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路燈的白色光芒透過窗簾,整個房間被蒙上了一層銀灰色。唐韻之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許久許久都無法入眠,如果說她的世界原本是多姿多彩的,那麼在看到那張照片之後,所有的一切全都變成了黑白——照片上倚欄看海的女孩正是她。白色的連衣裙,藍色的海,金色的陽光,還有那似曾相識的背景。這分明就是在大西洋上拍的,而且時間和唐澤輝拍那張海報照片是同一天。對於唐澤輝的攝影風格,唐韻之再熟悉不過了,她能肯定這張照片絕對不是叔叔拍的。這麼說來,這麼說來……一股異樣的感覺湧上唐韻之的心頭,漸漸地朝著她的喉嚨蔓延,喉嚨一緊,鼻子一酸,溫熱的液體立刻溢出了眼眶。那張看海的照片是葉宙偷拍的!那時候他就在她的身邊,近在咫尺。而彼時她心裡正在為另一個男人惝然若失,她根本看不見他,他亦沒有要讓她看見的意思。難怪他對她的行蹤這麼清楚,他知道她什麼時候出國,什麼時候回國,掐準了時間給她打電話。他明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明知道她做了哪些事情,卻裝作一無所知回頭再問她一遍。一滴淚水滑落,掉在枕頭上,依然帶著濕熱。唐韻之的喉嚨乾澀,她其實很想放聲大哭,而她又沒有勇氣這麼做。就算她再傻,她也猜得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葉宙是那麼冷漠高傲的人,倘若不是真心愛著,他又怎麼會小心翼翼地做這些事,悄悄跟著她,默默注視她,偷偷拍下她的照片珍藏起來。一直一直,原來葉宙是把她放在和他媽媽同等的位置上,她當然清楚這個位置是多麼的至高無上。可是她卻一直曲解了那樣的愛,她排斥他,利用他,甚至一次次傷害他,仿佛把從楊晟和趙祈顏那裡受到的氣全部發泄在了他的身上。如今她忽然發現,她是一個自私得有些可怕的人。因為台風的影響,夜間的溫度還是有些低的,玻璃窗沒有拉上,絲絲涼氣透過紗窗湧進房間,甚是舒服。唐韻之從床上坐起來,她拿起手機,放下,又拿起……如此反複了好久,她還是沒有勇氣撥通葉宙的電話。即使撥通了電話,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謝謝?對不起?唐韻之的心一涼,就在不久前她對他說謝謝的時候,葉宙自嘲似的對她笑,他說:看來,如今你能對我說的也隻有這句了。如今她能對他說的,真的隻有這一句了嗎?手機屏幕上的光亮打到唐韻之臉上,她所見到的是那串再熟悉不過的數字——葉宙的號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把他的號碼爛記於心了,這是她從未想過的。顫顫地按下通話鍵,屏幕上立刻顯示電話撥出的圖案。然而僅僅過了幾秒鐘,唐韻之猛然掛斷。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一時鬼迷心竅真的給葉宙打電話。她沒有忘記他給她發的短信:一切到此為止。或許再怎麼喜歡也隻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他有錢穎真,而她亦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也許以前他們還有交點,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角度變了,他們就成了兩條平行線,方向可以相同,目的地也可以相同,但是他們走的路卻永遠不同。唐韻之關上手機,往床頭的櫃子上一丟,趴在床上繼續睡。許是她已經想通了,這一次她不再輾轉不眠,當她的頭再次碰到枕頭,睡意便鋪天蓋地湧上來將她緊緊包圍。她實在太累了。迷迷糊糊的,唐韻之開始做夢,以前發生的事情就像放電影一樣在她腦海裡一幕幕回演,有懵懂的童年,有純真的少年,有青澀的中學時代,有好多好多她記得或是已經忘記的人。