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聖殿 威廉·福克納 2019 字 2天前

金魚眼順著牆繞到房子的前麵。高溫正靠在門廊邊,小心翼翼地擦著流血的鼻子。那光腳的男人蹲在牆根。“老天爺,”金魚眼說,“你乾嗎還不領他上後邊去好好洗洗?難道你想讓他像頭該死的割斷喉管的蠢豬一樣在這兒坐上一整天?”他啪地把煙頭扔進亂草叢,在最上麵的一級台階上坐下來,用掛在表鏈上的一把白金小刀動手刮鞋上的爛泥。光腳的男人站起身來。“你不是說過要——”高溫說。“噓!”另一個人說。他開始對高溫擠眉弄眼,把腦袋朝金魚眼的後背使勁擺了一下。“洗完了你們就從剛才那條路趕回去,”金魚眼說,“聽見了沒有?”“我還以為你打算在那兒守著呢。”光腳男人說。“彆以為,”金魚眼邊刮褲管翻邊上的泥邊說,“你四十年來沒動過腦筋,日子也過得不錯嘛。你就照我說的辦。”他們走到後門廊,光腳男人開口說:“他就是對誰都看不順眼——他是不是個人物,?99lib.呃?看他,要不是比看馬戲更精彩,我就不是人——他不能容忍這兒的任何人喝酒,除了李之外。他自己滴酒不沾,對我也隻許喝一口。我一喝酒,他就好像要發病抽筋似的。要是不這樣,我就不是人。”“聽他說你有40歲了。”高溫說。“還沒那麼老。”對方說。“那你有多大年紀了?30歲?”“我不知道。不過還不像他說的那麼老。”陽光下,有位老人坐在椅子裡。“沒什麼,是爸。”光腳男人說。柏樹的藍色影子投射到老人的兩腳上,快照到膝蓋上了。他伸出一隻手,在膝蓋處摸索著,觸摸到樹的影子,後來住了手,手和手腕還在樹影之中。接著,他站起身,一手抓住椅子,一手用拐杖敲打麵前的地麵,拖著腳徑直向他們衝過去,弄得他們隻得趕快閃到一旁。他把椅子完全拖到太陽下,又坐下來,向著太陽仰起臉,兩手交叉地拄著拐棍。“他就是爸,”光腳男人說,“又聾又瞎。我真不願自己弄到他這地步,吃的是什麼都說不上來,也不在乎,要不是這樣,我就不是人。”兩根柱子之間釘了一塊木板,板上放著一個鍍鋅鐵桶、一個馬口鐵做的臉盆,還有一隻裂了口的碟子裡有一塊黃色的肥皂。“甭管什麼水啊洗的,”高溫說,“你說的酒在哪兒?”“我看你已經喝得太多了。你要不是自己把那車撞在那棵樹上,我就不是人。”“得了吧。難道你沒在什麼地方藏著點酒?”“也許穀倉裡有一點兒。不過彆讓他聽見了,要不他會找到了把酒給倒了。”他回到門口,往過道裡張望。然後他們走下門廊,向穀倉走去,穿過一片從前是菜地現在長滿柏樹和櫟樹樹苗的園子。光腳男人回頭看了兩次。第二次他說:“你老婆在那邊找你有事。”譚波兒站在廚房門口。“高溫。”她喊道。“揮揮手打個招呼吧,”光腳男人說,“她再喊下去,他就會聽見了。”高溫隨便地揮了下手。他們繼續朝前走,走進穀倉,穀倉門口靠著一把粗陋的梯子。“你最好等我先上去,”光腳男人說,“梯子爛得厲害,說不定受不住我們兩個人的分量。”“那你乾嗎不修一修?你不是天天要用的嗎?”“現在湊合著還能用。”對方說。他爬了上去。高溫跟著他,穿過活板門,進入一片昏暗,隻有太陽從破損的屋頂和牆壁隙縫裡照進來的一道道黃色的光束。“踩著我的腳印走,”光腳男人說,“要不然,踩上一塊鬆動的地板,你馬上就會發現自己又到了樓下。”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個角落,從一堆腐爛的乾草下麵掏出一隻瓦罐。“隻有這個地方他不會來找,”他說,“他怕弄臟他那雙像姑娘的小手。”他們喝起酒來。“我從前在這兒見過你,”光腳男人說,“不過叫不出你的名字。”“我姓史蒂文斯。我上李這兒來買酒已經有三年了。