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聖殿 威廉·福克納 3735 字 2天前

譚波兒臉上帶著畏縮討好的表情從廚房走進餐廳;她剛進屋時什麼都看不見,兩手裹緊著上衣,帽子朝上推到後腦勺,仍是那個使她顯得放蕩輕佻的角度。過了一陣,她看見了湯米。她徑直朝他走去,仿佛一直在找他似的。有樣東西擋住了她:那是條堅硬的胳膊;她眼望著湯米,想要躲開這胳膊。“上這兒來,”高溫在桌子對麵叫她,他把椅子往後挪動,發出嘎嘎聲,“你繞到這兒來。”“出去,老弟,”攔住她的人說,她這時認出這就是那個老在笑的男人,“你喝醉了。小妞兒,上我這兒來。”他那硬邦邦的胳臂摟住了她的腰。她使勁掙紮,同時緊張地對湯米微笑。“躲一邊去,湯米,”那人說,“你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你這胡子拉碴的狗雜種?”湯米嘿嘿一笑,把椅子在地板上拖動得嘎嘎響。那人抓住了譚波兒的手腕往身邊拉。高溫在桌子對麵站起來,用桌子撐住身子。她邊對湯米微笑邊掙紮,使勁想掰開那人的手指。“彆胡來,凡。”戈德溫說。“來吧,就坐我腿上。”凡說。“放開她。”戈德溫說。“誰敢命令我?”凡說,“誰那麼了不起?”“放開她。”戈德溫說。於是她自由了。她慢吞吞地開始朝後退。身後,那正端著盤子進屋的女人閃到一邊。譚波兒還帶著僵硬費勁的笑容,退出餐廳。到了過道上,她轉身就跑。她一直衝下門廊,衝進亂草叢,一直向前飛奔。她跑到路口,在黑暗中沿著路跑了50碼,然後腳不停步地又側轉身子跑回大屋,跳上門廊,蜷縮在門口,這時正巧有人從過道上走過來。原來是湯米。“噢,你在這兒。”他說。他有點彆扭地塞給她一樣東西。“給。”他說。“什麼東西?”她低聲說。“一點點吃食。我相信你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呢。”“是的。連早飯都沒有吃。”她輕輕地說。“你吃上幾口就會好受些。”他邊說邊把盤子塞給她,“你就坐在這兒吃上幾口,沒人會來打攪你的。這些家夥真該死。”譚波兒靠在門上,躲開他那模糊的身影,從餐廳裡折射出的光線把她蒼白的小臉照得像個鬼怪似的。“那位太太……太太……”她輕聲說。“她在廚房裡。要不要我陪你回到那兒去?”餐廳裡響起挪動一把椅子的嘎嘎聲。一眨眼工夫,湯米看見譚波兒已經在小路上了,纖細的身子一動不動地呆住了一會兒,仿佛在等候身上某些掉在後麵的部位趕上來。接著,她像個影子似的繞過房角消失了。他站在門口,手裡還端著那盤食物。然後他扭頭向過道深處望去,正好看到她在黑暗裡向廚房奔去。“這些家夥真是該死。”其餘的人回到門廊時他還站在那裡。“他還拿著盤吃的東西,”凡說,“他想用一盤火腿換個過癮的機會。”“換個什麼?”湯米說。“聽著。”高溫說。凡一巴掌打掉湯米手裡的盤子。他轉身對高溫說:“難道你不滿意嗎?”“對,”高溫說,“我不滿意。”“那你打算怎麼辦?”凡說。“凡!”戈德溫說。“難道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可以不滿意?”凡說。“我就是很了不起。”戈德溫說。凡朝房後的廚房走去,湯米尾隨著。他在廚房門外站住了,聽凡在屋裡說話。