夢還在繼續,但是忽然就被尖銳的聲音給打斷了,那些夢中的人全部像長了翅膀一樣向四周飛去,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唐韻之驚醒,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房間裡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伸手去按床前的電燈開關,“啪”地一聲,開關按下去了,燈卻沒有亮。她愣了幾秒鐘,這才猛然想起小區門口貼著的停電告示。因為小區修電路,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暫停供電。難怪房間裡這麼暗,連路燈的亮光都沒有了。外麵的風很大,呼呼地吹著。玻璃窗沒有關上,窗簾被吹得獵獵作響。儘管眼前漆黑一片,但是聽這聲音唐韻之能想象得出窗簾肆意亂飛是一種怎樣的畫麵。天氣預報說台風即將登陸,C市也會受到一定影響,今晚會降暴雨。看現在的情況,似乎暴風雨很快就會來臨。唐韻之慢慢抹黑下床去關窗戶。她後悔自己太冒失,明明知道晚上會停電,也知道天氣有變,可是她沒有放在心上。睡覺前把鞋子脫在什麼地方她也不記得了,隻好光著腳往前走。幾步之後,一陣刺痛從右腳的腳底傳來,像是有什麼東西硬生生鑽進了她的肉裡。她驚叫一聲,本能地抬起右腳往後退一步,腳步太淩亂,緊接著她的左腳也踩到同樣尖銳的東西。那樣的痛使她根本不能站穩腳步,身子直直往旁邊栽去。“啊——”唐韻之尖叫出聲。在摔倒的那一刹那,她的小腿也被劃破了,刺痛漸漸向全身蔓延。風依舊狠狠地刮著,將暴雨即將來臨的氣氛渲染得淋漓儘致。唐韻之癱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睡夢中她聽見咣當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打碎了。現在她總算明白,是風吹起了窗簾,把寫字台上的水晶花瓶給掀翻了,滿地都是花瓶的碎片。她的腳底以及小腿都被劃破,血腥味在黑暗中彌散,顯得異常詭異。窗簾撲撲地拍了過來,閃電劃破黑幕,將窗簾的影子拉長印在地上,唐韻之嚇得不敢出聲,忍著痛連忙向後縮去。這時一聲驚雷憑空炸起,整棟房子都像是被震到了,似是在微微顫抖。不過唐韻之已經分不清是房子在顫抖還是她自己在顫抖了,她被那股子血腥味衝得頭昏目眩。忽然,又一個雷鳴響起,隨即大雨驟然降臨,嘩嘩的將原本可怖之極的風聲儘數淹沒。唐韻之渾身發怵,腿上的疼痛使她沒辦法站起來,她隻能借助手上的力氣將身體一點點往床邊挪去。當她的右手夠到放在櫃子上的手機時,她仿佛找到救星,緊緊抓住不敢鬆手。手機屏幕的亮光對唐韻之來說就像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她激動地握住手機,撥通了孫輕揚的號碼。“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溫柔的女聲響起,不帶一絲溫度。唐韻之的心涼了半截,她看到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一點五十,此時孫輕揚定然是在夢中。孫輕揚和唐韻之一樣有睡前關機的習慣,哪怕沒有關機,孫輕揚也是雷打不動的睡神,唐韻之覺得根本不應該指望她的。很快她又撥通了朱帥的電話,然後是唐澤輝的,結果都是一樣——關機。不知道是因為著急還是害怕,唐韻之的手心開始冒汗,粘糊糊的,還帶著隱隱的血腥味兒,連帶著手機上也是粘糊糊的。她想擦掉手心的汗,手指撚了幾下。不料,觸目驚心的紅色在手機光線的映照下直晃她的眼。而她握著的手機外殼早已被血染出了點點腥紅。唐韻之一緊張,差點把手機給扔了。不知何時她的右手手背上多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正不斷地往外滲,滴在了她潔白的睡裙上,如鮮花綻放,腥紅妖豔。電話本的號碼一個個往下翻,最後停留在蘇婷婷的名字上。唐韻之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按下了通話鍵。她本來沒有抱希望的,當蘇婷婷睡意朦朧的“喂”響起了,唐韻之都快哭出來了,她用沙啞的聲音說:“小嬸嬸,是我。”