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斯走進莉芭小姐的院門,朝著格柵門走去,忽然有人在他身後喊他的名字。這是傍晚時分;飽經風吹日曬、斑駁剝離的牆上,隻見一方方封得嚴嚴實實的白蒙蒙的窗戶。他站停了,回頭張望。附近牆角後麵,斯諾普斯像火雞似的探出腦袋。他走了出來。他抬頭看看房子,接著朝街道的兩端望望。他順著柵欄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走進院門。“好啊,法官,”他說,“男人總是男人,對吧?”他沒有表示要跟對方握手。相反,他肥碩的身軀赫然矗立在霍拉斯的麵前,不知怎的,神情既充滿自信又同時保持著警惕,他回頭向身後的街道瞥了一眼。“我常說,男人偶爾出去走動走動,壓根兒沒什麼壞處——”“你又怎麼了?”霍拉斯說,“你想從我這裡撈取什麼?”“好了,好了,法官。我回到家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你一百個放心。要是我們男子漢到處去說我們知道的事情,我們中間就誰都不能再在傑弗生下火車了,對嗎?”“你跟我一樣,完全知道我在這兒乾什麼。你找我到底要乾嗎?”“當然;當然,”斯諾普斯說,“我知道兄弟你的心情,結了婚可又不知道老婆上哪兒了。”他在慌慌張張回頭瞥看街上動靜的間隙裡,居然還對霍拉斯使了個眼色。“你放心好了。事情到了我這兒就跟進了墳墓一樣。我隻不過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好——”霍拉斯早已向大門走去了。“法官。”斯諾普斯壓低嗓門,尖聲地說。霍拉斯轉過身來。“彆待下。”“彆待下?”“見了她就走。這是個宰人的地方。騙鄉下小夥子的地方。比蒙特卡洛(摩納哥公國一城市,世界著名賭城。)的價錢還要貴。我在外邊等你,我要領你去一個地方,那裡——”霍拉斯走過去,進了格柵門。他坐在莉芭小姐的臥室裡跟她談了兩個小時,門外樓道裡和樓梯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後來米妮走進房間,把一張撕破的紙交給霍拉斯。“那是什麼玩意兒?”莉芭小姐說。“是那個長著餡餅臉的大個子男人留給他的條子,”米妮說,“他說叫你到下邊去。”“你讓他進來了?”莉芭小姐說。“沒有,小姐。他根本不打算進來。”“我看他也不會打算進來的。”莉芭小姐說。她嘟噥了一聲。“你認識他嗎?”她對霍拉斯說。“認識。我對此好像沒什麼辦法。”霍拉斯說。他打開紙條。那是從一張傳單上撕下來的,上麵有用鉛筆寫的一個地址,字跡端正而流利。“大約兩個星期前他上這兒來過,”莉芭小姐說,“他來找兩個小夥子,坐在餐廳裡一邊吹牛吹得天花亂墜,一邊摸姑娘們的屁股,可我沒聽說他花過一分錢。米妮,他可曾叫你送過吃的?”“沒有,小姐。”米妮說。“而且過了一兩天,他晚上又來了。沒花一分錢,除了吹牛什麼事都不乾,我就對他說:‘聽著,先生,你有時也得掏點腰包,好比使用了候車室,總得上火車一樣。’於是他再來時帶了半品脫威士忌。要是個好顧客這麼做,我一點都不在乎。可像他那樣的家夥來這兒三次,擰我姑娘們的屁股,卻隻帶來半品脫威士忌,而且隻要了四瓶可口可樂……寶貝兒,他不過是個低級下流的家夥。所以我吩咐米妮不要再放他進來,可有一天下午,我剛躺下想睡個午覺,那時候——我始終不知道他怎麼說動米妮讓他進屋的。我知道他從沒給過她什麼東西。米妮,他是怎樣乾成的?