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聖殿 威廉·福克納 4598 字 2天前

譚波兒第一次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米妮大吃一驚,她站在莉芭小姐房門口昏暗的光線裡,眼珠瞪得都快彈出來了。譚波兒回到屋內,又靠在拴上的房門上,聽見莉芭小姐費勁地走上樓來敲她的房門。譚波兒靠在門上默不作聲,莉芭小姐在門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說了一大堆連哄帶騙加威脅的話。她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莉芭小姐回樓下去了。譚波兒離開房門,在房間中央站住了,默默地拍擊著雙手,蒼白的麵龐上眼睛顯得格外黝黑。她穿著一套上街作客的衫裙,戴著帽子。她摘下帽子,扔到牆角,走到床前,臉朝下地趴在床上。床沒有鋪好。床邊的桌子上零亂地丟滿了煙頭,靠床的地板上到處都是煙灰。床這邊的枕頭套上有不少黃黑的窟窿。她常常在半夜裡醒過來聞到香煙味兒,看到一隻紅寶石色的火眼,那該是金魚眼嘴巴的所在。這是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一縷陽光從南窗的窗簾底下射進來,先照在窗台上,然後瀉在地板上像一條狹窄的帶子。整棟房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帶著上午這個時候才有的有氣無力的氣氛。偶爾樓下街頭駛過一輛汽車。譚波兒在床上翻了個身。她翻身時,看見了搭在椅子上的一套黑西服,那是金魚眼無數黑西服中的一套。她躺在床上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一把抓起衣服,扔到她剛扔過帽子的那個牆角裡。另一頭牆角裡有座用一道印花布簾臨時攔起來的衣櫥。裡麵是各種各樣的裙服,都是新的。她氣呼呼地把這些衣服拉下來,團成一團團,使勁往西服上扔過去,接著又從架子上取下一堆帽子扔了過去。衣櫥裡麵還掛著金魚眼的另一套黑西服。她把它拽下來扔掉。西服後衣櫥的釘子上掛著一把裝在塗過油的絲綢槍套裡的自動手槍。她小心翼翼地取下來,從槍套裡拿出手槍,拿著它站著。過了一會兒,她走到床前,把槍藏在枕頭下。梳妝台淩亂不堪,堆滿了梳洗用具——刷子、鏡子,也都是新的;還有各種各樣精致而形狀稀奇古怪的帶法文標簽的細頸瓶和廣口瓶。她把它們聚在一起,扔到牆角,乒乒乓乓地一陣響,都成了碎片。梳妝台上還有一隻白金絲錢包:用輕巧的金屬絲編成,閃現出金券(這不是美國通用的綠色紙幣,而是一種在1882到1922年間發行的金券。票麵價值為20美元的金券背麵為橘黃色。)的洋洋得意的橘黃色光芒。它跟其他東西一樣也被扔到了牆角裡,她這才走回到床邊,又臉朝下地躺下,房間裡慢慢地開始彌漫起一股昂貴而濃鬱的香味。中午時分,米妮來敲門。“你的飯來了。”譚波兒一動不動。“我把它放在門口。你想吃的時候可以來拿。”她的腳步聲遠去了。譚波兒還是躺著不動。那道陽光緩慢地在地板上移動;窗戶朝西的一邊現在處在陰影中。譚波兒坐起身子,頭轉向一側,仿佛在傾聽,手指習慣而嫻熟地撫弄著頭發。她悄悄地站起來,走到門邊,又側耳聽了一下動靜。她然後打開房門。托盤放在地上。她跨過托盤,走到樓梯口,向欄杆下張望。過了一會兒,她辨認出米妮的身影,她正坐在過道的一把椅子裡。“米妮。”她說。米妮猛地抬起頭;她眼珠又往上翻,露出了眼白。