“韻之?”“我們小區停電……我的腿被花瓶碎片劃破了,你能不能來接我去醫院?”唐韻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沒想到蘇婷婷的聲音比她更不平靜。剛剛還睡意朦朧的蘇婷婷聽到唐韻之的話之後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什麼,韻之你彆急,我馬上過來。”頭一次聽見電話被掛斷的忙音讓唐韻之覺得很安心,她終於無力地癱在床上,等著蘇婷婷救她於水火。唐韻之很傻地想,幸虧沒有劃到手腕,不然等蘇婷婷趕到了,她十有八九已經見佛祖去了。而明天報紙上就會登出某女子不小心被花瓶碎片劃到手腕致死的新聞,看到這條新聞的人肯定會笑抽過去的。雨還在下,嘩嘩嘩的聲音襯得黑夜更加安靜。血腥味依然縈繞在唐韻之的周圍,除了雨聲和風聲,她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偌大的世界,似乎隻剩下她一人。黑暗之中,唐韻之想起了大一的某個夜晚學校停電的壯觀景象。當時她正在和楊晟煲電話粥,寢室裡的日光燈忽然滅了,然後孫輕揚的慘叫聲從廁所傳出來:“啊——哪個該死的把燈給關了。”陸詩鳶趕緊接茬:“沒人關燈,是停電了!”整個寢室陷入一片混亂。對麵的男生宿舍一陣嘈雜,有人在陽台上大聲喊:“包租婆,什麼時候來電啊……”馬上有人大聲回答:“要是不交錢,以後每星期一三五停水,二四六斷電!”哄笑聲一片。唐韻之笑得差點沒抽過去,在窗外應急燈燈光的照耀下,她看見趙祈顏和陸詩鳶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隔壁寢室也是嘈雜聲一片。更好笑的是,還沒消停一會兒,對麵男生宿舍馬上爆出一陣狂吼:“包租婆,再不來電我們就集體進女生宿舍。”又一陣爆笑聲此起彼伏。鬨鬨哄哄好一會兒,電還真的就來了。回憶一點點湧上心頭,似乎注意力被引開後,傷口沒有之前那麼痛了。唐韻之趴在床上,等時間一點點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光亮驟然劃破黑幕,熟悉的鈴聲響了起來。唐韻之的心一下子回歸原位,她看都沒看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打開翻蓋急道:“小嬸嬸你到了嗎,我……”“是我。”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唐韻之一震,心開始隱隱作痛,百感交集。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如千萬團亂麻攪在一起,分不清哪裡是頭,哪裡是尾。葉宙說:“我在你家樓下,你還能走下來給我開門嗎?”唐韻之不傻,她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定是蘇婷婷把葉宙叫來的。窗戶外麵隱隱透出光亮,那應該就是葉宙的車燈。“韻之?你還能走嗎?”葉宙又問了一遍。唐韻之喉頭打結,她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隻能很傻地搖搖頭,雖然她知道葉宙根本看不到她在搖頭。令唐韻之感到意外的是,葉宙說:“你不要搖頭啊,我看不見。你把鑰匙從窗戶裡扔給我。”嘩嘩的雨聲入耳,有窗外傳來的,也有手機裡傳來的。唐韻之哽咽,眼淚很不爭氣地往外湧。她艱難開口:“房間裡很黑,我找不到鑰匙在哪。”“那好。你彆動,等我。”電話被掛斷,除了風聲雨聲,世界重新變成一片空白。唐韻之忽然有些茫然,剛才的電話究竟是真的還是隻是她的一場夢。她呆呆地看著手機屏幕,腦海裡回蕩著葉宙的話:你彆動,等我。“韻之,你在裡麵嗎?”葉宙的聲音從風雨中傳來。唐韻之一愣,當她意識到葉宙是想從窗戶裡爬進來,急忙大叫:“小心,地上都是花瓶的碎片。”“你彆動,我過去。”紗窗被人從外麵拉開了,窗簾仍然肆意搖擺,被葉宙一把撩開。在車燈微弱的光亮下,唐韻之看見一個黑黑的人影踩在她的寫字台上爬了進來。“當心地上——”唐韻之再次提醒。閃電驟然而至,一下子將整個房間照亮了。