他一定讓你看了樣你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對吧?”米妮甩了下腦袋。“他才沒有我想看的東西哪。我見過的世麵可多呢,多得對我自己沒好處啦。”米妮的丈夫拋棄了她。他不讚成米妮乾的工作。他是一家餐館的廚子,把白人太太們送給米妮的衣服和珠寶席卷一空,帶著餐館裡的一個女招待跑掉了。“他沒完沒了地打聽那個姑娘,拐彎抹角地老是提到她,”莉芭小姐說,“我就跟他說,要是真的著急想了解情況的話,那就去問金魚眼。我什麼都沒告訴他,隻是叫他滾出去,不要再來,明白嗎;可那天下午兩點來鐘的時候,我正睡著覺,米妮把他放進來了,他問她屋裡有誰在,她告訴他沒人,他就上樓來了。米妮說就在這個時候金魚眼走了進來。她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敢不讓他進屋,可她說她知道要是放了他進來而他把那大個子混蛋打得樓上地板上濺滿了血的話,我會把她辭掉的,偏巧她丈夫剛剛把她撇下了。”“所以金魚眼像貓似的悄沒聲響地上了樓,撞見你那位朋友跪在地上,從鑰匙孔眼往裡張望。米妮說金魚眼在他身後站了約摸一分鐘,帽子歪戴著遮住一隻眼睛。她說他摸出一支香煙,在拇指指甲上劃了根火柴,沒發出一點聲響,點著了香煙,然後她說,他伸出手去,把火柴湊到你朋友的脖子後麵,米妮說她站在樓梯半中央看著他們:那個臉蛋像一張沒烤好就拿出烘箱的餡餅的家夥跪在地上,金魚眼一邊從鼻孔裡噴煙,一邊好像在對著他甩腦袋。後來她退下樓來,大約十秒鐘後,那家夥兩手抱著腦袋衝下樓,像那些拉大車的牲口似的喉嚨裡嗚嗚嗚的直響,米妮說他在門口亂抓亂推了大約一分鐘,像風倒灌進煙囪那樣自顧自直哼哼,一直到她打開大門讓他出去。那是他最後一次按這門鈴,直到今天晚上……讓我看看。”霍拉斯把紙條遞給她。“那是家黑鬼的妓院,”她說,“這肮——米妮,去跟他說他朋友不在這兒。告訴他我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米妮走了出去。莉芭小姐說:“各種各樣的男人都上我家來過,可我總得對某些人劃條界線啊。我還有律師哪。孟菲斯最了不起的大律師就在我餐廳裡做過東,款待過我的姑娘們。是個百萬富翁,體重二百八十磅,專門為自己定做了一張床,送到這兒來。現在就在樓上呢。不過他們全都照我做買賣的辦法行事,不是搞他們那一套。沒有充分的理由,我才不會讓律師來打擾我的姑娘們哪。”“可你認為這理由還不夠充分?即使有人為了他沒乾過的事情正在受審判,也許會被判死刑?你現在也許已經犯了窩藏亡命之徒使他免受法律懲處的罪過。”“那就讓他們來抓他好了。我跟這事毫無關係。這樓裡有的是警察,我才不怕他們呢。”她舉起大口杯喝了幾口,用手背擦了下嘴。“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絕對不管。金魚眼在外麵乾些什麼,那是他的事情。他要是在我家裡動手殺人,那時候我才會插手管起來。”“你有孩子嗎?”她望著他。“我可不想來打聽你的私事。”他說,“我隻是想到了那個女人。她又得流落街頭,隻有上帝知道她的娃娃會出什麼事。”“我有孩子,”莉芭小姐說,“我撫養著四個孩子,放在阿肯色州一個人的家裡。不過不是我的孩子。”她舉起大口杯,往杯裡看了看,輕輕地搖晃了兩下。她把酒杯又放下了。“孩子最好根本不要生下來,”她說,“哪個孩子都不該生出來。”她站起身,費勁地挪動身子向他走過來,喘著粗氣站在他跟前。她把手放在他腦袋上,使他仰起臉來。“你沒在騙我吧?”她說,目光尖利、專注、悲哀。“沒有,你不是在騙人。”