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還得趕進城呢。”“他就快回來了。我以前見過你。三四天以前,還有一個從傑弗生來的家夥到這兒來過。我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可真能侃。跟我們說了好半天他怎麼乾脆地甩了他老婆。再來點。”他說。接著他不說話了,慢慢地捧著瓦罐蹲下身子,側耳細聽。過了一會兒,樓下過道上的那人又講話了。“傑克。”光腳男人看著高溫。他張大著嘴,下巴朝下垂,神情又愚蠢又高興。他嘴邊的茶褐色胡子顯得很柔軟,露出僅存的那些牙齒是黃黑色而參差不齊的。“你,傑克,我知道你在上邊。”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聽見了嗎?”光腳男人悄聲說,他憋住了笑聲,高興得渾身哆嗦。“居然叫起我傑克來。我的名字叫湯米。”“下來吧,”那聲音又說,“我知道你在上麵。”“我看還是下去吧,”湯米說,“說不定他真會朝上開槍打穿地板的。”“老天爺啊,”高溫說,“你乾嗎不——聽見了,”他高聲說,“我們就下來!”金魚眼站在門口,兩隻食指插在背心裡。太陽下山了。他們走下梯子到門口時,譚波兒從後門廊走下來。她停步望著他們,然後走下山來。她開始奔跑起來。“我不是曾經叫你往那條路走的嗎?”金魚眼說。“我跟他就在這兒待了一小會兒。”湯米說。“我曾經叫你往那條路走,對不對?”“對,”湯米說,“你說過。”金魚眼轉身就走,對高溫連正眼都不瞧一眼。湯米跟著他。他暗自高興,背脊還在樂得直顫抖。譚波兒在半路上迎上金魚眼。她沒收住腳步,但看上去像是停了下來。連她那拍打著的上衣還在後麵飄動著,然而明顯有一秒鐘的時間,她麵對著金魚眼,裝出副不自然的怪相,賣弄風情地露齒一笑。他沒有停下腳步;他那窄小的背脊照樣精心地擺出架勢,大搖大擺地走著。譚波兒又奔跑起來。她越過湯米的身邊,一把抓住高溫的胳臂。“高溫,我害怕。她說過叫我彆——你又在喝酒了;你連血跡都沒洗掉——她叫我們離開這兒……”暮色中,她的眼睛黑黝黝的,臉蛋顯得又小又憔悴。她向房子看了一眼。金魚眼剛拐過牆角。“她得大老遠地走到泉眼去打水;她——他們有個漂亮極了的小娃娃睡在爐灶後麵的木箱裡。高溫,她說我必須在天黑以前離開這兒。她說最好去找找他。他有輛小汽車。她說她並不以為他——”“找誰?”高溫說。湯米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又朝前走去。“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她說她並不以為他肯借車,不過也許肯借。快走吧。”他們朝大屋走去。有條小路順著牆根通向房子的前方。小汽車就停在小路和房子之間的高高的雜草叢裡。譚波兒手扶車門麵向高溫。“開這輛小車進城花不了他太多時間。我認識家鄉的一個小夥子,他有一輛這樣的汽車。一小時能跑八十英裡呢。他隻消開車送我們到城裡就行,她說如果我們是夫妻的話,我就隻好說我們結婚了。隻要送我們上火車就行。也許還有比傑弗生更近的火車站。”她緊盯著他悄聲地說,一手撫摸車門的邊緣。“噢,”高溫說,“要讓我去求他。是這麼回事嗎?你真是個大傻瓜。你真相信那漢子肯開車送我們?我寧可在這兒待上一星期也不願跟他一塊兒坐車去什麼地方。”“她說去找他。她說我不能待在這兒。”“你真蠢。走吧。”“你不肯去找他?你不肯?”“我不去。我跟你說過了,等李回來。他會給我們找輛車的。”他們沿小路朝前走。金魚眼靠在一根柱子上,正在點香煙。譚波兒奔上破損的台階。