“給我拿杯酒來。”譚波兒說。她回進房間。她等了一刻鐘。她砰地推開門,怒氣衝衝地衝下樓,這時米妮正好又在過道上露麵了。“是,小姐,”米妮說,“莉芭小姐說——我們沒有——”莉芭小姐的房門開了。她沒有抬眼朝譚波兒看,隻對米妮說話。米妮又抬高了嗓門。“是,小姐;好的。我馬上送上去。”“你最好馬上送上來。”譚波兒說。她回進屋,就站在門的裡麵,一直等到聽見米妮上樓的聲音。譚波兒打開房門,隻留出一條門縫。“你難道不打算吃飯了?”米妮邊說邊用膝蓋頂門。譚波兒抵住了房門。“在哪兒呀?”她說。“我今兒早上還沒收拾過你的房間嘛。”米妮說。“給我。”譚波兒說,從門縫裡伸出手去。她拿起托盤上的玻璃杯。“這一杯你最好慢慢喝,”米妮說,“莉芭小姐說不能再給你了……你乾嗎要這樣對付他?看他在你身上這樣花錢,你都該害臊了。他是個挺好的小男人,就算不是約翰·吉爾伯特(20年代無聲電影時期專門扮演浪漫的英雄人物的好萊塢紅星,曾和嘉寶合演過《瓊宮恨史》等片。),而且他花起錢來夠大方——”譚波兒關上房門,插上門栓。她喝下杜鬆子酒,拉過一把椅子到床前,點上香煙,坐在椅子上,把腳擱在床上。過了一會兒,她把椅子挪到窗前,把窗簾拉起一點,以便可以看到樓下的街道。她又點上一支香煙。五點鐘時,她看見莉芭小姐穿著黑綢衣,戴著帶花的帽子出門順著大街走去。她跳起身來,從牆角衣物堆裡翻出那頂帽子,戴在頭上。她走到門口,又轉身到牆角,找出那隻白金線錢包,然後走下樓梯。米妮守在過道裡。“我給你10元錢,”譚波兒說,“我十分鐘之內一定回來。”“不行啊,譚波兒小姐。莉芭小姐發現的話,我的飯碗就砸了,要是讓金魚眼先生知道了,我的腦袋也保不住了。”“我保證十分鐘之內一定回來。我發誓一定回來。給你20元。”她把鈔票塞進米妮的手裡。“你最好還是回來,”米妮邊開門邊說,“要是你十分鐘之內不回來,我也就待不下去了。”譚波兒打開格柵門,向外張望。街上空蕩蕩的,隻有一輛出租汽車停在路對麵的行道右邊,還有個戴便帽的男人站在汽車後麵的一扇門前。她沿著街道快步疾走。走到拐角,有輛出租汽車趕上了她,司機放慢車速,用試探的眼光詢問她。她拐進街角的雜貨店,又轉身回到電話亭。然後她朝樓房走回來。她繞過街角時遇到靠在大門上的那個戴便帽的男人。她走進格柵門。米妮打開大門。“謝天謝地,”米妮說,“那輛出租汽車在那邊要發動起來的時候,我也打算收拾鋪蓋卷了。要是你不把這事告訴人的話,我給你倒杯酒。”米妮端來杜鬆子酒,譚波兒開始喝起來。她的手哆嗦著,臉上泛起一種得意的神情,這時她緊貼著門站著,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手裡拿著玻璃杯。這酒我以後用得著,她說。這一點還不夠呢。她用隻茶碟蓋在玻璃杯上,小心地藏了起來。接著她在牆角的衣服堆裡亂翻,找到一件跳舞穿的衫裙,把它抖開,掛回到壁櫥裡。她對其他的衣物看了一會兒,但又回到床上躺下來。她馬上站起來,拉過椅子坐下,兩腳放在沒鋪過的床上。隨著房間裡的陽光漸漸暗淡下去,她坐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傾聽著樓下的聲響。六點半時,米妮把晚餐送上來。托盤上又有一杯杜鬆子酒。“這是莉芭小姐給你的,”她說,“她還問你好點了沒有?”“告訴她,我挺好,”譚波兒說,“告訴她,我打算洗個澡,然後上床睡覺。”米妮走後,譚波兒把兩杯酒倒在一隻平底大玻璃杯裡,洋洋得意地望著酒,酒杯在她哆嗦的手裡晃蕩著。她小心地放下杯子,蓋好,然後坐在床上吃晚飯。吃罷,她點上一支煙。