“小東西,跟我出去散散步吧。”凡說。“滾出去,凡。”女人說。“出去散會兒步吧,”凡說,“我是好人。魯碧可以作證。”“快滾出去,”女人說,“你要我去把李叫來?”凡背對著燈站著,穿著卡其襯衫和緊身馬褲,耳後,梳得油光整齊的金發邊夾著一支香煙。隔著桌子,譚波兒站在女人坐著的椅子的後邊,嘴唇微微張開,兩眼黝黑。湯米拿著酒罐回到門廊,對戈德溫說:“那幾個家夥乾嗎老纏著那姑娘?”“誰纏著她了?”“凡呀。她怕極了。他們乾嗎不放開她?”“這事跟你無關。你彆卷進去。聽見沒有?”“這些家夥該放開她,彆老纏著她。”湯米說。他靠牆蹲下。大家把酒罐傳過來遞過去,邊喝邊聊天。湯米全神貫注地聽他們說話,對凡講的有關城市生活的粗俗而無聊的故事聽得如癡如醉,不時發出一陣狂笑,輪到他時還喝上一口酒。凡和高溫講得起勁,湯米傾聽著。“他們兩個憋著勁兒,要打起來了,”他對坐在身邊椅子裡的戈德溫悄聲說,“聽他們說了沒有?”那兩個人都提高了嗓門;戈德溫輕快敏捷地從椅子裡站起來,兩腳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湯米看到凡站著而高溫正抓住了椅子背,使身子挺直地站著。“我從來沒說過——”凡說。“那就彆說了。”戈德溫說。高溫嘟囔了一句。這個該死的家夥,湯米想。連話都不會說了。“閉嘴,你這個人。”戈德溫說。“想說說關於我的——”高溫說。他動起來了,靠著椅子搖晃著。椅子倒下來了。高溫笨拙地朝牆上摔去。“老天爺啊,我要——”凡說。“——吉尼亞紳士;我才不——”高溫說。戈德溫用胳膊向後一搡,把他推開,然後一把抓住了凡。高溫摔倒在牆上。“我說坐下,你們就得坐下。”戈德溫說。此後,他們安靜了一會兒。戈德溫又坐在椅子裡。他們又開始傳著酒罐聊天,湯米在一邊聽著。但他馬上又想起了譚波兒。他覺得自己的兩隻腳在地板上摩擦著,全身抽動起來,難受極了。“他們不該去惹那個姑娘,”他對戈德溫輕聲說,“他們不該老纏著她。”“這不關你的事兒,”戈德溫說,“讓這些該死的……”“他們不該老纏著她。”金魚眼走出門來。他點起一支香煙。湯米望著他兩手中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臉龐,看到他的麵頰因吸煙而收縮;他的目光追隨著火柴梗像顆小彗星似的落進雜草叢裡。他也一樣,他說。他們倆;他的身體慢慢地抽搐起來。可憐的小東西。我真想上穀倉去待一陣子,我不想去才不是人呢。他站起身,無聲無息地在門廊上行走。他走下門廊,走上小路,拐到房子後方。他看見一扇窗戶裡亮著燈。那裡從來沒有住過人,他站停下來說,接著又說,這是她過夜的地方吧,然後便走到窗前向屋裡望去。上下推拉的窗的下半扇拉了下來。一張生鏽的鐵皮釘在窗框沒有玻璃的一小格上。譚波兒正坐在床上,兩腿盤在臀下,腰板挺直,雙手放在膝頭,帽子扣在腦後。她看上去很弱小,她坐著的這副姿態和17歲多的大姑娘的肌肉和神經組織的發育狀態不相稱,倒更符合八九歲的孩童的模樣。她兩肘緊靠著身體兩側,臉轉向用一張椅子頂著的房門。房間裡隻有一張鋪著一條褪色百衲被的床和一把椅子。牆上曾經刷過灰泥,但不少地方的灰泥已經開裂甚至剝落,露出裡麵的板條和已經黴爛的模製成型的布條。牆上掛著一件雨衣和一個帶卡其布套的水壺。譚波兒的腦袋開始轉動起來。