她鬆開手,“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想想辦法。”她走出屋子。他聽見她在樓道裡跟米妮說話,後來他聽見她在費勁地上樓。她離開後,他安靜地坐著。房間裡有一張木床、一架描花的屏風、三把墊料加得太厚的椅子和一個壁式保險箱。梳妝台上淩亂地放著係著粉紅色緞子蝴蝶結的梳妝用具。壁爐台上有隻玻璃鐘罩,裡麵是一支九九藏書蠟製的百合花;鐘罩上方掛著一幅用黑布圍起來的照片,是個長著十分濃密八字須的顯得很溫順的男人的像。牆上掛著幾幅石印畫,都是仿造的希臘風景畫,有一幅是用梭織法編織成的。霍拉斯起身走到門口。米妮正坐在光線暗淡的樓道裡的一把椅子上。“米妮,”他說,“我得喝點酒。來個大杯的。”他剛喝完,米妮進來了。“她說叫你上樓去。”她說。他登上樓梯。莉芭小姐在樓梯口等他。她領著他穿過樓道,打開一扇黑屋子的房門。“你得摸著黑跟她講話,”她說,“她不讓點燈。”樓道裡的燈光瀉入房門,射在床上。“這不是她的房間,”莉芭小姐說,“她根本不肯在她的房間裡見你。我看你要打聽你要的消息的話得哄她高興。”兩人走進屋子。燈光落在床上一堆沒有動靜但呈弧形而隆起的被子上,而床的總體外觀似乎沒有受到破壞。她會憋死的,霍拉斯想。“寶貝兒。”莉芭小姐說。那隆起的被子沒有動靜。“他來了,寶貝兒。既然你全身都蒙著,我們就開個燈有點亮吧。那樣就可以把房門關上了。”她開了燈。“她會憋死的。”霍拉斯說。“她一會兒就會鑽出來的,”莉芭小姐說,“說吧。告訴她你想打聽些什麼。我最好還是待在這兒。不過你彆管我。我早就學會裝聾作啞了,要不然就乾不了這買賣。再說,要是我真有過好打聽私事的心思,那也早就在這棟房子裡給消磨掉了。椅子在這兒。”她轉過身去,可是霍拉斯搶先一步拉過兩張椅子。他在床邊坐下,對著那毫無動靜的隆起的被子說話,對她說他想了解些什麼。“我隻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不會受牽連的。我知道那不是你乾的。在你開口以前我先保證你不必出庭作證,除非他們打算不開庭就絞死他。我知道你的心情。要不是那個男人有生命危險,我是不會來打攪你的。”隆起的被子紋絲不動。“他們為了他從來沒乾過的事情要把他絞死,”莉芭小姐說,“而她就會一無所有,連個親人都沒有。你有鑽石,她可隻有個可憐的娃娃。你親眼看見過的,對嗎?”隆起的被子仍然紋絲不動。“我知道你的心情,”霍拉斯說,“你可以換個名字,穿上彆人認不出來的衣服,戴上眼鏡。”“他們不會來抓金魚眼的,寶貝兒,”莉芭小姐說,“他精明得很。你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一點都不知道,要是你得去法院對人講出真情,我會在你走了以後派人通知他,他就會上彆處去,派人來接你。你跟他都不打算待在孟菲斯。律師會照看你的,你不必說什麼你——”隆起的被子動起來了。譚波兒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披頭散發,麵孔虛腫,麵頰上塗著兩攤紅紅的胭脂,嘴唇描成野性十足的丘比特的彎弓形。她懷著敵意惡狠狠地瞪著霍拉斯,然後轉過目光。“我要喝杯酒。”她說著,把睡袍的肩部拽上去。“躺下吧,”莉芭小姐說,“你會著涼的。”“我還要喝杯酒。”譚波兒說。“躺下吧,反正該把你的光脊梁蓋起來。”莉芭小姐邊說邊站立起來,“晚飯以後你已經喝了三杯啦。”譚波兒又把睡袍往上扯了一下。她看著霍拉斯。“那你給我一杯酒。”“好了,寶貝兒,”莉芭小姐說,試圖推她睡下去,“躺下吧,蓋好被子,告訴他那件事情。