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譚波兒。)能聽到從點著燈的過道的另一邊的什麼地方傳來幾個人的聲音——一兩個詞兒;偶爾有一陣笑聲:刺耳的譏諷的大笑聲,由於太年輕或年紀太大而很容易被逗笑的人的那種笑聲,淹沒了那女人(指跟李·戈德溫同居並生了一個孩子的女人魯碧·拉馬爾。)身前爐灶上油鍋裡煎肉的嗞嗞聲。她有一回聽見其中的兩個人穿著笨重的靴子朝過道這頭走過來,過了一會兒,傳來水勺撞擊鍍鋅鐵皮桶的響聲,還有那個大笑過的人罵的粗話。她裹緊上衣,像個懷著極大好奇心而又局促不安的小孩那樣向門外張望,看見高溫和另一個穿卡其馬褲的男人。他又喝醉酒了,她想。我們離開泰勒鎮以後,他喝醉了四回啦。“他是你兄弟嗎?”她問。“誰?”那女人說,“我的什麼人?”她把嗞嗞作響的煎鍋裡的肉翻了個身。“我以為也許是你弟弟來了。”“上帝啊。”女人說,她用鋼絲叉子翻動鍋裡的肉,“我可不希望是他來了。”“你弟弟在哪兒?”譚波兒一麵向門外張望一麵說,“我有四個兄弟。兩個是律師。一個在報社工作。還有一個還在上大學。在耶魯大學。我父親是位法官。傑克遜的德雷克法官。”她想起父親穿著亞麻布西服,手拿棕櫚葉扇,坐在陽台上看那黑人修剪草坪的情景。那女人打開烤箱朝裡麵看看。“起先也沒人請你上這兒來。我沒有叫你在這兒待下。我早叫你趁天還沒黑就走的。”“我怎麼走得了?我求過他。高溫不肯去求他,所以我隻好去求他了。”女人關上烤箱的門,轉過身來,背對著燈光,望著譚波兒。“你怎麼走不了?你知道我是怎麼去打水的?走著去走著回來。一英裡路。一天去六次。算算看得走多少路。何況這還不是因為我害怕不想待下去的緣故。”她走到桌邊,拿起一盒香煙,抖出一支來。“給我一支好嗎?”譚波兒說。女人把煙盒在桌麵上倏地推過來。她取下燈罩,就著燈芯點香煙。譚波兒拿起煙盒,站著聽高溫和另一個男人走回大屋。“男人實在太多了,”她帶著哭音說,眼睛看著手指慢慢地擠壓香煙,“不過也許有了這麼多男人……”女人已回到灶前。她正翻動著煎鍋裡的肉。“高溫老是喝醉酒。他今天已經喝醉了三次。我在泰勒鎮下火車時他已經醉了,而我正在受留校察看的處分,就告訴他我會出什麼事,並且好歹勸他把酒罐子扔了,可是等我們在那家鄉下小店前停車買襯衣的時候,他又喝醉了。因此我們沒吃東西,趕到鄧姆弗萊斯鎮停下來,他進了一家飯館,可我心裡著急,吃不下去,一時找不到他,後來他從另外一條街走回來,我摸到他口袋裡的酒瓶,可他啪地把我的手推開。他老是說我拿了他的打火機,後來他真的丟了,我對他說他有過一個打火機,他卻發誓說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過。”肉在煎鍋裡嗞嗞而畢剝地響。“他分彆喝醉了三次,”譚波兒說,“一天之內分彆喝醉了三次。巴迪——就是休伯特,我最小的哥哥——說過,要是他逮著我跟喝醉酒的男人混在一起,他要把我揍個半死。可我現在跟一個一天之內喝醉三次的人混到一起了。”她屁股靠在桌子邊,手指頭使勁擠碾那支香煙,她開始放聲大笑。“難道你不覺得滑稽嗎?”她說。隨後她屏住了氣,不笑了。她聽得見油燈發出的輕微的呼呼聲、煎鍋裡肉的嗞嗞聲和爐灶上水壺的嘶嘶聲,還有人的聲音,從大屋方向傳來的男人們的刺耳、短促、毫無意義的聲音。“可你每天晚上都得為他們做飯。所有這些男人都在這兒吃,這屋子到了晚上,在黑暗裡滿是男人……”她扔掉碾碎的香煙,“讓我抱抱娃娃好嗎?我知道該怎樣抱;我會好好地抱他的。”她跑到木箱前,俯身抱起熟睡著的孩子。孩子睜開眼睛,哭泣起來。“得了,得了;譚波兒抱著你呢。”她輕輕搖動孩子,用一雙細胳臂把孩子挺彆扭地高高舉起。“聽著,”她對著女人的後背說,“你肯求求他嗎?