它轉得很慢,仿佛在追隨著牆外某人的行動。她的腦袋最大限度地向後轉,儘管其他肌肉都一無動作,就像用硬紙板做的複活節裝糖果的玩具那樣(指複活節裝糖果的兔形盒。兔子的腦袋為盒蓋,擰緊盒蓋時腦袋與身體的方向往往不一致。),她頭朝後地坐著一動也不動。然後腦袋緩慢地往回轉,仿佛隨著牆外看不見的腳步在一步步地轉,最後轉回到麵向頂著門的椅子時便停住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的臉轉向正前方,湯米看著她從長筒襪子的襪統口摸出一塊小表,看了一眼。她手拿小表,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睛像兩個深洞似的平靜而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她又低頭看了一眼小表,然後把表放回襪統裡。她從床沿站起來,脫掉外衣,靜靜地站著,單薄的衣衫下,她的身體瘦得像支箭,低垂著頭,兩手在胸前相握。她又在床沿坐下。她兩腿並攏地坐著,低垂著頭。她抬起頭來,看看屋子四周。湯米聽見黑暗的門廊裡傳來的說話聲。聲音響了起來,然後落下去,成為一片持續的嗡嗡聲。譚波兒一下子跳起身來。她解開衣裙,在脫衣服時,兩條細胳臂高高地在頭前交叉成拱形,投射在牆上的影子把她的動作變得很滑稽。她一下子就脫下了衣服,身子稍稍蜷縮,在單薄的內衣下顯得格外瘦削。從裙衫下鑽出來的腦袋正對著那抵著房門的椅子。她扔掉衣裙,伸手去拿外套。她摸索著抓起外套,往身上呼地一披,兩手亂找袖子。接著,她使勁揪住外套貼緊胸口,飛速轉過身子,直勾勾地望著湯米的眼睛,又側轉身子,奔跑了幾步,撲到椅子上。“這些該死的家夥,”湯米悄聲低語,“這些該死的家夥。”他聽見他們在前麵門廊上說話的聲音,身子又慢慢地抽搐起來,非常不好受。“這些家夥真該死。”他再度向屋裡張望時,譚波兒正朝著他的方向走來,拽緊外套裹著身子。她從釘子上取下雨衣,罩在自己的外套外麵,係上帶子。她取下水壺,回到床邊。她把水壺放在床上,從地板上拎起衣裙,用手撣去灰土,仔仔細細地疊起來,放在床上。然後她掀開被子,露出床墊。床墊上沒有床單也沒有枕頭,當她觸摸床墊時,裡麵的乾玉米殼發出輕微的聲息。她脫掉便鞋,把鞋放在床上,鑽到被子下麵。湯米聽得見玉米殼的窸窣聲。她沒有馬上躺下去。她靜悄悄地端坐著,腰板挺得筆直,帽子挺瀟灑地戴在後腦勺上。接著她把水壺、衣裙和鞋子放在腦袋邊,拉拉雨衣,遮住了雙腿,然後躺下去,把被子拉上來,可她又坐起來,摘掉帽子,甩開頭發,把帽子和其他衣著放在一起,準備再躺下去。但她又停了下來。她解開雨衣,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粉盒,對著粉盒裡的小鏡子又照又看,用手指攤開抖鬆頭發,往臉上撲粉,然後放回粉盒,又看看表,才把雨衣係好。她把衣著一件件挪到被子下麵,躺下身子,把被子拉到下巴處。嘈雜的人聲安靜了一會兒,寂靜中,湯米能聽見譚波兒身下床墊裡的玉米殼輕微而持續地沙沙作響。譚波兒筆直地躺著,兩手在胸前交叉,兩腿並攏,顯得端莊穩重,像古時墳墓碑石上鐫刻的死者像。門廊上沒有說話的聲音;他完全忘記了那些人,直到聽見戈德溫說“住手。住手!”