我馬上給你倒酒來。”“放開我。”譚波兒掙脫她的手。莉芭小姐拽過被子圍在她的肩頭。“那就給我一支香煙吧。你有煙嗎?”她問霍拉斯。“我馬上就給你拿一支來,”莉芭小姐說,“那你肯不肯照他說的辦?”“為什麼?”譚波兒說。她又用那惡狠狠的挑釁性的眼光瞪著霍拉斯。“你不必告訴我你的——他——在哪兒。”霍拉斯說。“彆以為我不敢告訴你,”譚波兒說,“我到哪兒都敢說。彆以為我害怕了。我要喝杯酒。”“你告訴他,我就給你拿一杯來。”莉芭小姐說。譚波兒坐在床上,把被子裹在肩頭,開始告訴他她在那破敗的房子裡度過的那一夜的情況,從她走進房間用椅子抵住房門一直到女人來到床前把她領出去。在全部經曆過程中似乎唯有這一段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個相比之下她保持純潔未受侵犯的夜晚。霍拉斯時不時地試圖引她往下講,談談那樁罪行本身,但她總是避而不談,又回到她坐在床上聽男人們在外邊門廊上聊天的情景,或者描繪她怎麼躺在黑暗裡聽見他們走進屋子,來到床邊,站在她身旁的景象。“是的;就是這麼回事,”她說,“就這麼發生了。我搞不懂。我提心吊膽得太久了,因此我想我變得習慣了。所以我就坐在棉籽堆裡望著他。我起先還以為那是隻耗子。那兒有兩隻耗子。一隻躲在角落裡望著我,另一隻在另外一個角落裡。我不知道它們靠吃什麼活下去,因為那兒除了玉米棒子芯和棉花籽以外什麼東西都沒有。也許它們上大屋去吃東西。可大屋裡沒耗子。我在大屋裡從來沒聽見過耗子叫。我剛聽見聲息時還以為也許是耗子,不過待在黑屋子裡有人的時候你會覺得的:你明白嗎?你用不著用眼睛看。你會感覺到的,就像你坐在汽車裡會知道他們想找個好地方停車一樣——你知道:暫時停一會兒車。”她就這樣一直訴說著,用的是女人發現自己成為注意力中心時常用的那種輕鬆歡快、嘮嘮叨叨的獨白形式;忽然,霍拉斯意識到她在複述這段經曆時確實感到驕傲,帶著一種天真而超然的虛榮心,仿佛正在編造一個故事,來回快速地看看他又看看莉芭小姐,就像一條狗在小胡同裡追趕兩頭牲口時的情景一樣。“所以隻要我一呼吸,我就聽見那些玉米殼窸窣作響。我真不明白這樣的床上怎麼可以睡人。不過也許多睡睡你就會習慣的。要不,也許他們到了夜裡都精疲力竭了。因為我一呼吸就聽見玉米殼發響,即使我僅僅是坐在床上。我不明白為什麼隻要一呼吸就會引起聲響,所以就儘量坐著不動,可我還是聽見那窸窣聲。這是因為人的呼吸是往下走的。你以為呼吸是朝上來的,但是不是這麼回事。那是在你身子裡往下走的,而且我還聽見他們在門廊裡喝酒喝到醉醺醺的。我心想,我能看見他們的腦袋靠在牆上的什麼地方,我就對自己說,現在是這個人在從壇子裡喝酒。現在是那個人在喝了。你知道,就像你起床後枕頭上還留下腦袋壓過的凹形那樣。”“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想到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你知道人害怕的時候會怎麼乾。我望著自己的腿,努力設想我是個男孩。我想象如果我是個男孩會怎麼樣,然後我努力通過想象來使我變成個男孩。你知道你是怎麼乾這種事的。就像上課的時候,你知道一道題該怎麼答,等到做到這道題時,你望著老師,心裡使勁想,叫我答。叫我答。叫我答。我還想起他們對小孩說的話,說吻一下自己的胳膊肘,你就能男變女女變男,我就使勁去吻。我真的吻著了。我就是害怕到這種程度,我還琢磨要是我真變成男的自己是否會知道。