唐韻之看見葉宙站在她的麵前,凝結著雨水的眉眼在閃電的光亮中明滅不定。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動,想說些什麼,嗓子像是被一隻大手掐住了,話湧到嘴邊了都說不出來。房間在二樓,不高,但是要爬上來也是很費勁的。葉宙喘了幾口粗氣,他仔細看著唐韻之,什麼話也沒說就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門口走去。葉宙渾身都濕透了,雨水沿著衣服滴滴答答不停地往下落。唐韻之穿著薄薄的睡裙,貼在他身上一片冰涼。可是她心裡卻有一把火在烈烈燃燒,燒著燒著,她觸及到的葉宙的皮膚也變得滾燙起來。“你……”“彆說話,我們去醫院。”房間裡一片漆黑,幸好唐韻之沒忘記帶手機,屏幕的亮光勉強能照清楚出去的路。等到屏幕變黑了,唐韻之又隨意按一個鍵。借著微弱的光亮,她看見葉宙的身上也沾上了她的血。她又抬頭往上看,葉宙的側臉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銀光,沿著輪廓往下淌的雨水絲毫不能影響他的俊朗,這使她想起了朱帥對葉宙的評價——又才又俊。看著看著,唐韻之又陷入了恍惚。房門被打開,夾著雨屑的風馬上撲了上來,打在唐韻之的臉上,涼嗖嗖的。她一下子清醒過來,身子也顫了顫。結果還沒等她緩過來,葉宙抱著她衝進了雨中。雨點和豆子一樣大,啪啦啪啦打在她身上特彆疼。直到葉宙打開車門把她放在後座上,她才開始覺得好冷好冷,冷得寒毛都要根根豎起來了。“是蘇婷婷叫你來的?”唐韻之明知故問。葉宙嗯了一聲,踩下油門,車子飛奔而去。醫生很小心地將唐韻之腳底的碎玻璃片一點點夾出來,每夾出一小塊,唐韻之就抽搐一下。周圍儘是消毒水的味道,聞得她鼻子一陣難受。她閉著眼睛不敢看醫生手上的鑷子,因為她不敢保證看見後她不會拚命抗拒。從小她就特彆怕疼,每次打疫苗針都哭得昏天黑地,宋揚之曾調侃她說,孟薑女哭倒長城的陣勢也不過如此。“忍著點,還有一塊嵌得比較深。”女醫生好心提醒。唐韻之聽到這句話身子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不過這一小動作沒能逃過葉宙的眼睛。他抓住她的肩膀,“再忍一忍就好了。”“我……”“彆看。”葉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唐韻之隻覺得有什麼東西迅速從腳底心被拔了出去,她腳底頓時一陣冰涼,緊接著疼痛鑽進肉裡,如千萬隻小蟲子在同時啃噬她的肉。她“啊”的一聲大叫,把腳縮了回來。“好了好了,已經沒事了。”女醫生耐心極好地安慰她,“玻璃碎片都夾出來了,我幫你把傷口清理一下。”唐韻之把葉宙捂住她眼睛的手推開,她看見醫生最後放進盤子裡的玻璃碎片居然有指甲蓋那麼大塊,倒吸了一口涼氣。然而當她注意到自己腳底正鮮血直流的時候,腦子裡轟的一聲響,無比蕭條。她雖然不暈血,但是很怕見到血,一見到就頭疼。曾經有一次孫輕揚興高采烈地拉著她去無償獻血,差點沒被她數落死。“怎麼了?”葉宙看見唐韻之臉色不對,眉頭一皺,“很冷?”“不是。”唐韻之的聲音細若蚊蠅,表情和她小時候被宋揚之帶著去醫院打針時一模一樣。她可不敢跟葉宙說她怕見血,肯定會被他笑死的。當初孫輕揚也是笑得前俯後仰,她這麼取笑唐韻之:“朱帥還說你是那種可以邊吐血邊吟詩作畫的林妹妹型才女呢,要真是這樣,你還不得吐一次暈一次啊”。中學時期朱帥那句“我早就覺得你有邊吐血邊吟詩作畫的潛力”可沒少給她惹笑話。“韻之?”“啊?”被葉宙這麼一叫,唐韻之馬上回神,“沒事,我不冷。”說不冷那是騙人的,此時她正穿著無袖睡裙,又淋了雨,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凍得嘴唇都紫了。葉宙知道她嘴巴硬,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握緊了她的手。女醫生已經開始幫她處理傷口,消毒水冰冰涼涼的,一沾上皮膚就和原來的刺痛混合在一起,不停地從傷口往腳底心裡鑽去。唐韻之控製不住自己,她本能地往後縮,卻聽見葉宙一聲低吼:“彆動!”