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終於心甘情願地派人來請我的時候,我說:“他折磨她的日子總算到頭了。”而且還說這是件天大的好事兒呢。我開始有些不情願去,因為說不定我能做點什麼,也許能把她拉回來,上帝保佑。我心想,也許天國裡跟醫學院一樣,都有某種同樣愚蠢的道德觀。我還琢磨這一次請我的會不會依然是弗農·塔爾,生命垂危才來請我,這正是弗農一貫的做法,儘量替安斯省錢,就像他在花自己的錢一樣。可是當意識到天色這麼晚了,又看見天空風雲變化的征兆,我便明白,請我的不是彆人,一定是安斯。我知道,在狂風暴雨來臨之際還需要請醫生的人,隻會是個倒黴透頂的人,而且我知道,這人要恰好就是安斯,等到最後才來請醫生,必定為時已晚。我到了泉邊下馬,又把馬拴好,太陽已經西沉,落到一大片烏雲後麵。那烏雲像是一道頭重腳輕的山巒,仿佛是一大堆燃燒未儘的煤渣傾倒在那兒,空氣中一絲兒風也沒有。隔著一英裡遠的地方,我就能聽見卡什鋸木頭的聲音了。安斯站在道路上方的懸崖頂上。“馬在哪兒?”我問道。“珠爾騎走了,不在,”他說,“反正,彆的人誰也彆想治服那馬。我看,你得自己走上來。”“我,兩百二十五磅的體重,自己走上去?”我說,“要我爬上這要命的懸崖絕壁!”他站在一棵樹旁邊,一動不動。真糟糕,上帝造物出了錯,讓樹木有根,卻讓本德侖一家人長了腿腳。要是上帝將兩者倒換一下就好了,那就不用擔心這一片土地上的樹林有一天會被砍伐殆儘,或者彆的地方也一樣。“那你打算叫我咋辦?”我問,“讓我待在這兒,等烏雲散開,大風把我卷到彆的縣去?”就算是騎馬,爬上坡,穿過牧地,登上山嶺,到達住房,我也得花十五分鐘。通向懸崖絕壁的小道像條胳膊彎來拐去。安斯已經有十二個年頭沒進過城了。而當初他老娘是怎麼爬上山生下了他的?生了他這個不肖子。“瓦德曼拿繩子去了。”他說。過了一會兒,瓦德曼拿了根拉犁的繩子出現了。他把繩子的一端遞給安斯,自己一邊走下小道,一邊放開繩子。“你得緊緊拽住繩子,”我說,“我已經在賬本上記下這次出診,不管我上不上得去,我都會照樣收你診費。”“我拽緊了,”安斯說,“你上得來的。”真該死,我怎麼就不明白應當立地住手。七十歲的人了,兩百多磅的體重,還被人用繩子沿著那鬼山頭拖上吊下。我看是自己非要在賬本上湊足五萬美元的死賬之後才肯住手。“你老伴安的什麼心,”我說,“偏要在這鬼山頂上生病?”“很對不起。”他說,一邊鬆開繩子,隨手扔在地上,轉身朝屋子走去。山頂上還有些微日光,跟硫磺火柴頭的顏色相仿。看上去那些木料像是一根根硫磺色的板條,卡什頭也沒回。弗農·塔爾說卡什把每塊木板都拿到窗前,讓他娘看個清楚,說一聲行。那小男孩趕上了我們,安斯朝他回過頭,問道:“繩子在哪兒?”“就在你剛才扔下的地方,”我說,“不過你不用操心那繩子,我還得靠它下山崖的,我才不想在山上遭遇暴風雨呢,要是遭大風卷起,不定會吹到多遠的地方去呢。”那丫頭站在床邊,替她娘扇風。我們進屋的時候,她轉過頭來看著我們。十天來她一直像死人一樣。我想這麼長一段時間不死不活已成為安斯生活的一部分,她要想改變也怕不行了,如果死能算是一種改變的話。我記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相信死亡是一種肉體現象,現在我可知道死隻是一種精神作用——親人們失去死者的精神作用。虛無主義者說死亡是終結,原教旨主義者卻認為是開始,而實際上,死亡不過如同一個單身房客搬出公寓,或者說一個家庭遷出了城鎮而已。