我的意思是,在我看自己以前,我就想我已經變成男孩了,我會走出去讓他們都看一下——你明白吧。我會劃根火柴,說看吧。明白了嗎?現在彆再來惹我了。然後我就可以回到床上去睡覺了。我會想象怎樣上床去睡,並且就睡著了,因為我實在困了。我困極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所以我緊閉眼睛,不斷說現在我是個男孩了。我現在是男的了。我端詳自己的大腿,想到我為它們做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想到我帶它們去參加了多少次舞會——就這樣,傻乎乎地胡思亂想。因為我想到我為它們做了那麼多,而它們現在卻讓我陷入這種困境。所以我想到要祈求上帝把我變成個男孩,我做完禱告,安安靜靜地坐著等待。後來我想也許我沒法知道變了沒有,就打算看一看。可我又想也許還得等一會兒再看;要是看得太早,會破壞好事,那就變不成了,肯定變不成了。因此我就數數。開始我說數到五十吧,可又想還太早,我就說再多數五十。後來我想要是不及時看一下,也許會太晚了。”“後來我想應該用某種方法把自己綁綁緊。我認識一個姑娘,有一年夏天她出過國,她告訴我在博物館裡看到一根鐵帶,是國王之類的人物在不得不外出時用來鎖住王後的,我就想要是有這麼一根帶子就好了。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取下雨衣穿在身上。雨衣邊上掛了隻軍用水壺,我也拿了下來放在——”“水壺?”霍拉斯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知道為什麼把它取下來。我想我隻是太害怕了,不敢讓它掛在牆上。不過我想到要是有那個法國玩意兒(指上文提到的貞操帶,那是中世紀時上層人士為防止妻子和人私通而強迫她們佩戴的。)就好了。我想也許那帶子上麵有些長尖釘,等到他發現已經太晚了,我會用尖釘來紮他。我會一直紮進去把他紮穿,我還會想象血會流到我的身上,我會說我想這對你是個教訓!我看這下子你不會再來找我麻煩了吧!我會這麼說的。我沒想到情況會正好相反……我要喝杯酒。”“馬上就給你,”莉芭小姐說,“說下去,給他講啊。”“噢,對;我還乾了件怪事。”她敘述她躺在黑暗裡,高溫躺在她身邊打呼嚕,她傾聽著玉米殼發出的聲響,聽見黑暗中各種動靜,感到金魚眼在走近。她聽見自己血管裡血液奔流的聲音,聽見眼角的肌肉輕輕地在撕裂,裂口變得越來越大,感到鼻孔內時冷時熱。接著他就站在床邊了,她暗暗地說來啊,摸我吧,摸啊!如果你不摸你就是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你知道我想入睡。可他老是站在那兒。我想要是他就動手乾,乾完了我就可以入睡了。所以我說你不摸我你就是膽小鬼!你不摸我就是膽小鬼!我覺得我的嘴巴張開來要尖叫了,也感到心裡那一小團要尖叫的熱烘烘的東西。接著他真的摸我了,那隻冰涼的討厭的小手,摸弄著雨衣裡麵我沒穿衣服的地方。這手像塊會動的冰,我的皮膚開始像小船前麵的小飛魚那樣彈跳開去。仿佛我的皮膚在他的手還沒動的時候就知道它要摸到哪兒去,我的皮膚總是搶先一步躲開了,好像等手摸到的時候那兒就什麼也沒有了。”“後來它朝下伸到我的肚子上,而我從前一天晚飯起就沒吃過東西,我的胃腸開始咕嚕咕嚕地響起來,響得沒完沒了,那些玉米殼也窸窸窣窣地響個不停,好像在哈哈大笑。我想它們是在笑我,因為他的手不斷地伸進我褲衩的褲腰,而我還沒變成男孩。”“這事真有點怪,因為我當時並沒有在呼吸。我好長時間沒呼吸了。