她的動作猝然而突兀;她急促地抽著煙,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她撩起簾子,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放下簾子,轉身朝著屋內,窺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的影子。她在鏡子前抽著煙,轉動著身子,端詳自己。她掐了煙,往身後的壁爐扔去,又走到鏡子前,梳理頭發。她拉開壁櫥的簾子,取下那件衫裙,攤在床上,轉身拉開梳妝台的一隻抽屜,取出一件衣服。她拿著衣服發了會兒呆,然後又放回去,關上抽屜,飛快地拎起床上的衫裙,重新掛到壁櫥裡。過了一會兒,她又在房間裡來回走動,手上又有支香煙,可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點上的了。她扔掉香煙,走到桌前,看看手表,把手表斜靠在香煙盒上,以便從床上就能看得見,接著躺了下來。她躺下時感覺到枕頭下的手槍。她抽出手槍,看了一眼,然後塞到身子一側的下麵,紋絲不動地躺著,兩腿筆直,兩手放在腦後,樓梯上一有響動,她的眼睛就眯成黑色的針尖狀。九點鐘時她坐了起來。她又拿起手槍;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槍塞到褥子下麵,然後脫掉衣服,穿上一件仿中國式的印著金龍與綠玉色和猩紅色大花的袍子,走出屋子。她回來時濕漉漉的鬈發貼在臉上。她走到臉盆架前,拿起平底玻璃杯,端在手裡,但後來又放下了。她從牆角拎回一些細頸瓶子和廣口瓶,梳妝打扮起來。她在鏡子前的動作既急促劇烈又仔細精心。她走到臉盆架前,拿起杯子。但又放下了,走到牆角,找出外套穿在身上,把那白金絲錢包放進口袋,又一次俯身照照鏡子。然後她走過去拿起杯子,把杜鬆子酒大口喝下,快步走出房間。通道裡亮著一盞燈。那裡空無人影。她聽見莉芭小姐的房間裡有說話聲,不過樓下的過道裡空寂無人。她悄悄地疾步下樓,來到大門口。她相信他們會在大門口攔住她,痛切地後悔沒帶那把手槍,她幾乎停下了腳步,想到她會毫無顧忌地使用手槍,反而有些高興起來。她衝到大門口,摸索著尋找門栓,腦袋朝後扭去。門打開了。她衝出去,出了格柵門,順著走道奔出院門。正在這時候,一輛沿著路石緩慢行駛的小轎車在她對麵停下來。金魚眼坐在駕駛座上。他似乎並未動手車門便打開了。他不動也不說話。他隻是坐著,頭上的草帽略微有點歪斜。“我不乾了!”譚波兒說,“我不乾了!”他不動也不出聲。她走到車前。“我告訴你,我不乾了!”接著她怒氣衝天地喊道,“你見他怕!你不敢乾!”“我是在給他一個機會,”他說,“你是回屋去還是上車來?”“你不敢乾!”“我是在給他一個機會,”他說,口氣冷漠又柔和,“說吧。你做決定吧。”她俯身向前,把一隻手放在他胳臂上。“金魚眼,”她說,“爹爹(原文為daddy,為當時女人對供養她的有錢老情人的愛稱。)。”他的胳臂摸上去很脆弱,不比兒童的胳臂粗多少,冷冰冰的,堅硬而輕,像一根細棍。“我不在乎你想乾什麼,”他說,“不過你要動起手來。來啊。”她俯身向著他,一手搭在他胳臂上。然後她上了汽車。“你不會乾的。你不敢乾。他是個男子漢,比你強。”他伸過手去,關上車門。“去哪兒?”他說,“去岩洞客棧?”“他才是個男子漢,比你強!”譚波兒尖聲說,“你根本算不上是個男人!他明白這一點。他要是不明白,還有誰會明白?”汽車開動了。她對著他大喊大叫。“你,一個男人,一個膽大包天的壞男人,可你根本不會——那時候,你隻好找個真正的男子漢來——而你待在床邊,哼哼唧唧,流著口水,像個——你隻騙得了我一次,對吧?