴德大叔!”胖女人說,她轉過那胖得打褶、淌著眼淚的臉,十分震驚地望著男孩,帽子上的羽毛顫悠悠地抖動著。巴德大叔腦袋相當圓,鼻梁上的雀斑頗似夏天的大雨點落在人行道上所形成的一個個斑點。另外那個女人頗為矜持地端坐著,金絲邊夾鼻眼鏡上掛著一根金鏈條,鐵灰色的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她看上去像位教師。“真想得出來!”胖女人說,“我真不明白他怎麼能在阿肯色州的農場裡學會說這種話。”“他們在哪兒都能學壞。”莉芭小姐說。米妮俯身放下一隻托盤,上麵擱著三大杯結著白霜的啤酒。巴德大叔用清澈的藍色的圓眼睛望著她們各自端起一杯。胖女人又哭起來。“他看上去真惹人愛啊!”她抽咽著說。“我們大家都會死的,”莉芭小姐說,“嗯,但願這一天還不會馬上就到。”她舉起啤酒杯。她們互相正式地彎腰致敬,然後喝酒。胖女人擦乾眼淚;兩位女客端莊得體地擦擦嘴唇。瘦女人手遮著嘴,側過臉輕輕地咳嗽。“這啤酒真是好。”她說。“可不是嗎?”胖女人說,“我總是說我最高興的事便是來看望莉芭小姐。”她們開始彬彬有禮地談天,話都很得體地隻說一半,夾雜著表示同意的簡短的語氣詞。小男孩已漫無目的地走到窗前,撂起窗簾向外張望。“默特爾小姐,他還要跟你待多久?”莉芭小姐說。“就待到星期六,”胖女人說,“他然後就回家。跟我住一兩個星期,換換環境,對他來說是件好事。我也喜歡有他在我身邊。”“小孩子真能給人帶來樂趣。”瘦女人說。“是啊,”默特爾小姐說,“那兩位挺不錯的年輕人還住在你這兒嗎,莉芭小姐?”“還住著呢,”莉芭小姐說,“不過我想我該叫他們走了。我這個人心腸並不特彆軟,不過畢竟也不必幫年輕人去學會乾這個世界上的壞事,除非他們非學不可。我已經沒辦法,隻好不許姑娘們光著身子在屋裡亂跑,她們可不高興呢。”她們又喝起來,氣派端莊,端啤酒杯的姿勢優雅輕巧,隻有莉芭小姐緊緊地抓著啤酒杯,仿佛那是件武器,另一隻手插在胸襟裡。她放下空酒杯。“看來我真是渴得不行,”她說,“你們兩位女士是不是也再來一杯?”她們彬彬有禮地含糊地說了一句。“米妮!”莉芭小姐喊道。米妮進屋把酒杯又斟滿了。“說真的,我實在太不好意思了,”默特爾小姐說,“不過莉芭小姐的啤酒真是不錯。再說,我們今天下午都虛驚一場。”“我奇怪的倒是今天下午還不算太糟,”莉芭小姐說,“像金恩那樣免費給人酒喝,很可能出大亂子的。”“那酒一定花了不少錢。”瘦女人說。“我相信你說的有道理,”莉芭小姐說,“可有誰從中撈到好處了?你倒說說看。除了讓他那個鬼地方擠滿了不花一文錢的人。”她已把酒杯放在椅子邊的桌子上。突然,她轉過腦袋看看酒杯。巴德大叔這時正站在她椅子後麵,靠在桌子上。“你沒喝過我的啤酒吧,孩子?”她說。“你呀,巴德大叔,”默特爾小姐說,“你難道不害臊?我說,我都到了不敢帶他出門的地步。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像他那樣偷啤酒喝的孩子。你過來,上這兒來玩。來啊。”“好的,太太。”巴德大叔說。他毫無目的地走動起來。莉芭小姐喝了口酒,把酒杯放回到桌上,站起身來。“既然我們大家都有點心煩意亂,”她說,“也許我可以勸兩位女士喝一小杯杜鬆子酒。”“不;真的不喝。”默特爾小姐說。“莉芭小姐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主人,”瘦女人說,“這話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默特爾小姐?”“親愛的,我實在說不上來。”默特爾小姐說。莉芭小姐消失在屏風後麵。“洛蘭小姐,你可曾見過這麼熱的6月?”“我從沒見過。”瘦女人說。默特爾小姐的臉又抽搐起來。她放下酒杯,開始摸索著找手絹。“我莫名其妙地又難受起來,”她說,“想起了他們唱的那支《小乖乖》什麼的。他看上去真惹人愛。”她哭哭啼啼地說。“好了,好了,”洛蘭小姐說,“喝一小口啤酒吧。你會覺得好受一點的。默特爾小姐又哭了。”她提高嗓門說。“我的心腸太軟了。”默特爾小姐說。她捂著手絹,抽了幾下鼻子,摸索著找啤酒杯。