所以我想我已經死了。接著我乾了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看見自己躺在棺材裡。我看上去很可愛——你明白嗎:渾身上下一身白。我還戴了塊麵紗,像個新娘,我在哭,因為我死了,或者因為我看上去很可愛,或者因為彆的原因。不對:那是因為他們在棺材裡放了玉米殼。我在哭,因為他們在我死了躺著的那口棺材裡放了玉米殼,可我始終覺得我的鼻子一忽兒涼一忽兒熱一忽兒涼一忽兒熱,還看見所有坐在棺材周圍的人,他們在說她不是看上去真可愛嗎。她不是看上去真可愛嗎。”“可我不斷地說膽小鬼!膽小鬼!摸我呀,膽小鬼!我氣壞了,因為他慢吞吞地不肯動手乾。我真想對他說話。我想說難道你以為我會光為了侍候你在這兒躺上一夜嗎?我會這麼說的。我會說,我來告訴你我打算乾什麼吧。我就那麼躺著,那些玉米殼都在笑我,我在他手到以前就躲閃開了,還想著該對他說什麼話。我要像學校裡的老師那樣對他說話,那時我真的成了學校裡的老師,我麵前是個黑色的小玩意兒,有點像個小黑鬼,而我是他的老師。因為我要說我多大年紀了?我要說我45歲了。我頭發花白,戴副眼鏡,跟這種年紀的婦女一樣這兒大得很。我穿著定做的灰色套裝,可我從來不適合穿灰色衣服。我對那玩意兒說我打算乾什麼,可它好像不斷地在挺起來挺起來,好像它已經看見鞭子了。”“後來我說這樣不行。我應該是個男人。於是我就成了個老頭,長著長長的白胡子,而那小黑人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對他說你現在明白了吧。你現在明白了吧。我現在是個男人了。我就想怎麼變成個男人,我剛這麼想,那事就發生了。好像發出啪嗒一聲,就像把一小根橡皮管倒過來吹時的聲音。我覺得有點涼氣,就像你張大嘴時嘴裡覺得發涼那樣。我感到了這種涼氣,我就躺著一動不動,憋著勁兒不笑出來,因為我想到他會大吃一驚的。我感到襯褲裡我的皮膚在他手摸到之前不斷躲閃,而我躺在那兒,一麵想到他馬上就會大吃一驚並且氣得不行,一麵使勁憋著不笑出聲來。忽然一下子我睡著了。我甚至沒法在他的手摸到那兒時保持清醒。我就那麼睡著了。我甚至不再覺得自己在躲閃他的手,可還是能聽見玉米殼的窸窣聲。直到那女人進來,要把我帶到糧倉,我才醒過來。”他離開屋子的時候,莉芭小姐說:“我希望你把她帶到那兒去,彆讓她回來了。我要是知道該怎麼聯係的話,我會自己出麵去找她的親人的。不過你知道該……照她跟他在樓上那間屋子裡過的日子,不出一年她不是死去就是進瘋人院。那裡麵有點不大對頭的地方,我還沒鬨明白是怎麼回事。也許問題出在她身上。她生來不是過這種生活的人。過這種生活你得有天生的本事,我想就像有人天生就能當屠夫或者剃頭師傅一樣。沒有人隻是為了錢財或者取樂才乾這兩種行當的。”她還是今天晚上就死去的好,霍拉斯邊走邊想。對我來說也是件好事。他想象把她、金魚眼、那女人、那孩子、戈德溫全都關進一間屋子,一間光禿禿的、致人死命的房間,直截了當而又寓意深遠:處於憤慨與驚訝之間的抹掉一切的一刹那。連我也一起抹掉;想到這倒是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從古老而悲慘的世界裡消除掉、燒毀掉。連我一起,既然我們大家都六親無靠;想到一股幽暗的微風掠過睡眠的長廊;想到在持續的雨聲中躺在低矮溫馨的屋頂下:那邪惡、那不公正、那淚水。在一條小巷口站著兩個人影,麵對著麵,互不接觸;男的低聲用撫愛般的細語吐露著一個又一個無法見諸文字的形容詞,女的紋絲不動地站在他跟前,仿佛在回味縱欲的快感,覺得心醉神迷。