她看著我們,仿佛隻是她的眼睛在動,眼睛不是用目光或者感覺來接觸我們,而是像從皮管子裡流出的水,接觸的一刹那,那水又似乎與管子口沒有關聯,仿佛從未在管子裡流過似的。她全然不看安斯,隻是看著我,然後又看看小男孩。她蓋在被子下麵,身子瘦得還不如一小捆枯柴。“嗯,艾迪大姐。”我說。那丫頭沒有停止扇扇子。“你好嗎,大姐?”我詢問道。她躺在那兒,瘦削憔悴,頭靠在枕頭上望著小男孩。“你可挑了個好時候讓我到這兒來,馬上就會有暴風雨呢。”接著,我叫安斯和小男孩到外麵去。小男孩離開房間時,她還望著他。除了眼神,她全身絲毫未動。我出來的時候,安斯和小男孩還待在門廊裡,男孩坐在台階上,安斯站在一根柱子旁邊,身子沒有靠在柱子上,兩條胳膊下垂著,頭發像團亂麻似的翹在頭上,活像隻落湯公雞。他轉過身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你乾嗎不早點兒請我來?”我說。“不巧啊,遇上這事兒又那事兒的,”他說,“先是我玉米地裡的事,後來又是孩子們想乾點什麼,杜薇·德爾一直在好好照看著她,鄉親們又來了,主動要幫乾這幫乾那的,等這些事兒完了,我才想起——”“該死的錢財,”我說,“你什麼時候聽說過我擔心有人付不起診費?”“不是舍不得花錢,”他說,“我隻是老在心裡犯嘀咕……她多半是要走了,不是嗎?”那淘氣的小男孩坐在最高一級的台階上,在硫磺色的光線下越發顯得瘦小。我們這個地方就是有一個毛病:樣樣東西——天氣,以及彆的一切,都拖拖拉拉的。同樣,我們的大地,我們的河流,粗野,混濁,緩慢;生出來的人,人的生活方式,貪得無厭,悶悶不樂。“我知道的,是那樣的,”安斯說,“前前前後,一直以來,我心裡都清清楚楚,她一門心思就是要去。”“這也算是樁好事吧,”我說,“隻不過有點兒——”小男孩穿著褪色的乾活的衣服,我出來那會兒,他望了望我,又看了看安斯,現在他誰也不瞧,隻是呆坐在那兒。“你對她說了嗎?”安斯問。“乾嗎要說,”我說,“這不活見鬼嗎?”“她一定知道的,這我清楚,她一見到你來就會明白,就跟白紙上寫黑字一樣。你完全沒必要告訴她。她的心思——”那丫頭來我們背後叫了聲“爹!”我看了丫頭一眼,看見了她的臉色。“你趕快去看看。”我說。我們進入房間時她正望著門口,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是油燈在油儘之際的閃亮。“她要你出去。”丫頭說。“哎,艾迪,”安斯說,“他不是大老遠從傑弗遜趕來給你治病了嗎?”她望著我,我能感受到她那目光的意味,像是在推我。這種目光我在彆的女人那裡見過,她們用它把懷著同情和憐憫的人、真心來幫忙的人從房裡驅走,一邊卻眷戀自家養的一些不管用的小畜生。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出人意外的”(語出《聖經·新約·腓立比書》4:7:“神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穌裡保守你們的心懷意念。”)愛意吧:這是一種自尊心理,一種狂熱的欲望,人們用來掩蓋與生俱來的赤裸狀態,人們進入手術室要麵臨的狀態,人們又頑固不化、憤憤不平地被帶回泥土的狀態。我離開了房間。門廊那邊,卡什的鋸子不緊不慢地發出呼哧呼哧的鋸木聲。不一會兒,又聽見那丫頭叫卡什的名字,聲音刺耳又響亮。“卡什,”她叫道,“叫你,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