一把椅子砰地倒了下來;他聽見戈德溫輕快而有力的腳步聲;椅子順著門廊乒乒乓乓地摔得直響,好像有人把它一腳踢開似的,而湯米蜷伏著,兩隻胳臂肘略微向外展開,像一頭有所警惕的蹲伏著的大熊,聽見輕微的乾巴巴的聲音,好像台球在互相撞擊。“湯米。”戈德溫說。他在緊要關頭能像獾或浣熊那樣既滯重又如閃電般敏捷地行動。他繞過房角,衝上門廊,正好看到高溫砰地撞在牆上,順牆倒下,全身摔出門廊,一頭紮進雜草叢,還看到金魚眼人在門內,腦袋卻已衝向門外。“抓住他!”戈德溫說。湯米側身一躍而起,撲到金魚眼身上。“我抓住了——哈!”在金魚眼凶猛地抽打他的麵孔時,他說,“你還想打人,對嗎?彆動,住手。”金魚眼住了手。“耶穌基督啊。你讓他們在這兒坐了整整一晚上,沒完沒了地灌那該死的東西;我警告過你的啊。耶穌基督哪!”戈德溫和凡扭在一起,難解難分,成為一團陰影,兩人都悶聲不響,火冒三丈。“放開我!”凡大喝一聲,“我要殺人——”湯米衝到他們跟前。他們把凡推到牆上,按住他,使他不能動彈。“製服他了嗎?”戈德溫問。“對。我製服他了。彆動。你已經打敗他了。”“天哪,我要——”“好了,好了;你乾嗎要殺了他?你又不能吃了他,對不對?你總不見得要讓金魚眼先生用他的自動手槍把我們大家都殺了?”接著一切都結束了,像一陣憤怒的黑旋風般消退了,留下一片寧靜的真空,他們在其中靜悄悄地走動著,一麵低聲互相友好地指點著,一麵把高溫從亂草叢裡抬了出來。他們把他抬進女人站著的過道,抬到譚波兒待著的房間的門口。“她把門鎖上了。”凡說。他使勁敲門。“開門,”他大聲喊道,“我們給你送客人來了。”“小點兒聲,”戈德溫說,“這門上沒有鎖。推一下吧。”“成啊,”凡說,“我來推。”他對著門就是一腳。那椅子給撞歪,彈了開去。凡撞開房門,他們都走進去,抬著高溫的雙腿。凡一腳把椅子踢到房間的另一邊。接著他看見譚波兒站在床後的牆角裡。凡的頭發很長,跟女孩似的披散在臉的周圍。他一甩腦袋,把頭發甩到腦後。他下巴頦上血跡斑斑,他故意往地板上吐了口血。“走啊,”戈德溫說,抬著高溫的肩膀,“把他放在床上。”他們把高溫撂到床上。高溫血肉模糊的腦袋耷拉在床沿外麵。凡把他使勁一拽,砰地放在床墊上。高溫呻吟一聲,抬起一隻手。凡用手掌打了他一個耳光。“安靜地躺著,你——”“由他去吧。”戈德溫說。他一把抓住凡的手。他們怒目相視了一會兒。“我說了,由他去吧,”戈德溫說,“滾出去。”“得保護……”高溫嘟嘟囔囔地說,“……姑娘。弗吉尼亞紳……紳士得保護……”“滾出去,快。”戈德溫說。女人站在門口,站在湯米的身邊,背靠著門框。廉價的外套內,她的睡袍一直拖到腳麵。凡從床上拿起譚波兒的衣裙。“凡,”戈德溫說,“我說過叫你滾出去的嘛。”“我聽見了。”凡說。他抖開衣裙。然後他直眼望著在角落裡兩手交叉抱著肩膀的譚波兒。戈德溫朝凡走去。他扔下衣裙,繞到床後。金魚眼走進房門,手裡夾著一支香煙。女人身旁的湯米倒抽一口冷氣,參差不齊的牙縫裡發出嘶嘶聲。他看見凡抓住了譚波兒胸前的雨衣,一使勁把衣服撕開。這時戈德溫一步竄到凡和譚波兒之間;他看見凡躲閃一下,側轉身子,譚波兒摸索著扯緊撕破的雨衣。凡和戈德溫這時到了房間的中央,互相揮舞著拳頭,然後他注視著金魚眼朝譚波兒走去。他用眼角餘光看到凡躺在地板上,戈德溫站在他身邊,身子微微下彎,眼睛望著金魚眼的後背。“金魚眼。”戈德溫說。