怪不得我當初會流那麼多血(金魚眼是個陽痿患者。他帶了下文提到的雷德來跟譚波兒性交並在一旁觀看,因此譚波兒罵他不是男人並指出她終於明白他是用異物來強奸她的。)——”他伸手捂住她的嘴,捂得很緊,手指甲掐進她的肉裡。他用另一隻手高速開車,完全不考慮後果。開過路燈下,她發現他緊盯著她,任憑她使勁掙紮,用力拉扯他的手,把腦袋左右擺動。她停止掙紮,但還是左右扭動腦袋,費勁地掰開他的手。一隻戴著粗大戒指的手指頭頂開她的嘴唇,幾隻手指尖深深地紮進她的臉頰。他用另一隻手駕駛汽車,在車流裡穿進穿出,氣勢洶洶地逼近其他車輛,迫使它們轉向外側,弄得製動器吱吱直叫,到了十字路口,他還是毫無顧忌地直衝過去。曾經有個警察大聲喝叫他,但他連頭都沒回。譚波兒抽泣起來,在他的手掌下嗚咽,口水流在他手指上。那戒指像牙醫用的器械一樣;她無法閉上嘴巴咽口水。等他鬆了手,她感到那些冷冰冰的手指頭仿佛仍然壓在她的下頜上。她抬起手摸摸下巴。“你把我的嘴巴弄傷了。”她帶著哭音說。他們快到郊區了,車速表上的指針指著五十英裡。他歪戴著帽子,呈鉤狀的側影顯得很纖弱。她小心撫摸著下頜。住宅逐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寬闊陰暗的為建造住宅小區而劃分的一塊塊土地,上麵突然陰森森地冒出房地產經紀人的標牌,帶著一種淒涼而又自信的意味。空地間空曠寒冷的黑暗裡懸垂著低矮而間隔很遠的路燈,閃爍著一群群螢火蟲的微光。她開始悄悄地哭起來,感受到胃裡那兩杯帶涼意的杜鬆子酒的作用。“你把我的嘴巴弄傷了。”她自憐自艾地小聲說。她試探著用手指去撫摸下頜,按得越來越使勁,終於摸到了痛點。“你會為此後悔的,”她甕聲甕氣地說,“等我告訴了雷德。難道你不希望自己就是雷德?難道不對嗎?難道你不希望自己也能乾他能乾的事情?難道你不希望看著我們乾的人是他而不是你?”他們拐進岩洞客棧所在的巷子,駛過一堵用帷幕遮得十分嚴實的牆,裡麵傳出一陣陣勃發的撩撥人心的樂聲。他鎖上車時,她跳下車,衝上台階。“我給過你機會的,”她說,“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我並沒有要求你來啊。”她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她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呸,”她說,“竟沒有留下什麼傷痕。”她邊說邊來回拉扯臉上的肉。“矮雜種。”她說,察看著鏡中的影子。她滿不在乎地加上一句臟話,說得流暢自在,猶如鸚鵡學舌。她重新抹上口紅。又進來一個女人。兩人用短促、冷漠、隱蔽而無所不包的眼光打量對方的衣著。金魚眼站在舞廳入口處,手裡夾著一支香煙。“我給過你機會的,”譚波兒說,“你並不非來不可。”“我不願冒險。”他說。“你冒過一次險,”譚波兒說,“你後悔嗎?啊?”“進去吧。”他說,用手推她的後背。她正要跨過門檻,忽然轉身看著他,兩人的眼睛幾乎處於同樣的高度;接著她的手刷地伸向他的腋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的另一隻手也刷地朝他伸去。他用柔軟冰涼的手把那隻手也一把抓住。他們四目對視,她張著嘴,臉上搽胭脂的地方漸漸加深。“我早在城裡就給過你機會,”他說,“你接受了。”樂曲聲從她背後傳來,撩撥人心而發人遐思;夾雜著一片腳步聲,加上肌肉被瘋狂的情欲所放縱,發出溫暖的肉體的氣息、血液的氣息。“哦,上帝啊;哦,上帝啊,”她說,嘴唇幾乎沒有動一下,“我要走。