她摸索了一陣子才碰到酒杯。她立刻抬起頭來。“你,巴德大叔!”她說,“我不是叫你從椅子背後走出來,上這兒來玩的嗎?你能相信嗎?上一次下午我們走的時候,真覺得臉都丟儘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真不想跟你這個喝得醉醺醺的孩子走在街上,讓人見了那才叫丟臉呢。”莉芭小姐端了三杯杜鬆子酒從屏風後麵走出來。“這能讓我們多少振作起精神來,”她說,“我們三個人坐在這兒真像三隻老病貓。”她們彼此欠身致意,喝口酒,咂咂嘴。她們開始說話。她們大家都張嘴說話,還是說不完整的句子,可並不停下來等彆人表示同意或肯定。“我們女人啊,”默特爾小姐說,“男人好像總是看不到我們的本色,也不讓我們自由自在地做人。他們造就了我們,可又老指望我們不是這副樣子。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是要求我們絕對不對彆的男人看上一眼。”“要是有個女人想同時蒙騙好幾個男人,那她準是個傻瓜,”莉芭小姐說,“男人都是麻煩,你乾嗎要給自己找加倍的麻煩?女人要是找到個好男人,一個花錢大方、不說一句重話、不讓她提心吊膽過日子的男人,可是她卻不能對他忠誠……”她看著她們,眼睛裡漸漸地流露出悲哀的、難以言說的神情,以及迷茫而又忍氣吞聲的絕望。“好了,好了。”默特爾小姐說。她俯身向前,拍拍莉芭小姐的大手。洛蘭小姐用舌頭發出輕輕的咯咯聲。“你又要把自己搞得傷心起來了。”“他就是這麼個好人,”莉芭小姐說,“我們兩人就像一對小鴿子。我們相處了十一年,就像一對小鴿子。”“好了,寶貝兒;好了,寶貝兒。”默特爾小姐說。“這種場合叫我想起了往事,”莉芭小姐說,“看到了那個小夥子躺在鮮花堆裡。”“他可從來不像平福德先生那麼有福氣,”默特爾小姐說,“算了,算了。喝點啤酒吧。”莉芭小姐用袖子擦擦眼睛。她喝了口啤酒。“他應該有點頭腦,不去冒險勾引金魚眼的相好。”洛蘭小姐說。“寶貝兒,這一點男人是永遠學不會的,”默特爾小姐說,“莉芭小姐,你看他們上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管這事,”莉芭小姐說,“至於他們什麼時候抓到他,因為他殺了那小夥子而把他活活燒死,我都懶得管。我一切都無所謂了。”“他每年夏天都要大老遠地趕到彭薩科拉去看他媽,”默特爾小姐說,“有這樣孝心的男人恐怕不會那麼壞吧。”“那我就不知道你心目中的壞人該是怎麼樣的了,”莉芭小姐說,“我一心一意開個體麵的館子,就是說開了這打靶場(莉芭小姐開的是妓院。‘打靶場’是她的比喻說法。)有二十年了,可他倒好,居然想把這兒變成個看下流表演的戲院。”“都是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默特爾小姐說,“惹出這些個麻煩來,結果吃儘了苦頭。”“我兩年前就聽人說過他不行,乾不了那號事。”洛蘭小姐說。“我一直心裡有數,”莉芭小姐說,“一個年輕小夥子,在姑娘們身上花錢像流水似的,可從來不跟她們中間的哪一個上床睡覺。這不合人的本性。姑娘們都以為這是因為他在城外什麼地方有個小女人,可我說,你們記住我的話,他的確有點怪。他身上總有點不太對頭的地方。”“他花錢大方,這倒是真的。”洛蘭小姐說。“那姑娘買的那麼些衣服和首飾,真是不像話,”莉芭小姐說,“有一件中國長袍,她就花了一百塊錢——那是進口的——還有香水,十塊錢一盎司;買來後第二天早上,我上樓一看,衣服給團成一團,扔在牆角裡,香水和胭脂灑得滿處都是,好像刮過了龍卷風。她生他氣的時候,他打了她,她就這麼乾。後來他把她關在屋裡,不許她走出這棟房子。他派人在大門口監視我家,好像這是個……”她拿起桌上的啤酒杯送到嘴邊。突然她停下手來,眨巴著眼睛。“哪兒去了,我的——”“巴德大叔!”默特爾小姐說。她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臂,把他從莉芭小姐的椅子後麵拖出來,使勁地搖晃他,他的圓腦袋在肩上上下晃動,臉上帶著副寧靜的傻相。