金魚眼繼續向前走,一縷煙飄在肩後,腦袋略微側轉,仿佛並不在看他要去的地方,歪叼的香煙讓人覺得他的嘴似乎長在下巴頦的下麵。“彆碰她。”戈德溫說。金魚眼在譚波兒前麵站停腳步,腦袋還是微微側轉。他右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湯米看見他另外一隻手在譚波兒胸前的雨衣下摸索著,使雨衣隱隱約約地上下波動。“把手拿開,”戈德溫說,“拿出來。”金魚眼抽出手來。他轉過身子,兩手都插在衣兜裡,瞪眼望著戈德溫。他邊望著戈德溫邊走向房門。然後他轉身背對戈德溫,走出房門。“來,湯米,”戈德溫平靜地說,“抓住這裡。”他們抬起凡,把他抬出去。女人閃開身子讓路。她裹緊上衣,靠在牆上。房間的另一頭,譚波兒蜷縮在牆角,摸索著撕破的雨衣。高溫打起了呼嚕。戈德溫回進屋子。“你還是再去睡覺的好。”他說。女人紋絲不動。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魯碧。”“我去睡覺,好讓你乾完凡發起的而你不讓他了結的把戲?你這可憐的傻瓜。可憐的傻瓜。”“去吧,快,”他手扶著她的肩膀說,“再去睡覺吧。”“那你就彆回來了。彆費心再回來了。我不會待在那兒的。你不欠我什麼情。彆以為你欠了我的情。”戈德溫抓住她的手腕,穩穩地把兩手分開。他緩慢而穩穩地把她的兩手扭向她的背後,用一隻手抓住這兩個手腕。他用另一隻手解開她的上衣。她的褪了色的粉紅睡袍是用縐綢料子做的,還滾著花邊,但跟晾在鐵絲上的那件衣服一樣,已久經洗滌,弄得花邊成為亂糟糟的一團紗線。“哈,”他說,“打扮好了要接客。”“要是我隻有這一件,那是誰的錯啊?是誰的錯啊?不是我的錯。我以前隻穿一夜就會把它送給黑鬼丫頭。難道你以為現在會有個黑鬼肯要這一件而不當麵笑話我?”他鬆開她的上衣。他一放開她的雙手,她就把上衣扯扯緊。他一手扶著她的肩膀,動手把她往門口推。“去吧。”他說。她的肩膀被推向前。但隻有肩膀在移動,她的上半身向後轉,臉朝後注視著他。“去吧。”他說。但隻有她的軀體在轉動,頭和屁股依舊靠在牆上。他轉過身子,穿過房間,很快繞過大床,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譚波兒雨衣的前襟。他開始使勁搖她。他用手裡攥緊的一團雨衣前襟把她架起來,使勁搖她,她瘦小的身子在寬鬆的衣服裡無聲地抖動著,肩膀和大腿敲在牆上,咚咚直響。“你這小傻瓜!”他說,“你這小傻瓜!”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是黑色的,燈光投射在她臉上,他的麵孔映照在她的眼珠裡,像是墨水瓶裡的兩粒豌豆。他放開她。她身子開始往下沉,倒在地板上,身上的雨衣窸窣作響。他把她拉起來,又動手搖她,並回頭看看那女人。“把燈拿來。”他說。女人沒有反應。她微微低著腦袋;仿佛在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他們兩個人。戈德溫把另一隻胳臂伸到譚波兒的腿下。她感到自己被一把抱了起來,接著便仰天躺在床上,就在高溫的身邊,隨著玉米殼越來越弱的窸窣聲而上下顛簸。她看著他走到壁爐架前,拿起油燈。那女人也扭過頭來追隨他的行動,由於燈光越來越近,她麵孔的輪廓也越來越鮮明。