我要回去。”“你接受了,”他說,“進去吧。”她的雙手被他抓住了,她試圖去揪手指尖幾乎可以觸及的他的上衣。他慢慢地把她轉向門口,她的腦袋仍轉向後方。“你敢!”她喊道,“你隻要——”他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後脖根,那些手指像鋼鐵,可又像鋁條一般輕巧而冰涼。她能聽見脊椎骨擠壓在一起時發出的微弱聲響,他的嗓音冷酷而平靜。“進去嗎?”她點點頭。後來他們跳起舞來。她覺得好像他的手還捏住了她的脖子。她隔著他的肩膀迅速掃視舞廳,目光飛快地掠過一個個跳舞的人的麵龐。在低矮的拱門另一頭,另一間屋子裡,有一群人圍著一張雙骰賭台站著。她把身子左彎右扭,想看清人群中的那些麵龐。接著她看到了那四個人。他們正坐在門邊的一張桌子邊。其中的一個在嚼口香糖;他麵孔的整個下半部好像被一副牙齒占了去,潔白而大得叫人難以置信。她看到了他們,便把金魚眼轉個圈,使他背對著他們,並設法使她和金魚眼跳著舞再朝大門挪去。她那心神不安的眼光再次逐一掠過人群的麵孔。她再次張望時,有兩個人已站起來了。他們在走過來。她拽著金魚眼去擋他們的路,但仍使他背對著他們。兩人站住了,試圖繞過她;她又把金魚眼朝後推,擋住他們的路。她想張嘴對他說些話,但覺得滿口冰涼。這一切仿佛用麻木的手指去撿掉在地上的一根針。她突然覺得自己給人抱了起來放到一邊,金魚眼短小的胳臂竟像鋁條般輕巧又僵硬。她踉蹌著朝後退,靠在牆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兩人走出房去。“我回去,”她說,“我會回去的。”她尖聲笑起來。“不許笑,”金魚眼說,“你住不住嘴?”“給我一杯酒。”她說。她摸摸他的手;她覺得兩腿也發涼,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們坐在一張桌子邊。隔著兩張桌子,那人還在嚼口香糖,兩隻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第四個男人挺直了腰板坐著抽煙,上衣扣得嚴嚴實實。她注意人們的手:白袖子裡伸出的一隻棕色的手,肮臟的袖口下一隻玷汙的白手正在往桌上放瓶子。她手裡端著一杯酒。她大口喝酒;她手端酒杯,看見雷德站在門口,身穿一套灰色西服,打一個有小圓點的領結。他看上去像個大學生,這時四下張望著,終於看見了她。他看看金魚眼的後腦勺,然後看看她,她正拿著酒杯端坐著。另一張桌子邊的那兩個男人並沒有走開。她看得見那個嚼口香糖的人的耳朵在不斷地微微動著。音樂奏響了。她設法使金魚眼背對著雷德。雷德還在望著她,他比彆人差不多高出一頭。“來啊,”她湊著金魚眼的耳朵說,“你要是想跳舞就跳吧。”她又喝了一杯酒。他們又跳起舞來。雷德不見了。等音樂停了,她又喝了一杯酒。可是無濟於事。它隻不過使胃裡堵得緊還燒得慌。“來啊,”她說,“彆不跳啊。”可他不肯站起身來,她就站在他麵前,由於疲累和恐懼,肌肉又哆嗦又抽搐。她開始嘲笑他。“還自稱是個男人,膽大包天的壞男人,可跟個姑娘跳跳舞就把腿跳斷了。”接著她的臉失去了血色,變得瘦小而憔悴;她像個孩子似的說話,口氣平靜,充滿絕望。“金魚眼。”他坐著,雙手擱在桌上,正玩弄著一支香煙,麵前是第二杯酒,裡麵的冰塊已在融化。她把手擱在他肩頭。“爹爹。”她說。她側過身子擋住彆人的視線,偷偷地把手伸向他的腋下,摸摸那扁平的手槍把。手槍牢牢地夾在他的胳膊和側腹之間,像被台鉗夾住似的。“給我吧,”她悄聲說,“爹爹。爹爹。”她把身子一側貼在他肩上,用大腿去磨蹭他的胳臂。