“喂,”她說,“你願不願意開車送我們進城?”他轉過臉,香煙叼在嘴裡,火柴攏在兩手之間。譚波兒嘴角上又帶著那諂媚的怪樣。金魚眼低頭湊著火柴點香煙。“不願意。”他說。“得了,”譚波兒說,“做做好人吧。開這種帕卡德牌汽車,花不了你多少時間。怎麼樣?我們會付錢的。”金魚眼吸了口香煙。他把火柴梗啪的彈進亂草叢裡。他用柔和冷漠的聲調說:“老兄,叫你那小婊子彆來打擾我。”高溫滯重地向前跨上一步,像匹突然被惹怒的笨拙而脾氣好的馬。“嘿,聽著。”他說。金魚眼吐了口煙,鼻子裡朝下噴出兩股細細的青煙。“我討厭你說話的腔調,”高溫說,“你可知道在對誰說話嗎?”他繼續滯重地向前挪動,仿佛既不能停頓也不能完成這一動作似的。“我討厭你說這種話。”金魚眼轉過臉來盯著高溫。後來他不再瞪眼瞧高溫了,譚波兒便突然說:“你穿著這套西服掉進哪條河裡去了?你非要等到夜裡才把它脫掉嗎?”於是高溫一手摟住她的腰背,推她往門口走去,她的臉扭向後方,鞋跟在地上噠噠地響。金魚眼紋絲不動地靠著柱子,腦袋轉向一邊,露出一個側影。“難道你要——”高溫嘶嘶地說。“你這卑鄙的東西!”譚波兒叫喊起來,“你這卑鄙的東西!”高溫把她一下推進屋裡。“難道你要讓他把你的腦袋砸了?”他說。“你怕他!”譚波兒說,“你害怕了!”“閉嘴!”高溫說。他把她搖晃起來。他們的腳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來回蹭著,好像在表演一段不太熟練的舞蹈,兩人就這樣纏在一起,撞在牆上。“小心些,”他說,“你把我肚子裡的東西又翻攪起來了。”她掙脫了他的胳臂,奔跑起來。他靠在牆上,望著她的背影衝出後門。她奔進廚房。屋內一片漆黑,隻有關上的灶門露出一絲火光。她側轉身子,衝出門外,看見高溫正下山朝穀倉走去。他又要去喝酒了,她想;他又要喝醉了。這一來,今天一天就要喝醉三次了。過道顯得更昏黑了。她踮著腳尖站著傾聽,心裡想我餓了。我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她想起了學校、有燈光的窗戶、隨著晚飯的鈴聲慢步走向餐廳的成雙作對的人們;還想起她的父親,坐在家裡的門廊上,兩腳擱在欄杆上,看著一個黑人在修剪草坪。她踮著腳尖輕輕地走。門邊角落裡倚著那支滑膛槍,她擠進角落,靠在槍邊哭起來。她馬上停止哭泣,屏住了呼吸。有樣東西在她倚靠的牆的另一側在活動。隨著一陣乾巴巴的嗒嗒聲,它帶著細碎的磕磕絆絆的聲響穿過屋子。它走進過道,她尖叫起來,肺裡的空氣排空了好久,還是覺得在出氣,胸膛裡空了好久,橫膈膜還在費勁地抽動。她望著老人兩腿分得很開地拖著腳步順著過道朝後走,一手拿著拐杖,另一隻胳膊彎曲著,跟身體形成個銳角。她奔跑著經過他——一個叉開兩腿站在門廊邊的模糊的人影——的身邊,一直衝進廚房,躥到爐灶後的角落裡。她蹲下身子,拉出木箱,拽到她的麵前。她用手摸摸孩子的麵孔,然後兩手緊緊地環抱木箱,她隔著木箱望著朦朧的房門,試圖做個禱告。但她想不起來應該如何稱呼天上的父親,於是一遍遍地念叨著“我父親是位法官;我父親是位法官”,一直到戈德溫輕巧地跑進廚房。他劃了根火柴,把火舉在頭頂上,低頭望著她,直到火苗都快燒到他的手指頭。“哈。”他說了一聲。她聽見他輕巧的腳步飛快地移動了兩步,接著他的手摸到她的臉頰,像拎小貓一樣揪住她的後頸,把她從木箱後麵拎起來。“你上我家來乾什麼?”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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