不僅是唐韻之,女醫生也被葉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葉宙瞪了唐韻之一眼,雙手按住她的膝蓋,對醫生說:“抱歉,繼續吧。”這是一個短暫但又漫長的過程,包紮傷口的時候唐韻之好幾次想掙紮都被葉宙給死死按住了,她隻能乾瞪眼。“好了,儘量不要讓傷口碰水。”女醫生如是對葉宙說,儼然默認了他是唐韻之的男朋友。葉宙點點頭。他把唐韻之額頭上的劉海往後麵撥,唐韻之的頭發很長,已經垂到腰際了。被大雨一淋,全部濕嗒嗒地披在背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你不是說不冷嗎?”葉宙壞笑。唐韻之翻了個白眼,她知道葉宙是在取笑她嘴硬,本來想還擊的,可是當她抬頭看見葉宙的睫毛上凝結了一層細細的白色水花,心頓時軟了。如果不是為了她,人家現在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做美夢呢,哪裡用得著受這個罪。窗外的雨還是沒有停的趨勢,葉宙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時間是三點二十五分。“你家裡停電,今晚就去我那裡吧。”“啊?”唐韻之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正在一旁處理包紮傷口餘下的垃圾的女醫生聽到這句話,曖昧地笑笑。葉宙說了聲謝謝,打橫抱起唐韻之走了。一路上葉宙都沒有和唐韻之說話,他很專心地開車。唐韻之橫臥在後座上,她好幾次想打破沉默卻又賭氣一樣不肯先開口。她忽然感覺自己回到了和楊晟談戀愛的那段日子,有時候兩個人鬨彆扭就是像現在這個樣子,誰都不肯妥協。不過犟到最後,每次都是楊晟先回頭哄她的。然而眼前的人不是楊晟,是葉宙。一個急刹車把唐韻之的思緒拉回,葉宙打開車門,一聲不響把她抱了起來。外麵大雨傾盆而下,澆在身上冰冷冰冷。唐韻之勉強睜開眼睛,她原以為葉宙會帶她去望湖山莊的彆墅,她以前去過那裡。可是眼前的大廈是葉宙平時住的地方,離華昌很近,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葉宙住在四十六樓,接近頂層了。唐韻之看見他上電梯的時候按下這個數字,愣了一愣,她忍不住說:“你乾嗎住這麼高啊,都快上天了。”“現在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葉宙答非所問。他的意思唐韻之很清楚。以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總是麵帶三分笑,算是為了奉承他討好他,跟她平日裡對孫輕揚等人的態度完全兩樣。後來他們分手了,那層窗戶紙也捅破了,她也懶得逢場作戲,活潑得瑟的本性表露得淋漓儘致。唐韻之不想繼續葉宙的話題,她瞪他:“問你呢,乾嗎住這麼高啊?”“清靜。”兩個字剛出口,隻聽見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喜歡清靜你怎麼不搬到深山老林隱居去啊,采菊東籬下,還悠然見南山呢,多清靜啊,多超凡脫俗啊!你住在這麼高的地方,萬一哪天電梯壞了走樓梯都要走得半死。等你走到底層了,沒準腰椎間盤也突出了。再萬一這時候恰好電梯修好了,還不得氣得吐血……你,你這樣看著我乾嗎?”“沒什麼。”葉宙很無奈地笑笑。這一句“沒什麼”讓唐韻之安下心來。她很怕和葉宙在一起的這種氣氛,尤其是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仍然曖昧不清,明明分手了,卻總是莫名其妙地被牽扯在一起。在電梯裡那會兒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所以故意瞎扯皮想把兩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開。從小她就不是個安靜的孩子,鬼扯的功夫也絲毫不下於孫輕揚和朱帥。葉宙說:“我這裡平時沒什麼人來,客房沒有收拾。今晚你就住我的房間吧。”“那個,我……”唐韻之腦子裡嗡嗡嗡的,一時說不出話來。