“給我吧,爹爹。”她悄聲說。她突然把手迅速而又隱蔽地向他下身偷偷摸去;馬上又反感地縮回來。“我忘了,”她喃喃地說,“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另一張桌子上,有個男人從牙縫中發出噓的一聲。“坐下。”金魚眼說。她坐下了。她往杯子裡倒酒,望著自己的手不斷斟酒。後來她望著那灰色上衣的衣角。有顆扣子破了,她神思恍惚地想。金魚眼紋絲不動地坐著。“跳一個?”雷德說。他低著頭,但並不在看著她。他略微偏過身子,對著另一張桌子的那兩個男人。金魚眼還是坐著不動。他小心地撕開香煙頭上的紙,摘下一點煙絲。他然後把它放進嘴裡。“我不跳。”譚波兒透過冰涼的嘴唇說。“不跳?”雷德說。他沒有挪動身體,用不高不低的音調說:“小夥子好嗎?”“挺好。”金魚眼說。譚波兒看著他劃上一根火柴,隔著酒杯看到火苗變了形。“你喝得夠多了。”金魚眼說。他伸手拿走她唇邊的酒杯。她看著他把酒倒進放冰塊的碗裡。音樂又奏響了。她坐著靜悄悄地看著四周。她模模糊糊聽見耳邊響起一種聲音,接著金魚眼抓住她的手腕,使勁搖晃,她發現自己張著嘴,心想她嘴裡一定發出了某種聲音。“住嘴,彆出聲,”他說,“你可以再喝一杯。”他往杯裡倒酒。“我一點都不覺得醉。”她說。他遞過酒杯。她喝了起來。等她放下酒杯時,她意識到自己喝醉了。她相信自己已經醉了有一陣子。她想也許曾醉得暈過去,而那事已經發生了。她聽見自己在說我希望已經發生了。我希望已經發生了。接著她相信事情已經發生了,於是被一陣失落感和肉體的欲望所攫住了。她想,這事永遠不會再發生了,於是騰雲駕霧似的坐著,極度痛苦卻又欲火中燒,滿懷渴望,心醉神迷地思念著雷德的身體,望著自己的手拿著空酒瓶往杯子裡倒。“你把一瓶酒都喝光了,”金魚眼說,“起來吧。跳跳舞醒醒酒。”他們又跳起舞來。她僵硬而慵懶地轉動著,睜得大大的眼睛視而不見;身體隨著音樂搖晃,耳朵卻一時聽不見那樂曲。接著她發現樂隊正在演奏剛才雷德請她跳舞時的同一支樂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事就不可能已經發生了。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感到如釋重負。還來得及:雷德還活著;她感到對肉體的渴望像一長道一長道浪潮般掠過全身,使她顫抖,使她的雙唇失去血色,使她的眼珠直往後翻,陷入令人顫栗的心醉神迷的境界。他們正在雙骰賭台邊。她聽見自己對著骰子大喊大叫。她在擲骰子,她贏了;她麵前的籌碼越堆越高,金魚眼一麵把籌碼扒過來,一麵指導她,用柔和抱怨的口氣糾正她。他站在她身旁,個子比她矮。他本人握著骰子筒。她好討人喜歡地站在他身旁,感到情欲在渾身上下像浪潮般一陣陣翻騰,被卷進樂曲聲和自己肉體的氣息之中。她平靜下來。她一點點地往邊上挪,終於有人站到她剛才的位置上。於是她小心翼翼地疾步朝門口走去,跳舞的人和音樂聲像五光十色的波濤在她周圍緩慢地打旋。那兩個男人坐的那張桌子邊沒人了,但她連正眼都沒望一下。她走到走廊裡。一名茶房迎上前來。“要個房間,”她說,“快。”那房間裡有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茶房開了燈,在門口站下。她對他揮揮手;他就走了。她靠在桌子上,兩臂死死地抵住桌麵,兩眼望著門口直到雷德前來。他朝她走來。她一動不動。她的眼珠變得越來越黑,在半月形的眼白上方朝上翻,似乎插進了頭骨,無法聚焦,跟雕像的眼睛那樣空洞而僵化。她用氣聲發出啊啊啊啊的聲音,身體慢慢後仰,仿佛在經受極端痛苦的酷刑。