也許正是在這一瞬間我們意識到,我們承認邪惡是有其邏輯形式的,我們是會死的,他想,想起了以前在一個死孩子眼睛裡看到過的表情,在其他死者眼睛裡看到過的神情:怒火逐漸冷卻,震驚中的絕望逐漸消逝,隻剩下兩個空洞的球體,深深地潛伏其中的是個具體而微的毫無動靜的世界。他連旅館都不回。他去了火車站。他可以乘半夜裡的一班火車。他喝了一杯咖啡,但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咖啡像個滾燙的皮球在胃裡翻騰。三小時後,他在傑弗生站下車,熱皮球還在他的胃裡,還沒有被吸收。他步行進城,穿過不見人影的廣場。他想起他上次穿過廣場的那個早上。在這兩次之間,時光似乎從未流逝過:燈光照亮的鐘麵擺著同樣的姿態,門洞裡還是同樣的像兀鷲般凶惡的黑影;這完全可能是同一個清晨,他隻不過穿過了廣場,轉過身子,正在走回來;兩者之間不過是一場夢,充滿著他活了43歲才能設想的夢魘中的一切幻影,濃縮成為他胃裡一團滾燙的硬塊。突然他加快了步伐,咖啡像塊滾燙沉重的石頭在他胃裡上下顛簸。他靜悄悄地走上房前的汽車道,開始聞到爬在柵欄上的忍冬花的香味。屋子黑黢黢的,一片寂靜,仿佛在時光的消逝中被孤零零地困於廣袤空間。草蟲已進入低沉單調的吟鳴,唧唧蟲聲無所不在而又無處尋覓,疲憊無力,仿佛有一個荒蕪而垂死的世界被遺棄在它賴以生存並呼吸的混沌流體的潮汐邊沿,而這片蟲聲則表達了那個世界中由化學作用產生的苦痛。天穹中月亮高懸,但並無光亮;天幕下大地低臥,卻並不黑暗。他打開門,摸索著走進屋子,尋找電燈開關。夜晚的聲響——不管是蟲鳴還是其他聲音——追隨著他登堂入室;他突然明白這是地球軸心處傳來的摩擦聲,因為時候到了,它得決定是繼續旋轉還是永遠停止不轉:一個在日趨冷卻的空間中靜止不動的球體,球體上像冷森森的煙霧似的繚繞著濃鬱的忍冬花香。他摸到了電燈開關,把燈開了。那張照片仍在梳妝台上。他拿起照片,捧在手裡。照片沒有鏡框,但四周仍有鏡框窄窄的壓痕,印跡之中是用可人心意的明暗對照法拍攝的小蓓兒的夢幻般的麵容。由於紙板對燈光的某種感應,也許由於他雙手的某種難以察覺的細微顫動,由於他本人呼出的氣,照片裡的麵龐似乎在他的手掌中呼吸著,沐浴著淡淡的強光,經受著無形無影的忍冬花緩慢而青煙似的舌喙的撫摸。花香彌漫著整個房間,濃鬱得幾乎看得見摸得著,照片中的小臉顯得慵懶,似乎消融在肉欲的滿足之中,越來越模糊不清,漸漸地淡化,在他的眼睛裡像那香味本身似的留下柔和並逐漸消失的回味無窮的邀約、性感的許諾和秘而不宣的確認。於是他明白他胃裡究竟是什麼感受了。他慌忙放下照片,衝進浴室。他在奔跑中打開浴室的門,摸索著尋找電燈開關。但他還沒摸到就忍不住了,他停止摸索,向前猛撲,撞在洗臉池上,彎下腰用兩臂撐住身體,與此同時,她大腿下的玉米殼發出一陣驚人的響聲。她仰天躺著,略微抬起腦袋,低垂下頦,像是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人形,她注視著某種烏黑而狂暴的東西喧囂著衝出她蒼白的軀體。她赤身裸體,被仰麵朝天地綁在一節平板車上,飛速穿過黑暗的隧道,黑暗猶如一根根僵硬的線在頭頂上流過,耳邊響起鐵輪的喧鬨聲。平板車爬上漫長的坡道,一頭衝出隧道,頭頂上的黑暗這時被兩行平行的躍動著的燈火撕成碎片,聲音越來越強,猶如屏住的呼吸,在那停止的間歇中,她在充滿蒼白的無數光點的虛無之中懶洋洋地微微搖晃著。從她身下遠處傳來玉米殼輕微而狂暴的喧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