不過接下來葉宙說的話總算讓她閉嘴了,他說:“我住客廳。”“哦。”唐韻之鬆了一口氣。這裡不像望湖山莊的彆墅那麼寬敞,但也不算小,布置得很精致。幾個月的相處使唐韻之對葉宙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她知道葉宙從來都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和她母親宋揚之一樣,從來不會委屈自己。客廳裡的沙發很講究,唐韻之暗自感歎,當然價格不會“不講究”,比她家裡宋揚之買的那一套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房間裡的布置更讓唐韻之瞠目結舌了一把,估計隨便一樣東西的價錢都夠她揮霍好久了。葉宙把唐韻之放在床上,他從抽屜裡取出電吹風,插上電源然後遞給她:“把頭發吹乾。”“謝謝。”葉宙又從櫃子裡拿了一條毯子,幫她披上,“不要著涼了。”“謝謝。”“我先出去了,你早點睡,有事叫我。”葉宙剛一轉身,唐韻之馬上叫住他:“葉宙——”“有事?”“我……”唐韻之支支吾吾半天,低頭攪著毛毯的一角:“對不起。”如今她能對葉宙說的話,除了“謝謝”隻有“對不起”,儘管這都是蒼白無力的。很意外的是,葉宙回答她說:“沒關係。”他背對著唐韻之,唐韻之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話聽起來很疲憊很滄桑,讓她感到他已經很累了,因為她而很累很累。“那張照片……那張照片是你拍的?”唐韻之咬咬牙,繼續道,“你也去了那裡對嗎?為什麼?”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你明知道我不喜歡你,我隻是在利用你。我又自私又貪婪又虛榮!所以看到你和錢穎真在一起我會生氣,我不甘心,我嫉妒她,其實我和趙祈顏是一樣的,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恨她。趙祈顏和楊晟對不起我,我總以為自己是傷得最可憐的那一個,其實都不是!我不過是把從他們那裡受到的委屈全部發泄在你的身上罷了,我還怪你。”葉宙慢慢地轉過身,他蹲下來,握住唐韻之的手:“韻之,你不要這樣。”他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聲音有些顫抖:“不要這樣,我好不容易才……”兩個人的姿勢保持了很久。唐韻之哭夠了,她擦乾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不起,嚇到你了吧,好像每次我都在你麵前哭得很沒形象。”她把手抽了出來:“你去睡吧,晚安。”“韻之……”“嗯?”葉宙站起來,忽然又彎下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唐韻之的額頭:“睡吧。”天亮時唐韻之還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她能感覺到眼前有亮光,可是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在她身上一樣,很難受很難受。她想喊,卻連嘴巴都張不開,整個人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束縛了,動彈不得。一股恐懼感慢慢爬上她的心頭。“韻之?”有人叫了她一聲。唐韻之猛然睜開眼睛,看見葉宙正站在門口,一臉擔心地看著她。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聯想到剛才的夢靨,她深呼吸一口:“沒事,剛才鬼壓床呢。”“鬼壓床?”“呃……”她忽然想到,葉宙從小在美國長大,自然會對這些東方的詞彙感到陌生。她解釋:“沒什麼,就是被夢靨驚到了。”葉宙鬆了一口氣,他毫不避諱地走進房間,把他拎著的一個紙袋放在床頭:“把衣服換上。還有,牙刷和毛巾都在裡麵。”唐韻之點點頭,她下意識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臉紅紅的。