他的手一碰上她,她就像彈弓似的反跳起來,一下子撲在他身上,下身緊貼著他來回扭動,像條死魚似的大張著嘴,十分醜陋。他用儘力氣把臉扭開。她的大腿緊貼著他來回磨蹭,沒有血色的嘴巴大張著,使勁地往外撅,她開始說話了。“我們快乾吧。隨便哪裡都行。我離開他了。我對他說清楚了。這不是我的過錯。是我的過錯嗎?你用不著找帽子,我也用不著。他上這兒來是要來殺你,可我說我給過他一個機會了。這不是我的過錯。現在就我們倆啦。沒有他在一旁看著。來啊。你還等什麼?”她使勁把嘴湊上去,把他的腦袋扳下來,嗚咽地呻吟著。他掙脫她的手,把臉扭開。“我告訴他我不乾了。我說要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我給過你機會了,我說。現在他在那邊找了人要謀殺你。可是你並不害怕。對嗎?”“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知道這情況嗎?”他說。“什麼情況?他說不許我再見你。他說他要把你宰了。可是我打電話的時候他派人盯梢。我看見那人的。可是你並不害怕。他根本不是個男子漢,你才是。你是個男子漢。你是個男子漢。”她開始緊貼著他磨蹭,使勁拽他的腦袋,像鸚鵡一樣喃喃地對他說些黑社會的粗話,口水順著沒血色的嘴唇往下淌。“你害怕嗎?”“怕那個蠢雜種?”他抱起她的身體,轉身麵對房門,然後騰出右手。她似乎並沒覺察他轉動過身體。“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彆讓我再等了。我覺得火燒火燎了。”“好吧。你先回去。你等著我的暗號。你肯回去嗎?”“我等不及了。你必須乾。我渾身火燒火燎的,說真的。”她緊緊地纏著他。兩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朝門口走去,他扶著她不讓她靠在他身體的右側;她滿腔欲火,心醉神迷,沒覺察他們正在走動,隻顧使勁湊近他,仿佛要把全身的肌膚同時去觸摸他的軀體。他脫出身來,把她一把推進走廊。“去吧,”他說,“我馬上就來。”“你不會好半天才來的吧?我渾身火燒火燎的。我快死了,說真的。”“不會的。馬上就來。現在你走吧。”樂隊在演奏。她有點步履踉蹌地順著走廊走回去。她自以為正靠在牆上,可發現自己又在跳舞了;接著發現她正跟兩個男人在一起跳舞;後來發現自己並不在跳舞,而是正夾在那個嚼口香糖的男人和那個上衣扣得嚴嚴實實的男人之間朝門口走去。她企圖停下腳步,但他們一邊一個挽住了她的胳臂;她絕望地掃視那打著旋的房間,張開嘴想尖聲叫喊。“喊吧,”穿著扣著紐扣上衣的男人說,“你且喊一聲試試。”雷德站在雙骰賭台邊。她看見他轉過臉來,手裡端著骰子筒。他拿著筒高高興興地對她急促地行個禮。他看著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從門口消失。他然後朝室內短促地掃了一眼。他臉部表情大膽而鎮定,但鼻孔下出現兩道白印,前額濕漉漉的。他搖晃骰子筒,鎮靜地擲出骰子。“十一點。”發牌的人說。“就這麼押著吧,”雷德說,“今天晚上我要大贏一番。”他們把譚波兒扶上汽車。穿扣得嚴嚴實實上衣的男人掌握著方向盤。車道跟通往公路的小路彙合處停著一輛車身挺長的旅遊車。他們經過時,譚波兒看見金魚眼兩手攏著火柴,俯身點上香煙,顯露出歪戴的帽子下纖弱的呈鉤狀的側影。火柴被甩了出來,像一顆微型的隕星,他們一衝而過時,側影和火花一齊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