“你難道不害臊嗎?你真不害臊嗎?你為什麼就不能不去碰這幾位女士的啤酒?我真想把我給你的那一塊錢收回來,讓你給莉芭小姐買一罐啤酒,我真會這麼做的。現在,你給我走到那邊窗口去,待在那兒不許動,聽見了嗎?”“算了,”莉芭小姐說,“杯子裡本來也沒多少啤酒了。你們兩位女士也差不多喝完了吧?米妮!”洛蘭小姐用手絹擦擦嘴。她的眼睛在鏡片後麵帶著掩飾的神情偷偷地轉向一側。她用另一隻手捂住她平坦的老處女的胸部。“寶貝兒,我們忘了你心臟不大好,”默特爾小姐說,“你看這一回你是不是最好喝點杜鬆子酒?”“說真的,我——”洛蘭小姐說。“是啊;喝點吧。”莉芭小姐說。她挪動笨重的身子站起來,又從屏風後麵端出三杯杜鬆子酒。米妮走進屋又把啤酒杯斟滿。她們喝著酒,咂巴著嘴唇。“原來是這麼回事,對吧?”洛蘭小姐說。“米妮告訴我出了點稀奇古怪的事,我才知道,”莉芭小姐說,“說他難得在這兒住下,兩天裡總有一天不在這兒過夜,就算住下了吧,第二天早上她收拾床鋪時也看不到什麼痕跡。她聽見他們吵過架,她說總是她(指譚波兒。)要出去而他不讓她走。明白嗎,他給她買了那麼許多衣服,就是不想讓她出門,結果她總是發火,鎖上房門,不讓他進屋。”“也許他去動了手術,放進一條那種什麼腺,猴子的腺(奧地利生理學家尤金·施泰納赫(1861—1944)在布拉格和一些外科醫生試驗把某些動物的性腺移植在人體內,謀求增強性功能,恢複青春。),把毛病治好了。”默特爾小姐說。“後來,有天早上他跟雷德一起來,上樓進她屋去。他們待了個把小時就走了,金魚眼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那時他和雷德又回來了,又在樓上待了個把小時。他們走後,米妮來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所以第二天我就等他們來。我把他叫進來,我說:‘聽著,你這個狗雜——’”她住口不說了。一時間,她們三人一動不動地坐著,上身微微前傾。接著她們慢慢地轉過臉望著靠在桌子上的小男孩。“巴德大叔,心肝寶貝,”默特爾小姐說,“你不想上院子裡去跟莉芭和平福德先生玩一會兒嗎?”“好的,太太。”小男孩說。他朝門口走去。她們看他走出去,門在他背後關上。洛蘭小姐把椅子拉上前來;她們湊得更近了。“他們就是這麼乾的?”默特爾小姐說。“我說:‘我開這館子有二十年了,可還是第一次有人在這裡乾出這樣的事。你要是想給你的相好帶頭種馬來,’我說,‘請你上彆處去。我可不想把我這兒變成胡作非為的法國式妓院。’”“這兔崽子。”洛蘭小姐說。“他應該有點頭腦,找個醜老頭來,”默特爾小姐說,“居然用這麼英俊的小夥子來勾引我們這些可憐的姑娘。”“男人總以為我們能抵製引誘。”洛蘭小姐說。她像個學校教師似的坐著,腰板挺得筆直。“這個狗娘養的兔崽子。”“除非是他們自己提供的引誘,”莉芭小姐說,“那你就看著他們……他們一連四個早晨就這麼乾,後來就不再來了。整整一個星期,金魚眼壓根兒沒露麵,那姑娘竟跟小母馬似的躁動不安。我還以為他也許上外地辦事去了,可後來米妮告訴我他在城裡,給她五塊錢一天,讓她看著姑娘不許出門,也不許打電話。我呢,一直在想辦法托人給他捎口信,讓他來把她接走,因為我不喜歡在我家裡乾這種事。是啊,先生,米妮說他們兩個赤條條的像兩條蛇,而金魚眼待在床腳邊,連帽子都戴得好好的,嘴裡哼哼唧唧地發出怪聲。”“也許他在給他們喊加油呢,”洛蘭小姐說,“這狗娘養的兔崽子。”樓道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們聽見米妮提高了嗓門在大聲嗬斥。房門打開了。她一手拖著巴德大叔走進屋子。他軟遝遝地晃悠著,表情呆滯,一副傻相。“莉芭小姐,”米妮說,“這孩子打開冰箱喝掉了整整一瓶啤酒。你這個孩子!”她邊說邊搖他,“站起來!”他軟綿綿地晃悠著,嘴角淌著口水,努力想繃個笑臉。接著,他臉部流露出一副擔心驚恐的表情;他張口嘔吐起來,米妮把他一把推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