“為什麼要叫鬼壓床?”葉宙像個好奇寶寶,很正經地說出他心裡的疑問。“你先出去,我洗漱一下。”葉宙這才想起唐韻之有刷牙前不說話的習慣,他輕輕一笑,出去的時候沒忘記把門帶上。唐韻之打開紙袋,剛剛正常下來的臉一下子又“唰”地變紅了,直發燙。袋子裡麵除了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以及洗漱用品,還有內衣。她不得不承認葉宙很周到,可是這樣的周到令她很尷尬,她恨不得立刻挖一個坑把自己埋了。因為行動不方便,平時花兩三分鐘就能解決穿衣服的事情,今天她足足花了十分鐘。等到她一瘸一拐踮著腳走進衛生間,葉宙又在外麵敲門,他喊她:“你能下來走嗎?”“嗯,能的。”唐韻之隨便敷衍。說歸說,洗漱的時候還是濺了一臉的水,她手背上有傷口,一擰毛巾就裂開了,一抽一抽的疼。她開始懷念在學校的日子,冬天她手上長凍瘡,孫輕揚趙祈顏陸詩鳶三個人輪流幫她擰毛巾。就這麼一件很小的事,她愣是感動得稀裡嘩啦的。一想到趙祈顏,唐韻之的臉色莫名地蒼白起來。她不是聖母,趙祈顏在背後做了這麼多令她心寒的事,要說她不恨趙祈顏那是假的。然而除了恨之外,她對趙祈顏更多的是“怕”,這種感覺跟著她很久了,可是她倔強得沒有把這種感覺告訴任何人。“你在乾什麼?”葉宙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身側,唐韻之嚇了一跳。“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進來很久了,你在發呆所以沒有發現。在想什麼?”“沒想什麼。”葉宙沒有追問,他接過唐韻之手上的毛巾,擰乾後遞給她。唐韻之愣愣的,沒有伸手去接。“把那張照片給我好嗎?”“嗯?”唐韻之小聲重複一遍:“我在我家樓下撿到了你的錢包。把那張照片送給我吧,我覺得比叔叔給我拍的那張好看。”“好。”葉宙一笑,“出去吧,吃完早飯我送你回家。”本來葉宙想抱唐韻之出去的,可唐韻之堅持要自己走。肌膚相觸的那種曖昧實在太深,她不想再次經曆一次。從房間到客廳很近,唐韻之雙腳都受了傷,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走,或者說挪動更加合適。葉宙扶著她,她臉色發燙,於是借故轉移話題:“你不是問我什麼是鬼壓床嗎,我說給你聽吧……”“鬼壓床”這個詞語她還是從陸詩鳶那裡聽來的。大一的寒假陸詩鳶去北京旅遊,她特意去了清西陵一趟。那時候清穿正流行,把304一幫小女生唬得一愣一愣的,陸詩鳶就是受荼毒最深的其中之一。她對雍正皇帝迷戀得不得了,於是從泰陵雍正的寶頂上帶了一捧土回來。開學後陸詩鳶得意洋洋地把那捧土拿去寢室炫耀,結果當天晚上整個寢室除了陸詩鳶之外集體“鬼壓床”,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後來唐韻之打掃寢室的時候把那捧土一起掃掉了,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鬼壓床”的事情。從那以後,陸詩鳶多了一個外號,叫小神婆。唐韻之說得開心,她沒有發現其實葉宙一直低著頭看她。餐桌上放著今天的早報,唐韻之一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看。奇怪的是上麵沒有任何關於她和葉宙的新聞,關於攝影展以及雜誌創刊酒會的報道也很官方。新聞的中心人物是蘇婷婷和唐澤輝,其中主要是關於蘇氏集團會不會收購Flying的事件以及他們兩個人之間曖昧不清的緋聞。昨晚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似乎隻是唐韻之的一場夢。但是她知道那不是夢,一切都是葉宙安排的。華昌是C市傳媒界的龍頭,沒有葉宙的默許,就算那些記者拍到了什麼寫了什麼,他們也不敢隨便報導出去。唐韻之輕笑,她心想,葉宙有時候就像個孩子,有好東西就想馬上讓大家都知道。他處理好了昨晚的事,所以這份報紙是他刻意擺在這裡給唐韻之看的,他想讓她安心。“葉宙,謝謝你。”到了這個時候,唐韻之想說的還是隻有這三個字。