“走吧。”他說。她轉過身子,臉轉向陰影,燈光這時照在她的背上,照在他放在她肩上的那隻手上。他的影子籠罩了整個房間;那隻胳臂的側影向後伸出,被拉長到門上。高溫打著呼嚕,每一次呼吸的聲音都忽然落到低處,憋住了一會兒,仿佛就要背過氣去,再不能呼吸了。湯米正在門外的過道裡。“他們去卡車那兒了嗎?”戈德溫說。“還沒有。”湯米說。“你最好去照料一下。”戈德溫說。他們繼續往前走。湯米看著他們走進另外一扇房門。他然後向廚房走去,一雙光腳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脖子略微前伸,傾聽屋裡的動靜。廚房裡,金魚眼叉開腿跨坐在椅子上,在抽煙。凡站在桌子邊,對著一塊鏡子的碎片用一把小木梳梳理頭發。桌上有一塊血跡斑斑的濕布和一支點著的香煙。湯米蹲在門外黑暗處。戈德溫拿著雨衣走出來時,他還蹲在那兒。戈德溫沒看見他,徑直走進廚房。“湯米在哪兒?”他說。湯米聽見金魚眼說了句話,接著戈德溫走了出來,凡跟在後麵,這時雨衣搭在他的手臂上了。“來吧,快,”戈德溫說,“咱們趕快把那玩意兒搬出去。”湯米淺色的眼睛像貓眼似的微微發亮。當他跟在金魚眼身後躡手躡腳走進房間、金魚眼在譚波兒床前站下時,女人在黑暗中看得見他的眼珠。它們在黑暗裡忽然對她閃爍發亮,他們然後走出去,她聽見湯米在她身旁的呼吸聲;他的眼睛又閃爍發亮,帶著一種既憤怒又質問還有些悲哀的意味望了她一眼,這光亮就熄滅了,他悄悄地跟在金魚眼身後走出房間。他看見金魚眼回到廚房,但他並沒有立即跟他進屋。他在過道的門口站住了,就地蹲下。他的身體又猶猶疑疑、受驚害怕地抽搐起來,他的兩隻光腳隨著身子的左右晃動在地板上蹭出輕微而有節奏的聲響,兩手在身體兩側緩慢地扭動。李也一個樣,他說。連李也一個樣。這些該死的家夥。這些該死的家夥。他兩度偷偷地順著門廊走到能看見金魚眼的帽子投射在廚房地板上的影子的地方,然後回到過道,待在譚波兒躺著、高溫打著呼嚕的那間房間的門外。第三次,他聞到了金魚眼在抽的香煙味。要是他就這麼待下去才好,他說。李也一個樣,他說,身子因麻木、帶著難以忍受的痛苦而左右搖晃著。連李也一個樣。戈德溫從斜坡走上來、踏上後門廊時,湯米正又蹲在房門外邊。“你該死的乾——”戈德溫說,“你乾嗎不去呀?我到處找你,找了有十分鐘啦。”他瞪了湯米一眼,然後往廚房裡張望。“你準備好了嗎?”他說。金魚眼走到門口。戈德溫又望著湯米。“你在乾什麼?”金魚眼看著湯米。湯米這時站了起來,一麵望著金魚眼,一麵用腳蹭另一隻腳的足背。“你在這兒乾什麼?”金魚眼說。“不乾什麼。”湯米說。“你在跟蹤我嗎?”“我誰都不跟蹤。”湯米悶聲悶氣地說。“那好,可彆乾這種事。”金魚眼說。“來吧,”戈德溫說,“凡在等著呢。”他們朝前走。湯米跟隨著他們。他中途回頭望望房子,然後拖著腳步跟在他們後麵朝前走。他時不時覺得渾身湧起一陣陣劇痛,好像血液突然變得滾燙,然後漸漸消退,陷入小提琴聲使他感到的那種溫暖而苦惱的感覺。這些該死的家夥,他悄悄地說,這些該死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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