我指的是你的丈夫。他可以找輛車把我送到什麼地方去。你肯嗎?你肯求求他嗎?”孩子不哭了。他的鉛灰色的眼皮間露出一線眼珠。“我可不怕,”譚波兒說,“不會出那種事的。對嗎?他們就是跟彆人一個樣。你跟彆人也一個樣。你還有個小娃娃。再說,我父親是位法……法官。州……州長還上我們家來吃……吃飯——這小娃娃多……多漂……漂亮呀,”她嗚咽道,把孩子舉到臉跟前,“要是壞男人來傷害譚波兒,咱們就去告訴州長的士兵,好不好?”“跟什麼樣的人一個樣?”女人邊翻肉邊說,“難道你以為李沒事可乾,非得見一個你這樣的小賤貨就追——”她打開火門,扔進煙頭,把火門使勁關上。在用口鼻親吻孩子的時候,譚波兒把帽子向腦後推了一把,它搖搖晃晃地搭在她糾結在一起的鬈發上,那角度使她顯得放蕩輕佻。“你乾嗎要上這兒來?”“是高溫要來的。我求他彆來。我們已經錯過了那場球賽,但我求他趕在專列開回去以前把我送到斯塔克維爾,這樣他們就不會知道我沒坐火車,因為看見我下車的人不會去告發的。可他就是不肯。他說要上這兒來拐一下,隻待一小會兒,再買點威士忌,其實他當時已經醉了。我們離開泰勒鎮以後他已經又醉過一回,而我還在留校察看期間,爸爸會氣死的。可他就是不肯。我苦苦哀求他把我隨便送到哪個小鎮去,讓我下車,可他又喝醉了。”“留校察看?”女人說。“因為我夜裡擅自離校。因為隻有城裡的小夥子才有汽車,你要是跟城裡的小夥子在星期五、星期六或星期天有約會的話,學校裡的小夥子就不肯來邀你出去玩了,因為他們不可以有汽車。所以我隻好在平時夜裡溜出去。有個不喜歡我的姑娘去報告了教務長,因為我跟她喜歡的一個小夥子出去玩了一次,他從此不再找她玩了。所以我隻好溜出去。”“要是你不溜出來,你就沒法乘車兜風了,”女人說,“是這麼回事吧?你現在多溜出了一次,你倒抱怨起來了。”“高溫不是城裡的小夥子。他是傑弗生人。他去弗吉尼亞上的大學。他沒完沒了地說那兒的人怎麼教他像紳士那樣喝酒,而我一直求他讓我隨便在什麼地方下車,借我點錢去買張車票,因為我隻有兩塊錢了,可他——”“啊,我對你這樣的人太了解了,”女人說,“你們是好人家的純潔的女人。好得不能跟普通人有任何來往。你可以在夜裡溜出校園跟小夥子們玩,可隻要冒出個真正的大男人……”她把肉翻了個身。“你們能撈就撈,可從來不給彆人一點東西。‘我是個貞潔的姑娘;我不做那種事的。’你可以跟小夥子們溜出校園,消耗他們的汽油,吃他們的東西。可要是有個大男人看你一眼,你就會昏厥過去,因為你爸是法官,你那四個兄弟也許會不高興的。可是隻要你惹了麻煩,那時候你會對誰來哭訴呢?對我們,我們這些連給法官尊貴的鞋子結鞋帶都不配的人。”譚波兒抱著孩子望著女人的後背,在搖搖欲墜的帽子下,她的臉像一個蒼白的小麵具。“我兄弟說過要殺了弗蘭克。他沒說過要是看見我跟弗蘭克在一起,他會揍我一頓;他隻說他要宰了那個坐黃色輕便馬車的狗雜種,我父親就把我兄弟臭罵了一通,說他還不老,還能當一陣子家做一陣子主,他還把我趕進屋子,關起來,自己到橋頭去等弗蘭克。可我不是膽小鬼。我順著簷槽爬了下來,趕去擋住了弗蘭克,把事情告訴了他。我求他走開上彆處去,可他要我們兩人一塊兒走。我們又坐上了輕便馬車,我知道這是最後一回了。我心裡很明白,我又求他上彆處去,可他說要趕著馬車送我回家取箱子,而且我們要通知我父親。他也不是個膽小鬼。我父親正坐在門廊裡。他說:‘從馬車上下來。’我就下了車,求弗蘭克趕著往前走,可他也下了車,我們就順著小路往前走,父親伸手到門裡邊拿出滑膛槍。我擋在弗蘭克的前麵,父親說:‘你也想挨槍子兒?’我拚命想擋住弗蘭克,可弗蘭克把我一把拉到身後,揪住我不讓動,父親就開槍打他,說:‘趴下去喝你的臟血吧,你這婊子。’”“有人也這麼叫過我。”譚波兒悄聲說,一雙細胳臂把熟睡的孩子緊緊地摟著,兩眼凝望著女人的後背。“可你們這些好女人。愛尋開心的賤貨。什麼都不肯給,可是等你們給逮著了……你可知道你現在惹上什麼了?”她回頭看了一下,手裡拿著鐵叉,“你以為你還在跟小夥子們打交道?那些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都挺在乎的小夥子?我來告訴你你上誰家來了,沒人請沒人要你就來了;你還指望他丟開一切把你送回到你不該離開的地方,你可知道他是誰嗎?他在菲律賓當兵的時候為了個黑種女人殺死了另外一個當兵的,他們把他送到萊文沃思去坐牢。後來打仗了(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們放了他,讓他去參軍。他得了兩枚勳章,等戰爭結束了,他們又把他送回萊文沃思的監獄裡,直到那律師說服了一位議員把他放出來。那時候我才不必再跟人睡覺了——”“睡覺?”譚波兒抱著孩子悄聲說,她穿著單薄的衣衫,戴著向後歪斜的帽子,看起來不過是個細胳膊瘦腿的大娃娃。“對啊,你這個灰白臉!”女人說,“要不然我拿什麼來付給那位律師?而你以為律師才是那種會在乎的人——”她拿著叉子走過來,衝著譚波兒的臉不懷好意地用手輕輕地打了個榧子,“——會來關心你出了什麼問題。而你,你這個長著洋娃娃臉的蕩婦,竟以為隻要你走進有男人的屋子,他就會……”在褪色的衣衫下,她豐滿的胸膛大起大落地起伏著。她兩手叉在後腰,用冷峻的冒著怒火的眼睛瞪著譚波兒。“男人?你還從沒見過真正的男子漢呢。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男子漢想跟你好是什麼滋味。你得感謝上帝讓你福星高照,使你還沒見過也永遠不會遇到真正的男子漢,因為隻有遇上了,你才會知道你那張灰白小臉究竟值多少錢,至於其他一切關於情愛的事情,你會以為你是妒忌,其實你隻是害怕。如果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叫你一聲婊子,你會連聲說是的是的,還會光著身子在土裡泥裡爬,為的是讓他這樣叫你……把孩子給我。”譚波兒抱著孩子,瞪圓雙眼望著女人,嘴巴微微動著,仿佛在說是的是的是的。女人把鐵叉往桌上一扔。“鬆手。”她邊說邊把孩子提起來。孩子張開眼睛,哭叫起來。女人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了,把孩子放在腿上。“把晾在外邊繩子上的尿布遞一塊給我行嗎?”她說。譚波兒站著不動,嘴唇還在微微啟合。“你不敢上門外去,對嗎?”女人說。她站了起來。“不,”譚波兒說,“我去拿——”“我去拿吧。”沒係鞋帶的勞動靴一步一拖地走出廚房。她回來了,把另一張椅子拖到爐灶前,把留下的兩塊尿布和那件內衣搭在椅子上,然後坐下,把孩子橫放在腿上。孩子哭叫起來。“彆哭,”她說,“好了,不哭了。”燈光下,她的麵孔顯得安詳而若有所思。她給孩子換了尿布,把他放回木箱。然後她從掛著一塊撕了口子的黃麻袋片的碗櫥裡拿出一個大盤子,從桌上拿起那把鐵叉,走過來又仔細打量譚波兒的麵孔。“聽著。要是我給你找輛小車,你肯不肯離開這兒?”她說。譚波兒凝視著她,努動著嘴,仿佛在品嘗著話語,用言詞做試驗。“你肯不肯上後麵去,坐上汽車去往彆處,永遠不回到這兒來?”“肯的,”譚波兒低聲說,“不管上哪兒。乾什麼都行。”女人上下打量著譚波兒,但似乎並沒有移動她那冷冰冰的眼珠。譚波兒覺得渾身肌肉抽緊起來,像中午烈日下被曬得開裂的枝蔓。“你這可憐的沒膽量的小傻瓜,”女人冷冷地低聲說,“還挺會裝腔作勢的。”“我沒有。我沒有。”“等你回去後,有不少事情可以告訴大家。是不?”她們麵對麵地站著,都壓低了嗓門說話,像是兩堵緊挨著的白牆上的兩個影子。“裝腔作勢。”“乾什麼都行。隻要讓我離開這兒。去哪兒都可以。”“我擔心的不是李。你以為他會跟公狗似的一見到發情的小母狗就撲上去?我擔心的是你。”“是啊。我去哪兒都行。”“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們東奔西跑,可又跑不快。你們跑不快,所以就算遇上了真正的男子漢,也認不出來。你以為已找到了天下唯一的男子漢了?”“高溫,”譚波兒悄聲說,“高溫。”“我為這個男人做牛做馬受過苦。”女人低聲說,嗓音冷靜安詳,嘴唇幾乎沒有開合,仿佛隻是在講述做麵包的配方,“我做過夜班女招待,為了星期日可以探監去看他。我在一個單人房間裡住了兩年,用個煤氣噴嘴做飯,因為我答應過他不負心。我後來騙了他,掙錢把他從監獄裡弄出來,可等我告訴他錢是怎麼賺來的,他就打我。可你現在非要上這兒來,上這沒人要你的地方來。沒人請你來這兒啊。沒人關心你到底害不害怕。你害怕嗎?你還沒有真正害怕的膽量,就跟你沒膽量愛得死去活來一樣。”“我會給你錢的,”譚波兒悄聲說,“隨便你開口要多少。我父親會給我的。”女人注視著她,臉上一無表情,跟她剛才講話時一樣僵硬死板。“我會送你衣服的。我有一件新的皮大衣。聖誕節以來才穿的。還跟新的一樣。”女人笑了起來。她的嘴巴在笑,但沒有任何聲音,臉部的肌肉紋絲不動。“衣服?我以前有過三件皮大衣呢。我把其中的一件送給了酒館邊的胡同裡的一個女人。衣服?上帝啊。”她突然轉過身子,“我去找輛車。你離開這兒,再彆回來。聽見沒有?”“聽見了。”譚波兒低聲說。她呆呆地站著,麵色蒼白,像個夢遊者,注視著女人把肉抄到大盤子裡澆上肉汁。她從烤箱裡拿出一盤小圓餅,放在一隻盤子裡。“要我幫忙嗎?”譚波兒低聲說。女人一言不發。她端起這兩隻盤子,走出門外。譚波兒走到桌邊,從香煙盒裡取出一支,怔怔地站著,看著燈發愣。半邊燈罩給熏得黑乎乎的。燈罩上有道裂縫,一條細細的銀色弧線。燈是鐵皮做的,細頸處有一圈油汙。她就著燈火點香煙,不知怎麼一來就點著了,譚波兒想,手裡拿著香煙,眼睛望著搖曳不定的燈火。那女人回來了。她撩起裙子的一角,裹著灶上熏黑的咖啡壺,把它拎下來。“我來拿好吧?”譚波兒說。“不用。來吃晚飯吧。”她就走出去了。譚波兒站在桌邊,手裡還拿著香煙。爐灶的陰影投射在孩子躺著的木箱上。他躺在高低不平的褥墊上,隻看得見一連串淡淡的黑影,顯出一些柔和細小的弧線。她走到木箱邊,低頭凝望孩子灰白色的麵龐和發青的眼瞼。一片淡淡的影子環繞著孩子的腦瓜,停在他濕漉漉的腦門上;一條細胳膊向上舉著,握著拳頭靠在臉頰邊。譚波兒俯身在木箱上。“他快死了。”譚波兒輕聲說。她彎著腰,身影高高地投射在牆上,上衣走了樣,歪戴的帽子奇形怪狀,露在帽外的頭發更是醜陋可怕。“可憐的小娃娃,”她輕輕地說,“可憐的小娃娃。”男人們的嗓門越來越高。她聽見過道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挪動椅子的嘎嘎聲,還有那個哈哈大笑過的男人又笑了起來。她轉身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口。女人走了進來。“快去吃你的飯吧。”女人說。“汽車呢,”譚波兒說,“趁他們在吃飯,我可以走了。”“什麼汽車?”女人說,“去吃飯吧。沒人會對你使壞的。”“我不餓。我今天還沒吃過東西。可我一點都不餓。”“去吃你的晚飯吧。”女人說。“我等著跟你一起吃。”“去吧,去吃飯。我今天晚上還得把這兒收拾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